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玉活到这么久,对于世间的情与爱,只有两次真正的出戏。一次是他师父的去世,他真实的悲痛持续了很久。第二次是为了李艳凤。
一
一面椭圆的镜子,映出李艳凤一张十八岁的鹅蛋脸,她是顶漂亮的,但她的手不稳。是第一次给自己化妆啊,真正要登台的妆。用的这浓重的、厚重的,令人晕眩的油彩,她感到吃劲了。油彩是师父买的,新的,贵的,不伤人。师父脸上的皮肤不好看,可能是从前被油彩伤过。
师父的妆成了,正出了神地望着她。可能,他在想别的,但是眼神正好落在她身上。李艳凤从镜子里望到,就突然渴望自己表现得更从容。她果断地把另一边的眉毛描上,描得很重。但是描完那一边的眉毛,她的手又不知该放去哪边了。
“师父,”她要打断这种情绪,“您……我觉得,其实你的妆比我要像女人。”她想要说笑又不大会说笑,终是一副试探的神色。
“孩子啊你傻啦?”师父笑道,“什么叫像女人?你是个女孩嘛。”
“噢。”她低头。
师父的妆,美得像女人。师父是男旦,男旦的妆是极难化的。铺满油彩的妆很浓,却要表现些浑然天成的气质,减一分便衬不出这美来,多一分便显媚俗。就算是化了妆,师父从骨相上,也看得出是个男人,这是无法改变的。师父也从未想过从妆上改变些什么。师父这妆,顺着骨相来,细看有一点的“糙”。但这种“糙”与他十分贴合,这种“糙”,使他雌雄莫辨。
李艳凤脸上的油彩还没抹完就停住了,她忙忙地往头上缠着一圈一圈的,往面上贴着一片一片的。今天,她的思绪有些飘忽,手上便愈发地不听话。头上的黑布缠得紧了,她还没有真切地感受到疼,就是眼角吊着眼睛很烫,快要冒火似的烫。
“你怎的,先勒上头了?妆还没成呢。”是师父的声音。
李艳凤没听到似的。
“快拿下来吧,一弄好几个钟头,你不惯的,一会儿要吐了。”还是师父的声音。
这回,师父的话很长。李艳凤听懂了,就把手放下。
“我来吧。”师父说。李艳凤便由得他弄。她的眼睛对着镜子,镜子里有她,有师父,上了妆的师父。师父今年三十五岁,准确地说,他们没有明确的师承关系。师父也有师父,他很老,他们才是真正的师徒。
“你紧张么?”师父问她,“十几年前我也紧张,都是一样的……”
“头上的东西嘛,重得很,也不是时时都要戴着。换场的时候可以拿下来透口气……多几次就不会忘了。”
“你的妆化得不错,只是没化完你就停住。你们女孩子,是天生的么?天生就会?”师父的语句絮絮叨叨。
李艳凤没有回答。她开始感到头疼,即使头饰已经被师父取下,映在镜子里十分晃眼。
就在两个月前,十八岁的李艳凤突然发现,自己有一点儿喜欢师父。她并不知道这种喜欢是什么样的,也不会有人知道。假使有一天别人知道了,这无疑会变成个错误的事。有些约定俗成,变不了。
已经十八岁的李艳凤还不太明白男女之间的事,照这么说,她也不明白自己对师父的“喜欢”是怎样一种情绪。她想了想师父的名字,张怀玉,她没有念出声。然后,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名字,被贴在帆布包上的,李艳凤。戏校的孩子们挎着一样的包,李艳凤爱惜自己的东西,所以,贴的名字还在。我的名字太俗,她想。过去我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太俗,现在知道了。因为,知道了师父的名字不俗。师父说过,君子佩玉,玉是很美的东西。
李艳凤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是,师父把她当成一个孩子。她是学京戏的,梆子转的京剧,从县里的戏校上来的。
二
最近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李艳凤已然毕业,会被调去新的城市,新的团里,通知已经下来了,演完毕业的那场戏就走;二是,师父要结婚了。这些事,李艳凤在演出前,就全知道。她的心里并没有伤感的情绪飘过。
早在十年前,八岁的李艳凤离家学梆子,那时候她就知道,她是很早就要出去工作的人。五年后她因为天资好被选进更好的学校,用不着更早地去县剧团跑龙套了,她也没有太兴奋。李艳凤知道,自己只是单纯地多赚五年时光,日子一到还是要去跑龙套的。去哪个团里,她不知道,是不是能挣得多些,她没想过。
至于师父要结婚这件事,她早该想到了。师父今年三十五岁,平时很忙,忙着学戏、演戏、教戏,忙着适应自己的各种身份。所以,她不知道师父是不是在恋爱这件事,就知道师父要结婚了。她没有伤心也没有说祝福的话,只有些错乱。这种错乱表现在了她的毕业演出先后,化妆的时候、登台的时候……没人看出来。李艳凤一直是个小心翼翼地活着的人,她表现出的无论是紧张还是无措,别人看着都太合理了。
那天,李艳凤的演出剧目是《游龙戏凤》,极欢快、戏谑的。这个梅派传统戏,学戏的人却不情愿拿它交作业。至于原因么,它是喜剧,不正;它演起来吃功,看着却不,很亏;它没有大段的见功力的唱,也没武戏,所以也没人敢拿它去打比赛,或者大奖赛。但是这戏放剧团里,上座率高,人是极愿意看的,因为它是喜剧。忙碌的人喜欢看喜剧。
这戏被李艳凤抽到了,旁人不说好,只说巧。因为,李艳凤的名字和戏中那个李凤姐差不离。李艳凤平静地接受了抽到这出戏的事实,这戏不好演也不难演,原因么,就算她演不进去,都不会太错。
李艳凤演起戏来像一块雕刻精美的黄杨木。她的嗓音条件很好,只是一块木,雕刻得再好,也传达不了情感。换句话说,她不够入戏。师父常这么说她。
天生孤独的人,自然没有情感,也入不了戏。李艳凤心说。她不认为这是个大事,她的心里,感情不能当饭吃。她有嗓子,嗓子比感情重要,嗓子能当饭吃。
最近这种情况有些改善。师父说她长大了。确实可以这么说,十八岁的李艳凤刚刚有些青春萌动的情愫。她演起戏来仍像块上好的木头,但身上的气质好了十分。她开始有一点儿喜欢现在的师父的时候,就是她开始变得很漂亮的时候,可能只是年龄到了。现在的师父,张怀玉,带了她们还不满一年。李艳凤有过很多师父。
但是张怀玉教戏教得最好。戏是个程式化的东西,演起来虚虚实实。张怀玉教李艳凤记住了戏中的一招一式,也让她开始意识到,人的七情六欲。只是,李艳凤一唱,就忘记师父教过的东西。李艳凤的戏里,只有演,没有情,很单纯。至于她为什么有一点儿喜欢张怀玉,因为,他和之前的师父不一样。
张怀玉很温和,戏里戏外都是。其他的师父,扮了相就入了戏。但戏是戏,人是人。戏里温婉缠绵,戏外严苛。而张怀玉扮上之后,却像是从戏里走出的。他平日里的性格,也是戏里的味道:带点儿《游龙戏凤》的俏皮,带点儿《白蛇传》里的柔软。更重要的,张怀玉身上充满了女性角色的细腻与温和。
但是戏里走出的人也要结婚了。想到这儿,李艳凤笑了笑。
三
那天的戏,李艳凤觉着自己演得很糟,但没有人发现她演得很糟。她恍惚间记得,张怀玉还夸了她:“孩子你今天,挺入戏。要记住这个感觉,往后的戏,都这么演罢。”
可,我哪里入戏了?李艳凤想。这是她第一次装扮齐全地站在台上,演这出喜剧。与她对戏的角色是正德皇帝,老生,一个年轻男孩扮的。她知道那是她的某个同学,平时见得不多。平时,同她对戏那个人是张怀玉,师父。
师父虽是个男旦,教她们的时候,却把所有的角色都演一遍。李艳凤认真地望着他。“记住了么?”每回,师父都要这么问。“记住了。”李艳凤说。她确实把唱词记得很好,把身段记得很好。师父讲过的背景故事,她也记住了。那出《游龙戏凤》,师父讲得很幽默。
李艳凤记得师父说过的所有话。
“明武宗,正德皇帝,是个爱玩儿的人。一个爱玩儿的人,若是个才子,叫做风流。若是个帝王,便唤作微服私访。若是换成师父我,便,便不是个好人了……”李艳凤一直是懵住的表情,听到最后才露出了笑。张怀玉看到她笑了,才继续往下说。
“李凤姐这个角色,还是个年轻小姑娘啊。碰上一个年长她不知多少岁的军官,言语调戏,想想,她的反应会怎样?”
李艳凤不出声。这戏师父说过多遍,她早就知道她会怎样。
“她起先是试探,试探到不对了,就开始周旋,周旋到不对了,才是往里屋躲……那种含羞,带怒,又不失分寸的一个伶俐小姑娘,她是和你们一边儿大的,一个小姑娘。”张怀玉说。
李艳凤望向台上那个“正德皇帝”,她开始感到紧张。这紧张是因为,对面那个人很陌生。她没有直面过抹上油彩,挂上髯口的人。他蹬着厚底靴,很高。他的髯口晃来晃去,身上的袍子亦晃来晃去。“他是个大我很多的人,而且是个皇帝。”李艳凤心说。
她可以演下去,因为记得唱词,记得身段。她的害怕,不是角色本身的害怕,她是李艳凤。李艳凤不喜欢戏里那个人。
“那,她真的爱他吗,师父?”李艳凤记得自己这么问过。
“谁?”
“李凤姐,她爱上那位皇帝?”
“唔……”张怀玉说,“可能是吧,这出戏讲的不是爱情。”
“那是什么?”
“她和你一边儿大,”张怀玉并不想敷衍自己这个不多话的学生,就说下去,“你能够体验到她的心情,一定能,在演出的时候。你知道了对面是个皇帝,才适时地产生些仰慕。如果有爱情,那么最后才有。角色是随着演员的。李艳凤是个什么心情,李凤姐就是。”
李艳凤正在演出。师父说过的那些由试探到周旋到躲避的复杂情绪,她没有体察到。因为她是李艳凤。
对面的长髯老生唱道:“接酒时将她来戏一戏,看她知情就不知情……”
“我知道,”李艳凤心说,“所以我害怕。”她在娴熟的唱词中掺进了紧张的情绪,与戏中的李凤姐不是一种情绪,却演成了一种情绪。
那老生唱道:“在头上取下了九龙帽,避尘珠照得满堂红……”
“对面那个人是皇帝,我知道。”李艳凤心说,“他比我大好多岁,他的地位很高,他封了我就会走,他并不爱我。所以李凤姐不会真的喜欢正德皇帝。”
那么,李艳凤也不会真的喜欢张怀玉?“师父也是比我大好多岁的,地位高的人,与戏里的李凤姐和正德皇帝一样。”李艳凤突然觉得自己想得很明白,终于想得很明白。
她把戏唱成了自己,便不知道是入戏了,还是出戏了。
四
时间匆匆过去了六年。那么李艳凤在市京剧团也演过六年的戏了。她是个敬业的演员,与师父一样,跑过龙套,现在,开始演主角了。师父在更高一级的剧团里,人生的位置比从前还高了不少。
六年之中他们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师父的师父去世的时候。张怀玉带她们这批孩子那会儿三十五岁,作为一个教师而不是师父。那时候,他已经在七十多岁的师父身边呆过很多很多年。师父也是男旦,张怀玉是他师父正式收过的,最后一个徒弟。他从小天分极高,像活在戏里的人,走路带风,眉里带笑。师父让他去戏校带一带学生,不算正式的编制,为的是叫他从戏里走出。生活过很多年的师父想叫他知道,人生不是只有京戏。有没有走出来,没人看得出,但是他做得不错。师父的师父是个名人,还没有离开舞台,却突然地离开人世。那几天去了很多人,都是悼念的。李艳凤悄悄请了假,又悄悄地来。她进去鞠一躬,就走了。
远远的,她看到了她的师父,她不知道他是否记得自己。毕竟,三年过去了。
张怀玉没有戴墨镜,没有穿西服。他穿着掉成白色的素色衬衫,他有一点儿不像李艳凤记忆中的那个人。平时,张怀玉总是穿得一丝不苟,今天连他的头发都是飘着,那屋里没有风。
李艳凤在远处的廊道上站了很久,她决定不要在今天和师父打个照面。过些日子,至少,等这件事过去再说。她真正要离开的时候,却看到师父朝这边来了。
“谢谢你。”这是三年后师父,张怀玉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
李艳凤觉得师父笑了笑,其实不会,师父脸上的表情很悲哀。从前他都是笑一笑再说话的。夕阳投下的光影很重,照到师父的脸上,他的表情便又模糊不清了。
“怎么样啊?”张怀玉问道,“生活得怎么样,戏演得怎么样?”
“和从前差不多。”
那天很冷,李艳凤却看到师父只穿了一件衬衫,很薄没有套外衣,她也看出了师父真实的悲哀。她没有去安慰什么,因为不会说。她与师父道声别,再一次碰到又是三年后。
李艳凤二十四岁了,已经成为团里比较出色的年轻演员。她的戏越演越纯熟,她身上扎实的功底,是张怀玉教下的,李艳凤知道。她常常想起那一年里,旧的戏新的戏,师父都给她们说过。张怀玉把她的戏打磨细了。她仍是不入戏,这一点她不能够完全理解师父。师父是戏里的人,她不是。可能,现实中的人是演不好戏的。然后,团里派她去省城学习段日子,她去的地方恰好是张怀玉演戏的地方。师父是团长了,这个年纪的团长,不出奇。
“师父,你最近怎样?”这次的问候是李艳凤先开口,她长大了。
“我很好。”师父说。
“师娘呢?”李艳凤想起三年前他们见得匆忙,她什么都还没问。
“我们离婚了。”
“为什么?”李艳凤冲出句话来,她知道问得不妥。就算是只相处过一年,她也实在不信师父那样的人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是我的错。”但是张怀玉说。
可是我要结婚了,李艳凤心说。她没有父母,本想叫师父知道。现在,她决定不说了。张怀玉还是李艳凤记忆中的张怀玉,衣服和头发都很齐整。走路带风,眉里带笑,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她不知道师父做错了什么,也不愿知道。
五
李艳凤结婚的对象也是一名演员,与她唱对手戏的,工老生。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两年多,结束了也还是在同一个团里,该演的戏也还是要演。
这两年对于李艳凤来说,累得很。他们的爱情虚虚实实,同戏里一样。说来极巧,他们认得,也是一场《游龙戏凤》。
离开戏校走进团里之后,李艳凤跑龙套跑到第五个年头上,有词的角色多起来。打头阵的,便是《游龙戏凤》,不会出错的喜剧。与她对戏那位“正德皇帝”,便成为日后与她结婚又离婚的丈夫。他叫做徐敬州,是个年轻演员。
他是个顶沉默的,平地惊雷都炸不出他多一句话来。他的扮相好看得很。一般来说,厚重的油彩会把很多地方隐没掉,好看的、不好看的。所以一众不一样的人化上妆,就变成一样的,一群模糊的影子。徐敬州却不是。可能得益于自身的气质,他吊起眉梢,挂上髯口,倒是比平常更好看了。李艳凤在这一点上,与他很像。京戏的衣裳是鲜艳华丽的,非得浓墨重彩才能把素色的幕布压住。同样的道理是,非得超凡脱俗的人才能把浓艳的妆扮压住。李艳凤和徐敬州都具备这样的条件。
徐敬州把戏演成了自己。他虽是个沉闷的人,这种沉闷去到戏里正德皇帝身上,却转化成一种难于言说的儒雅与谦和。从当今视角评判,那么风流的角色着实称不上什么好人,就算这是出喜剧。宽大亮眼的蓝色袍子挥动起来,角色的魂就抓住了。可,徐敬州是徐敬州,不是什么正德皇帝。他的“正德皇帝”挥一挥衣袖,倒是真的会让李艳凤想起她心中的徐志摩来。他们是在戏里喜欢上对方的,他们都不是戏里的人。于是,《游龙戏凤》便不再是戏谑的“游龙戏凤”,反而多了分静悄悄的情愫。戏台子上,徐敬州的眼随着李艳凤走,袖也随着李艳凤走,他把本身笔挺的身姿压低,手中转悠的扇子便不是在调戏,而是在逗趣了。李艳凤自然而然就读出,他的“喜欢”是真的。
“你为什么这么演?”她问他,“那个角色,哪有什么真正的喜欢在?”
“哪里就没有?”
后来他们结婚了。但生活不是戏,婚姻又不像是真正的生活。戏,占据了他们人生大部分时光,婚姻却仿佛突然介入的第三者,把生活埋掉了。
日子久了,李艳凤开始知道,徐敬州不是个完全的好脾气,而她自己,也绝不只是个寡言的人。徐敬州把他的温和留在戏里,留给外人,留给李艳凤的却只是一个自己。他们家没有争吵,甚至没有声音。李艳凤需要声音,却只能从戏里听到。她有过几句抗议的话,得到的回应是一只摔碎的碗。徐敬州摔碗的声音甚至盖过了他们家曾经响起过的所有说话的声音。
“为什么不说话?”她问他。
“我喜欢安静。”
“你和戏里的样子,不一样了。”
“本就是不一样的。”
然后,戏里的徐敬州也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李艳凤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眼不再总是随着她走,他的袖子甩出的动静也不再是儒雅谦和的,他开始骄傲得像只气球。他的“正德皇帝”也就这么,开始变成一个真正的,风流的人。
“你演得比从前更好。”但是李艳凤说。
“是吗?只是对这戏,新一层解读罢了。”
“怎样?”
“喜剧该有喜剧的标准,”徐敬州轻描淡写的,“这个角色演成真正的喜欢自然是不对,光是个调戏,观众又不干。我琢磨出一种模糊的界限,现在这个样。这个样子是对的,我知道。”
李艳凤点着头笑笑。
六
两年多以后,徐敬州摔到第十只碗的那个当口上,他们离婚了。李艳凤先提了那一句,她的丈夫就点头答应。“我不是一个合适做丈夫的人。”他说。
他的戏是越演越好了,所以戏外那个真实的人反倒有些不真实,李艳凤这么想着,就踏上一辆公交车回去她从前的宿舍。她没有家。她忽地想起师父,师父离婚那时候说过的话会不会和这,和她的丈夫一样?不会,但是她心说,师父是戏里的人,徐敬州不是。徐敬州的戏里戏外不是一个人。他们和师父,都不一样。
台上的戏不会因为台下的离婚就草草收场,戏里的夫妻是他们仍要延续的故事。李艳凤和徐敬州离婚后那一个月里,就演过好几回的《游龙戏凤》。他们演得熟了。
椭圆的镜子陈旧得泛黄,立在化妆桌上,西边一角已经模糊得看不到镜里的影像。李艳凤看着自己的二十六岁,抹上油彩,是和十八岁一样的二十六岁,只是动作娴熟得多了。若是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过下去,五十岁李艳凤应该也还是现在的样子,因为脸上的油彩很厚,厚到能够把生活带给她的痕迹遮住。头饰在一个角落里闪,她记得师父的话,它们重得很,临演出的时候再把它们戴上。她不知不觉地照着做。她已经离婚了,但是她很镇静。
登台之前她想了很多,并不是关于她的婚姻有任何不幸的地方,而是这戏,接下来这戏该怎么演。她并不惧怕将要发生的,与徐敬州的对手戏,她只是突然忘了这戏是怎么演的。从前的李艳凤,是怎么演的?她小时候,就能把唱词做得不错,把身段做得不错。她记得师父说过的,那个永远入不了戏的十八岁。然后她开始逐渐地入戏,以李艳凤的身份。李凤姐就是李艳凤,戏里面对正德皇帝的慌乱、不喜都是李艳凤自己最真的情绪。后来她遇上徐敬州,她不知不觉把一份最真实的爱情融进去,李凤姐这个角色就忽而变得温婉了。
徐敬州亦是个以自身入戏的徐敬州,但那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两年前,浪荡人物正德皇帝在他的身上变成了斯文人,徐敬州式的斯文人又在这婚后的两年之中一点一点地变成真正的浪荡子弟。他的戏越来越接近戏该有的样子。可是李艳凤,她逐渐地找不到戏该有的样子,甚至找不到属于她自己的样子。李艳凤的李凤姐在她的婚后成为一具空壳,无憎无爱。但是没人看得出,因为这是出喜剧。而这些,她刚刚意识到。李艳凤不知道,现在,该用什么样的身份,以什么样的心情入戏,戏忽而就开始了。
她看到了那个穿着宽大袍子,踩着厚底靴的,她曾经的丈夫。她感到对面的人很陌生。几年的对手戏,她熟悉徐敬州每一个手势,甚至脚下的每一步。她也熟悉着她曾经的丈夫逐渐走进这个角色,而在戏里做出的每一个变化。而今天,他把那些变化丢了。
后头几场,他丢得更多。他的眼重新随着李艳凤走,袖也重新随着李艳凤走,他不再是那个已经演出风流劲儿的人。他的眼里有几分的愧疚,几分的泄气,这些个情绪被他身边那个人清晰地察觉到。
“你为什么这么演?”李艳凤说。
“怎么?”
“没什么。”
徐敬州顺手带起一件衣裳走了,他错拿了别人的衣裳。走了好远,又折回来,重新走。他没敢抬眼看看李艳凤。这一个月,他都回不去,回不去李艳凤觉得他最入戏的样子。
所以,李艳凤知道了,徐敬州的每一场戏,都是他自己,当然包括,曾经在《游龙戏凤》中的骄傲与风流。他从不曾真正地进到角色中去。
所以,什么才是入戏?
七
李艳凤离婚后的第二个月,就被调走了,调去张怀玉那个团。她想了想,想明白这事是师父做的。她很久都没有掉下的眼泪在这时忽然就流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哭。
她离婚的事,团里原没个人知道。旁人不是李艳凤,便看不出他们戏里戏外那些变化。甚至,李艳凤在她的宿舍住到一个月往上,才有旁人意识到,旁人的“旁人”生活里的不同寻常。
有人问她:“你怎么没回家?”
“我离婚一个多月了。”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彻彻底底地知道,就如同一个月前,都彻彻底底地不知道一样。李艳凤仍然镇静,直到接了师父的电话。师父问她好不好,她说很好。师父说他们团里缺人,说她很优秀,问她愿不愿过来。她说,愿意。她很快收到了调往师父那个团里的通知。
李艳凤很感激她的师父,虽然,张怀玉并没有问过她离婚的事。她进来这个团已经半年,都没人问过。她甚至开始怀疑,师父是真的知道,还是,这只是个巧合。师父待她很好,像从前一样,温和又不失分寸。师父没叫团里的人知道,她曾是他的学生。他们也认识李艳凤,是好几年前,她来到团里学习的时候认识的。
后来,她不会总是想起从前的事,和徐敬州的事,也就在那时候,李艳凤草率地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段婚姻。因为有人知道了她曾是师父的学生,也有人知道了她离婚的事。李艳凤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知道,就像她同样不明白,师父是怎么知道她的生活一样。很多事就这么发生了,没人想得通。
“我想要早点儿结婚。”李艳凤对师父说。
“为啥?”
“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二十八岁,也还是很年轻的。”
“他们说我喜欢你。”
张怀玉正一件一件地整理团里头登台用的衣裳,从这头走到那头。他顿一下,又走回来。
“你知道不是嘛!”他冲李艳凤笑笑,“你不用理,让他们说去。过阵子就没人记得说了,总是这样的。”
“不会过去的,师父,我们已经定下了。”李艳凤低着头。
“你不要再随便地……把自己嫁出去。”张怀玉说。他始终也没有问,她的对象是谁,待她好不好。师父一直是那个玉一样温润的君子。
李艳凤知道,她曾经真的有一点儿喜欢师父,那是十年以前,是那个腼腆又不谙世事的李艳凤。至于现在的李艳凤已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自己却不十分清楚。她逐渐淡忘了过去那种“喜欢”,她还是记得,师父是很好的人。可能,她心里唯一那个疙瘩就是,师父始终都没有说过自己为什么离婚。她也不会去问的。
李艳凤回到宿舍,才感到自己的面庞发烫。是因为我又要结婚了吗?她想。
八
“师父,你演过《游龙戏凤》吗?”
“我演过。”
“那,我有跟您演过吗?我记得我演过很多次了。我跟我从前的丈夫演过,我跟很多人演过,我现在还在演。我不记得有没有跟你演过。”李艳凤的句子恍恍惚惚的。
“你听我一句,离婚吧,”张怀玉顿了一顿,“你还是个年轻孩子。”
“您知道,我们的事?”
“我不知道。”
李艳凤过得怎样,他很少去问。但是他知道她过得不好。
“师父是男旦,你忘了吗?”他接着说,“一直和你演的是同一个角色,我们当然不会有对戏的时候。”
“但是我们对过戏,”李艳凤说,“我记得在我小时候。还有,我是要离婚了,师父。”
李艳凤第二回嫁的那个人是坐在台下看戏的,比她小。他们结婚两年,家里没进过第三个人。
“他对你,怎么样了?”
“他打我。”
李艳凤最终有没有离婚,她没说,应该是离婚了吧。因为,她再没提过那个人,她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笑。但她的气色是越来越差了,她还不到三十岁。
“你该休息阵子,”张怀玉说,“事情过去了,总要缓一缓。”
“今晚上有戏要演。”
李艳凤又坐在一面椭圆的镜子跟前,她熟练地往脸上贴着一片一片,亮晶晶的。快要过年了,晚上的戏是《游龙戏凤》,极欢快的喜剧。她是A角,她的B角病了。于是,张怀玉化上同样的妆,他愿意为他的学生做B角。当然他也希望,今天这戏用不到他。
李艳凤的戏演得很熟,今天,她的表情很灵动。这出戏,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不笑,师父都讲过。从十八岁到现在,她一直不折不扣地完成着。十八岁是机械的重复,二十八岁是在戏和生活中来回穿梭的自己。但是今天,她的脑袋很空,她还是记得这戏该怎么演。她不自觉地使自己的表情灵动起来,虽然,她始终没有入戏。
把戏演完,李艳凤就倒下去,被她的师父,张怀玉抱起来。她的衣裳头饰很重,但是,她倒下去的样子,像轻飘飘的羽毛。
她看到师父厚重油彩背后的,一双关切的眼睛,与很多年前一样。她觉得现在很累,过去很好,师父很好。
张怀玉不知道她怎么了,因为她没有告诉过他。而且,她脸上的油彩化得极好,又细腻又厚重,看不出面色是怎样的。她的衣裳有不少层,又长,看不出她流了多少血。
九
十年以前,张怀玉就离婚了。那个时候,他的师父刚刚过世。他在那个节骨眼上离婚,不是摆明了想要气死哪一个,而是,他们早就想好了,只是在等,只要师父还在。
张怀玉与他的妻子不曾做过真正的夫妻,甚至,他们也不住一处。妻子是他师父的小女儿,有个性有自我的人。她过了三十五岁都不愿结婚,同他一样。他师父同时想到了他们两个,张怀玉没有答应。他不爱她,更准确的是,他从来没有真切地感受过爱情,除非,入戏的时候。
张怀玉的人生都在戏里。自学戏那天起,就再没离开过。他是男旦,戏里演女子,戏外演男人。早年间他有些错乱,这错乱在于,戏里的情爱缠绵、国恨家仇,他演得入神。他不会分不清什么是戏,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假什么是真。但是日子久了,他开始不明白,真实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张怀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了戏中的人。他没有固定的搭档,也不会总演一出关于爱情的戏剧。
那天他遥对着椭圆的镜子,看到镜中的人往脸上涂着厚重的妆,那是十八岁的李艳凤。他又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是一样的妆容,他的眼迷了。张怀玉发现,令他倾心的美,其实在戏里。甚至,连自己的样子都是令他着迷的,他觉得自己疯了。
所以师父的请求他没答应。至于后来为什么又决定跟师父的女儿结婚,他也不明白,这是令他无比愧疚的事情。好在,师父的女儿也不爱他,这又是令他摆脱愧疚的事了。
张怀玉活到这么久,对于世间的情与爱,只有两次真正的出戏。一次是他师父的去世,他真实的悲痛持续了很久。第二次是为了李艳凤。李艳凤死了。
李艳凤在第二段婚姻结束的时候已经怀孕,但她懵里懵懂的连自己都不大清楚,自然也不会被她的师父知道。张怀玉愣了很久,他不知道该联系李艳凤的哪个亲人,是她的第一任丈夫还是第二任丈夫。她一个亲人也没有。
张怀玉是待她最好的那个人,张怀玉待每个人,都非常好。张怀玉以为自己至少能够帮到她的忙,又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没能做到。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李艳凤的情感是怎样的,他只是难过。这难过与他师父去世的时候不一样,又一样深。
他们一直都不是爱人的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