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乌冬的孕期专栏《海象日记》从她怀孕的第22周开始在ONE独家发表。
9月21日,在乌冬怀孕的第39周,她的女儿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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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女儿出生的第8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九月二十四日,我带着四天的女儿出院了。如今医院的效率就是如此之高,手术后的病人也都是三四天便出院。只要没什么大事,三四天总能出院的。去年我陪妈妈做了肺部的手术,今年轮到我了。当然,原本是没有做手术的打算的,只是我对催产素太过敏感,产程过快,宫缩的过程里孩子的胎心一直减速,保险起见就拉去做了剖宫产。
“顺转剖”说出来,人人都心疼我遭了两遍罪。只有我自己知道,手术室的麻醉剂简直救了我一命。再疼下去,不仅胎儿缺氧,我自己也要窒息。医院的待产室是一座粉红色的地狱,因为再剧烈的疼痛也被视为常规。毕竟是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不仅如此,产妇们还必须忍耐这种疼痛,不能张牙舞爪,不能大喊大叫,只能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呼吸上——好似某种神秘的疼痛瑜伽。
在那样痛过以后,我对大自然产生了别的看法。我开始怀疑一切绚丽、欢乐之下都有残酷的事情在发生。来接我出院的朋友送我一束粉色、粉紫色的康乃馨。阿尔把它们插在花瓶里放在我的床头。第二天我扭头看见它们绽放,看见它们露出了自己娇嫩的褶皱,我就突然又感到了那种疼痛:花开的这一夜,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度过的。
车子开到家楼下,爸爸和大表姐站在路口等我。老小区新加的电梯太小了,零零散散几个大人,两只行李箱加上一个婴儿,分了三批上楼。大表姐搀着我,我搀着我肚子上的刀口,又把“顺转剖”几个字拿出来说了说。大表姐人很好,也懂育婴知识,但是我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不仅仅在我。
到了下午,我喝了小米粥,在床上打盹。两三位表姐又赶到家里来。这两位表姐最会活跃气氛,只要有她们在,便没有冷场的时候。小婴儿兀自睡着,浑身能露出来的部分都被夸了一遍。再后来,就连“睡着”这件事也被夸了又夸。
客厅里更大的大人们在讲话,留下一位表姐握住我的手。她的话很多很密,来来回回,像一张网。我被兜起来,放在八千米的高空。
很久没见的舅舅也来了,看了一眼小人,说:“小人就是要好好困觉。”
舅舅说不来普通话。或者说,舅舅的普通话很有自己的风味。早些时候,大概是我女儿出生的第二天,他在亲戚群里面发了一张我妈妈的照片,说:“我妹妹身体很大。”
舅舅的妹妹,就是我的妈妈。在我去医院待产的那个凌晨,又因为胸闷气急进了急诊抢救室。他们合力瞒住了我,让我安心生下女儿。
这样算起来,在那个惊心动魄又无比常规的夜晚,我们母女三人,竟然都同时在缺氧中挣扎。
我是在九月二十一日下午两点半接到急诊室电话的。爸爸回家给妈妈煮汤,不小心打了个盹,没接到医生的“传讯”,电话便打到我这里来了。三个月前,妈妈因为肺栓塞入院的时候,就是留的我的这个电话号码。
医生明晃晃地说:你是她唯一的女儿吗?你在外地吗?你妈妈这三个肺病,样样都是致命的。她现在要插管进ICU了,不知道能不能出来的你知道吗?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爸爸,没有接通。也不怪他,这几天大概都没睡。医生的电话接不到,没理由接到我的电话。
我打了一个视频给妈妈。我们极少极少会打视频电话。即使是我在外读书的时候,最多也就一周煲一个电话粥说说近况。那时候离这时候好像没有过去多久,那时候妈妈还很好。不对,直到一年前,妈妈都还很好。
但是我想,再不打视频电话也许永远见不到妈妈了。不是一定会这样。我觉得一定不会这样。但是……
我穿着粉色的病号服,妈妈穿着蓝色的病号服。我这里,是粉色的地狱。她那里,是蓝色的地狱。视频里的妈妈戴着氧气面罩,看起来像在外太空旅行。因为离地球太远的关系,说话有一点听不清楚。我立刻让阿尔拿着手机去拍小婴儿的睡颜,我听见妈妈马上爽朗地笑起来。
妈妈比我更喜欢孩子。
妈妈,其实我决定生这个孩子是因为……妈妈。
十月怀胎还是太慢了吗?我的产程还是太长了吗?妈妈生病的事,之前一直瞒着所有人。这次真的瞒不住了。比较直接的原因,是因为ICU病房不能带手机。妈妈不能用她轻快的语气、玫瑰花和大拇指骗过所有人了。
我听见舅舅拿出什么东西要给爸爸,说是自己做的,放在枕头下辟邪用。我躺在床上,想派阿尔去客厅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但是阿尔这个外国人,听普通话都费劲啊。
近处的表姐握着我的手说:照顾好自己和宝宝,就是在帮爸爸妈妈的忙了。
我转头看我的女儿,在婴儿床里睡得那样香甜。但是我怀疑大自然,我怀疑一切欢乐和安宁背后,都有很残酷的东西。
表姐们走了以后,爸爸也走了。留下阿尔,我,还有我出生几天的女儿。我下载了一个记录宝宝生活的软件(里面除了吃喝就是拉撒,真是令人艳羡),软件上面会写宝宝已经多少天了。这样我便也知道,妈妈已经在ICU里靠镇定剂待了多少天。
还好,小婴儿的作息打破了天数。我和阿尔的新手爸妈生活,从重新分割24小时开始。小婴儿每两三个小时醒一次,醒来就咂巴着嘴找奶喝。前几日我的刀口还在疼,自己翻身、起身都有点困难,我们三个人,便从此过上一种连体婴儿般的生活:阿尔帮我把“体位”摆好,再把小婴儿吸吮的嘴巴摆好,我们仨便进入喂奶模式。等真正的小婴儿吃饱喝足、香甜入睡以后,我们两个假婴儿才能稍微活动一下,比如(轮流)吃一点饭,听一点广播,做一点工作。
九月二十六日,我真正地嚎啕了一次,竟然不是因为妈妈,而是因为小婴儿吃了一小时半的奶,还是没吃饱。我的乳头实在太痛了。
我对着阿尔大喊:快点给她冲点奶粉!我受不了了!
阿尔对“快点”这个词很是敏感,也急起来:热水烧烧也要时间吧!没法再快了!
不过晚饭以后,我们便又互相道歉和好。阿尔拿了一把椅子放在浴室,说要给我洗头。我没想到他连洗头的头部按摩都学得像模像样。我夸他很有洗头天赋。他说:谢谢你哦。你住杭州很久了吗,读书还是工作?
洗完头,我才觉得自己又像一个文明人了。
我想起两个月前妈妈住在我们家养病,我给她吹头发。她前面的头发是白了(去年生病以后就没有染),后脑勺的头发仍然乌黑靓丽有韧劲。
我的头发也是这样,我女儿的头发也是这样,很粗很黑很多。
整个孕期我都以为自己怀的是个小男孩,没想到是这么小一只娇滴滴的小女孩。看到她,我可能那天晚上都不舍得在宫缩来临的时候那么用力。
助产士一直在我耳边说的:要把氧气吸进去,宝宝还在肚子里。要记得呼吸啊!
妈妈,我还在这个世界上。你也要记得,把氧气吸进去呀!
我的女儿长得和我很像,也就是和你很像。
你们一定要认识一下啊,妈妈。
乌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