生吞 · 第五章 · 天理(1)


文/郑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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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国金以为这种老楼早该拆了,周围几栋二十年往上的全动迁了,怎么就它还杵在这?难不成老天看这孩子太可怜,专门划出个地界来养活吗?搬走不好嘛,换个新环境,好风水,重新来过。毕竟这栋楼不会贮存什么好回忆给这孩子,爸爸死,爷爷死,哥哥死,死前都在这里住过。如今楼里的住户也都搬走大半了,人气越来越少。冯国金踏着遍布裂痕的水泥石阶往七楼走时,生怕踩重了会使整栋楼倾塌。对于这里,冯雪娇要比她爸爸更熟悉,小学六年级,她跟黄姝经常相约来秦理家玩,有时他哥哥秦天在家,就去隔壁楼王頔家。如今王頔家那栋都扒掉一半了,只剩下秦理和他的老楼。一个人,从出生到二十几岁从未搬过家,一直死守着一隅生活,到底是什么感觉?冯雪娇猜不出来,换作自己大概早就疯了。门里的秦理呢?还是当年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吗?傻啊,当然不是。十年前他就几乎听不见声音了,病情后来发展到影响发声系统,冯雪娇一直不明白那是怎样一个原理,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秦理的时候,他甚至连说话都很艰难,大部分沟通靠笔写,偶尔发出一两个音节,也像是用鼻腔和后槽牙使劲,字字闷钝,嘴里像含了一块铁。冯雪娇拼命想把那两个字的比方从脑子里抠除,可她控制不住——弱智。那个说话的方式就像是弱智。

冯雪娇站在门外,红着眼睛,砸了上百下门,手都砸疼了才想起来,噢,他听不见。身后,冯国金一声不吭地拽了两下墙犄角里的一根塑料绳。还是爸爸聪明啊,冯雪娇猜,那应该是连通到屋里的某盏灯吧。果然,半分钟后,斑驳的门被推开半扇宽,那张已然陌生的脸出现在冯雪娇面前时,整高过她一头。门内的那双丹凤眼先愣住了,随即马上要关门,被冯国金的大手一把别住,他的嘴里说着,孩子,就是来看看你——对了,他听不见啊——冯国金紧接着口型夸张地说“来,看,你”。冯雪娇也跟着说,秦理,让我们进去吧,求你了。
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只是那种属于腐朽老人的味道不在了。父女俩跟着秦理进屋时同时发现,秦理的左耳耳蜗里戴着一个肉色的助听器,想必是能听到些声音的。秦理没招呼,甚至没再回头,坐回面向窗户的电脑前,继续敲打着键盘,屏幕上是一堆冯国金看不懂的数字和代码。这间卧室,十年前冯国金本该来过,秦天被逮捕后的例行搜查,可当时他因伤入院,是刘平带人来的,什么有价值的都没找到,秦天把手头全部二十万现金都埋在了小邓遇害的那个果园里,本打算在出逃前挖出来留给弟弟,但计划落空,后经证实那是秦大志当年抢劫运钞车留下的部分赃款,最终被警方没收了。往后这些年里,这个孩子靠什么生活下去的呢?冯国金没脸坐,他站在原地环视着房间,脚有点擎不住身子了,一个个透明的塑料盒和玻璃缸子里,爬的都是他这辈子最怕的东西:蛇、蜥蜴、蝎子、蜘蛛,还有一些他认不出也不想再细看下去的玩意儿,若是照娇娇说的,正是这些要命的玩意儿才合力把另一个生命养活到今天。整间房子,整栋楼,不也是一个大玻璃缸子吗?一个半聋哑的天才,在此蛰居十年,又十年。楼都发霉了,人呢?
冯雪娇一直试图跟秦理沟通,秦理却连理都不理。冯雪娇怕他是因为听不见,忍不住想上手比划,却又觉得太残忍,收回了手。冯雪娇哽咽着说,秦理,是我,娇娇,你看我一眼啊。秦理仍旧无动于衷。冯雪娇的眼泪终于从眼窝里跑下来了,捂住嘴不敢哭出声。对不起,秦理,对不起。女儿的这句话还是从指缝里艰难地挤出来了,看得冯国金也憋红了眼,他注意到,电脑屏幕反射秦理的脸,他的嘴角也在抽动。一样都是好孩子,凭什么呢?冯国金告诉自己要平静,从后面捋了捋冯雪娇的背,站在身后跟秦理说,孩子,看看这个,见过吗?冯国金把一张曹燕尸体上的“火炬”特写放在秦理的电脑桌上,秦理低头看了一眼,毫无反应。冯国金问,你仔细想想。冯雪娇急了,拉住秦理胳膊问,这是咱们的家徽啊,我画的,你怎么会不记得呢?你不可能不记得!冯雪娇越哭越厉害,求着说,你快跟我爸说啊,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快说清楚啊,跟你没关系,对不对?

没,见,过。

当那三个字从秦理口中憋出来,冯雪娇听到的声音比十年前更沉闷,像是从某个地洞里传上来的。冯雪娇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冯国金往前站了一步,说,孩子,我今天来不是以警察的身份,你就当我是个叔叔。十年前的案子,你还记得什么,没跟人提过的,今天可以跟我说,或者你跟娇娇说也行,不算讯问。你哥当年要真是被冤枉了,我愿意赎罪,补偿,怎么都行,但现在需要你帮我,不为了你哥,也当是为了黄姝。

听到黄姝两个字,秦理终于再也坐不住,可父女俩没想到的是,他起身就把两人往门外推,疯狂地用力地推,一直推到大门外边。那个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比刚刚更加吃力,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令发声者力尽神竭。

走!——走!

秦理关上大门的前一刻,冯雪娇最后说了一次,对不起。秦理那两个几乎是从颅腔发出的音节,在晦暗的楼道里引起共鸣,冯雪娇见到楼梯角顶上的那张轻薄的蜘蛛网也跟着微微颤动,可是没见到网的主人,不知道是藏起来还是死掉了。

父女俩坐在车里没有马上离开,冯国金陪女儿在车里哭。冯雪娇说,当年黄姝出事跟秦理没关系,对不对?你不会抓他,对不对?冯国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如实说,不知道。冯雪娇缓了缓情绪,说,爸,我知道他没忘,他比谁记得都清。冯国金问,什么意思?冯雪娇说,刚刚我看到他手机上挂的吊坠是根小樱桃的头绳,那是我们小时候他送给黄姝的礼物。我画的那个火炬,他不可能不记得。冯国金说,我知道,不然就说不通了,可这没法当作证据,除非跟其他线索都能穿上。冯雪娇说,爸,是不是我害了秦理,他才成现在这样?冯国金说,当年秦理在学校出事,你们这帮孩子应该跟大人说的,至少你应该跟我说,当时哪怕有一家大人出面,也不至于像最后那样,说到底,秦理他哥当年也还年轻。冯雪娇说,那还是说我害了他,当初秦理是替我遭的罪,现在变聋子的应该是我。冯国金说,别这么想,只能说,人各有命——这四个字说得有多心虚,就冯国金自己心里清楚。

把冯雪娇送回家后,冯国金赶回队里。刘平已经带人从被害人曹燕的父母家里回来了。曹燕生前是一家酒店的前台,独生女,平时跟父母住一起,社会关系不复杂,但之前有一个男朋友叫陈冰飞,小混混,赌博,后来曹燕就跟她分手了。据曹燕母亲说,曹燕在失踪前一晚接到一个电话,当时已经很晚了,曹燕在电话里跟对方吵了几句,就匆忙出门了。刘平喝了口茶水,继续说,刚才咱们的人查了,那个号应该就是陈冰飞,他的位置也已经掌握了,在南市场一个台球厅里,我已经派人在那盯着了,你这边下命令,那边就抓人。冯国金问,殷鹏以前公司和家里查了吗?有线索吗?刘平说,两组人正在分头行动,他以前公司的副经理已经找到了,现在经营一家外贸公司,先找哪个,看你意思。冯国金说,先把陈冰飞带回来,你跟我去见见那个副经理。
路上。刘平接到电话,直接开功放给冯国金听。殷鹏全家当年在河畔花园的别墅在2005年就卖了,是殷鹏他老婆卖的,后来她老婆带着孩子移民加拿大了,现在应该还在那边,联系不上了。但据说在当年出国之前,把好几处房产和车子都卖了,感觉就没打算再回来。但是我们找到了殷鹏的岳母,还在本市,她说自己女儿跟殷鹏在2003年以前就离婚了,殷鹏到底在哪谁也不知道。刘平说,知道了。电话那头问,接下来怎么办?冯国金想了一阵,回复说,去房产局查一下当年的房产交易记录,还有二手车的交易记录也去查,最好能找到当年经手的人。挂掉电话,刘平问冯国金,查车?可是当年收费站的录像都没了,能怎么办?冯国金说,不怎么办,起码我们自己心里能清楚,当年小邓跟的那辆车里到底是不是殷鹏和老拐,如果是,那他的行迹就可疑,不排除是去跟秦天接头的,这两条线就穿上了,起码能确定,跟黄姝和小邓的死都有关系。刘平嗯了一声。过半天,冯国金补了一句,我还是相信小邓。
所谓的贸易公司异常冷清,办公人员没几个。冯国金了解,这种公司不少都是空壳。刘平提前打过电话,那个副经理正在办公室等着呢。副经理姓侯,看样子四十岁不到,普普通通一人。他在电话里已经跟刘平承认,当年自己就是鹏翔家具公司的副经理,跟殷鹏干了十年,直到殷鹏把公司变卖了,他才出来单干。冯国金问,殷鹏那么大的公司,说不干就不干了?什么原因?侯经理说,那我真不清楚,听人说是欠了笔钱,数不小,卖了公司还债。冯国金问,2003年2月以后,你跟殷鹏就再没有联系过?人去哪了知道吗?侯经理说,真不知道,我以前也就是给他打工。冯国金说,你办公室,能看看吗?侯经理说,随便。冯国金起身,点燃一根烟,在办公室里兜了一圈,没碰也没翻,烟抽完,重新坐下,从刘平手里拿走他的记事本,甩到侯经理的办公桌上,说,看看吧。侯经理没敢翻,问,看啥?冯国金说,你公司这两年的偷税漏税和非法经营记录,都在里面呢,看看吧,漏掉啥没。侯经理还是没翻,反问,这什么意思?我这公司做的都是小买卖,哪来非法经营?冯国金说,行,知道了,等法院传单吧。说完就从桌上拿回本子,示意刘平该走了。还没到门口,侯经理就叫住他们,重新请两人坐,自己也点上一根烟,说,两位大哥,你们到底啥意思,直说吧。刘平说,这话得问你吧,你没什么要说的?侯经理犹豫地说,我不知道你们要问什么啊。冯国金说,非法经营,偷税漏税,不归我管,我也懒得管,但是你要不跟我说实话,刚才那本子的东西够你蹲个十年八年的,你自己合计。
在冯国金的连番逼问下,侯经理终于承认,殷鹏在失踪以后,确实还跟自己有过联络。冯国金问,怎么个联络法?侯经理说,用我公司给深圳的一家金融公司做账,再把钱打到美国一个账户,差不多半年一次。冯国金问,是殷鹏在美国的账户吗?侯经理说,我不知道,账户是个外国名字,我只负责中间转钱,别的什么都不知道。深圳那家公司叫什么?侯经理说,启力金融。冯国金问,法人是谁?侯经理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从来都没问过。当初就是殷鹏从美国打来一个电话,让我照办,我就办了,毕竟他对我有恩,再说转钱这事也不犯法,又不是黑钱。
出来以后,刘平迫不及待地问,冯队,你怎么知道这个姓侯的跟殷鹏肯定还有联络?冯国金说,我不知道。刘平又问,刚才就那么诈他,那你怎么知道他刚才不会翻开我那本子。冯国金说,不知道。刘平点点头说,你牛逼。坐进车里,冯国金说,起码现在知道殷鹏没死,也没失踪,是跑了,结合他跑的时间点,什么都不用说了。刘平说,黄姝跟他有一半关系至少。冯国金说,一大半,还有小邓。刘平忍不住叹气,妈了个逼,心里憋屈。冯国金说,还得忍着,另外还有一个人要找。刘平说,我知道,殷鹏司机,老拐。
回到队里,冯国金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老七,一个给深圳的干弟弟小吴。他拜托小吴在深圳帮查一下启力金融的背景,小吴让他放心,还一个劲儿埋怨冯国金这些年也不去深圳一趟,都把他这个拜把子弟弟给忘了,有事了才想起他。给老七的电话,是让他帮找个人,二手车在十年前有几个非正规交易市场,冯国金手下的人在车管所查了,没有殷鹏妻子卖车的记录,因此冯国金猜测车不是通过正规渠道卖的,而那些非正规途径,通常就社会上几个有实力的人物把着。老七说,哥,人我是可以给你找,不过你得跟我保证,别找人家麻烦,要不然我老这么给你一警察搭桥,以后该没法混了。冯国金说,放心,给我尽快。
冯国金打完电话,走进审讯室,刘平已经把陈冰飞审得差不多了。小流氓一个,欠了别人四万块钱赌债还不上,跟曹燕好过不到半年,借了钱不还,后来曹燕跟他分手,他还纠缠过一段。刘平说,你现在是不特愿意在这关着?放出去了怕被债主剁手剁脚吧?你想跟曹燕借钱,曹燕不借,你就失手杀了她。陈冰飞急得直蹿,手铐哗哗响,大叫说,我刚才都说多少遍了,我没杀曹燕!刘平说,知道了,那你就是无辜的呗,那我得放了你啊,你参与赌博那家棋牌社叫什么来着?刘平身边的年轻警员替说,鼎鑫娱乐城。刘平说,对,四万块钱欠人家的吧,我现在派人把你护送到那去,行不?我估计人家也能管你饭。陈冰飞老实了,猛摇着头,后脖筋带着嘴角一起抽搐。冯国金站一边搭眼就看明白,这小子吸毒。冯国金示意年轻警员,给他根烟。陈冰飞接过烟,刚点着就猛吸,火差点烧到嘴。刘平继续说,饭也吃了,烟也抽了,走不走啊?我送你!陈冰飞低着头说,我说。
冯国金看着刘平,挺有手腕了现在。陈冰飞开始交代,冯国金也拉了把凳子坐下。刘平说,既然要说那就痛快点儿,12月15号凌晨,曹燕失踪前一晚,你给她打电话干什么?陈冰飞说,叫她出来。刘平问,别废话,叫她出来干什么?陈冰飞说,见个人。刘平骂道,你搁这拉线儿屎呢?问一句挤一句,别逼我啊!陈冰飞说,那天上午,我接到一个电话,陌生号,一个男的,说他知道我在鼎鑫欠了四万块钱,想帮我,只要他找人跟鼎鑫老板打声招呼,四万块钱就能拖一年再还,还可以打折,一年之后还两万就行。刘平问,条件呢?陈冰飞,让曹燕陪他。刘平说,这个人曹燕以前认识吗?怎么知道的你电话?陈冰飞说,我根本就没见着,曹燕认不认识,我不知道。刘平说,你就答应了?陈冰飞默认,继续说,他约我在开发区的一个路口见面,凌晨两点多,把曹燕放下我马上走,我带曹燕打车去的。刘平说,曹燕也不是傻子,就那么老实跟你去?陈冰飞说,是我骗她说,我被追债的盯上了,可能会牵扯到她,送她去外地躲躲,我一个朋友在那等着接她。刘平说,然后你就走了?对方说什么你都信?陈冰飞说,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嗯,把曹燕放那我就走了。刘平追问,对方在电话里还跟你说过什么,原封不动给我背一遍。陈冰飞狠狠挠着头说,没了,对了,他还问我,曹燕是不是处女。我说应该是,反正她一直不给我睡。
冯国金让人查陈冰飞手机里的那个陌生来电,果然是个野号,通过那一次话以后就没再用过。看来凶手很有经验,狡猾得狠,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也没留下任何破绽。刘平问冯国金,怎么办?线都是断的。冯国金说,曹燕的案子,肯定是跟黄姝的分不开了,捏一起查,倒推不成,从头顺线捋,往死里查殷鹏。刘平说,冯队,我有个直觉,殷鹏人根本不在美国,现在就在市内呢。冯国金刚点上烟,抽了半根才说,想一块去了。

快下班前,冯国金来到网络技术部门的办公室,找到自己打过交道的年轻男同事,给他看了手机里的一张照片。男同事摆弄着手机说,冯队,新手机不错啊,咱这还买不着呢,水货吧?冯国金说,我女儿从美国带回来的,你想要,我让她托同学再给你带一个。男同事笑说,不白送我就不要了,我这点工资可买不起。冯国金说,你看看这张照片,电脑上都是啥,你懂不?照片里,一个青年正对着电脑操作。那是冯国金去秦理家当天站在身后偷拍的。男同事把手机里的照片导进自己笔记本电脑上,放大几倍仔细看了半天。冯国金追问,都是啥?男同事语气有点感叹地说,要没看错,是破解密码呢,道行还不浅呢,够上黑客了,抓网络犯罪呢?我们这边没收到风啊。冯国金说,不是,一个别的案子,受累了,你把照片删了吧。男同事说,我再研究一会儿,下班之前肯定删。冯国金反问,还有什么好看的?男同事说,有点意思,这哥们儿是个天才啊。
连着两天晚上,冯国金都是在车里过的,自己一个人在秦理家楼下守着,连刘平也没叫。冯国金也弄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想发现秦理有嫌疑,还是什么都不想发现。幸好,收获还是有的。原来秦理晚上还打一份工,就在家附近的一家24小时洗车行,负责洗车打蜡,夜班只有他自己,晚十点干到第二天早六点,白班四个员工来接班,秦理在早点摊儿吃完饭再上楼回家。盯到第三天早上,秦理下班以后,冯国金犹豫再三,才走进洗车行,早就记住哪个是老板,把对方拉进办公室隔间,亮出证件,说,我问你话的事,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你所有的员工,老婆孩子也在内,一个字都不准提,如有泄露,责任你担不起,懂了吗?老板听话地点点头。冯国金问,秦理在你这干多久了?老板说,得有两年了。冯国金问,平时工作准时吗?老板说,挺准时的,也挺卖力。冯国金问,从来没发现过什么不正常吗?老板反问,不正常什么意思?哑巴啊,我知道,挺可怜的那孩子,他哥我从小就认识,当年鬼楼那案子他哥干的,让警察给打死了,都知道。冯国金问,这两年有没有跟你聊过跟当年案子有关的事吗?老板似笑非笑,说,我倒是想问,他哑巴啊,跟我们这谁都没说过话,两年前来我这想要个活儿,还记得他是拿笔写纸上的,我一个月给开一千六,寻思也算替他哥照顾下这个弟弟,毕竟当年也算发小儿。咋了,秦理也犯事儿了?冯国金说,刚跟你说了,别问。老板说,不问。冯国金问,最近一个月呢,他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吗?老板想了一会儿,说,有,算有吧。冯国金问,什么事?老板说,就这周二,客人来取车的时候投诉,说车后屁股给刮了一道,那车是秦理前一天晚上擦的,其实谁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秦理弄的,车送来时谁也没仔细检查,但客人你不能得罪,我就认错呗,赔了人家五百,从秦理工钱里扣。冯国金问,什么车,什么颜色?老板说,黑色,尼桑贵士,商务车,六十来万吧。冯国金问,车牌号记得吗?老板说,记一半,尾号三个6,当时就想车主肯定不是一般人,可横了。冯国金问,秦理一天晚上平均能擦几台车?老板说,多了四五台,少了一两台,更多是打蜡。冯国金问,那天晚上擦了几台?老板说,好像就两台,还有一台马自达。冯国金问,小车?老板反问,啥意思?冯国金问,车里空间小?老板说,挺小,肯定比商务车小啊。冯国金问,你记准了是周二?老板点头,取车当天17号,前一天周一,16号,送我女儿去托儿所的第一天。冯国金在洗车行里转了一圈,跟老板说,监控调出给我看看。老板说,聋子耳朵,摆设,两年前就坏了,修了两次坏了两次,后来干脆不整了,也没啥用还费钱。

临走前,冯国金把自己和刘平的手机号都留给了老板,又嘱咐一遍,记住,谁都不能说。往后秦理有任何跟往常不一样的举动,第一时间打这两个电话,明白了吗?老板说,明白了,可是他上夜班都是自己一人,谁能天天晚上看着他啊。冯国金说,只要你眼皮子底下的,都跟我汇报。老板说,行吧,其实这孩子可老实了,胆子也不大,能干啥坏事?
连着两宿没睡的冯国金,回到队里时,见到刘平也红着眼睛,原来他也看了一通宵曹燕在开发区下车地点周围最近的监控录像,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刘平问,秦理那边有什么可疑吗?冯国金说,暂时说不好,曹燕的尸体是哪天发现的来着?刘平说,16号,晚上十一点多。冯国金说,死亡时间是晚上七点多,五个小时,这么短,报案人是谁?刘平说,是个女的,说完尸体具体位置就给挂了,没留任何信息,接线员打回去但不通。冯国金说,加了密的,怎么早没人提?刘平说,你怀疑是抛尸的人自己报的案?能是谁?殷鹏还是秦理?可声音是个女人啊。冯国金脑子有点乱,他也不知道该从哪下手查下去了。坐下,抽根烟,望望窗外公园里晨练的老人,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得憋到什么时候?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凶手在跟自己玩游戏——到底是谁?冒风险报案的又是谁?一共几个人?冯国金拼命地清着脑子,对刘平说,派两组人,到秦理家楼下,24小时盯着,有情况随时汇报,另外把16号当晚十点到第二天凌晨之间,秦理家对面洗车行路口的所有监控都调出来,筛查一遍,有没有一辆黑色尼桑商务车在那段时间里经过。另一组去盯姓侯那个经理,每天去哪,见了什么人,我全要知道。刘平都记下来了,抬头说,对了,今早上曹队过来了一趟,问咱们案子来着。冯国金问,你怎么说的?刘平说,打哈哈,什么具体的也没说,尤其关于殷鹏的。
冯国金想起来,该给小吴打个电话了。小吴那边一接起来就说,哥,我正要给你打呢。冯国金急着问,什么情况?小吴说,启力金融,我查了,十二年前注册在深圳,老板叫殷力,男的,香港籍,但我查了他背景,本身不是香港人,原来户口就在你们市,十几年前迁过深圳,后来才入的香港籍,他原来的户口上还有一个人,叫殷鹏,是他亲哥——其实冯国金早猜到是类似情况,十年前殷鹏不知道以什么手段逃到国外以后,找了个自己信得过的人继续帮他经营国内的生意,再把钱转到姓侯的公司洗一遍,最后再打回到国外自己的账户,只是没想到殷鹏找的这个人,就是自己亲弟弟。小吴继续说,启力金融在深圳做的生意没发现涉及什么违法的,但是一年前他们公司名下有个员工,叫金虎,在一家夜总会捅了个人,没出人命,我们的人去他公司抓人时,人已经跑了,后来一直没抓着,对了,金虎也是你们市人,以前在道上混的,都叫他花名,叫啥来着——

老拐。冯国金说。

对,就叫这个。小吴说,是你要找的人吗?冯国金说,你帮哥大忙了。小吴那头笑了,一口浓重的广普说,小意思啦,哥你啥时候忙完带嫂子和我侄女来深圳玩啊,我们多少年没见了?有十年了吧?用你们东北话怎么说来着?不够意思!冯国金一口一个答应,去,明年肯定去。
放下电话,冯国金把正要出门的刘平叫住,说,再加一个,查全市所有大小酒店旅馆的登记记录,有没有住过一个叫金虎的人。刘平问,金虎谁啊?冯国金说,老拐。刘平大惊,老拐回来本市了?冯国金说,还不知道,但我有直觉,他现在就在本市。刘平说,知道了,我这就去安排。冯国金说,秦理,姓侯的、老拐这三个都不用你亲自去,你待会儿直接去接线员那要来当晚报案人的电话录音给我。刘平说,知道了,然后呢?去哪?
冯国金说,跟我一起,去找曹队。


责任编辑:向可 xiangke@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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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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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执,作家、编剧。@郑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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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执
谢谢你们的坚持 确是最终章了 但非最终节 连载下周正式完结 全书业已完成 我仍在情绪平复中 看了一眼 15万字 我的名字叫良心 你们的名字叫耐心 厉害呢
小妖LLLLU
秦理这个时候把娇娇和她爸爸推出门外,就像多年前把王蚰(不好意思不知道这个名字怎么打)推出教室一样。也许不让你因为我搅进更多的麻烦就是我对你最好的善意和保护了。 有点担心那个程序员和曹队是一伙的,泄漏了秦理在做的事情而导致了他的死。
jumper
不得不说 这篇小说跟到这个程度 才终于看懂作者前面所有的铺陈和构思 大的有野心 小的够精巧 真不知道脑袋怎么长得 只能说佩服吧 这才是厉害的文学技巧 表面是罪案类型 其实是社会和人性 不是一般所谓开个脑洞自己挖坑又填不上的低幼故事能比的 现在唯独祈祷结局部分不垮 撑的住前面所有的功力 那就真配的上称作中国版的《白夜行》这么说作者可能会生气 故事不同 但各自挖掘了属于自己社会背景中的人性 残酷的青春 算是一种祝福吧 也是身为郑执忠实读者的期许吧 这本书也许就是你的大器晚成之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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