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片


文/摩多

 

当一张旧日CD播放,主人公发现了父亲的秘密,父亲曾经的音乐梦想在岁月中留声,久久不散。


深夜,我关掉自助收银系统,把零钱锁进抽屉,踢开地上乱作一团的电源线。一个身穿白色T恤、染着红色头发的女孩推开店门。

“已经下班了吗?”

我忙说还没有。随即将手探向桌下,重新打开电源开关。

女孩的身影在堆放着音像制品的货架间来回穿梭,很快停在了最里层的黑胶唱片区。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一点钟了。窗外是夜幕笼罩的巷道,汽车笨重的爬坡声从早响到晚,到此时也停了。

“可以试听吗?”站在面前,她晃了晃手里刚挑选的唱片盒,包含一张黑胶唱片和歌曲附赠的CD版。这张唱片是披头士乐队的特别发行版单曲,从我刚接手店铺时它就摆在那里,每次清理卫生,我都要重新擦去它外壳上厚厚的灰尘。

我有些局促,半天才从地板上揉作一团的电源线间分辨出唱片机的接头。接着放下唱片,调整好唱针和转速,厚实的黑胶唱片开始旋转、发出久远的声音。一直到女孩点了点头,我才关掉机器。这台唱片机很旧了,父亲在世时就摆在店里。音质自然是比不上电子音乐。

“开头那段是什么乐器?”

我回忆起一开始那段阴郁的音效,有种梦幻、粘稠、扭曲的感觉。

“应该是穆格合成器,那会儿刚流行用这个。”

付过钱后,女孩转身推门,跻身入漆黑的街巷。

我看了看表,再度关掉了自助收银系统。坦白讲,卖出的这张黑胶唱片是近一周以来最大的收入。在此之前,我一度打算关掉这家继承自父亲手中的老店。只是在想到父亲的嘱托和自己庸碌的人生时,又觉得这样做等于彻底否定掉自己这一丁点儿特殊性,这样一来,我的存在就真的沦为门外黑暗街巷上的幻影了。

 

仅仅过去四天,熟悉的声音再度出现在店里。

“看看这个。”女孩将手提袋递到我面前。我认出这是四天前卖出的唱片,理直气壮地说,拆封不退。

“你再好好看看,能是这个重量吗?”

我拎起来掂了掂,意识到有问题后,这才忙不迭地打开空的唱片外壳。暗色半透明的亚克力材质很难撬动,我对着凹槽处抠了好一阵才将它打开,随即掉出一封陈旧的信。从外面看上去简直没有一丁点儿痕迹。

六月份的重庆,气候实际上已然入夏。这封来自父亲的长信,熟悉的笔迹、说话方式和标点习惯,以及事件本身,全都让我震惊不已。这似乎是他写给一家音乐制作公司的,询问自己前段时间寄出的刻录作品是否得到审阅。除此之外,剩下大概四分之三的篇幅都在阐述自己对流行音乐的看法。不知怎么这封信流落进唱片盒里,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像被挖出一个封存多年的时间胶囊一样重见天日。

在我思考的时间里,女孩始终默默靠在柜台边,看着门框上那对挂着卡纸的风铃。

“这确实是我父亲的手迹,”我读完、装袋、合上信封,才缓缓开口道,“老人已经去世十年了,我还从不知道有这件事。”

“恐怕还有些你不知道的。”

“嗯?”

女孩拿出手机,播放起嘈杂的音乐来。我很快就听出来,正是前些天卖给她的那张披头士的《永远的草莓地》(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从熟悉的合成旋律,再到列侬极具辨识度的嗓音一路行进至结尾,我都没有听出什么端倪来,只得向她投去困惑的目光。

“继续听。”

一阵杂音过后,忽然又响起明亮的吉他音色,手机里的唱片继续在机器上转动着,父亲年轻时的声音随和弦出现。这一刻是震撼的,我旋即回忆起那个躺在临终病床上的人滚动着喉头,发出暗沉、沙哑的声音,怎么也无法同这个如此年轻的人建立起联系。在此之前我早都忘记了他的声音,仿佛父亲生下来就是个老人。

不等我开口,女孩便说道:“这是唱片里附带的CD,结尾部分被重录了,前面还是和黑胶唱片中一模一样的音乐。本来想把整套唱片直接带来,但是这趟来重庆是出差,实在不方便,就用手机先录下来了。下次我一定拿着正品来退货。”

我赶紧表示感谢。在我的印象里,从未听过父亲弹唱歌曲,更别说创作了。我熟识的父亲只是默默经营着这家小店的生意人。可无论如何,这件事对我来说算是一次意外的馈赠了。临走前,女孩给我写下了她的电话和邮箱,署名是卢跃然。

 

一直到六月底,潮湿的空气从店外向屋内侵袭,我刚刚挂断一通土地出让金的催缴电话。眼下正是关键时期,旧的产权快要到期了,但为这样的店铺续期缴费又实在是不划算。我闭上眼,想着父亲可能做出的决定。风铃声响了,我抬起眼,进来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

“欢迎光临。”

他们嘻嘻哈哈地攀谈,把雨水带了进来。我向为首的两人指了指CD区的位置,免得其它区域遭受打扰。几个留着规矩短发的男生翻动着货架上的光盘,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DVD游戏上,他们急促地走动着,一会儿看下这个,一会儿拿下那个。一张印有坦克图样的碟片在所有人手中传阅,他们用方言交谈着什么,又放下,最终相互簇拥着走到门口,什么也没买。

这一天是这一周的缩影,而这一周是这一月的缩影,在时光蹉跎中,这家小店同已经过去的那个时代一齐被遗忘在小巷深处。我时常抱怨摩尔定律是如此猖獗,在大部分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个时代还来不及让人习惯就悄然而逝,另一个时代则在迷失和困顿中骤然升起。

“今天怎么样?”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把衬衣塞进裤子里的矮个子男人说。他站在店门口,尖细的声音如面粉爆炸般扩散进屋子里。我不用抬头就猜得出来,这位是隔壁书店的老板。

“不怎么样。”

“哈哈,”他干笑两声,“生意都是这么熬出来的。你看我那边,还不是一个样。”

我的视线顺着半开的店门瞥见书店摆在门外面的货架。这是个安静的午后,什么都是静止的,像照片一样。

“这个年头,谁还会看书啊?”

我客气地笑笑,没有接茬。等放学时间一到,就会有一大堆家长领着孩子涌进他的店里,教辅资料几乎撑起了他全部的营生,也是他引以为豪的谈资。我去过他的店,那些资料几乎要从地板一直摞到天花板上,仅仅能从卷山书海中排出唯一一条通往柜台的路。可即便如此,当你费尽心思取得自己想要的教材时,还得小心翼翼地迈过一个又一个堆着课堂指定习题的塑料板凳。这种挖空了心思追求功能性的书店,简直是我的噩梦。我记得一直走到东南方向最深处的一排书架上,才能见到几本落满灰尘的小说,不过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学校要求的“课标读物”。

“王老板,续租的事情您是怎么考虑的?”

书店老板一怔,旋即收敛起得意的笑脸说道:“先拖着吧。”

看来这件事也在让王老板发愁。我站在柜台内,看着他在我面前来回踱步,说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很快,远处学校的放学铃声响起了,王老板挠了挠头返回了店里,重新挂上无忧无虑的笑脸。

 

一直到九月底,才算是熬过了重庆最炎热的夏季,在店门前那棵老槐树发出最后一声羸弱的蝉鸣后,卢跃然清脆的声音再度出现在了店里。

“许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眼前的女孩洒脱、干练,和六月时恬静的样子比好像换了个全新的灵魂似的。她将整套塑料膜包裹着的唱片放在桌子上。我连忙将早就准备好的CD播放器取了出来。

“好啊,还有这么古早的东西呢。”

“这个要算古早,那唱片机岂不是彻彻底底的古董了?”

CD转动,直到约翰列侬的声音结束,碟片经历了一段生硬的桥接,才来到吉他琴弦初次拨动的地方。这次在现场听,要比上一次手机中的声音好分辨一些,但碍于录音条件和父亲的哼唱方式,仍然需要仔细听才能听懂。我屏息凝神,仿佛父亲就坐在身旁的凳子上弹着琴,杂音不断从碟片中传出,还混杂有分辨不清内容的交谈声。

卢跃然说:“CD被续刻了,能够得出的结论是,你卖给我了一张二手唱片。”

我再次播放了一遍。父亲的歌曲很短,似乎只是一首简单的校园民谣,抛开亲人的视角来看并不出彩。歌词大概是在说一个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从哼唱出的模糊歌词中依稀能听见一些地名。

“邛海、美姑……”记忆的闸门像临睡者的思绪一样飘散、带回令人惊奇的想法,我忽然记起儿时曾听父亲说过自己年轻时作为知青去西昌插队的经历。那座位于川西高原上的彝族自治区,千百年来经受着贫困和疾病的折磨。

“邛海应该在西昌。”卢跃然忽然开口。我被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她一直就站在旁边。

“我负责北京一家传媒公司里的播客节目,之前采访过一位彝族歌手,所以多多少少了解过那里。”

我惊讶于她的丰富阅历:“那你去过那儿吗?”

“从来没有。”

“我也一样。不过我听父亲说,那里气候宜人,夏天没有蚊子。但是在过去,那里的社会环境十分恶劣。”

“那位歌手也这么说。”

之后,为了满足她千里迢迢赶来的好奇心,我将我知道的所有关于父亲年轻时的经历都告诉了她,包括美姑县的罗非鱼、雷波县的脐橙和那些年父亲在自然保护区里见到的各种奇珍异兽。当然,还有夜里来生产队抢劫的老彝胞,躲在山里抽大烟的白彝,以及一生都没洗过澡的彝族老妪。

“当然,也不全是混乱和野蛮。父亲数次给我讲述邛海的美,还有湖边的黄酒焖醉虾。”

卢跃然已经全然沉浸在我的讲演之中了。我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但父亲从未谈过更多了。回来之后,父亲同母亲结婚、生子,后又从单位离职,开了这家唱片店。”

我们将视线移向店里。谈话间,天色逐渐黯淡了下来,店里依旧安静,只有门外小巷偶尔驶过的汽车碾过开裂的水泥路,发出一丁点儿独属于热闹城市的动静。

“你要退货吗?”我说。

“下次吧,东西我先带走。”

说着,她快速将唱片和CD收回盒子里,转身出了店门。

 

四 

我本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结果在十月初的时候,我收到卢跃然发来的短信,说想根据我父亲的经历做一期播客类节目。她告诉我,通过录有父亲声音的CD和我提供的信息,她将设计一个横跨多年的追逐理想的故事。一个被生活压抑着的渴望成为音乐家的老知青,却如寻常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工作、成家、生子,一直到死,才向世人揭示他那羞于启齿的梦想。

我感到有些不妥,又向来不会拒绝人,只好回信说:“我觉得这个故事没什么看点,实在是难以支撑节目效果。”

她却斩钉截铁地回复我:“看点就是那张CD。”

回去后,她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给那位年轻的彝族歌手听了父亲的歌曲。他惊呆了,告诉卢跃然那个旋律是彝族的民间小调,现在近乎失传。他只在小时候的一次火把节上听祖辈哼唱过。出于天生对音乐的敏感性,他至今仍记得一些旋律。

我顿感震惊,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卢跃然打来电话。

“最近我去找你一趟,现场跟你谈谈这件事。我先把碟片寄过去,你听听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信息。”

“哦,对了。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会签一个授权合同,也会支付给你一定费用,这些都可以再谈。”

“毕竟,借这个机会,你父亲的歌声也会被更多人听到。这不正是他的遗愿吗?”

我没办法作答,只好等她来找我以后再作定夺。

碟片第二天就收到了,同时,催缴电话打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在铃声刚刚响起时,我就神情肃然地猜到了这一点。电话那头的女士还算客气,相比较第一次来电时的告知态度,这一次明显有了讯问的意味。我只好态度恭敬地表明,我还需要再想想。过了一会儿,隔壁书店的王老板弄响了门上的风铃。我看向他,往日镌刻在他脸上的傲慢不见了踪影,反而是蹙着眉头,两边嘴角快要咧到下巴上似的。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老板唉声叹气道:“昨天有人找上门,说买的几本书有问题。核对了半天,是我给人算错账了。”

“今年已经几回了,不是算错账让别人找上门,就是自己吃了闷亏。上个月看店的时候打了个盹,几本字典就让人偷了。”

他坐在一把旧竹椅上,自顾自地说:

“我跟你父亲也算是故交,过去生意忙的时候,我还帮他看过店呢。”

据我所知,这位老板一直认为是父亲抢了他的生意,因此和邻居的关系不咸不淡。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什么在他的打拼之下和周围学校建立起的合作关系啦,很多家长大老远跑来找他订货啦。说完,他落寞地坐在竹椅上,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实在是老了。

“不如把店交给你儿子。”

王老板夸张地扭了扭脑袋,转而开始唠叨起自己儿子的不争气。一直到学校的放学铃声响起,他仍然未能作出是否续租的决定。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眼下,我实在是没有心情去替别人排忧解难。

 

事情进展得十分迅速。卢跃然说她明天就要去一趟西昌,今天晚些时候会来店里找我。于是我又有了一个不能关店的理由,至少是在今天。傍晚下起了雨,重庆的气候,有雨就总会有雾。一辆出租车带着两颗闪亮的雾灯停靠在店门外,我以为是卢跃然来了,结果是位家长带着孩子来买教辅,径直走进了隔壁书店里。我冲了杯速溶咖啡,切换了一首适合舞会的爵士乐,坐在那把看起来让人消沉的旧竹椅上,思考着未来的事情。在店关门之后,也许我可以去搞摄影,一位老友是这方面的爱好者,也许我可以去找他。不行,摄影是烧钱的行当,经济上的窘迫让我难以维持这种投入。也许可以去开网约车,我还没到三十五岁的年限,也许可以去试试考公务员……

没过多久,我关掉扰人的爵士乐,放上父亲的光盘。这段旋律早已翻来覆去听过不知道多少遍,按理说早就没了可用信息,但奇怪的是,我仍能从父亲拨动的琴弦间沉寂下心绪来。对我而言,父亲是否有这样的理想是存疑的,那封信和这张碟片也许只是一时间的兴趣使然。卢跃然编撰的故事仅仅只是阐述了一种微小的可能性,也许父亲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像我印象中那样。碟片在列侬的《永远的草莓地》和父亲的弹唱之间来回切换,仿佛时间有序地跳跃着,在梦幻与现实之间起舞。

想到这里,我忽然没来由地羡慕起父亲。寄出这张碟片一定是父亲生命中最跳脱的举动,心情上一定兼具兴奋与不安。至少在那段时间里,他一定甜蜜地幻想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大雨声盖住了风铃的动静,店门外的浓雾混淆了视听,致使卢跃然的出现毫无征兆。

她指着桌子上的CD机发问:“从听感上,你觉得怎么样?”

“刚开始听觉得曲调普通,人声也缺乏特质。但不知怎么的,越听越觉得有叙事性,像那种多看几次之后,才能跨越文化隔阂、领略其美感的故事。”

卢跃然笑了:“那就签合同吧。授权我们完善这个故事。”

“我觉得这个故事并不真实,这不是父亲真实的想法。”

卢跃然却觉得真实性不重要。就像非虚构文学可以虚构那样。只要背景事件真实,又没有什么逻辑问题,那么这就是真实。

我不想探讨什么真实性问题,于是转换话题:“你们明天去西昌做什么?”

“我们联系上了当地一个生产队的大队长,那一带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

“他也许根本没听过我父亲的名字。”

“我说了,这个不重要,”卢跃然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只需要了解背景,再根据背景完善故事,一切就都达成了。”

CD仍在转动着,我们默契地没有说话,等待列侬的声音结束。我告诉卢跃然,挤在一张光盘里的两首曲子就好像映照了一个人的理想和现实,专业和粗陋,深邃与浅薄。

“对,就是这个意思!”卢跃然兴奋地叫了出来,“故事本身,远比真实性更重要。”

“如果这期播客成功了,你的店里也会有更多生意。”

我看着冷冷清清的店面,实在是不敢相信。

“再说了,这个故事说不定也会给你父亲唱的这首歌增色。”

最终,我还是替父亲签下了字。

 

时间来到十一月中旬。这段时间里,店里的生意奇迹般地有了起色,每天来来往往的游客都会带走几张唱片、碟片或磁带。我也得以打起精神来,难得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一天清晨,一个背着吉他、操着北方口音的年轻人走进店里,向我兜售他的自制唱片。我耐不住软磨硬泡,同意先试听。这张唱片一共录了十一首歌,编曲完整,耐心听下来还算不错,可几乎都是些风格小众的曲目。年轻人全然没有推销商品的架势,反而闭上眼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令我哑然失笑。

“坦诚地讲,我的作品有足够的质量登上货架。”

“确实还算不错。”

“昨天我拿去给音乐公司的人,结果他们拒绝了。”

我耐心地跟他解释,就算我觉得很好,这些作品依旧无法直接被摆上货架。年轻人懊丧地垂下了头。我又劝他不要沮丧,可以先把作品发到网络上试试。

“行不通的,互联网上的人根本不懂音乐,他们只知道那些抓耳的旋律和重复的节奏。”

他双眼环顾店里,张了张嘴,似乎想说音乐的凋敝就像这家老店里的生意一样,最终没有鲁莽开口。我也想告诉他,最近已经有了些起色,想给他一个坚持做音乐的承诺,但也没有开口。过了会儿,他抱着唱片出去了。

王老板放弃了他的书店。工人们开始搬东西,当我发现异样时,他们已经把堆积如山的书籍清扫而空,只剩下满是积灰的地板和吊在半空中的彩灯。我踩着木纹地砖一步步踏入,一股震惊涌上心头。除了往日压根见不到的木纹地砖外,书架也是黄花梨木的。平时高高卷起的薄纱窗帘也散落了下来,卡在半扇窗户外面,像一个人徒劳地伸手阻止窗户被关闭似的。由此造成了光影交接处的剧烈震颤,没有了工具书的堆砌,装饰用的烛台、阅读架、藤椅显得尤为清净,整间屋子如同拔除了一次顽疾。

王老板正坐在昔日结账的长桌前,四周被飞舞的尘埃包裹着,不见往日账房先生模样,反而像一位醉心于文学创作的小说家。我这才猛然发觉,这里集中摆放的书架、有意间隔的座位、特地留出采光位置的阅读区域,以及店长本人的收银台……这间小店最初的设计,完完全全是一间安静的阅读室。

“干了四十年,我准备回家养老了。”

我看着他满脸释然的老态,只说今后如果需要帮忙可以联系我。

 

我完完全全没有想到,在第一场雪融化之前,卢跃然像人间蒸发了般彻底没了消息。短信、电话、电子邮件,我几乎试遍了所有能够联系她的办法,结果一无所获。这期间,一位市自然资源局的工作人员来访。

“还没决定吗?”他神情严肃地盯着我,“按照惯例,旧契到期后最多再宽限一个月,之后会开始司法流程。”

“到时候可能会执行额外的费用,一切以判决为准,你做好准备。”

我默默嗯了一声。

“以上是我按规定履行告知义务,”随后,他的神情柔和下来,四处打量了下说,“这里的经营状况很差,我个人建议,还是放弃比较好。”

我说:“这件事情我也考虑不清楚。”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儿继续下去以后肯定是亏的。光一笔土地出让金都挣不回来,更何况还有别的成本。”

“水电、物业、税费、消防……哪一个都是大头。”他一项项扳着手指,如同一位精明的商人。

最后,他说累了,一口喝干纸杯里的水,自顾自地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上面还标着给我的最后期限。我看着门口的初雪融化在保留了夏季余温的石砖上,决定为这件事彻底画上句号。但到了下午的时候,店门口的风铃再度发出不同寻常的颤动,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卢跃然那一如既往的清脆声音首先发难:

“全部完成了。”

“什么?”我来不及嘘寒问暖,更不想纠结她失联一阵子这种无意义的事,只想知道进展。

这会儿,她反倒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调整着呼吸。我给她倒了杯水。卢跃然这才将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我。

一行人白天下了飞机,从双流机场转火车到了西昌,第二天一大早又坐大巴车去县城。一路颠簸,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满天繁星了。老人一家早就从山里搬到了县城住,当她们造访时,看着陈旧但干净宽敞的干休所不禁发出时代变迁的感叹。之后,老人给他们讲述了那段艰难的历程。卢跃然告诉我,基本上和我说的差不多,只是细节上更详尽了,生产队种的烟叶品种、工分计算的细则,以及大山里的危险状况。在她们问到我父亲的名字时,老人先是说有这个人,又说好像没有,弄得所有人一筹莫展。谈话没进行多久,老人就昏昏欲睡了。没办法,她们只好先回酒店,明天再来造访。

到了第二天,卢跃然去隔壁市场买了些水果、饼干和舒化奶,到楼下时,她停下来问随行的编导,这么做真的值得吗?编导觉得不值得,但眼下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办法了。于是一行人再次叩开了锈迹斑斑的防盗门。

这一次,她们给老人听了父亲弹唱的那段歌曲。没想到还没等歌曲放完,老人一下子精神了起来,说想起来是谁了。“是有个知青喜欢弹琴,但不是你们找的人,那是个女知青。”谈话彻底陷入僵局。这一次,不等老人昏昏欲睡,卢跃然她们就率先离开了。

晚上,她们商量了播客的制作计划和之后的行程。在卢跃然的再三坚持下,第三天,她们又提着东西找上了门。这一次,她们请求老人讲一些过去真实发生的事情,作为播客内容的补充材料。老人说,那个上海来的女知青有一副好嗓子,在火把节上,她将一些民间小调填成汉语演唱,一时间在生产队里流传甚广,父亲弹唱的也是那时传开的曲子。

“也就是说,这首曲子完完全全是别人的作品?”编导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声音说。

所有人都沉默了。过了一阵,卢跃然说:“其实这件事也不重要。”

老人讲到兴致盎然处,还告诉了她们另一件事情。建国前,有许多外乡来的女人被骗到这里,当她们发现许诺的优渥生活其实比逃难的日子还要难熬时,许多人想要逃走。有人直接跳下湍急的河流,有人涉险深入荒山,还有人寄希望于路过的商人能带着她们出去。解放后,这些人却无一人再愿意离开,因为她们没有知识,没有目标,甚至对山外的世界已没有什么记忆了。

回去的路上,卢跃然和编导起了争执,一边觉得离成功只剩一步之遥,另一边却认为真实故事难以支撑起读者的兴趣,而编撰又是可耻的行径。她们一路争论不休,一直到回公司的飞机上,卢跃然才说服了他。

“你给我记住,”登机前,她们已经吵得不可开交,“我们的目的是为读者带来真实感受,而不是让读者感受真实。”

最终,这个来自小城市的稚气未退的矮个子男孩妥协了。

 

听卢跃然像讲故事一般诉说着这趟经历,让我对父亲的青春岁月好奇不已。

“那么节目呢?”

“还在准备阶段,很快就要开始制作了。”

“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节目内容呢?”

卢跃然坦白地告诉我,在来的路上,她刚刚把写好的脚本发到公司那边。大概的内容是一位插队的知青爱上了一个当地女孩。女孩的母亲是建国前被拐卖来的,而她也因母亲的经历萌生出想要走出大山的愿望,但这在当时严格的户籍制度和家庭限制下几乎不可能。就在知青返城的前夕,女孩心乱如麻,决定沿着铁轨一路走出大山,却不幸坠了崖。尸体被发现时已经腐烂了,她的胃里还有未消化的植物叶片,正是来自身旁的藤蔓枝叶。知青也在若干年后知道了这件事,他想起了女孩对唱歌的理想,内心愧疚不已,但那时他已有了家庭。因此,知青辞掉了国企的铁饭碗,在深巷中做起了小生意,将全部的热情投入到学习音乐上。为了不影响家庭,他以自己的名义将女孩唱过的歌重新填词、刻录在了光盘上,并和一封重写了数十次的信件一同寄给了音乐公司,只为帮深爱的女孩圆梦。

“我们会同步在社交媒体上展示佐证事件真实性的证据。”她指的自然是唱片和信件。

“当然,还有你的唱片店。这也是重要的证据之一。”

我觉得卢跃然口中的父亲很陌生,但还是勉强同意了她的想法。她向我再三提起合同里的保密性条款,这我还有印象,我觉得像我这样不会撒谎的人最好的保密手段就是保持沉默。

“不过,我还是觉得‘因为理想而刻录光盘’的那一版故事是最好的。”

“那是哪一版?”卢跃然疑惑地问,“好的故事总是迭代出来的,你不必在意这些变化。”

“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吧。”

在那之后,我每天都准时等着她们的频道更新,等着父亲那已经模糊的声音出现在频道内。我不愿意因为任何事情错过父亲的银幕首秀。这年冬天的雪尤其频繁,有一次,我在阶梯上滑倒,疼得站不起来。估计是尾椎骨骨裂了。核磁共振室的大门刚一打开,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搜索频道的更新内容。那天是情感问题专访。

就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为何会对这样一个彻头彻尾杜撰出来的故事如此上心?我动用了前些年的积蓄,付了土地出让金,就是因为在一天夜里,我梦见了一天内陆陆续续有几位年轻人推开店门,拿着父亲的专辑或播客界面问我,是不是这里?请问还在这里吗?还有那张碟片吗?那场梦里,我被这些问题迷倒了,像醉晕在花蜜中的苍蝇,彻底失去了扑扇翅膀的动力。

 

我在冬季快要结束时等来了那一天。从早晨开始,新年的氛围就笼罩了整片街区,我在附近一家电信营业厅里讨要了一副“财源滚滚”的对联,打算在晚些时候贴在门框外。几个穿着厚实羊毛衫,戴着头戴式耳机的年轻人匆匆走过,我始终注意着他们,却发现并没有人将视线转向店里。耳机里的音乐将他们拉向了另一个世界。临近中午时,我收到了卢跃然发来的短信。节目终于播出了。

那几天里,我感觉自己精力充沛。每当有人走进店里,我总想问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但这种过度的关心在越来越多的如出一辙的事件中被消解了。来来往往的顾客并未出现什么异样,今天同这周、这整个月都无法拉开差距。那之后,我本应该再无和卢跃然的交集,却在某天夜里宿命般地收到了她的短信。原来在那期播客没有收到任何结果后,她也开始反思自己。

“很明显,我们失败了。但我仍觉得那是个好故事。”

我听着机子里转动的碟片,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原因。

“都网络时代了,还有多少人听播客节目啊?”

卢跃然没有回答,反倒是说:“总有一天会有人会发现这个故事,在这其中,总有人会耐心听完。”

我仍然无法明白这件事的意义,于是回复道:“即使那样,事情也不会有起色。你的节目或者我的店铺,都不需要这种浪漫等待。”我最终还是删掉了这段话,随后合上手机。

风铃声响起,一个游客模样的年轻人不急不徐地踏入店门,料峭的冷风紧随其后被卷入店里,让经历的人瞬间打起精神。一位年轻人在CD区驻足,然后又开始在货架间来回穿梭。等他再次走回前台时,冷气和风铃的动静才刚刚停下。他抬眼看向我,用一口淡淡的北方口音说:

“请问还在这里吗?”

“什么?”

我有点懵。冬日午后的倦意让我恍惚间险些睁不开眼。他开口说道:

“你好,我想买一张碟片。”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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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摩多
摩多  @摩多_Modo
一个面食、度假、小说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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