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怀孕的第38周，第271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阳台的纱窗上趴着一只蜘蛛，已经两个星期了。到处都没有见到它织的网。我忍不住用眼神质问它：怎么，就凭运气活着吗？

这时阿尔端来晚餐，踩住我的脚，揪住我的胳膊，一鼓作气把我从沙发上拎起来。睡醒了，起来了，可以吃饭了。我一边把食物塞进嘴里，一边莫名感到这整个流程有一点点熟悉——或许，你们用过那种踏板式的垃圾桶吗？一脚踩下去，就会让盖子弹开，然后可以把东西扔进去的那种。

没有想到，怀一个孕而已，体验竟然那么跨界。我现在不仅能和海象、火山、蟒蛇和水煮蛋深深共情，还能和踏板式垃圾桶心心相印。

我不禁有一些害怕。要是再这样无限怀孕下去，我迟早就要成为“一切”的投射，最后甚至亲身体会地球的结构（比如我是布满植被的地球表面，而胎儿就是炎热的地心）、宇宙的起源（比如大爆炸什么的）。

纱窗上的蜘蛛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麻利地往旁边爬了几步。当然，它什么也没说。

孕晚期的晚期，所有症状都一起出现，仿佛大boss出现前的一场乱斗。肚子越发沉重，绷着皮，扯着肉，牵着神经。我的腰背已经负担不了它了，走一会儿便要坐，坐一会儿便想卧，躺下还得是侧卧（不然有可能会引起胎儿缺氧），睡得一会儿左侧半身不遂，一会儿右侧半身不遂。胳膊麻了，陈年的肩周炎颈椎病也跟着一起来。把枕头垫低一点，胃酸又立刻倒流上来，一路烧到喉咙里。还有那股不知哪来的燥热，让人忍不住在本该凉爽的夜里想起加缪的名言：“我的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我当然不是不想做一个加缪。不是，我是说，我当然不是不想做一个元气满满、神采奕奕的孕妇。我甚至还去上了孕妇学校组织的瑜伽课。只不过对我这样缺乏意志力的人来说，上瑜伽课就和上自习一样，坚持下来完全是为了顾全面子。教课的小姐姐本人便是产房里的助产士，在课程结束的时候让大家随意提问。有人问要不要买吸管杯，有人问导乐的价格。都是一些不痛不痒……哦，主要是不太痛的问题。我举起颤抖的手：那种比较虚的人，会不会生到一半生不下去？

在小姐姐愣住的那几秒，一位场外的阿姨（应该是其他孕妇的家属）立刻抢答了：到时候你很难受，一根筋吊着！不想生也得生啦！有什么办法！

阿尔揉了揉我的肩膀以示安慰，我拉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子）上。阿尔给我一个甜蜜的充满爱情的微笑，他不知道我实际的意思是：看来这一把，真的只能靠肾上腺了啊。

在家待产的每一天都很是煎熬。肚子沉重，心情也沉重。

阿尔早早整理好了去医院的行李：一个箱子装住院用品，一个袋子装“产房特需”。那也是我第一次打开网上买的懒人待产包，发现里面赫然是一堆纸制品：产褥垫、安睡裤、产妇卫生巾、棉柔巾、云柔巾（这两个到底有什么差别）、湿纸巾……那一包包的纸，就像沙袋一样垒在一起，让人轻易想到山洪暴发、泥石流、海水倒灌。而在极度的焦躁之中，我的承受能力变得更弱了，我的联想力竟然变得更强了——我在这些人间的画面中仅仅停留了一会儿，便直接在脑海弹出四个大字：“女娲补天”。只不过届时要补的就不是天了，而是我身上一个窟窿，一个“血丝呼啦”的窟窿。到底是谁说的，生孩子让女人更“完整”？谁能给我翻译翻译，这窟窿不是更大了嘛，到底哪里“完整”了？

生也痛苦，不生也痛苦。我迈着我的企鹅步，在对生产的恐惧与对“解脱”的盼望之间来回摇摆。一般这种时候，要表现某个人正在进退两难之境挣扎万分，往往会有一个动画技师在他肩上分别画上天使和恶魔。两个小人就事论事吵一顿，一般也就能得出个结果了。可我仔细看看我两个酸痛的肩膀，一边是恶魔，另一边竟然也是恶魔。一个恶魔夹紧双腿：生孩子太可怕了，到底怎么办啊！另一个恶魔跌坐在地：但是不生出来，我也没法带着这个肚子如此活下去……

事情就是这样的：你以为会由一个好消息抚平一个坏消息，但往往是一个更坏的消息抚平了这个不那么坏的消息、一个更大的焦虑掩盖了这个不那么大的焦虑。

为了让自己的心情无论如何都能被抚平一些，我不停地翻阅社交网站上别人的生产日记，想以此达到“脱敏”的效果。结果看得多了，竟然逐渐有了一种看火锅菜单的感觉：锅底依照轻重缓急有顺利的顺产、不顺利的顺产、顺利的剖腹产和不顺利的剖腹产；调料台有侧切和撕裂（按辣度有一级、二级或者轻微、重度之分）；挑战区有催产针、塞水囊和压肚子；贵宾区有无痛针和一体化产房……

一篇典型的生产日记往往是这样的标题：超快顺产！无侧切！轻微撕裂！

挑战区的内容往往是这样的：催产三天！喜迎虎崽子！

贵宾区的体验往往是这样的：XX保一体化！真香！

而评论区，都是在火锅店门口排队的。可能是实在太饿了，都拿着碟子在说：“接！”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脱敏”，但显然应该是脱离了理智。这篇胡言乱语、毫无文才可言的日记大概就是佐证。

好啦！这周五，就是我怀孕的第39周+0天。我和医生约好了，如果这一天孩子还未出生，就直接办理住院手续，上“挑战台”。

不出意外的话，下周就要见面了，小陌生人。我们都会经历好奇怪又好复杂的一段旅程，然后，就把其中的痛苦全部忘记。

乌冬，孕期第38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