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乌冬的孕期专栏《海象日记》从她怀孕的第22周开始在ONE独家发表。
9月21日,在乌冬怀孕的第39周,她的女儿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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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女儿出生的第43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妈妈死了。妈妈被装在一只黑色的袋子里,穿过等待急救的人群,送到太平间去。妈妈在那里,被做成一只蝴蝶的标本。
妈妈死了,我还活着。我看见自己走出医院,穿过马路,去买一块给她擦身用的小毛巾。我买了三块粉色的毛巾,一块蓝色的毛巾。殡仪馆的大叔说你为什么要买那么多?然后选了蓝色的。我想他可能喜欢蓝色。妈妈死的前一天,ICU的护士打电话让爸爸去买妈妈要用的湿纸巾。爸爸买了一大口袋的婴儿湿巾,可以用好几个月。护士同他说,你买错了,我要的不是这一种;而且买得太多了,只要两包就够了。我们都是这样想的:买得多一些,就用得久一些。
妈妈死了,但不是一下子死的。康复医院原来是一个谎言,并不是她可以康复的意思,而是已经没有治疗意义的意思。在管理松散的康复医院,起码最后可以见见亲人。我带女儿去见了妈妈,两次。病房的人说,要给她穿上袜子,以及不要带她来这里了。幸好我没有听。于是妈妈见到了我的女儿,两次。她们俩都不能说话,所以只握了握手。
那时我带女儿回家的时候,甚至有一点开心。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香气,新闻里播报着赏桂景点大堵车的消息。阿尔说,在杭州赏桂,实在不必去景点的。他数过了,医院的停车场就有三棵桂花树。是今年最后的桂花了,香得那么义无反顾。那时我不知道,我的妈妈正在死去。
一个人的死亡,是可以被监测的。医生不断地打电话来说你妈妈的血氧正在降低。一个人的死亡,也是可以被计算的。医生问,你家离医院远吗?如果要回家断最后一口气,要提前告知,留出时间。我问妈妈什么时候会死,医生说,她要走了,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我想起一个月前,在妇产科医院打上催产素的时候,医生也是这样告诉我的:她要来了,不是今晚,就是明天。
我在ICU门口的走廊上坐了很久,大概有两个小时。我爸爸坐在十米远的一张凳子上。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有一张凳子。但是我爸爸就是这样,他喜欢坐在凳子上,也总能找到凳子。妈妈见到的话,又会“嘁”他一声。怎么会有这么懒的人。我和爸爸没有交谈,只是各自看着面前的地板流眼泪。妈妈躺在离我们十米远的某一张病床上,完全凭机器维持着她最后的呼吸。
现在我想,妈妈最初的葬礼,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只有我们三人的,沉默的,难认的,不惊动旁人的哀悼。
再后来,灵堂摆起来了。更多的人来了。他们俯下身子向她鞠躬,又送上鲜花做成的花圈。就像是在告别一只真正的蝴蝶。
妈妈的标本停放了三天,亲人们轮班为她守灵。我坐下来叠了几只元宝,心想这个活动或许可以支撑一整夜。表姐们揽过我,把我送去附近的酒店。她们说,你不要劳累,你也是一个妈妈了,要想想宝宝。临走前,舅妈从口袋里拿出几根桃枝,说是驱邪用的,让我给女儿也带上一枝。
这是你家乡的桃枝,妈妈。这是你自己的葬礼,你不要害怕。但是我就这样失去了最后为你劳累奔波的机会,妈妈。当你躺在冰冷的柜子里,我在温暖的房间,躺下便睡着了。我是妈妈了,也是一个心碎的人。
凌晨一点,我又醒来。我的胸部因为充满奶水而发胀发硬发痛。我是一个心碎的人,也是一个妈妈。我把女儿揽过来,让她停驻在我胸口的位置,就像一只小小、小小的蝴蝶,停驻在甜蜜的花蕊中央。这样天空中下起雨来了,她或许也并不知道。
我的女儿,一个主观上、客观上来说都很可爱的婴儿。她现在会做的事,不过是睁开眼睛、闭上眼睛、挥舞手脚、扭动屁股以及把头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但是人人都爱上她,人人都想抱抱她。就像你见到她时那样,妈妈。
妈妈下葬后,落了几天雨,便开始放晴。阿尔说我们一起出去走走,我们便推着婴儿车一起出去走了走。穿过安吉路,就到了少年宫附近。小时候我常在这里放风筝。我们的女儿以后也许也会在这里放风筝。但是她现在会做的事,不过是睁开眼睛、闭上眼睛、挥舞手脚、扭动屁股以及把头从一边转向另一边。当她从一段颠簸的小睡中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阿尔捡了一段柳枝放到她的面前,用意大利语和她说:树,这是树的叶子,树叶。我用中文补充:柳叶,这是柳树的叶子。
绿色的柳叶停驻在婴儿车里。桃花落了,桂花落了,柳叶还是绿的。江南的秋天,就是如此。江南的冬天,还是如此。然后下一个春天便接踵而至。
这个小小的婴儿,伸出她小小的手,随便挥舞了一番,竟然把柳枝弄到了自己的脸上,然后就哭了。我们笑起来。她怎么什么都不会啊!
但是这个小小的婴儿,其实什么都会。
当你将她拥入怀中,她便用她小小的手,紧紧抓住你的衣领和脖颈,用她小小的口,亲密地吸吮。她就那样沉沉地靠在你的怀里,轻轻睡去。就像在我早已丢失的记忆中,我小时候那样,妈妈。我也曾经是那么短小无知的一只动物,我也曾经那么长久、肆意地赖在你的怀里。那样可真好啊,妈妈。
我的女儿,一个像我也像你的小孩。我见到她,便想起你,也想起我自己。我无法不紧紧拥抱她、给她安慰。就像是你在紧紧拥抱我、给我安慰一样。
我的妈妈没有了,她的妈妈还在。
妈妈,我想要得到的你的爱,我全部都给她。
乌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