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乌冬的孕期专栏《海象日记》从她怀孕的第22周开始在ONE独家发表。
9月21日,在乌冬怀孕的第39周,她的女儿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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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女儿出生的第29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坐月子”的第22天,我独自坐在一辆出租车上。风很大,从副驾驶的车窗里灌进来。我擦干眼泪,突然想起自己没有戴帽子。这下子,传说中初产妇不该做的事,都被我一项不落地做了一遍。
这也不能完全怪我。风,突然就变成秋天的风了。就像我最近的生活里发生的所有的事。而我只有夏天和冬天的帽子。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我在哭,把燃油附加费从两块钱减到了一块钱。现在一块钱很难买到什么具体的东西了,居然还能买到一个陌生人的善意。当然,我想他大概能猜到为什么我在哭。因为他是在肿瘤医院附近接到的订单,要去肿瘤医院附近的康复医院,接一名尾号为2524的乘客。
好消息是我的妈妈在ICU里待了二十天后,终于活着出来了。我们遵循医生的建议,将她转到一家康复医院。坏消息是其实我们别无选择。妈妈做了气管切开手术。她现在四肢健全、精神活跃,甚至可以说有一点怒气冲冲,但是喉咙里被开了一个洞,用几根塑料管连在呼吸机上。在病号服下面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几根管子,负责她的吃喝拉撒。妈妈的嘴巴暂时成为一个摆设,不能咀嚼,也不能说话了。啊,就和我刚出生一个月的女儿,是一样的。
我在去看妈妈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了。我甚至写了一个草稿,以便可以独自完成和妈妈的聊天。
该草稿如下:
妈妈,是我呀!妈妈,我们终于见面啦!你还痛吗?你还好吗?我好想你。
妈妈,怎么会这样啊。妈妈你受苦了。妈妈,你现在没事了。
妈妈,我和你说说小宝宝的事情好吗。
你看我的肚子没有了小了很多,宝宝平安出生了,都快满月了你还没见过她。
她特别小(比划),特别乖,大家都说她是天使宝宝。除了想吃奶的时候醒一会儿,别的时间都在睡。哪怕在她床底下用吸尘器,她也不受影响。
你之前说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看来天使的基因也是可以遗传的(笑)。
所以你放心,我和阿尔完全可以搞定。本来就不需要你帮忙的,你不要自责啊。
哦对了,阿尔特别开心。他真的很享受照顾婴儿这件事。我甚至都没什么机会给小孩换尿布。
我跟他开玩笑说,终于知道为什么要长那么长的手臂、那么大的手了。原来是要抱小孩用的呀!
(哈哈)
小朋友也很喜欢被他抱着。我想是很有安全感吧。
谁不想被爸爸妈妈抱着呢。我也想要你抱抱我啊,妈妈。
不过她也很搞笑可爱,被爸爸一抱就开始拉屎放屁。而且她拉屎的时候会发出“噗噗噗”的声音,简直和卡通片里的配音一模一样。
有空让她给你拉一个。
哦,吃饭的话,我们请了钟点工阿姨来烧一顿,晚上就随便吃吃啦。
是你也知道的那个年轻一点的阿姨。她人很好哦,上次还帮我们把冰箱理了一下。
我也很好,社区医生说我的刀疤好了,子宫也收缩回去了。我很好。
但是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就是喂奶有一点点辛苦!她每两三个小时就要吃一次,所以我都没怎么睡,颈椎病也复发了。
不过这样才能长大嘛,对不对。
别的活儿都交给阿尔啦!阿尔特别好。可以说,他简直就是一个妈妈。
(上述文字中的灰色内容是我打了又删掉的内容。)
从草稿里不难看出,我删去了真正想说的话和会引起情绪波动的话,留下了不轻不重、不疼不痒的话,并且这份草稿很有可能经过阿尔本人的修改和润色,毕竟说他的好话占比有点太大了。
事实上,我确实征求了阿尔的意见和建议。虽然我这个人写东西絮絮叨叨,但是在现实里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倾诉过什么了。要把内心的独白说出来,对我来说是很难的。我的嘴巴可能也是一个摆设。
阿尔就不一样了。他平时是一台活的录音机。女儿出生一个月,他从录音机变成一辆装着录音机的冰激凌车,载着小朋友在家里呼啸而过。当然,也许是警车,又是消防车,有时还是洒水车。总而言之,是那种很吵的车。
有时我感到疑惑:一个成年人,到底是怎么找到那么多话和小婴儿说的?仔细回想一下,我感觉他其实和猫聊得也挺深。猫说:喵!他会接:那可不。
第一个月的小婴儿乖得很,总共没哭几声。阿尔这辆热热闹闹的冰淇淋车已经编了几十首童谣:喂奶有喂奶的歌,洗澡有洗澡的歌,换纸尿裤有换纸尿裤的歌。(就像养猫人的家里,常常充斥着人类发出的猫叫。)每一首的曲调不同,歌词也是即兴的。我抱着女儿也想哼一首什么,哼得上句不接下句,这才幡然醒悟。阿尔这个人,其实是有很大音乐天赋的,只是唱得不怎么在调上罢了。也就是说上帝给他开了一扇窗,又把窗帘拉上了。上帝真是好幽默。
我和阿尔求助:我要去看妈妈了,我要让她高兴,我也要变成冰激凌车。坏消息是,那是我妈妈啊。她怎么会不知道,我并不是一辆冰淇淋车。妈妈看到我,没有露出丝毫见到冰淇淋车的表情。她指指我,指指我爸爸,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挥挥手让我们走。
我偷偷查过,有一种情况叫ICU谵妄症。妈妈觉得医生绑架了她,而签字的家属都是帮凶。但是我又相信,妈妈不是得了谵妄,只是受了太大的苦。
我坐在妈妈的床边,想起我的草稿。
“妈妈,我和你说说小宝宝的事情好吗。”我说。
妈妈闭上眼睛,转过了头。
于是事情变成了这样:我独自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风很大,天很晴朗。但是雨水一直不断地从我身上的各处,奔涌而出。
乌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