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爱情歌的日子乘风也破浪


文/周宏翔

 

我和小钱都挺喜欢看月亮的,那天的月亮恰好很圆,后来我在北京念研究生的时候,会在教室里想起小钱。


08年的时候,我遇到小钱,那时候我刚念大一,每天背着书包奔驰在宿舍与教室之间,十年后,我在北京读研,每天依旧穿梭在人群中,却再也找不到当时的那个感觉了。小钱是我写出来的人物,他原本不叫小钱,具体叫什么已经不再重要了。当时我因为爱好文学,参加文学社,写了一篇小说,里面的男主便是小钱,白天的时候,我坐在阳台上读文中小钱的台词,晚上,小钱会来问我借水卡洗澡,我因为两个小钱的存在而让自己有一种梦想与现实重叠的幻感。

我叫他小钱,是因为他身上总是揣着一块两块的零钱,那时候还没有微信付款和支付宝,消费都是从口袋里掏钱,要么刷卡,每次他拿出皱巴巴的小钱,我都忍不住笑,他问我笑什么,我说,感觉你这辈子花不起大钱。那时候我抽烟很厉害,常常一天两三包,花费极大,小钱喜欢来蹭我的烟,他说我的烟好抽,我想,滚犊子,好抽在哪儿?主要还是免费。他问我小说写得咋样了,我说写完了,已经投稿出去了,大概率石沉大海,不重要,创作本身不一定是为了发表,很多时候只是一种自我满足。他说,很好,理想主义永远不灭。后来我又陆续写了好几篇小说,几乎都是以小钱为主角,小钱说,记得付版权费,我说,是你得付我版权费,小钱这名字他妈还是我给你取的。

本科的时候我逃课严重,好几次差点挂科。基本上我不是喝多了,就是在宿舍写小说,点名的时候,小钱会帮我顶着,顶不住了,就会发信息叫我狂奔。他把他的单车留在宿舍楼下,我有钥匙,就是以备不时之需。每次到教室,总能迅速地锁定小钱的位置,他因为头顶两个旋,总是在起床之后,有一小撮翘起的头发,他来不及梳理,就像冲天炮一样顶在头上。我按着那撮翘起的头发,就能迅速找到他帮我占的位置。那会儿我迷恋王小波和王朔,他偶尔从我带去的书上瞥到两句话,问,这人是不是流氓?我说,讲啥呢?他说,不是流氓怎么老写黄色小说。我说,你懂不懂艺术?他说,懂,就是把不道德的东西合理化呗。文人总是有借口呵,你盯着女生看半天,还可以声称是在找灵感。

我没说,我不是学文学的,是学化学的,所以作为一名每天都在写小说的理科生,实际上就是不务正业。有时候我在教学楼的角落里抽烟,看鸟,望天,有时候我在实验室里偷别人的劳动成果,我穿白大褂摆弄试管,同时拿着一本小说等实验结果。我不喜欢化学,但化学是我高中所学最好的科目,仅次于语文。小钱总是被我打压,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他总希望我能借他的名字写的小说一举成名,他就可以和更多人炫耀,他总相信我有那么一天。

我不知道小钱对大学的感受是怎么样,但对我而言,更觉得像是一个骗局,一个从小到大被糖果化的骗局。大学里能学到的东西很少,或者说,真正能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且愿意去学的人很少,有时候是老师的问题,有时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最后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教育有问题,教育的问题很大,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也不是一两个人能决定的,中国人太多了,因材施教是很好的理想,但拥有这样素质的师资是不够的。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小钱的时候,小钱说,这样挺好,看起来学不到什么东西,也是一种学习,这就是生活作为老师的原因。我说,你很哲学。他说,不是,只是在电影里看到的,电影里这样的话很多,我觉得很装逼,但是说出来显得自己很高级。

因为小钱的关系,我认识了一个叫K的音乐人,准确来说,K和小钱其实没什么关系,只是有一天,小钱发过来一篇小说让我看看,我问,哪儿来的?他说,一个音乐系的男生给他的,知道我在写小说,想让我指点指点。我说,那咋不直接来找我?他说,老乡聚会的时候,我提到你。我问,你老乡?福建的?他说,福建?我他妈是湖南人啊。我说,湖南人?那你一天一副港台腔?他说,因为我每天都在看台湾偶像剧啊。

靠。

那篇小说说实话,很白,我只能用这个形容词来形容这篇小说,换而言之,就是毫无写作技巧。但我还是用我尽可能虚伪的语言表扬了这篇小说,K站在音乐系的LED屏下给我递了根烟,烟比我的贵,看着他比我有钱,我点燃烟,说,但写小说得穷,太有钱写不出。那会儿好几个人骑着摩托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他问我,谈恋爱吗?我说啥?和谁?和你吗?他笑了,说,也不是不可以。然后我笑了。原来他是问我谈过恋爱吗?他有一个在深圳的女朋友,谈了几年了,一直异地,因此他很痛苦,这种痛苦是他写这篇小说的初衷。我说,挺好,如果金钱上不痛苦,感情上痛苦也行。

我和小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小钱的意思是,这哥们儿挺虚幻的。我问,啥意思?他说,你别看他高高大大的,那事儿上面总感觉不行。我说,哥,那叫虚,不叫虚幻。他问我,不是一回事儿?我说,你真要说是一回事儿也行,因为虚,最后嗝屁了,就虚幻了。后来我才理解,小钱说的和我说的不是一档子事儿,他想说,他帮他递了小说给我,结果偷偷又来找了我,越过了他,越过他也就算了,还不表示感谢请他吃顿饭,不吃顿饭也就算了,居然连烟都没给他抽一根,特别是我说他抽的烟还蛮好,结果小钱想表达的,是虚伪,而我会错了意。


有天K问我要不要去他家坐坐。我说,你家?他说,对。K在学校附近的公园旁边租了个老房子,走进去,我就看到他的一系列设备,家里很乱,有一些绿植,龟背竹和簕竹之类的,然后是一个懒人沙发,阳光照进来的时候,那个沙发的位置会让人觉得特别舒适。他挑了一张skid row的《Thickskin》,放进碟片机里,音响很躁,他给我递了一贯啤酒,我特地看了下生产日期,以免中毒。他说他希望他能写出像skid row这样的小说,我说,可以,只要你保持痛苦。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特别困,特别是睡在那个懒人沙发上后,我更是差点睡着。眼睛半睁半闭的时候,K高大的身子突然变得很薄很细,好像会跟着阳光一起消失。后来我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躺在K家的地板上,K不见了,留了张纸条给我,说他女朋友刚刚打电话来要和他分手,他打算去一趟深圳,让我帮他看两天家。

我不知道K家里其实有只猫,因为没有回宿舍,小钱打电话给我,问我是不是和谁私奔了。我说没有,在K家里呢,问他要不要来。他说,又是K,这家伙抢人啊。我把他找女朋友的事情说给小钱听,小钱说,咋的,有女朋友了不起啊。我不知道小钱为啥对K充满了敌意,小钱说他也要去谈恋爱了,谁还不能谈个恋爱啊。我从K的酒柜里拿了瓶酒出来,喝多了,开始放音乐,里面有很多我从没听过的乐队,但是我很喜欢,我觉得我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半夜小钱来找我,门敲得很响,我问他咋知道这地方的,他说他打电话问了K,后来小钱和我说,K那篇小说他看了,和我的差得有点远,他觉得我的小钱系列应该继续。我说,算了吧,投了快二十篇了,杳无音信,大概我就不适合写东西。小钱说,我觉得挺适合的,好几篇我都看哭了,就是没让我谈场好点的恋爱。我说,谈好了,就没故事了。他说,也是,喝酒吧。

我和小钱都挺喜欢看月亮的,那天的月亮恰好很圆,后来我在北京念研究生的时候,会在教室里想起小钱来,研究生的课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但很多小课的教室就只有几个人,也不再需要占座位了。我开始习惯戴一个耳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低着头,写不出一个字,我在本子上写了一个K,小钱和K吵起架来,当然是在我的脑子里,现实中,他们并没有过什么争吵。

那几年,我发表了两篇很重要的小说,拿了一些小的文学奖,小说里没有小钱,但有K,并不是因为我放弃了小钱,而是K从深圳回来之后没多久,就跳楼了。具体的原因我们都不清楚,总的来说,大学每年都有跳楼的学生,很多于我们都很遥远,有一天早上,应该是周末,我和小钱还在床上睡觉,宿舍走廊上有一阵骚动,很快平息了,等我们中午起床准备去吃饭的时候,他们说隔壁男生宿舍有人跳楼了。这件事发生在大一那年,军训刚结束的第二周。后来K为什么会选择死亡,我们是很难猜测的,他从深圳回来之后,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很疯的日子,包括小钱在内,我们经常在他的屋子里聚会,有时候会来一群我们不认识的人,有时候只有我们仨,喝完酒之后,K会让我们把真心话掏出来,不管你说什么,都不能是假的,于是我们从黄段子说到哲学真理,最后在K的一声“bullshit”下结束。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没多久,小钱就恋爱了,那个房间他没有再去,他女朋友管他很严,不准他喝酒抽烟,后来他们搬到了外面去住,K依旧写小说,弹吉他,写歌,有时候会去学校附近的酒吧卖唱,很多女生喜欢他,但他好像都无动于衷。有一天,他给我听了一首歌,说这首歌本来是一篇小说,他想写给死去的爱情,还有死去的一部分自己。

我觉得那是他有史以来最好的创作,他终于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位置,站在阳台上,顶着风,张开双臂,那是他的一种自由的姿态,他说了和小钱一样的话,艺术,还是要继续做下去,不管怎么样,他认为我是可以写出好小说的人。几天后,K从他自己家的房间里跳了下去,那天小钱和他女朋友分了手。

我和小钱很久没有再见,不知道为什么,那场失恋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很远,虽然我们住在同一间宿舍里,但实际上说话却变得很少。后来我的小说里没有了小钱,全都变成了K,我想起K的样子,眼睛就忍不住闭起来,我想到小钱第一次形容他,很虚幻。


研二的一个阳光盛大的下午,我在食堂门口抽烟,有个人走过来,问我借了个火,他说,你看起来像个艺术家,学啥的?我说,学文学。他说,我觉得你有一种科学家的气质混搭着艺术家的灵魂。我说谢谢。我问他姓啥,他说,姓钱。我看着他,眼泪突然涌到了眼角,我问,钱币的钱?他说,简,不是钱。我才意识到我听错了。

K的那首歌,一直在我手机里,不时耳边总会想起K的声音,低沉,清晰,透明。后来我擅自帮他给歌取了个名字,取了他歌词中的一句。

我穿上帽子,戴上袜子,

闭上眼地等待你的欢喜

等到十月的温度,侵入我的心里,

泪腺蓬勃,倾盆大雨,

唱爱情歌的日子乘风也破浪,

永恒和温柔,荒芜无边,

在冬季到来之前迎接盛大的投影,

你在哪里,你在这里……

责任编辑: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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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周宏翔
周宏翔  @周宏翔
青年作家,代表作《名丽场》《当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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