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摇晃的火车上,‘我’记录下一个男人和一包爆炸奶糖的故事。
一
火车在郑州站停靠,上来一个男人。
看不太透年龄,提着一个破旧行李包,肩上扛着黄色的尿素袋;扎口有些开裂,露出一节粗布床单。甫一上车,男人便用浑厚憨实的河南话喊道:
“借过,借过嘞。”
男人一边说话一边向前涌,背包太大太臃肿了,通道两旁沉睡着的人睁眼,厌恶抬头,挪动身子。男人依旧微笑说着借过,仿佛此句便意味着道歉。直到坐到座位上时,男人仍在发笑。
当时他就在我的斜对角,在他右边是一位女孩,看样子是大学生。二人有个共同特点,戴着帽子,NEW ERA的牌子(帽子中间绣刻着一种类似树杈形状的物体)。一个是鲜艳的蓝色,一个看样子也是蓝色,但已被污垢染成了青黑,且线团脱落,帽檐露出浑黄色的海绵。男人对面有两人,一个中年妇女,大概五十来岁,挎包在前胸,紧紧捂着;还有一男子,看不清脸庞,趴在桌上沉睡,看样子很累了。刚一落座,男人便举手朝着周围人群打招呼,最先回应的是中年妇女,表情同样热烈真挚;女大学生点了下头,随后拽着书包,又向窗户口挪动了一下;睡觉的男人依旧在沉睡,他不为所动。
十多分钟后,火车终于再次蹒跚地启动了。
由广东出发,前往兰州调研,南北纵向整个中国,将近两千公里,得知这个出差行程我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好在经理允诺工资翻倍,且事成之后立马升职,我才极不情愿地答应。火车从广州始发,一路上的景色逐渐由翠绿变为枯黄,湿润的水的味道没有了,我便知道车辆进入了华北,进入了中原。出发伊始,怨气便久久在我脑中徘徊:抠门的经理付给我的来回车费只有两千元,廉价机票必须提前抢购,36小时的直通绿皮火车又让我发怵——太苦了,太累了,简直犹如人间炼狱。思虑再三,此番旅程被我分为了两段,一段由广州到南阳,乘坐高铁;一段再从南阳到兰州,乘坐绿皮火车,一千块的车费刚好足够。火车到达南阳,前去和当地旧友搓了一顿,身与心的疲惫通通消散。现在,置身摇摆的绿皮火车上,作为一名业余写作者,我开始默默观察周围的人群。很快,男人便吸引了我,在我潜意识中,他似乎可以成就一篇故事。
首先脸庞,毫无疑问是衰老的,甚至可以说,是干裂的:三层抬头纹已然深深固定在了额头,两颊边上勾勒出点点坑洼与裂缝;瞳孔圆大,眉毛处却显露着疲惫,明明没有风沙,却时常眨眼,挤出眼泪与血丝,看样子工作的地方常年有风沙;脸色是红润与土黄的综合体,背部佝偻,两只手青筋暴起,看着孔武有力,可在抬起杯子时,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应该干的是体力活,且常常弯腰,双手搬、扶、拽着某些物品。最后是着装,黑红相间的运动鞋,鞋尖缝线像酸枣枝般毛糙,仔细看右脚鞋底,已经开裂出两厘米左右的缝隙;裤子是较为宽大的老式牛仔裤,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除了那顶标志性的棒球帽外,他的上半身夹着四套衣服,由外向内,分别是夹克、短褂、衬衣以及一个灰色短袖(似乎是),当然,这层层叠叠的四件衣服都早已破旧,短袖领口更是点缀了无数孔洞。综上,我推测此人应该是在新疆打工。果不其然,他开腔了,与对面妇女交流了一阵,咂吧下舌头讲,对,俺去新疆干活,摘棉花。
猜对了,我不由自主地挤出一丝笑容,开始更加细致地关注对面发生的事情。在经历过最初的尴尬后,男人首先和对面的中年妇女建立起了友谊,二人首先自报家门,新郑与漯河;随后询问对方旅途的目的,探亲和工作。在这个过程中,男人始终双手交叉,表情严肃,每一句话说完后,都要微微点头,给人以一种正襟危坐,什么都懂点的态度。可是,他的这种行为并不真实持久,很快便显现出了滑稽:在他的朋友,三十来岁的中年人从后排过来接水时,男人立马拆开交叠的双手,局促站起。那人似乎是他的头头,虽然小,但态度强硬,甚至有些蛮横,似是在斥责男人不会买票,还耽误了进站时间。
“那不最后还是坐上来了嘛。”待那人走后,男人继续交叠双手,对着众人讲。
“那人谁?”中年妇女问。
“我大侄儿,也是我们那儿的组长。”
“脾气真差,摘棉花还有组长?”
“小年轻,不懂事儿。”男人把事字拖成三声,拖得很长,显现出一股云淡风轻。男人继续和中年妇女交流,中间也与女大学生建立了联系。女大学生似乎刚上大学,说话显得急促拘谨。毫无疑问,男人在二人身上找到了一股自信。
“考上了哪所大学?”男人问。
“河南财政。”女大学生讲。
“喔,郑州是吧。”
“对,龙子湖那边。”
“嗯,不赖,去过。”
“还行吧。”
“财政金融,不是财经政法?”
“您还知道这个?”
“瞧恁说嘞,活了大半辈子还不知道这个?”
“哈哈,我是财政金融,不咋好,普通二本。”
“那确实,我外甥在财经政法,现在毕业去北京,一个月两三万,坐办公室。”
“两三万在北京也不算多吧?”中年妇女插嘴。
“害,总比咱这使死力气强。”
“那倒也是,恁孩儿干的啥?”
“害,提他干啥,不成气候。”
“说说呗。”
“跟我一样,在外头打工。”男人说到这里,一阵沉默,两只手局促地摆动着。中年妇女笑了笑,很轻微隐蔽,旋即叹口气讲。
“害,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这晚辈的路还长,让他们自个儿去闯吧。”
“是,你这话说得是。”男人又佯装严肃地点头,扶了扶帽檐后,继续双手交叠。我以为吃了这次言语交锋的挫折后,男人会保持沉默,可惜我想错了。短暂的遇挫很快被时间冲淡,逐渐地,男人话茬再次冒起,越聊越起劲,声音在摇晃的火车上回荡,终于惊醒了正在沉睡的男子。男子抬头,脸颊处有道短疤,在场的人都被吓了一跳。男人这时似乎也有点怕了,紧闭话匣,不发一言,两手在膝盖胡乱敲击着。我期待这短疤男会给我的素材带来某种变故或者高潮,不过“可惜”的是,短疤男似乎是马上到站:他站起,中年妇女跟着站起让路。列车在新乡站停稳后,短疤男走了下去。
我有些微微失望。当短疤男走下车后,男人的话语和行为再次活络起来,他站起,从行李架中掏出一个破旧的黑色书包,银白色的拉链哈哧作响,从中拿出一个银灰色的保温杯,杯身斑驳,底座一角已经凹陷,接着他拧开杯盖,前往车厢链接处接水,对着拥挤的过道不厌其烦地说着借过,借过。火车像是男人的家,他熟稔地掌握着眼前的一切,此刻,没有理由不认为,男人就是这节车厢的王。不过很快,卖零食的小推车过来了,这是我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事情的走向竟然从这一刻迈入了转折。
二
坐过火车的人应该都见过这种小推车:有卖零食的、有卖玩具的、有卖盒饭的。他们经过,提醒人抬脚、肚子饿了吧、好吃又便宜。尤其是卖零食与卖玩具,在每一节车厢都要停靠十来分钟,嚷嚷着早已倒背如流的推广词——总而言之,就是吵闹。不过,男人似乎对此饶有兴趣,当女推销员拿出一包内蒙奶糖准备讲解时,男人便向周围发话道:
“这个我吃过,内蒙奶糖,可甜了,齁甜齁甜的。”
“你不是在新疆打工?”中年妇女问。
“之前在内蒙干过,这奶糖,对面超市一大把。”
“不再买几包尝尝?”
“看看吧。”男人说着,摸了摸若有若无的胡须。很快,女推销员讲述完了奶糖的功效,拆开一袋,开始边走边推销起来。事情就在这一刻开始走向了奇妙:我清晰地看到,随着女推销员越走越近,男人神情明显慌乱起来。车厢大概十五排,几乎没人试吃这种奶糖,人人都知道这是快过期的廉价品,二十一包的价格根本支撑不起看似庞大的包装。可是,男人明显心动了,女推销员的声音每近一步,他都要或咳嗽,或抚摸帽檐,或耸耸肩膀。男人此刻就像一个即将起跑的运动员,他正在热身,为了奶糖。
“来来来,瞧一瞧,尝一尝,正宗的内蒙奶糖啊,纯牛奶制作,无添加剂无防腐剂啊……”终于,发令枪在男人的耳边响起。不过,男人并未起身,他迟疑了两秒,似乎在等待女推销员的主动——前几节座位都是这样,主动问询,要不要尝一尝。可是,到了男人这一块儿,女推销员估计是忘了,也可能是这种问询跳跃随机。总之,她没有对着男人做出试吃的指令,因此,男人慌了,阵脚大乱,屁股离开位置,作势站起;右手挪动,嘴唇微张,像是运动员对着裁判申诉,却说不出囫囵话来。许是右手食指点到了女推销员,她随之扭头,男人腰弯了一点,很小的幅度,窘迫感随之在脸庞浮现;不过很快,女推销员就明白了男人的意思,从包装袋中拿出两颗奶糖,很随意地扔了过去。
男人胜利了。
当然,没人会认可这场胜利,甚至关注这场比赛的也寥寥无几。男人坐下,中年妇女在喝水,女大学生刷着手机。男人似是看出了相觑的状态,提起一颗奶糖讲:
“你瞅瞅,就是这,啥都得争取。”
没人回应,男人自知无趣,闭口,看着窗外风景。奶糖在他手中摩挲着,忽然间,男人叹了口气,剥开其中一颗送入嘴中。黝黑的手,泛黄的指甲,与纯白色的奶糖形成了强烈反差。奶糖是嚼食类,此刻却在他的口中回味翻滚。大概过了半分钟,男人牙口交错,奶糖在其中发出一丝轻微的嘎嘣声。
紧接着,男人眼中泛起了泪花。
一颗奶糖而已,无论当时与此刻,我都无法理解男人眼中的泪花。可他的确流泪了,即使很短。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爷爷,他早年在新疆建设兵团工作,种植树木,治理风沙,老年退休返乡后,平时见到他,眼里也总是有血丝与泪珠在徘徊打转,似乎是风沙带来的物理性创伤。我继续看着男人,奶糖嚼碎下咽后,他长舒一口气,露出黄牙与点缀着的银色假牙。
“这糖还行,就是有点粘牙。”男人讲。
“看你说的,吃啥糖不粘牙。”中年妇女讲。
“当然有不粘牙的糖,花生酥就不咋粘牙吧,芝麻杆也不咋粘……”
“你说的这俩都粘,就你说的那芝麻杆,灶王爷吃也得粘牙。”
“那你不会吃,要不就是放久了,要不就是受潮了。”
“不是,啥时候吃都不中,就是粘牙。”
“太妃糖不粘牙。”女大学生这时插嘴。
“啥叫太妃糖?”中年妇女问。
“太妃糖都不知道?那不就是专门让太妃吃的糖?”男人讲。
“不是不是,西式糖果,音译过来的,toffees,吃起来香甜糯软。”
“你瞅瞅,还是人大学生会吃。”
“这都不算啥,我有一次在广州……”男人正准备说他在广州的经历,我也正有心倾听。不过,许是没卖出多少,女推销员再次推销了一遍,到达男人跟前时,他急忙调转话头,询问对方多少钱一包。
“二十一包,二十一包,香甜可口,正宗大草原的味道,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多少钱?二十?”
“对,二十一包,先生要买不,给亲朋有面子,孩子吃长身体,一包能顶三桶奶,两包直接半头牛。”女推销员以为男人想买,态度变得热情起来。
“再看看吧。”
“买两包呗,好吃又不贵。”
“算了。”
“您坐到哪儿?路上远的话吃包糖还能解解闷。”
“新疆,带着泡面呢。”男人指指头顶行李架,笑着讲。
“泡面填肚子,奶糖当零嘴……”女推销员继续喋喋不休说着。也难怪,整节车厢就男人搭话了,换谁也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不料,男人摆摆手,没再理会女推销员,独自闭上了双眼。女推销员见状,嘟囔了一下嘴唇,走了。推车刚过洗手间,男人便睁开眼睛,抻着两手打哈欠,仿佛真的睡了一长觉:
“我类乖乖,一包二十,真敢要。”
“二十不算贵吧,我看装的也不少。”女大学生讲。
“你这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盐米贵,我给你说,这糖最多十块一包。”
“啊,十块一包人家还能赚?”
“咋不能赚,敢卖就能赚,你看着吧,我耍她嘞,最后我让她七块卖我一包,你信不?”男人讲,耍字说得异常轻巧,仿佛真的能戏弄对方于股掌之间。男人说到这里时,我已经知道他准备怎么做了:其实根本就不叫耍,随着时间推移,每一趟贩卖的价格都会逐级递减,到达新疆前,他肯定会以低廉的价格买到这包奶糖。联想于此,我顿感无味,很显然,这不是一个好素材,从男人身上,只能得到农人的抠门与狡黠。于是我闭上双眼,打算睡一觉,挨过这场无聊的闹剧。
三
然而,当我在昏暗摇晃的列车上刚刚睡着,没过多久,一丝轻微的脚尖疼痛便让敏感的我惊醒了:是那个男人,我以为他是小偷,瞬间警觉起来。哪想他弓着腰,左手拿着一包泡面,右手拿着一个塑料杯。我被惊醒,嘴唇下意识“嘚”了一声。这声音不小,男人听到了,立即冲我捏着嗓子说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踩你脚了。”男人越说头越低,甚至看架势还要伸手在我鞋子上抚拭两下。刚刚涌现的怒意被消解,我呼口气,对他说了句没事。这是我俩第一次对话,也是最后一次。我擦了擦眼镜片,目光扭向男人的脸庞。真不敢相信,他拿的所谓泡面,竟然是袋装的:男人把泡面掰开,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杯中。面在包中受到挤压,本身就已经非常细碎,男人再一掰一泡,直接成了颗粒状。白醋、料包、甚至还有菜包,男人依次放入狭小的塑料杯内,接着他拿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掰开,一边吹气,一边搅拌,最后幸福地放入口中。
是的,幸福,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吃泡面吃得如此香甜,而且还是一块钱一包的袋装方便面。夜色西沉,列车上的乘客几乎都睡着了,男人小心翼翼,颤抖的从杯中挑出面条来。男人一边吃一边哈气,终于,面吃完了,他将面袋折叠,塞入塑料杯,再将两者放入铁盆上。做完这一切后,男人没有说话,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列车到了哪里?应该是西安了吧。这座古老的都城映衬着男人沧桑的脸庞,在叹气与哈欠声中,慢慢滑向了黎明。中年妇女、女大学生,几乎所有乘客都醒了,除我之外,没有人看到男人的窘迫,在男人的世界里,他依旧是走南闯北,能说会道,且受人尊敬的。
不过,事情并未到此结束,男人又遇到了新的问题:是的,他还是没有放弃那包奶糖。当女推销员再次来到男人跟前时,这次男人不再犹豫计算,而是主动出击,毫不犹豫地卸下了伪装:
“一包奶糖多少钱?”
“二十,你昨晚好像问过吧。”女推销员瞥了一眼,她似乎很憔悴,极不耐烦地说道。
“还是二十?不该便宜点。”
“行行行,便宜点,十五卖你,行了吧。”女推销员掏出一包,极不耐烦地甩到男人身上。男人一愣,似乎没想到女推销员的态度会如此恶劣,奶糖搁到货架上,但是右手依旧拽着包装袋,男人讪讪地讲:
“那个,不能再便宜点?”
“行啊,便宜,你想几块?”女推销员双手撤离货架把手,俯视男人道。
“七块?”男人憋出了一阵蚊子音。
“大声点。”女推销员问。
“那就十块吧。”男人提高三块,心虚回答,声音更小了。
“多少?”女推销员靠近男人。
“我说十块。”男人说着,这突发的状况让他窘迫,颤颤巍巍地从夹克内兜掏出一张十元钞票,小心翼翼搁到货架上。
“我问你多少。”女推销员紧盯着男人,依旧是这句话。
“钱我已经放这里了。”
“我问你多少。”
“我不买了成吧。”男人背过身,不敢看女推销员的眼。
“再添五块给人家呗。”中年妇女在旁边嗑着瓜子讲。
“我问你多少。”女推销员说。
“真不买了,真不买了。”男人连连摆手,突然喘了一口大气,浓痰卡在咽喉,又被男人咽下;他扶正帽檐,树杈摆正,局促地在座位上挪动。可是女推销员依旧不依不饶,以一种近似癫狂的态度追问着男人,女推销员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达到顶点,以撕裂沙哑的声音呵斥道:
“我问你到底想几块,到底想几块!”
女推销员说着,抓起一包奶糖,砸到了男人的身上。“哗啦”一声,我能清晰地听到奶糖袋子崩裂的声音,以及女推销员崩溃般的大骂:
“要吧,要吧,免费给你成吧!”
女推销员哭着,扑通一声坐在旁边空着的座位上,奶糖散落一地,火车依旧有条不紊地开着。有的乘客开始张嘴,指责男人的无理取闹,痛骂其为挑衅;很快这种指责越传越远,越传越广,所有人都把矛头对准了男人。事情发展到这里,似乎女推销员才是主角,她才是我应该要描述的悲情人物。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令我分外震惊:男人叹口长气,他站起身,我以为他要逃离(可又该往哪儿逃)吵闹声还在蔓延,就在这时,男人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弯下腰,开始拾捡散落一地的奶糖。
直到多年以后,我还会在脑海中想到男人的这个举动。他腰弯得如此低下,可是从某个方向看,又是那么的伟岸。他的身影,让我想到了父亲:作为一个农民工,他曾弯腰在工地上拾捡砖头,盖出栋栋高楼;他的身影,让我想到爷爷,作为一个农民,他曾弯腰在地里割麦,一茬茬麦子倒下,映射出耀眼的金黄。我想,无论如何,男人都没有做错,他没有丢失尊严,他在拾起粮食,他在拾起生命的重量。
不过,故事还在继续。
当男人弯腰拾捡奶糖时,作为一名业余写作者,我有义务继续观察车厢内的其他人物:中年妇女捂着嘴巴发笑,女大学生把头埋在书包里刷手机,乘客们依旧乱哄哄地声讨,可男人不为周遭一切所影响,他不发一言,专心地弯腰拾捡奶糖。男人的行径并未维持多久,很快,听到动静后,男人所谓的大侄儿来了,看到男人的行为后,迅速将其从地上拽起:
“恁在弄啥嘞,丢不丢人啊,恁不要面子我还要!”大侄儿一边说着,一边推搡着男人,把他推搡到座位上。女大学生提着书包向后撤,中年妇女依旧在笑。男人不发一言,他坐在那里,双手死死地攥着奶糖,眼神空洞地望向地板。
“俺爸让恁跟我出来干活,一开始我就不乐意,不说你这身子板能撑几天,那德行就不中!一副败相,光知道给我丢脸!”大侄指着男人骂,越骂男人的腰越弯,双眼弯向了腹部,可暴起青筋的双手,还是死死地攒着奶糖。列车员来了,检车员来了,甚至乘务员都来了,他们拉走女推销员,拉走大侄儿,没有一个人安慰男人。他就孤零零地在那儿坐着,接受着众人的嘲笑。兰州站很快到了,下车的人不少,或许是这起戏剧性的小插曲,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惬意的笑。当列车员放下车板时,我扭头,发现男人还在车上,他没有再去拾捡奶糖,只是头仍然低着,似乎在扫视着什么。
我的眼睛湿润了,兰州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出车站,人挤人,男人的身影在我脑海晃荡,我想起了我的二叔,想起他不舍得买一双三十来块的高帮胶鞋,穿着绿军工在滂沱的大雨中穿行;想起我的三姑父,带我和他儿子去华莱士吃汉堡,我们一连吃了四个,而他只是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在临出站时,我还想到了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是类似的绿皮火车,类似的奶糖。推销员高声呼喝,来回穿梭,我眼巴巴地看着,终于在快下站时,父亲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十元钞票。当晚在闷热的铁皮房里,我含着奶糖,大汗淋漓,梦到了草原的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