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吞 · 第四章 · 有光为证(2)


文/郑执

列表

现在回想起来,初一下学期那半年,大概是属于我们五个人最好的时光。至少对我来说是。

秦理跟我重新和好,冯雪娇跟黄姝再次像从前那样亲如姐妹,再加上高磊,五个人一起度过了几乎大部分的周末以及漫长的暑假。每个人过生日时,都会互换礼物。黄姝曾说那样不好,花家长的钱破费,心里总归不舒服。但冯雪娇坚持要每个人的生日都过一遍,谁也不能漏掉。至今我说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两年黄姝过生日我都送给她过什么礼物,其实其他三个人我送过什么也一样不记得,想必都挺寒酸的,因为我的零花钱少得可怜,假如买过什么特别贵的东西,我一定会记得。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十三岁生日那天,秦理送我的礼物,是他亲手抄写的一首短诗,还是那个叫狄兰·托马斯的诗人,诗名就叫《生日感怀》:“黑暗是路途,光明是去处,那从未也永远不会降临的天国,才是真谛。”虽然那首诗我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我猜秦理也未必),但它就像曾经出现在我耳边和脑海中告诉我“人生就是如此荒谬你无须明白,青春的残酷就是要一个人独自面对”的那个声音一样陌生却又似曾相识。当时秦理的病情有所好转,我们都替他高兴,但最高兴的还是黄姝。高磊的加入,令原本四个人的组合以新的方式活络起来,但也有不适。我初初观察,秦理似乎不太喜欢高磊,但我猜不透到底是因为他从小就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亲近尤其抗拒,还是因为高磊表现出对黄姝特殊的好感。其实我和冯雪娇也发现了,只是我们无法将那些行为视为一种错或是友情的出格,至少高磊和黄姝看上去比我们都要成熟,视觉上似乎更加般配,尽管我心底不愿承认,但这是事实。五人一起出行时,高磊永远在扮演大哥哥的角色,那段时间我在美国电影里面学会一个词,绅士,虽然我不知道绅士具体该表现出那些品质,如何爱护女孩子,但我知道那是对男人的褒义词,我不是,高磊至少接近。有一个细节,我记得尤其清楚,高磊跟黄姝用同样牌子和颜色的纸巾,蓝色心相印,而那个年纪的男生,出门携带纸巾的已是稀有动物,爱干净的高磊甚至还有一块随身自用的格子手帕,跟电影里那些美国绅士一样的习惯。我们一起吃饭时,高磊总是能坐到黄姝身边,仿佛两人之间有一种自然引力,但其实只是那时的我并不具备看穿那种微妙心机的眼力。每次吃完饭,高磊总有一个暧昧的小动作,就是在手里折好一张纸巾帮黄姝擦嘴,动作很轻,黄姝有时会微笑着躲开,有时懒得躲。那种时刻,我跟秦理却谁都没有上前阻止的冲动,或者说理由,因为高磊表现得是那么自然,让人觉得就是一个大哥哥在照顾妹妹,跟我在他家看的那些脏东西无关。多年后,就在我结婚前高磊陪我宿醉的那个夜晚,他曾向我坦白,他当年跟我和秦理一样喜欢黄姝,喜欢得不得了,可是那能不能被称作爱,自己也无法确定。高磊说,毕竟,那时年纪还太小。我说,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我没想到的是,高磊说他连最开始刻意跟我接近,也是为了认识黄姝,因为就在黄姝第一次出现在育英校门口时,他也像所有那些男生一样,从眼睛到心底都被征服,为什么世上会有如此完美的女孩存在?假如不能认识,自己会后悔一辈子。我说,我不怪你,我哪里有资格怪你呢。我第一次见到黄姝的时候,感觉跟你一样,整个世界都美好了。高磊说,嗯。我说,只不过,我现在都想通了。高磊问,想通什么?我说,真正爱过黄姝的,只有秦理一个人。高磊问,什么意思?我说,只有当你愿意为另一个人牺牲自己时,才是爱。高磊沉默不语。我问他,还记得那把火炬吗?高磊点头。我说,秦理自己,就是那把火炬。

上初二以后,秦理依旧坐在角落里,依旧是所有老师的眼中钉。他上课从不听讲,病情好转以后,恢复了闷头看书的习惯,看的书很杂,有古希腊的哲学书,也有讲宇宙奥秘的,最奇怪的一本,是《临终关怀须知》,我没问过,所以不知道他爷爷当时就快死了。每逢考试,理科卷子秦理永远只写最后那道最难的大题,而且永远只写正确答案,没有解题步骤。语文和英语卷子只写作文,都是谁都看不懂的意识流文体,时长时短,短的时候甚至只是一首怪诗,所有老师都拿他没办法,我想恐怕是那些成年凡人也无力判断,他们面对的到底是一个天才还是一个疯子。我偶尔在自习课回头偷看秦理,总见他在一个粉红色的本子上奋笔疾书,本子已经写了很厚。几年后我才知道,那是他跟黄姝两个人的交换日记。写交换日记在当年的少男少女中间很流行,你一篇我一篇,明是交换心情,实则暗潮涌动,永远只存在于异性之间。后来进入高中部,冯雪娇因为成绩突飞猛进去了快班,她还邀请我一起跟她写交换日记,我只有两个字送给她,无聊。她难道不明白,那东西只是有情人才能互通有无的?

升入初二以后,时间好像一下子飞快。所有人都在为一年多后直升育英高中部的考试,初二年级的晚自习直接上到晚九点钟。我的成绩仍然没多大起色,班里二十多名晃悠,照此下去被初中部淘汰去参加社会中考是必然。我不知道秦理怎么打算的,对于他自暴自弃似的行为,我跟冯雪娇也都不敢问,也许他所谓的成绩和升学在他眼中已被视若无物,他的脑子里琢磨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尽管他当时才刚满十二岁,但是那本《临终关怀须知》和那首《生日感怀》告诉我,年幼的秦理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地在思考生死,一个在本不该属于那个年纪的命题。开学以后,班主任崔老师真的改命我为新的语文课代表,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并不善于以自命不凡的身份站在人前对别人指手画脚,况且被撤掉的原语文课代表,正是我的同桌方柳,为此她开始对我更加排斥,拒绝跟我说话,还时常自言自语暗讽是我抢走了她的官位,并且在崔老师当堂讲读我的作文时,公然发言批评我写的东西思想阴暗不积极,故作高深,不符合应试作文标准。对此,我只能付之一笑,反倒被她激发起更大的写作欲望,每周周练作文都把字数写超一倍,仍然在崔老师那里获得最高分。方柳觉得我那是在对她公然挑衅,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对我开口说话,说,王頔,你这样写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将来升学考给你打分肯定不是崔老师。我懒得理她,因为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我像仇人一样恨之入骨,难道只要仇人死了,自己就会过得更坦然?我只好认为,无缘由地彼此憎恨,或许也是人身为群居动物的天性之一。

某日,崔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颇为郑重地说,她想推荐我代表育英中学参加一个全国青少年作文大赛。我问崔老师,为什么要推荐我?崔老师说,你有天赋,不想看你荒废,总之你去参加比赛,别有压力,万一拿到奖,我再跟你说个好事。那天走出办公室,我的脑子里想了很多,原来从十岁开始,一直日夜纠缠我的那些疑问和困惑,不是毫无来由的,它们可以变废为宝,帮我乏善可陈的生活找到一个出口。曾经我一直嫉妒秦理那颗天才的脑袋,但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自己不可能成为秦理,我也有属于自己的对抗世界的武器,就是写作。当晚回到家,我反复看了几遍崔老师打印给我的征文要求,如有神助,写出了一篇万余字的短篇小说,故事的主人公同样是一个在青春期中迷惘困惑的少年,冥冥中糅杂着我和秦理两个人的影子,故事里也有黄姝、冯雪娇和高磊。虽然多年以后重新回看自己写的那个故事,倍感矫情做作,但那正是我对自己最初的青春做所的真实注解,是我为自己建造的伊甸园和诺亚方舟,豢养着我不切实际的春梦,搭载我驶向前路不明的未来。  
一个月后,初赛成绩公布,我入围了决赛。崔老师高兴地在全班面前夸我,搞得我很不自在,因为身边的方柳因此更加恨我,而我注意到,秦理听到毫无反应,更没表现出替我高兴。崔老师跟学校申请,花公费亲自带我去北京参加决赛。出发去北京以前,我已经能感觉到身边同学对待我的态度的微妙改变,几个以前从不跟我说话的平时成绩名列前茅的同学,开始跟我套近乎,客气地请教我该怎么写好作文,这让我觉得有点好笑。但最兴奋的人,还是我爸妈,他们真以为自己生的儿子是文曲星下凡,自己失败的半生中以为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全都我被一个人重燃了。我妈带我去书城花重金一口气给我买了几十本我喜欢却舍不得买回家的闲书,我爸甚至把我的那篇小说打印出来,用透明胶带贴在他那辆改装倒骑驴的玻璃上,没人买炸串儿的时候就坐下来静静地反复看,随身带一本《新华字典》,不认识的字就拿铅笔标记,回到家以后再问我。我能看到他在那种时候眼睛里闪着光,可惜在多年以后,我没能留住那道光,让它继续照亮我前路无尽的黑暗。
去北京的火车上,我一路上舍不得将目光从窗外移开,即便看花了眼的是稀疏的杨林和荒山野地,还是觉得异常好看。崔老师坐在我的对面,问我,第一次出远门吗?我说,第一次离开家。崔老师说,将来可以考北京的大学,男孩子就该去更大的天地里闯。我说,可是我怕自己连高中部都升不上去,数理化成绩太差。崔老师说,你家里的情况,我也大致从你妈妈那了解过,放心,回去以后我会请几位老师每周给你开两堂小灶,还有两个学期,慢慢追,至于语文,你的基础知识部分至少还能再提个十几分没问题,都是送分的硬知识点,踏踏实实背就行,作文是你强项,继续保持下去,总体还是有希望的。我说,谢谢你崔老师。崔老师说,之前我跟你说的好事,现在就告诉你吧,我跟学校领导上报了你的情况,咱们学校偏理科太重,你要是能代表学校在这次比赛里拿到奖,也算给学校争光,领导同意我的提议,明年在升高中部的考试给你酌情加分,至于加多少分可以再议,之前我不跟你说,是怕你明天的比赛有压力,现在想想告诉你也许能给你鼓励呢,总之一句话,我身为你的语文老师很欣赏你,不想看到一个好苗子被荒废,懂吗?我说,懂。崔老师明显犹豫了一阵,又继续说,王頔,你跟秦理是好朋友是吗?我说,嗯,从小学就是。崔老师说,那孩子的家庭,我也了解一些,班里同学也有不少说闲话的。我说,秦理不是坏孩子。崔老师说,我明白,但是他有点太另类了,不顾他人感受,严重干扰到别人,平时又缺那么多成绩,学校领导已经开始考虑要处理他了,这样下去太不像话。我问,要怎么处理?崔老师说,暂时还不知道,你也就当没听过,回去别跟任何人说,包括秦理。上学期他跟李扬在教室打架的事,其实我都知道,李扬妈妈后来跟我告状了,我还听说,当时你差点也参与了。我说,我就是参与了,如果要处分的话,连我一起吧。崔老师说,别害怕,过去的事我不打算追究了,但老师诚心想提醒你一句,以后尽量跟秦理保持一定距离,在校外我管不着你,但是在学校里千万不能受他影响做什么出格的事,影响不好,万一被校领导知道,我要给你争取加分的事就很难了,我说的什么意思,你能明白吗?我说,明白。崔老师说,明白就好,早点休息吧,明天放手一搏,别有压力。
从北京回来的当天,我从冯雪娇口中得知一件令我窝火的事。就在我跟崔老师抵达北京的当天,秦理在学校里失踪了。说失踪,其实是被陷害。当天下午学校组织大扫除,初二年级要换一批新的桌椅,各班旧的桌椅需要同学自行搬到学校地下的储存室。所谓的储存室,其实是抗战时期挖筑的一排排防空洞,育英校史在七十年网上,那些防空洞都是当年的学生配合军人一起挖的,据说连通整个市中心,是个大网络。平时学生间也都疯传地下的防空洞有多神秘,还有人胡编鬼故事吓人,说至今还有战死的军人鬼魂在地底下游荡。之所以只是传说,因为从未有学生真的下去过,而防控的入口就在操场上,一个从平地凸起的铁门。终于在我那届入学那年,学校决定将防空洞简单整宿,当作储藏室,存放限制的桌椅和体育器材。当天下午,那扇神秘的大门终于向学生敞开,初二年级各班男生陆陆续续抬着旧桌椅从地上走入地下,远看活像蚂蚁搬家。由于崔老师不在,我们班的搬运工作是体育老师带领的,别人都是同桌两个人搬一套桌椅,只有秦理一个人自己。据冯雪娇说,当天女生基本没人动手,都是男生来搬,而李扬回到教室以后,一直在跟几个男生调笑秦理,说他带着另两个男生把秦理锁在了防空洞的一个通道里,居然还隔着半尺厚的提闸门问秦理服不服,假如他说服了就放他出来。我听到这的第一反应是,他们太不了解秦理了。冯雪娇说,对。因为铁闸门里边的秦理一直没做声,他们就那么走了,想着关秦理两个小时教训他一下,结果两个小时候他们再下去打开闸门,发现秦理根本不在里面,全都慌了,他们再往深了走,里面特别黑,也不知道那通道究竟有多长,走了没多远全吓回来了,也没人敢跟老师汇报,胆最小的那个男生还哭丧着说人是不是在里面憋死了,要不就是被鬼魂给抓走了。李扬说放屁,胡说什么,可是他自己一脸蜡黄,还威胁班里同学谁也不准跟老师打小报告,反正崔老师也不在。我反问冯雪娇,那你呢?冯雪娇说,我本来打算报警的。我讽刺她,报什么警,直接跟你爸说不就行了。冯雪娇说,一开始我还是犹豫,就先跟高磊商量了。我问,那高磊说什么?冯雪娇说,跟你说的一样,他们还是太不了解秦理了。我们俩商量好,轮流给秦理家打电话,要是晚上九点以后还没有秦理的消息,我就跟我爸说。结果八点不到的时候,黄姝来电话了,说秦理跟她在一起呢,替他报个平安。冯雪娇感叹说,秦理真的太神了,第二天一早准点来进到教室,跟个没事人一样,李扬他们几个全看傻了。

不久以后,当我们五个人并排站在医科大学操场上的防空洞入口前,秦理安慰我们说,不用怕,这下面我都走过,虽然黑,但是路我都记住了,你们知道吗?这里的防空洞跟育英中学和和平一小学下面的防空洞都是连同的,整个市中心的地下通道连起来,至少有五公里长。那天我才知道,原来秦理被锁在下面那次,根本不屑于向李扬服软,而是独自一个人,向那条通道的黑暗最深处走去,用了三个小时,摸着黑,从育英中学的操场地下一路走到医科大学操场地下,要上来的时候,发现出口的铁皮盖被从外面用一把烂了一半的锁头锁住,幸好他在脚下找到一块砖头,从里面拼命地砸,最终将烂锁砸碎,破土而出,重见光明。我问秦理,下面那么黑,不害怕吗?秦理说,一开始有点,贴着墙多走几步就不会了,因为我知道,再走下去也不会更黑了。我问,那下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秦理说,能看见星光。我说,吹牛吧,防空洞是密闭的,怎么可能?不是你缺氧眼花了吧?秦理说,真的,像萤火虫一样。冯雪娇兴奋地说,我也不相信,真的好想看啊。秦理说,可以下去亲眼看。冯雪娇大惊失色地叫说,你说现在吗?秦理说,嗯。我和高磊觉得秦理真的疯了,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身旁的黄姝,黄姝淡淡地说,我可以陪你们,没关系。她这么一说,胆子最小的冯雪娇反倒来了劲头,一个劲儿怂恿我和高磊,还讽刺我们胆子不如秦理大。最终,我跟高磊无路可退,为做好万全准备,先陪着秦理去医科大学院内的药方买了几瓶医用酒精和几卷纱布。回到操场时,天已经擦黑,冯雪娇跟黄姝坐在空荡荡的看台石阶上,刚刚吃完最后一袋零食,那天本是高磊生日,我们约好在医大操场来一次所谓的野餐,秦理贡献了零食,高磊贡献了汽水和啤酒,当时我们三个男生都喝了一点啤酒,兴许是酒精作祟,冲昏头脑,我跟高磊捡来几根小臂粗的树枝,秦理用纱布一圈圈缠在树枝头上,蘸满酒精,最后才想起,没法点火。此时高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说,我有。其他人都很惊讶,因为之前谁也不知道高磊从初一开始就偷偷抽烟。五根火炬点燃,冯雪娇兴奋得像动画片里的原始人一样呼叫,逗得黄姝合不拢嘴。秦理打头,黄姝和冯雪娇夹在中间,我跟高磊殿后,像小时候玩老鹰捉小鸡一样,一只手高举火炬,另一只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有夜空下走进黑洞中。一阵阴风夹带着潮濡的味道扑面而来,火光在洞中颤抖,我们数着脚下的步数,刚刚踏下第一段阶梯,转角便再也见不到头顶的夜空,最后一丝自然光弃我们而去。又是冯雪娇第一个怪叫,大嚷着害怕,问我可不可以牵着她的手。我说不要。冯雪娇再说话就已带着哭腔,说真的太吓人了,不想再往下走了。我说,那你就上去。冯雪娇,上去我一个人也害怕。高磊说,那我上去陪着你好了,我在这下面有点上不来气。我回过头,隐约可以看见火光下高磊眼中的闪烁,我知道他也怕了。冯雪娇作势来着我跟高磊一边往回走,一边问走在最前面的秦理和黄姝,你们真的还要下去吗?秦理肯定骗人呢,这么黑哪有什么星光。黄姝说,我相信他,我想去看看。她的回音在深邃的通道里重复了两次,仿佛在替她表达坚定。如今我无须再掩饰,当年那一刻我怕的要死,本来从小最怕黑,连小时候一个人玩得晚了上楼都要喊我妈在楼道里迎我。就在我犹豫的瞬间,距离我最远的秦理回头说,上去吧,到和平一小的操场等我们,那里的入口没上锁。说完,他拉起黄姝的手,两点火光在很快消失在下一个漆黑的转角。
去往和平一小的路上,冯雪娇一直在自责,是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大半夜的两个人在下面多危险啊。高磊安慰她说,放心,秦理就算自己丢了,也不会把黄姝弄丢。而我沉默不语,心中一直在恨自己的懦弱。冯雪娇情绪仍很低落说,这种感觉真不好。高磊问,什么感觉?冯雪娇说,丢下彼此的感觉,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永远都不应该丢下彼此单独行动。高磊说,我同意。他又像个大哥哥那样,用他的大手拍了拍冯雪娇的头。而我正一边走路,一边仰望夜空,猜测着我没有勇气追逐的地下星光和天上的比,到底哪个更美。

回到小学母校,我和冯雪娇轻车熟路地带着高磊翻墙跃入校园,按照秦理的指示找到了教学楼侧的那个没有上锁的,被相似的一块铁皮简单覆盖住的洞口。原来自己在这个校园里流窜了整个童年,竟从来不知道那里的地下也住着一个神秘的防空洞。这座校园,看起来再没有小时候那样宏伟,仿佛在我们离开后陡然缩水了许多,当时却没有意识到,是我们疯长得太不可思议了。那是我跟冯雪娇、秦理、黄姝最初相识的地方,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我们三人就站在那个洞口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等待秦理和黄姝再次出现,夜色中,那感觉好像不是一条防空洞通道,而是一条时光隧道,当黄秦理和黄姝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将回到更年幼的时候,没有嘲讽、没有嫉妒、没有成人世界的言不由衷和尔虞我诈,只有遍地的欢笑,和漫天的星光。
坐卧铺火车去北京的那个晚上,我几乎整夜没睡,躺在下铺垫高枕头,瞪大眼睛看着车窗外的星星追逐着我,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远门,也是第一次知道星星真的追着人走,它们一定是从老家我的院子里,一路跟我到车站,又一路护送我去远方。大学那几年,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独自坐那班夜车在家乡与北京之间往返,可是再没有哪个夜晚的星星,像第一次那样闪烁着真诚。有那么几次,当我早已对车窗外的星光失去兴趣,竟突然想起秦理和黄姝走在地下防空洞的背影,已经成年的我,真的很想知道,在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夜空里,到底闪烁着怎样的星光。
冯雪娇说,我看动画片里,一个家族都要有家徽,特别神气,我觉得我们五个人,也应该设计一个,缝在衣服上或者刻一个印章,多好玩啊。我泼冷水说,幼稚。冯雪娇反呛,就你成熟。高磊在一旁笑着说,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我们几个人就你学过画画,不如就你来设计一个吧。冯雪娇说,好啊,可是画个什么好呢?说话的瞬间,铁皮盖终于在四下寂静中发出响动,外面的三人合力移开,秦理和黄姝从中黑暗的地下走上来,状若重生。秦理手中的火炬已灭,黄姝手中的火炬尚燃着一丝微光,两张脸上蹭着几道灰痕,好像两只小花猫。黄姝这只小猫异常兴奋,蹦跳着回到冯雪娇身边,没等我们问她,自己欢叫着说,真的有星光!我看见她身后的秦理,脸上展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黄姝。

冯雪娇也突然兴奋起来,拉着黄姝的手说,我知道画什么啦!黄姝一头雾水地反问,什么画什么?高磊跟我相视一笑。冯雪娇说,就画一个火炬!

责任编辑:向可 xiangke@wufazhuce.com

作者


郑执
郑执  郑执
郑执,作家、编剧。@郑执
关注

相关推荐


长篇
生吞 · 第三章 · 素未相识的恋人(6)
文/郑执
长篇
生吞 · 第四章 · 有光为证(1)
文/郑执

评论内容


郑执
不用催了真的 他们的故事再有一周也就要结束了 一路坚持文字本身的节奏感自有目的 那就是希望看过的人关掉文字以后依然记得些什么 连载是与读者沟通很好的机会 但作者该有不被绑架的清醒 故事永远只对人物负责 但愿以后你们会记得秦理 黄姝 小邓 老冯 陪着你的不是我 是他们 还不过瘾的 等单行本出版吧 说了这么多假正经 最后祝高考的小朋友金榜题名
Sometimes
明天高考 今天还在追更新 右上角 谢谢😃
.dcj
明天高考 今天还在追更新 右上角 谢谢😃
愿你放下笔时的那刻有着侠客般收剑入鞘的高傲。
查看更多

 

微信打开

微信打开

生吞 · 第四章 · 有光为证(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