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尼


文/纪天舒

 

上进的监督者,和献爱的背信者,情感公式会推导出什么样的结果。


从高铁上下来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回到了六七年前,一个人来北京定居的时候。

天还未晚,正是下班高峰,地铁进出口皆人潮汹涌。一对挽着胳膊的青年男女挤得我差点儿摔倒,好在我及时把蛋糕提高,闪过他们的碰撞。在纷纷扰扰的推搡与叹息里,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早点儿回到家,快点儿结束这一周的折磨。

叶莉看见我手里的蛋糕盒,显露出非常高兴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俏皮样子:“出了点儿小意外,但马上就好。”

两个小时前,叶莉在微信上告诉我今晚会做番茄丸子汤。

家里有个女人确实很好,也许这就是所有男人无论成功与否都期盼背后有个贤内助的原因。她以前老对我说,以后有小孩儿了必须得有两个保姆在家才行。

“你看我卡点儿准吧,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最近做饭好像没什么手感了。”

说着,她把一大碗番茄汤搬到这个崭新的出租屋小桌上。这间屋子让叶莉倍感幸福,除了空间比之前大一倍以外,电影院就在楼下,几步路就可以到达商场,地铁站就在门口。

“我们一小时就可以到机场,去任何地方。”

即使是喜欢待在家的叶莉,也依然对这种可能性兴奋不已。她的兴奋让我倍感幸福,如果不是和叶莉谈恋爱,兴奋,是我忘记了很多年的感受。成年人似乎不该这么高兴。

看完房我就租了,叶莉把这视作我们余生的起点,哪怕这儿离中关村很远。

叶莉对于未来的设想铜臭味十足,我十分认同,两个外地人在北京生活,没点儿钱是过不下去的。

 

“真的吗,徐来,你太好了。”

由于拿错了丸子的种类,她对今晚的厨艺有些自我怀疑,为了鼓励她的殷勤,我积极地表示了肯定:“挺好吃,你要自信呀。”我尝了几口,有点儿酸。叶莉做饭不喜欢放酱油,她说这样吃健康。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忍住今晚差旅归来的疲惫,再一次肯定了她。

热乎乎的丸子汤一口一口填满我六个小时没进食的胃,番茄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客厅。叶莉听到我的鼓励十分开心,紧接着说:“徐来,等下吃完饭,你把地也拖一下吧!”

环顾四周,我看着自己六千块钱租来的小屋,再一口一口地喝着汤,听到她的这句吩咐,我说好的。

女人们温柔的语气,有时在我听来十分刺耳,其实我也算是爱干净的人,但如今所有的家务都像是叶莉给我的任务,有标准,有考核。为了完成叶莉为首的一人组织对我的考验,我决定晚点儿再干,免得又干得让她不满意。所以吃完饭后我说:“出差太累了,我先休息会儿。”

叶莉瞥着还没吃完的两个饺子,故作平静地问:“你太累的话,我来收拾?但你把这些吃完可以吗?”

从她望向我的眼神里,我看到她正在回放我对她的承诺。比如答应她婚后不需要做家务,婚前自然更是如此。我知道她最讨厌的家务就是洗碗,但我得等会儿才有力气。

叶莉微弱地叹了口气。

可我忙了一天了,现在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玩会儿手机。

“你放那儿吧,我去卧室躺会儿,回来吃完就收拾。”

“你能先收进厨房吗?”

“我晚点儿想把这些都吃完。”烦躁的情绪从装满丸子汤的胃底升腾出来,好像在抱怨这汤也太淡了。

“要不你先都搬进厨房?等下要吃的时候再搬过来就行。”叶莉不依不饶地问。

她试图通过重复对话的方式逼我就范,四个多小时的高铁让我无法再扮演对方心中好室友的角色。她天天在家,根本就不知道出差有多累。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怒气,我口气生硬地说:“等会儿吧。”

叶莉不再作声,她看起来还没生气。于是我从餐桌前站起来,转身走向卧室。

“你也休息下,一起看会儿电影不?”我不希望她生气。

她说她在客厅改个方案,明天要传给客户。有时我佩服她这股子爱工作的劲头儿,和我刚毕业时一样。

我对她的安排心满意足,因为我也没多想看电影。躺在床上,我累得甚至不愿再翻个身,一直让不平整的毯子顶着我的小腹。

习惯性地打开B站,首页又给我推送了那个熟悉的“福利姬”。坦白讲,我认识她的时间比认识叶莉还要长,但有次叶莉发现我的收藏夹里全是这位女士后便怒不可遏,嚷着要分手,那时我们才在一起半年,我当然选择立即清空我的收藏夹。类似的情况此后又被她在其他平台发现了几次,每次我都得疯狂给她道歉才行。

我又没出轨,看看怎么了?她说她从来都不会乱看除了我以外任何的男生。我承认事实如此,但还是心有怨念。然而我虽心有怨念,还是果断长按视频选择了“不感兴趣”,否则叶莉又要和我分手了。

春日即将来临,穿搭博主们一扫冷气,穿着越来越清凉了。我看着首页推给我的穿搭视频,里面也有穿着很少的女人。叶莉在那次闹分手的辩论里发表论点,她认为网红只要不勾引观众就不属于惹她生气的范畴,所以我想此刻正在观看夏日海边比基尼穿搭视频的我就不是色狼。然而没人告诉叶莉,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关键是女人,而不是她们在做什么。

看完两三个“沙滩摄影技巧类”的视频后,我听见客厅传来叶莉不断敲击键盘的声音。其实有时我无法想象和叶莉的关系还能恢复到今天的地步,在去年她去南方调研和我发生矛盾后,她有时会在我们的这个新家里笑嘻嘻地告诉我她不能再与我上床了,因为她得拿回女性权力。我说很多有老公的女人不都说自己有女性权力吗,一旦掌握了权力就不能找点儿乐子啦?她说她是激进派。然而不消几日,她又会在深夜再次觉醒,正襟危坐地立在床上告诉我,她还是想做一个漂亮的女人。

她当然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高个子,一头发红的褐色卷发,漆黑的眸子,眼仁特别大,是我所有女朋友里唯一不执着于把美瞳叫做隐形眼镜的女生。过去我与她说到这个笑话,她让我给其他女生留点儿面子,但我看得出她因此非常得意。

大四实习了几家公司后,她告诉我,女人之间不能再雌竞了,以后只能夸她会赚钱。我同意了,内心也觉得是挺有道理的。但我知道彼时不再参与所谓雌竞的叶莉,是因为已经厌倦了在单位只能听到关于外貌的夸赞,而不是留用。

去年六月,她从那所不起眼的大学匆忙地毕业了。中关村这些大厂看不起她的学历,好在叶莉没有恋战互联网,扭头去了一家中型的学术公司,如今都做到了小组长的职位。薪资到手是我的一半,再加上她不久后开始投入的给人润色文书的副业,收入就几乎和我差不多了。对此她非常满意,因为我已经工作五六年了。

在收到第一个五位数的月度奖金后,叶莉非常兴奋地搂着我说:“我还以为咱根本买不起北京的房子呢,现在感觉挺有希望。”那时我们仍然住在海淀的小屋里,叶莉经常抱怨家里没有专门办公用的桌子:“徐来,赶快给我买个桌子吧!”

我不置可否,不买当然不是因为钱的问题,而是那个家实在太小了,买了没有地方放。叶莉时不时就在我耳边叮咛:“徐来,桌子,桌子,桌子。”

我被她搞得啼笑皆非,不知道还以为桌子有多贵,有多难买。我说等咱这个屋子到期换了大房子,我一定给你买。她躺在屋子里最大的物什上,用头抵着靠墙的抱枕,长长的头发搭在胸前,又垂到了床上。她跟着我的眼神,望了望我那间没有多余空地的单身公寓,呼了一口气,无奈地同意道:“好吧,徐来。”

“你是最乖的宝贝,你想吃冰激凌蛋糕吗?”为了调节气氛,我掏出手机询问叶莉,她也就立即笑笑地点点头同意了:“我还要吃那家的冰激凌布朗尼!”

“好,给你点好啦!”我宠溺地捏了捏她圆嘟嘟的脸,叶莉的快乐一直都非常简单,一个68元的冰激凌布朗尼蛋糕就能让她雀跃不已,一份过万的奖金就能让她非常满意,一个犯错后道歉的我也能被她善待,不知不觉距离上次她要和我闹分手已经过去了小半年,虽然我知道再过几个月又要异地恋了,但我认为和叶莉的感情应该依然牢固。

总而言之,我清楚叶莉是个挺好的女人。即使此刻我心情杂乱,也不该对她如此冷漠。我知道她一定想让我立即开始收拾厨房,然后再拖地,顺便把床单换了,去洗个澡,干干净净又香喷喷地躺在她身边。但我的确有点儿太累了。

 

“已经两个小时了。”

听到她在卧室外的客厅里又掐起表似的报时,方才我对她的愧疚一扫而空。

我告诉她等会儿,我再休息下,实在太累了。

而后看了眼表,不过九点,她到底在着急什么?有时我真是受不了她这个着急的个性,什么时候都特别自信,什么时候都不愿站在我的角度思考下生活,有一点点问题就非要和我分手,真和我分了她还能遇见像我一样对她这么有耐心的人吗?

“你就不能快点儿吃完了收拾好吗?”叶莉的声音又从客厅里传来,我听到她推开了客厅的椅子,起身站了起来。我们的屋子很小,很快我就看到她杵在卧室门口,望着我进屋后的第二个姿势——平躺。除了黏着屏幕的大拇指外,我是一点儿都不想动,更不想听她的差遣,我又不是她的仆人。但叶莉似乎看不出我的疲惫,并且丝毫没意识到她有时比资本家还要严格。她皱着眉头站在卧室门口,一言不发,仿佛一座五指山无声地向我逼近。对峙中的沉默像一条抹布拧出的水珠,淹得我俩无法开口。

本想要说些什么安抚这越来越硬的空气,委屈却让我无法控制:“我就想休息会儿不行吗?如果你做饭就是为了让我干活儿,那你以后还是别折腾我了。”

“你居然这样想。”叶莉愠怒道。

“我工作一整天了,我从昨晚就开始出差。一直坐飞机坐高铁,我想安安静静地休息会儿!”

叶莉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她忍住了。而后冷淡地问我是否还想吃点剩下的东西。两个小时前我或许想吃完,现在没胃口了,说完这几句话,我越想越委屈,换了个姿势平趴在床上不再看她。反正她肯定不会放过我的,就像删掉收藏夹里的所有视频,就像我现在不敢有任何“不规矩”的行为——哪怕是在大街上看看美女,就像这个新桌子一样,什么东西只要她想要,她一定会得到。

果然,她又开始发言了:“你要不想收拾,我来收拾就好了,我知道你很累,所以才给你做饭的。”“我问你要不要收拾,你说还要吃我才放在那里不管的。”“房间就这么大,你不是也不喜欢客厅里飘着饭味儿吗?”我仍旧没有搭理她,没有得到回应的叶莉不爽地在卧室门口唠叨,每句话都像过期的山楂果包裹着掉渣的劣质糖霜砸向我。

“徐来,你不吃我就都收走了。”叶莉终于停止了她的喋喋不休。

听到她转身在餐桌和厨房间走来走去,我的急火因愧疚和安静到底降下去了一些。工作一整天了,我实在太累了,谁都不愿意发脾气,我只是想好好休息休息。

刷完主页所有今日更新的视频后,我发觉我实在又有点儿饿了,但叶莉已经把桌子收拾好了。想到我如果想吃那两个饺子,就不得不把它们从冰箱的保鲜袋里掏出来,而后再放进微波炉转上一转,瞬间又没了胃口。专家说微波炉会让食物致癌的风险增加,如果叶莉不收拾那该死的桌子,我起身就能吃到那两个饺子。

卧在床上,我听到叶莉在外面继续敲击着键盘,她或许在改下一份文书。唉,生活啊。我闻到了头上散发出来的油味儿,我想我起码得去洗个澡才能睡觉。叶莉说过,她喜欢我每天都要洗澡才能睡觉的小洁癖。

走出卧室,我看到客厅角落伏在书桌前的她,还是有些气。她的工作性质不要求出差,像她这种远程办公族,是无法体会到我的辛苦的。对此我越琢磨越抱屈,平日里我总向哥们儿炫耀叶莉的工作不需要去工位,但此刻我比任何人都嫉妒叶莉。我怎么就不能像她一样清闲?就因为我是男人吗?女人难道不应该做到体贴吗?毕竟在这个家,我仍然是主要的财力支持者。我对她的要求那么少,只是想让她体谅一下我的辛苦很难吗?

怀着这种心情,我站在客厅镜子后的脏衣篮前,一件一件脱下我身上的衣服,蜕去日常上班的外皮。看着脏衣篮里的我和叶莉的衣物,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与不远处同样窝着气的叶莉,我好像并不认识镜子里的那对沉闷而又憔悴的情侣。

“你有衣服要洗吗?”我问她。叶莉伏在她心爱的桌子上,盯着电脑说没有。记得前天她对我说有一条浴巾可以洗了,于是我又去卧室的飘窗柜里,拿出她的浴巾。我在心底清楚,叶莉虽然无法体谅我的辛苦,但她确实是爱我的。

 

在我们去年七月刚搬进这间更大的屋子时,叶莉为了她的推荐信去了南方做调研,一去就是三四个月。虽然理解她的上进心,但我仍然对她把我独自留在北京这件事耿耿于怀,毕竟这间我在北京的新屋就是为她租的,可她又为了推荐信跑了。且不说一个人搬家有多累,我更不爽的是她仗着自己比我小,老是不考虑我的感受。

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这推荐信的目的——为了申请英国的研究生学位。诚然,我非常喜欢叶莉的上进心,但三年前的我都为了在国内读本科的她放弃了去英国读MBA,为什么和我在一起都三年了,她还是要去读这一年的水硕?

虽然我一直对我们的感情很有信心,但有时候和她相处我实在太累,更何况她若去了英国,我就整整一年都难以再见到她了。我不敢去想那一年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只知道从前和她的异地恋让我俩的情绪都非常不稳定,我每逢假期都要去天津找她哄她,哪怕只是周六日。北京和天津的距离尚且如此,北京和伦敦的距离又会怎样呢?

不确定是否因这份夹杂着思念的怨恨,我在叶莉出差后的第二个月里,点开了网页中的一则“AI陪伴游戏”广告——那一刻,我的心跳忽然加速,像在深夜独自闯进了一条隐匿于网络缝隙的成人俱乐部走廊。

游戏当然是虚拟的,可视觉刺激却出奇真实。屏幕里的女人们仿佛一颗颗熟透欲滴的柿子,稍一触碰便会炸裂汁水。指尖滑过她们的胸口、腿间、唇瓣,系统便弹出一段段暧昧的台词。我点开正中央最惹眼的金发混血“菲奥娜”——她歪头眨眼,似要探出屏幕,吊带在动作间晃动,勉强遮住的沟壑愈发深邃。

黑发“纯情妹妹”的反应更直接,跪坐在手机屏幕中央仰望着我,动漫式的大眼更是眨出了千娇百媚:“主人,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我暗自惊叹,AI竟能把现实中无法明言的欲望,建模得如此逼真。

即便知道这只是游戏,鬼使神差的满足感依旧阵阵涌上心头。

要是叶莉也对我这么温柔就好了,这样我不让她去英国,她就不会去英国。

按照页面提示,我输入姓名,选择标价最低的项目“激情一日试玩包”,被要求“分享链接给好友可免支付试玩”。兴奋早已取代对科技的好奇,我很快按照步骤添加了一个看似隐秘安全的游戏群聊——“欢迎您,尊贵的主人。”

此时叶莉正在微信里报喜:“调研顺利,有望拿下那份梦寐以求的推荐信。”

我照例替她高兴。

她问我几点睡,我说:“就现在。”

和她道完晚安后,我切回刚刚加入的游戏群聊,我在其中晃悠了一阵,留了几句言,但没有人理我。

叶莉第二天就得知了一切。那时公司还没有搬迁,领导还没换,我的工位还没有现下这般逼仄,白天晒点儿太阳,在公司里吹吹空调吃点儿水果,心情还是不错的。

“徐来,昨天晚上你在干嘛?”

下午五点多时,叶莉罕见地给我打了个电话。

“和你聊天然后睡觉啊。”我不是存心骗她。如果不是下一秒她发来截图,我自己都要忘了昨晚干过什么事情。

“徐来。”

伴随着叶莉的颤音,我看到群里有人给我发来了游戏的信息。

“你忘了在我手机上登出你的QQ号了。”

说完,叶莉就挂断了电话。

望着微信里她发过来的截图,我在工位上如坐针毡,这网页游戏的制作效果比我想象得要更夸张,可是叶莉要怎么才会相信我真的只是玩了一下游戏呢?

越过一颗颗黑色的脑袋,我心慌地坐直了身子,看到了工区尽头的墙,那么白,那么亮,宛如五雷轰顶一般,无数道白光照出了我的罪孽。办公场所,人来人往,纵使大家神色坦然,疑神疑鬼的我还是赶紧关掉了电脑上显示的对话框。我实在难以相信,但又不断告诉自己,一切已经发生了。

可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为时已晚,我太清楚叶莉的性格。我知道在她心里,这又是“明知故犯”了,因为我有“前科”:刚在一起半年时,我的钱包里就掉出过一张美女的照片,她让我扔了,否则分手。我当然可以扔掉,但我受不了她居然因为这件事就要和我分手,所以我没有立即答应。我很快意识到我对女人的认知多么理性,又多么幼稚。类似的“错误”总是重复出现:她发现我的关注列表好几个是女网红,她发现我点赞了同住在海淀的女同学,她发现我走在路上盯着路人女生多了两秒。

无数次分手和好后,她有次很悲伤地对我说,感觉她对待男友的标准在遇见我后不断降低了,但也可能更加懂得男人心了。有一次她神神叨叨地给我说,虽然从前有过有钱人追她,但都没有我让她感觉那么真诚和专一。

这是实话,如果不是为了给她买iPad,我钱包里的照片怎么会被她发现呢?我当然是全心全意爱着叶莉的。如果不是研究了网络上的流行趋势,我又怎么会在每个节假日里都送她最心仪的惊喜礼物?如果不是对自己行为的坦荡,我怎么会允许她随时都可以查看我的手机呢?

我承认在北京这个城市里,我绝对不算有钱人,但对待比我小六岁的叶莉,我知道我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她也是我这辈子最动真情的女孩。

面对她,我绝对是怀揣着一颗赤诚之心。

“而且你特别有上进心,咱们总会有钱的,不是吗?”对我的期盼,叶莉一直非常乐观。

 

在工位上惶惧之时,我忽然想到她和我吐槽过她闺蜜的男友如何爱看别的美女,最后都到了私联同城女的地步,让人哑然。她说绿不绿的都算了,更差劲的是物化女性,丝毫不尊重女性,而且没什么上进心:“徐来,你说对不对?”

我说当然:“我从来不做不尊重女性的事情。”

事到如今,我也依然如此认为,毕竟我从未真正有过什么不轨行为,她凭什么就给我下判断?我感觉自己委屈极了,自从和她在一起,视频不能看,美女不能看,现在只是玩个游戏也不行!凭借着我俩的“分手”经验,我清楚,以叶莉的性格,她在短期内不会原谅我。所以当我冷静下来后,我在微信上安抚她:“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叶莉说:“好,记得给我寄行李。”

随后我继续在工位上失魂落魄,一种自我鄙夷的厌恶情绪源源不断地从体内升腾,我知道这次或许有些不一样,因为昨晚的某些时刻,我发觉自己真心希望人工智能可以做出一个百依百顺的女友,只要能让我触摸到就好。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我变了,虽然叶莉不管不顾地抛弃我去南方,但我无法怨恨她。因为她去南方前,有和我很深切地聊过她去英国后的计划:“圣诞节我可以回国,等我研究生毕业后,我们就结婚吧!”那时我还应和着,说在出国前可以先订婚。

下班后,手机不再发出叶莉给我发微信的滴滴声,以前她总爱转发许多有趣的视频给我,我们称此为“幽默时间”。

越想越难过,一回家就看到叶莉的桌子还摆在角落,她托我帮她收了那个巨重无比的快递以后,我又亲手给她组装了出来,还一次都没有用过呢。“我要桌子,桌子,桌子。”叶莉调皮的声音再一次浮现在我耳边。

浑身无力地缩在床上,叶莉的脸又出现在我眼前。

我又给她打了电话,乞求她听我解释:“叶莉……对不起,我没有玩过,只是好奇。”

“徐来,你把我给毁了,反反复复地,你把我们三年的感情都给毁了。”

叶莉在电话另一头哭。似乎听到她的眼泪簌簌打在南方微凉的石板上,我的心都碎了。我的确只是好奇,虽然这份好奇已经在上一次“犯规”发生时被她严令禁止了。叶莉说看美女可以,低级不行。我总是想也没想地就答应叶莉,固然叶莉没给我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

“叶莉,”我在听筒边心若死灰地叫着她的名字,为我人格缺陷般的恶趣味“好奇”自责不已。

“你怎么不好奇年薪五百万?你有本事玩游戏怎么没本事赚五百万回家?到时候有我说话的份儿吗?你爱怎么玩怎么玩。”在我纠缠叶莉的第十天,她终于忍不住还是痛骂了我一顿,整整骂了两个小时,从她为什么生气到我作为上进男生为什么不应该有低级趣味。

我央求叶莉不要不理我,只是做朋友也可以花我的钱。我挖空心思又小心翼翼地缠着她与我通话,努力让她回忆一下当初爱上我的原因。

“我当然知道你人不坏,徐来,可你把我当什么了?难道等我去英国了,还要不停地查你的手机吗?”

叶莉在电话另一头又开始缄默起来。我翻着手机里她的照片悼心失图,除了把银行卡里的钱都打给她外,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为了让叶莉回心转意,我去了雍和宫。跪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上,趴在游客踩烂了的红布垫上,我挤在雍和宫七老八小的人群里,按照网上的攻略,在佛前念了一句又一句的真言,祈求佛祖保佑让叶莉回到我身边。

然而叶莉不为所动。“叶莉,给你点了锅包肉外卖记得拿,你不是最喜欢我做的锅包肉吗?先尝尝这个平替一下,回北京了我给你做。”我转换着恳求的策略,在微信语音里央求叶莉别把我拉黑。

“可是徐来,难道我不配吗?或者说徐来,你以为我必须得有个男人吗?”听到她平静而又合理的指责,更让我心痛了,可我除了道歉和转账,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其他事情了。叶莉也不再喜欢那些仪式感过头的礼物,她现在似乎真的拥有了巨大的女性权力,几近无欲无求。叶莉不再是那个吃到一块冰激凌蛋糕就能忘掉桌子的女大学生了,当然这件事本身就比桌子更让她灰心。

“我知道你很爱我,徐来。但我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地被我们的关系折磨,你觉得这很有意思吗?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骗我,是因为人工智能还没制造出最符合你心意的女友吗?”

“叶莉,都是我的错。”

整个秋天,我都在疯狂想念叶莉中度过,我看着窗外的绿树一点一点变黄,仿佛看到曾经在叶莉眼里发光的我,一点一点从边缘处发灰,直至消失在她黑色的眸中。路边的景色已经进入了深秋,而我每天在工位都能幻听到叶莉给我打来的微信语音。阳光斜斜地照射着大地,树木已经落光了叶子,枝干裸露在风中,空气中充满了寒意。

为了表达我的真心,我休了整整一周的假,住到了叶莉南方的办公室附近。相比于北京,南方路边的景色依然绚烂,五颜六色的小花天真烂漫地开在路旁,就像叶莉刚与我在一起时那样,对生活充满了积极的想象。路边的车辆川流不息,我站在叶莉一出大楼就能看到的人行道上,站在交叉路口的飞沙走砾之间,站在头发剪短、步履匆匆、不想止步的叶莉面前,一把拦住了她。

我试图紧紧抱住这个假装不认识我的叶莉,她没再躲闪,反倒是有些不在意地、僵直地停留在我的怀里。霎时间,我盯着她剪短到下巴的头发,不知是叶莉本身,还是这件事的原因,从视觉到触感,她都不似从前那样如溪水般温和柔顺。我一时失语,听到她小声地呵斥“你放开我”,于是我赶紧放开她,只牵着她的胳膊,低着头沉默。

四周车水马龙,所有的车玻璃在晚霞的映照下劈出一道道火红的刀,凌迟着我愧疚的心。抬头望向叶莉的时候,天边的云彩已经汇聚成滴血的晚霞,落日在使劲用最后的力气炙烤大地,霞光将一切都染成了火,映在叶莉大大的瞳仁里,将我罪恶的灵魂焚成了灰烬。

“这类游戏算法把女性物化成标签出售,你就不觉得这很物化女性吗?”经过日复一日的道歉,总算听到叶莉不再坚硬地与我讨论。“叶莉,我平时……你知道的。”我在餐厅里小声地提醒着叶莉,偷偷瞥一眼头发剪短的她,她抿嘴唇不作声,摆脸子给我看。

“我会改变的,叶莉,凭什么我的错误让你失去一个完美的男友呢?”我对她许诺道。

我们不再谈论我的错误,因为这一切板上钉钉,没什么好反复回味的。有时候我甚至逗她人工智能终究无法取代人类,游戏里的美女再逼真,都没有叶莉能让我愿意为她花钱。

我建议她不要再拿我的错误惩罚自己,虽然叶莉的仁慈不是我犯错的理由,但她的确是个健谈又宽容的女人,即使已经有所“成长”,她依然比我见过的任何其他姑娘都善良,也单纯。我每天关心着她琐碎而小众的调研,重复了六十六个日夜后,她才又同意和我见面,回到这个为她而租的小屋里。毕竟她还要在北京准备英语考试,她是这么和我解释的。但我知道她总是这样,嘴硬。三年来总是这样,每次吵架时,她都说这次不一样。是,她每次生气的理由都不一样,比如这回她是觉得无法再信任我,也决定永远不再查看我的手机。我有些纳闷,但我知道如果她不爱我了,也不会一次次大哭大闹后又再次躺进我的怀里。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除了我偶尔在枕头上看到她的泪痕。

问她,她说:“徐来。”

也是,我没有资格让她完全按照我期待的那样,完全忘记我的过错。

“好吧,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

 

叶莉回北京的第一个月里,我经常痴痴地望着她忙碌的背影。那个书桌是她返回这个家的动力之一,是宜家的,要两千块。椅子和台灯是我买的,总共花了一万多块钱。反正这些家伙什儿也要用一辈子,不算太贵,对待叶莉,我向来很大方。

我想或许我们就能随着时间把这件事慢慢熬过去了。但是我们不再上床,这让同居生活质量下降了不少,我是个男人,想和我女朋友上床有错吗?虽然这也是我当初许诺她回家的条件之一,但当我看到叶莉在窗边扎头发时,望着她白皙的脖颈,还是会想起我们从前的时光来。有时她对我说些什么,可我只看得到叶莉锁骨上的窝,满是我欲望的阴影。

好像认识叶莉之前,我对亲密、抚摸与上床也没有如此痴狂,到底是什么让我如今这般欲壑难填?从前我执迷于备考各类投行必需的证书,如今考完了我依然没去成,这是我变态的原因吗?但我没想太多,男人的正常生活嘛。等念完这个非全日制的MBA,我还是有机会去投行的。叶莉回北京后不久,我的MBA课也从小打小闹的课程介绍变成大堆大堆的阅读和考试,我不得不忙了起来,加上我的工作,没工夫再去想什么了。

如今,虽然厨房大了许多,但碗池里不再有碗。因为我和叶莉每天太忙,都是分别点外卖吃,我们如她所愿过成了室友。我也不需要去收拾我们从前一起养的小花,因为在我休假去找她的那个月里,花全死光了——当时除了想叶莉,我没兴趣做任何事情。

除此之外,工作也因新领导的驾到变得恼人起来。他操着不知哪里的方言,始终称呼我二声的姓氏“徐”为三声“许”,琐碎的负面情绪挥之不去,在每周五晚上的例会中,我的火气围着新领导的地中海发型绕来绕去。

偶尔我真想离开北京,这里除了过去五年的工作积累外,没有一点儿适合人住的优点。但是叶莉喜欢北京,她说等从英国毕业,一定还要回北京打工。说完她自己都笑了,说怎么到头来总还是要打工?我也笑,我说我会努力让你不用再打工。她摇摇头开心地告诉我,要靠自己赚很多很多钱!从南方回来后的春节,她甚至没有回家,当我在老家吃年夜饭时,叶莉一个人在北京的新屋里备课,防止有任何人打扰她赚钱。为了攒钱留学,她又找了一份英语家教的兼职。

她喜欢工作,也喜欢我们的小家。至于我,我想她也是喜欢的。

 

“只是勇气有限。”一次旧事重提后她如此回答。

那时我们正面对面地侧躺在床上,叶莉的眼里闪烁着泪光。我心有负疚,紧紧搂住了她。该说的话我也早都已经说完了,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紧紧地搂着她,内心希望我们能找到新的开始。

月光洒在她从被子里露出来的胳膊上,细细的银色寒毛乖顺地趴在主人身上。“你还记得去年我去南方前,我们打算今年订婚吗?”确实有这回事。

“现在已经二月了。”叶莉的语气难掩失望。

“你愿意我们今年照样可以订。”我在黑夜里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你记得以前我们逛公园时经过一场婚礼吗?你说以后我们有钱了,也要在草地上办婚礼,也要做六层的立式蛋糕——因为那个婚礼上的冰激凌布朗尼蛋糕实在太香了,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冰激凌融化滑过黑巧克力的烧钱味儿,连你这个不爱吃甜食的人都想吃了。你一说想吃,我就直接问人家要来了一块蛋糕。你能想象我当时敢做那样的事情吗?去跟陌生人要一块婚礼蛋糕吃?现在我是绝对不会去做那样的事情了。”

“你越来越成熟了。”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叶莉。

“是啊,徐来。”她似乎也没指望我说些什么动听的话,“我们谈了快四年了,大部分时间我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一个人漂泊在北京肯定也会经常哭,所以我时常想,因为一个爱我的人哭,总比因为一个不爱我的人哭好。有时候我知道自己计较个没完挺没意思的,但一想到你居然还能靠我以外的女人快乐,我就知道咱们的关系可能对我来说不公平。你到底在期待一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呢?咱俩总因为这些事吵,你不累啊?”

“我不累,都是我的错。”我无比赤忱地倾吐真心,“无论我们结婚与否,我都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的。”

叶莉听罢,翻过身来瞧了我一眼。

银光微盈的夜里,我注视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花瓣似的唇微微张开又放弃。转过身去无解地暗笑了下,背部的微动出卖了她。她的话越来越少了,相敬如宾就不会再争吵。我不敢对她的改变多说什么,决心在她去英国前一定乾乾翼翼,扮演好她所期待的室友角色。

 

今晚是个例外,开年第一次出差,舟车劳顿磨光了我的耐性。拖延了三个小时后,我还是下定决心要一鼓作气全都收拾好,然后洗个澡,香喷喷地躺在叶莉身边。

怀着这种二次重建的心情,我端详着洗衣机旁在白灯下有些发灰的瓷砖墙。墙角放着我的背包,里面有我进家门时提回的点心,冰激凌布朗尼蛋糕——怎么还没放入冰箱?我忽然意识到叶莉没有像从前那样问我,这是不是她最爱的冰激凌布朗尼。

掀开背包,冰袋不知何时破了,融水浸透了整块布朗尼,奶油裹着碎巧克力汩汩地往下滴。

叶莉,我的叶莉,她连我买了什么口味都不知道。

“叶莉!”我声震屋墙。

为什么,就连这,她也是对的。

责任编辑:梅不谈

本文选载自《天津文学》20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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