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替友出头伤人入狱,失去事业与家庭,出狱后沦为富婆的“私人教练”。他是否能为了二十万,去澳大利亚打断富婆前夫一条腿?这不仅是金钱的抉择,更涉及尊严与过往的阴影。
1
陈芳泽坐在咖啡色沙发椅上,满脸红光,肚子上两道赘肉顶着红色莫代尔睡衣的下摆,一边剥桔子一边聒噪:苍天不负苦心人,马涛,你这杂碎死期到了。李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一群野狼在雪地里围猎一只野牛,等到野牛跑得筋疲力尽,狼王飞出去,一口咬住野牛的后腿。他想起网上最近火起来的可可西里网红狼,一只枯瘦的灰狼在可可西里国道上被游客喂了蛋黄派,从此卖萌求食,在路上打滚露腹,摇动尾巴,养得体态圆润。他对网红不感兴趣,它们就像纷至沓来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令人应接不暇。
喂,陈芳泽扔给他半边桔子,说,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他抬起头,不知道陈芳泽什么时候又贴上面膜,面膜覆在大脸上,像戏曲里的丑角。电视上的野牛没有坐以待毙,顶飞了面前的一只半大野狼,狼王扑到野牛怀里,咬住野牛的脖子,野牛闷声哀嚎。电视黑屏,遥控器钻到陈芳泽手里,她说,李傲,你专心点好不好?哦,他吃起桔子,打起精神,迎接她的陈词滥调。如他所料,她又开始回顾她和前夫马涛的恩怨,二十年前,她父亲的保健品生意如日中天,马涛是父亲手下的推销员,经过马涛两年的死缠烂打,她父亲同意马涛以入赘的方式和她结婚。婚后一直不孕,折腾了几年,也逐渐想开,没有子女羁绊,两人吃喝玩乐,乐得逍遥。父亲退居幕后,马涛打理保健品公司,她则逗猫弄狗,美容健身,游山玩水。她三十五岁那年冬天,正在三亚旅游,接到父亲电话,父亲的声音火急火燎,说大事不好,马涛失踪了。回去才知道,马涛带着公司女秘书,卷款跑路,她看到公司一片狼藉,当即晕倒。后来去马涛父母家闹了几回,惊动警察,只好作罢,又去女秘书父母家闹,女秘书父母带着十几个亲戚,反跟她要人。她求助警察,警察查出马涛和女秘书跑路后第三天出境去了澳大利亚,再没回国。
老娘大意了。陈芳泽一把扯下面膜,脸上水光点点,她说,马涛跑路前,去办过护照,我说你办护照干什么,他说要把业务拓展到澳大利亚,他去了两趟澳大利亚,我怎么没想到他是去踩点了。她轻拍脸颊,脸上泛起光晕,李傲努力不去想这张和他经常贴面的胖脸。她继续说,她派人去澳大利亚寻找马涛,找了十年,无功而返,有一次寻人公司骗她,拍来一张马涛被车撞死的照片,她把照片拿给学计算机的侄女看,侄女一眼识破,说是PS的,所以她不相信照片,必须要见到真人。那你……李傲刚想问她,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去澳大利亚找人。他马上咽下疑问,生怕她责怪他记不得她的状况,她告诉过他,她有严重的恐高症,坐不了飞机,出去旅游,都是坐车坐船。
你知道我找他费了多大的劲?她掰着指头列举她的寻人手段,大使馆,私家侦探,留学生,华人商会,黑帮。最后怎么找到的呢?李傲隐隐觉得他将要领受她的危险任务,点起一支烟,试图平复紧张情绪。她说,具体怎么找,那边没告诉我,花了我二十万。她坐到他身边,打开手机上一段视频,中餐厅里,一个穿围裙的中年黄种男人给两个白人胖老头端上一盘辣子鸡,白人胖老头吃了一块,朝他竖大拇指,他合掌致谢。你确定是马涛?她之前给他看的马涛照片还是马涛二三十岁时拍的,那会清瘦,中分头,眼睛有神,未蓄胡须,跟视频里胡子拉碴腆着啤酒肚的矮胖男人判若两人。他化成灰我也认识,她愤愤说道,信用卡,就诊记录,他们有的是办法。她不给李傲喘息的机会,接着说,你替我去一趟澳大利亚,问他,我对他那么好,他为什么离开我,算了,不重要了,他肯定鬼话连篇,他不是喜欢跑吗,你打断他一条腿。
李傲筋骨震颤,浑身如开裂的冰面,棍棒砸向他,砸向别人,砸向弟弟,朽木折断的咔嚓声在耳蜗中激荡。然后,形容枯槁,他住进昏天暗地的斗室。他把未燃尽的香烟摁灭在船型烟灰缸里,不看陈芳泽,视线转到墙角一对三十公斤哑铃上,说她可以让澳大利亚那边找人教训马涛。她往眼袋上抹眼霜,说她早想过这办法了,行不通,现在造假太厉害,照片造假,真人造假,并且担心那边借机敲诈她。他不言语,酝酿拒绝她的借口:不谙英语,强龙难敌地头蛇,伤人会被当地警方拘捕,不想重蹈覆辙。她走到卧室,取来筋膜枪,杵在肩颈处,像要自杀,见他迟迟不开口,瞪眼问他,你不是说爱我吗?
2
李傲孤身走在荒野里,身后是雪山,前面有一条阔大的湖泊,一只野驴站在湖边,一动不动。他裹紧冲锋衣,饥寒交迫,走了一段路,扭头看到一条残耳野狼仍在尾随他。忽而天色晦暗,他看不见野狼,绿光和白牙在夜空中扑闪。他奔向波光粼粼的湖泊,野驴还站在那里,他发现野驴左耳根缺了一块,野驴睁开眼,放出绿光,张开嘴,列出犬牙……
李傲从梦中惊醒,额头和脖子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残耳野狼在脑海扑闪,记忆中的那条狼王远离狼群,锲而不舍跟着他们的吉普车。陈芳泽侧身搂着他,发出幽幽的鼾声,空调的暖风让他感到燥热,他把陈芳泽的手放进被窝,只穿背心短裤,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墙上的挂钟显示凌晨三点半,窗外黧黑,玉兰树哗哗作响。他不知道做什么,握起墙角的哑铃锻炼,又做了两分钟平板支撑,一百个仰卧起坐。他去浴室冲了把澡,莲蓬头射出密密匝匝的激流,就像那个黄昏时分的暴雨,他手握一根棒球棍,冲进雨巷,一棍抡倒一个打伞玩手机的黄毛。
李傲拉开浴室门,陈芳泽站在门口,穿着宽松的红色居家服,笑吟吟的,问他怎么起来了,他说睡不着,她要给他吹头发。头发未吹干,陈芳泽紧紧贴在他后背,他知道她想干吗,她跟他说过,光看到他的肌肉就能让她欲火焚身。他想说累,他有理由这么说,昨天下午她要过一次了,她把他拷在床头,他很不喜欢这个把戏。他戴过真正的手铐,冰凉的锯齿啮咬手腕,那一刻,他清醒了,但为时已晚,入狱第八个月,妻子提出离婚。他一点不怪妻子,是他无情掰开妻子抱住他腰的手,提上门后的棒球棍,冲出门,关门的刹那,摇篮里的女儿发出响亮的啼哭。出狱后,妻子已再嫁,丈夫是丧偶的电气工程师,比她大十五岁,他在女儿的幼儿园门口见过那个中年男人,体型中等,略微谢顶,戴一副金丝眼镜,座驾是一辆奔驰SUV。妻子一再提出,他不用再支付抚养费,他丈夫有钱,女儿衣食无忧,他不理睬,按月汇款,说,他是他,我是我。
陈芳泽满足后,很快响起鼾声,比之前洪亮许多,像在吹哨。他像一具供她发泄的行尸走肉,难从性爱中找到快感,精神的委顿势必带来肉体的枯萎,为了在陈芳泽面前展现雄风,不得不在脑海中把她置换成其他女人,比如前妻,比如林可。林可前几天发微信给他,说她想去可可西里拍摄网红狼。闯入可可西里无人区,越野车陷入沼泽,林可也是当时车上的成员。一个侧脸像钟镇涛的瘦高男人在追求林可,林可从不缺乏追求者,从大学到现在,但据他所知,她没正儿八经谈一次恋爱,特别是在他出狱后,总听说她又拒绝了某个男人的追求。他也问她到底要找什么样的男人,她就抱着他的胳膊,说,傲哥,你又给我装傻。他当然心知肚明,但林可显然是意气用事,他英雄救美,她以身相许,书上的桥段,哪能当真?而且他是戴罪之身,又离过婚,有孩子,根本配不上她。即使她不在乎,他在乎,村里引以为傲的大学毕业生沦为阶下囚,父母弟弟全成了缩头乌龟,邻里再见到他,眼神躲闪,皮笑肉不笑。说到底,他不愿意林可因他而蒙受阴影,他故意躲避她,她也不恼,闲时去他家里看望他父母和弟弟。他父亲在工地上扛沙袋,累出肾炎,从此家里医院,两点一线,母亲在镇上卖菜,弟弟宅在家里,整天打网游。他夺走过弟弟的手机,要他不要闷在家里,弟弟伸出跛足,厉声问,你说我能去哪?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机还给弟弟,手机中的游戏画面变成灰色,弟弟的角色被杀了。是我害了你,他缓缓说道。
一家人每月团聚一次,父亲得病后就戒掉了酒,母亲代替父亲的角色,陪兄弟俩喝酒,弟弟喝酒时也是气鼓鼓的,来酒不拒,抿一口,低头看他的手机。弟弟往往是率先离席,父亲让他坐一会,陪哥哥说说话,他说腿疼坐不住,要去床上躺躺,他们便不好说什么。
那四个混混开始是针对李傲的,李傲和一个朋友坐在烧烤摊上撸串,带头的黄毛走到摊前,他问黄毛有事吗,同时向朋友使眼色,黄毛身后一个寸头卸下一只狭长的旅行包,拉开拉链,包里是钢管和砍刀。李傲并不怯场,他是体育生,身高一米八三,体重一百六十斤,市足球队主力边后卫,小学到大学,大大小小的架,打过上百场。李傲站起身,瞪着黄毛,说,怎么,要打架?李傲比黄毛高一头,没等黄毛反应,一耳光扇得黄毛踉踉跄跄,混战一触即发,李傲朋友是健身教练,两人闪转腾挪,酒瓶,板凳,竹签,武器信手拈来,打得混混丢盔弃甲。半个月后,他在朋友的健身房举杠铃,父亲打来电话,一接通,父亲就哭了,说他弟弟在校外被人打了,满身是血。凶手很快抓到,却不是黄毛那一帮子,而是四个初二学生,都不满十四岁,不需要负刑事责任。初中生一致否认受人指使,称殴打李傲弟弟是蓄谋已久,只因和李傲弟弟分手的女朋友是他们其中一人的姐姐。警察做了很多工作,下手最狠的一个初中生承认受人指使,但绝不交代是谁,称受了指使的人恩情,不会出卖他。李傲在酒吧找到黄毛和另外几个混混,几个人立刻严阵以待,他坐在黄毛旁边,摸着茶几上的烟灰缸,说,初中生是你指使的吧?黄毛笑笑,说,什么?他说,我弟弟右腿残了,是不是你指使的?三个描龙画虎的壮汉围过来,黄毛朝他们点点头,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没有证据,哈哈。他也笑笑,起身,用肩膀顶开壮汉和混混的包围圈。他回到家,说知道是谁指使的了,父母和妻子都劝他不要节外生枝,弟弟已经得到赔偿。下雨那天,他坐在门口抽烟,一支接一支,花坛里的芭蕉叶乱颤,他坐不住,说出去一趟。妻子一把抱住他的腰,他的腰肋感受到妻子乳房撞出的汁液,他说,不能让弟弟吃亏,得以牙还牙。妻子哭着说,你只有弟弟,想过我和女儿,想过你自己吗?他掰开她的手指,迈向门口,妻子坐在地上,大声说,你出了这个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陈芳泽梦笑,嘴角挂着口水,说起含混的梦话,马涛,爱(哎),跑啊。他望着她的大嘴,她的大嘴亲吻过他,说出过肉麻的情话,那个时候,他会闭上眼,全盘照收,想象她是前妻,林可,或者某个女明星。她快活了,他就能领赏,父亲的医药费,母亲的生活费,弟弟的网咖创业资金,女儿的抚养费,他新房的首付款,还有那辆气宇轩昂的牧马人越野车。他出狱后,硬着头皮去人才市场碰运气,档案上的案底让他碰了一鼻灰,他空有好身板,去送外卖,当保安,皆入不敷出,最后去了健身房当健身教练,成了陈芳泽的私人教练。他对陈芳泽的称呼由“姐”到“芳泽”再到“老婆”,陈芳泽成了他的金主,他不用再上班,只为她一人服务。陈芳泽知道他的过往,他想她派他去澳大利亚收拾马涛,定是认为他和以前一样酷爱行侠仗义。在外面,她顾及他的感受,掩饰亲密关系,跟别人说他是她的司机。几个闺蜜见过李傲三四次就拉过陈芳泽,说还是芳泽会玩啊。李傲心里说,任她们嘲讽吧,他只是暂时屈尊,等钱攒够,就一脚踹开她。以前他觉得韩信受胯下之辱,是个窝囊废,现在他认为韩信是真正的好汉。
3
李傲跟黄毛结下梁子是因为林可。李傲和林可是校友,他是体育专业,足球专项,她比他低两届,是新闻专业。他踢大学生联赛时,她是跟队记者,一度走得很近,但那时他和前妻正在热恋。他毕业,加入市足球队踢职业联赛,她又跟了过来。市足球队算半职业,有赞助才有活路,朝不保夕是常有的事。球队主赞助商是市饮料厂,饮料厂厂长有一儿一女,女儿是前妻所生,在国外读书,儿子是二婚妻子所生,就是黄毛,尤为宠溺。每次比赛,球队必邀请黄毛坐在包厢观赛,赛毕,组织聚餐,请黄毛多跟他父亲美言,提升赞助费。黄毛打哈哈,总说好,却不付诸实施。有一次比赛,黄毛相中了在场边摄像的林可,打听到是跟队记者,就跟俱乐部主席指明,要叫上林可一起聚餐。林可从不参加球队饭局,她属于兼职,无需听从主席命令,主席便请李傲拉拢林可,说球队快发不出工资了,黄毛一高兴,肯定拉来赞助,领队教练也在一旁附和,请李傲以大局为重。黄毛见到林可,立刻面露谄媚,连连向她敬酒,她望向李傲,李傲给她拿来一瓶果粒橙,她以果汁代酒,和黄毛喝了几杯。果不其然,第二天,饮料厂就汇来五万块。从此,黄毛对林可大献殷勤,送花,送包,请吃饭,送她回学校,她一概拒绝。黄毛威胁俱乐部主席,赛季结束,饮料厂不再赞助球队,主席领队教练球员一齐来求林可,林可说她听傲哥的,他们又来求李傲,李傲说不赞助拉倒,他不想看黄毛的脸色,大不了脱下球服走人。主席说李傲年纪轻轻,可以任性,他们一把年纪,离了球队去哪谋生。他看到主席领队教练都是愁眉苦脸的,心一软,说他去求林可。
赛季结束,球队成绩位列中游,比上赛季进步两名,庆功宴上,黄毛父亲象征性喝了两杯,就赶赴另一场饭局,留下黄毛做代表。黄毛喝过几杯,立下豪言壮语,说他爸说了,赞不赞助,赞助多少,全听他的。众人欢呼,说今天一定把少爷陪好。庆功宴结束,黄毛说去酒吧喝第二场,到了酒吧,黄毛非要林可喝酒,撂下话,只要林可今天把他陪好,他明天就给球队打五十万。林可端起一杯鸡尾酒,泼在黄毛脸上,说,你当我是三陪?黄毛拦住两个想要起身的手下,伸出嘴巴,舔舐酒浆,说,好样的,五十万,我什么货色找不到,我就喜欢你这种。尴尬的众人换作笑脸,夸黄毛有雅量,李傲心中不快,教练招呼他出来,跟他商量战术,提议下赛季让他踢边锋,他说听教练安排。再回酒吧,林可醉倒在沙发上,黄毛起身,招呼两个手下架起林可,说要把林可送回学校,李傲刚要阻拦,黄毛推开他的胳膊,说,你有老婆的人,这么关心林可干吗?教练拉他回座位喝酒,说,兄弟,大局为重。
他在酒吧门口揍趴黄毛和两个手下,被黄毛的手下用指虎打碎两颗牙齿,他抱起林可上了出租车,出租车上,林可娇喘微微,说,傲哥,我不想回学校。
他和林可离开了球队,黄毛父亲倒是没来问罪,听说把黄毛关在家里,不准出门,饮料厂不再赞助球队,俱乐部裁员,卖掉几个主力球员,勉强为生。
前妻来到监狱,提出离婚时,知道了他和黄毛恩怨的来龙去脉,是林可告诉她的,前妻说,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了那个林可,不惜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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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芳泽陪他去办理澳大利亚签证,办理时长半个月,她为他做出行攻略,交通路线,大使馆、警察局、线人的联络方式,衣服,常备药品,防晒霜,充电器转接头,又叮嘱他保护自己,不要跟外国人起争执。
去澳大利亚之前,李傲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事是带女儿去上海迪士尼游玩,第二件事是和林可去可可西里看网红狼,这两件事也不是燃眉之急。但去年答应带女儿去迪士尼,结果因为父亲住院爽约,他想尽快修复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毕竟他和女儿见面机会寥寥,前妻跟他郑重谈过这事,现在的丈夫很宠女儿,为了女儿身心健康,他们还是不见为好。前妻告诉他,他们一家准备移居深圳。看网红狼是受林可邀请,林可在一家文化类网刊做记者,去可可西里属于半公半私。他对网红兴趣索然,他决定去可可西里,一是因为林可几次盛情邀请,二是网红狼出现后,他频频做在荒野上被野狼尾随的噩梦,残耳,绿光,白牙,搅得他长出了几根白发。他知道国外不禁枪,在网上看过外国人当街拔枪杀人的视频,担心澳大利亚之行因为某个丧心病狂的持枪匪徒变成绝命之旅,所以他把这两件事当作临终遗愿。
李傲,前妻,女儿,一起去迪士尼,这是他离婚之后,三人首次齐聚。前妻问过他,说他入狱,她提出离婚,他是不是恨她落井下石。他沉默片刻,说没有,她说他太狠心了,他——他打断她,让她不要再提此事。
前妻提出的出行方案是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和女儿星期五晚上住在迪士尼附近,星期六白天三人游玩,晚上分道扬镳。见到女儿,他一把抱起,女儿吓哭了,他放下女儿,讪讪笑,问前妻怎么来的,是工程师送她们来的吗,前妻说是。旋转木马,云霄飞车,灰姑娘城堡,几个项目一玩,女儿不再惧他,还把冰淇淋涂到他鼻子上。
女儿在景点旁拍照,前妻问起他个人情况,他笑笑,说老样子,孤家寡人。他傍上陈芳泽的事,父母、弟弟、前妻、林可,都不知道。他在外面租了个一室一厅,以供家人和林可探访,父母问起他的财路,他则说跟人做生意,再问什么生意,他就大而化之说是外贸生意。有一次在出租屋,他接到陈芳泽的电话,母亲问芳泽是谁,他说女老板,就是他的合伙人。林可来出租屋时,他没让她留过宿,陈芳泽是他的金主,他就得一心一意。
妻子说,林可呢?那姑娘挺不错。前妻说他入狱时,林可找来,说一切因她而起,希望前妻体谅他,要怪罪就怪罪她。他想林可弄巧成拙了,换作别的女孩,他也会救。他说,林可是挺好。
他经常觉得对不起林可,他自己的事,讳莫如深,林可却对他开诚布公,把她变成一个透明人。林可父亲酗酒,在县城造纸厂做工,十天有八天是醉着回家的,她十二岁那年冬天,父亲下班骑车掉进河里,找到尸体,眼珠鼻子都被鱼吃尽了。她上大学,母亲迷上手机,寒暑假回来,母亲盯着手机,半天不抬头,她以为母亲春心再动,和哪个男人撩骚,后来才知道母亲给人刷单。直到母亲无法登陆刷单返利的APP,才相信足不出户的高薪工作是一场彻底彻尾的骗局。母亲被骗十五万,从此谨小慎微,手机解绑银行卡,不敢点网络链接,隔三差五让林可检查手机有没有猫腻。林可的感情经历,李傲是见证者,她每处一个对象,都会要求李傲来把关,李傲不爱去当电灯泡,在她的对象面前呈现他和她暧昧不清的关系,显然不合时宜。她处过三个男朋友,和第三个男朋友分手后,李傲说,小妹,不要太挑剔。她说,不是我挑剔,三个男朋友,没一个爷们,最怂的一个,逛街遇到一条冲过来的流浪狗,竟然丢下我跑进商场。他不说话,他不能说话。林可新谈的男朋友是咖啡厅老板,拆迁户,追求她大半年,她才同意跟他交往,交往了一年,男朋友向她求婚,她还在犹豫。
前妻说,可以考虑一下。他一抬头,看到女儿正在用儿童相机给他们拍照。他朝女儿比心,望向天空中流动的晚霞,城堡在晚霞的映衬下显得神秘肃穆。前妻看着手表,说差不多该走了,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夜里看烟花秀,她说不行,明天女儿还要去辅导班上英语课。走到出口,工程师在等他们,前妻说,不是让你先回去的吗?你怎么抽起烟来了?他借打电话跟前妻和女儿匆匆告别,朝工程师点点头,他走出几步路,扭头看到工程师和前妻搀着女儿往停车场走去,他灭掉手机,结束假装打电话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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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马人越野车行驶在109国道上,李傲和林可都穿着冲锋衣,后座上放着摄影装备、食品、食品、药品、氧气罐,后备箱有帐篷、汽油和备胎。临近可可西里,货车不见少,三三两两的游客在路边歇脚,拍照。蓝天白云,灰路黄草,李傲开窗扔烟头,旷野的寒气扑面而至,他想起他们困在乌兰乌拉湖畔的两天两夜,车上四人,只有他相对清醒,另外三人被高原反应折磨得昏昏沉沉,汽油告急,他们不得不歇火。预计的时间过了十个小时,仍未等到救援队,同行的另一辆越野车牵引抛锚车辆再次失败,只好驶出无人区求救。无论待在哪辆越野车上,都是前途未卜。他知道那条尾随他们已久的残耳狼王即将扑来,狼王负伤后,他们扔给狼群一包牛肉干,狼王喝退前去嗅肉的幼狼,发出低沉的嚎叫。林可虚弱地说,傲哥,我跟你在一起。那是一次极其鲁莽的冒险,时间是李傲离开球队后,他没提起林可,只说和球队高层关系不和,失了工作,妻子自然抱怨,他便想着出去散散心。林可临近毕业,正好想拍摄几组有震撼力的照片,用来应聘和参赛,两人一拍即合,去可可西里无人区。李傲跟妻子说,出去转一圈,回来便找工作,朋友为他作证,他们去可可西里拍藏羚羊。路上,妻子一直查岗,直到深入无人区,手机没了信号。他并非故意瞒着妻子,他和林可在一起,说出事实只会无事生非。事实上,他自认为没有背叛过妻子。从黄毛手中救下林可那晚,他把林可送到宾馆,她吐了两次,他服侍完,趁她洗澡,离开了房间。出狱后,他也有过几次和林可上床的机会,都是林可主动,她跟第二个男朋友分手,在他出租屋里喝了五瓶1664啤酒,脱掉外衣,只剩胸罩和内裤,激动说,傲哥,你是不是男人。他到走道上的公共浴室冲凉,想起他洗澡时,陈芳泽闯进来,裸露臃肿的身体。他怎么也洗不掉身上的油脂,他太脏了。他编织了一条令林可啼笑皆非的托词:小妹,我不想趁虚而入,那就和黄毛一个样了。
林可右手食指戴着钻戒,李傲以前没注意过她有没有戴戒指,问,这是订婚戒指吗?林可竖起戴钻戒的手指,说,傲哥,这表示我目前处于单身状态。他说,“钟镇涛”不是向你求婚了吗?她捶了他一拳,说,讨厌,我又没答应他。他想问她在犹豫什么,又像是明知故问。她摩挲钻戒,说,我本来戴在中指的。他知道,表示名花有主。她说,戒指是他送给我的,八万八。他从烟盒中又抖出一支香烟,没有点,夹在耳朵上,说,一掷千金。她说,傲哥,我知道你嘲笑他是暴发户,我是拜金女。他连忙否认,他根本没有这层意思。她说她厌倦了记者东奔西跑的生活,她想,干脆躺倒,嫁给拆迁户,做个全职太太。她有钱了,就能把母亲从羞耻的泥沼中解救出来。母亲受骗后,像是为了惩罚自己,节衣缩食,去菜场买烂菜叶,去超市买临期打折商品,早上六点在药店门口排队,只为免费领四只鸡蛋。
路边停着一溜汽车,一群人举着手机,李傲停车,和林可下车,看到了网红狼。网红狼一身肥膘,在马路上打滚,像一条驯化的狼狗,一个游客扔去一块饼干,它闻闻,不予理睬,另一个游客扔去一只鸡腿,它一口咬住,摇着尾巴,走进草野。
林可撑好三脚架,架起相机,调试镜头。李傲点起夹在耳朵上的香烟,他看到网红狼的左耳根缺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和在乌兰乌拉湖畔遇到的狼王一模一样。他马上想起冻土,冰川,沼泽,轮胎空转的凄厉声,绿光,车门上窸窸窣窣的响动,车窗上的残耳和白牙。狼王的耳朵是被向导用气枪打残的,向导说这畜生连牛棒骨都不吃,它要吃人。半夜,狼王扒在车窗上,和他对视,他并拢食指中指,做出射击的姿势,狼王露出尖锐的白牙,眼中的绿光像在燃烧。
网红狼吃完鸡腿,又踱步到马路上,李傲扔出一根精肉火腿肠,它闻闻,衔在口中,他吹了个口哨,它抬头,他做出射击的手势,它看了他一会,又在地上打滚,路人哄笑。
林可收起摄影装备,说没有拍摄的价值,一会拍拍藏羚羊和牦牛。她说,你怎么看待网红狼?他被她的戒指反射的光亮晃了眼,升起怒意,说,狼族耻辱。她牵起他的手,望向远方,说,傲哥,你出差回来,给我最终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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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尼Burwood华人社区像是中国的商业街,十一月份,气温宛如初夏,街上和店铺里尽是黄种人,中文招牌随处可见。Burwood物价是中国数倍,一碗蟹粉面将近两百人民币,李傲不需要考虑资金问题,陈芳泽说此行没有预算,当然,他知道她只是随口一说,表明她的慷慨和对他的信任。
陈芳泽手机视频里的中餐厅是一家川菜馆,马涛忙前忙后,不时和食客打招呼,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一个穿唐装的光头华人走进川菜馆,向马涛作揖,说马师傅,下个月全悉尼举办华人厨王争霸赛,是否有兴趣参加。马涛也作揖,说他不参加了,店里太忙,他走不开。光头告辞,来了三个白人青年,指着墙上的菜单说,chicken,马涛用中文说,辣子鸡。白人青年学舌,勒子吉。
十一点,川菜馆打烊,马涛坐着抽烟,一个皮肤暗黄的小个子女人在抹桌子。李傲站在门口抽烟,不远处停着一辆警灯闪烁的警车,两个胖警察站在警车旁聊天,腰间别着手枪。等到马涛和女人出来,拉上卷闸门,李傲说,马师傅,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马涛说,你是记者还是食客,有事快点说,我要回家了。李傲说他是陈芳泽派来的。马涛愣了一下,朝女人示意,女人走到马路对面,坐进一辆银色的丰田皮卡。
马涛掀起卷闸门,请他入座,自己去后厨炒两个菜,他们慢慢聊。马涛说女人是他妻子,泰国人,他们有个五岁的儿子。李傲说,女秘书呢?马涛说,那婊子,来澳大利亚第三个月,跟鬼佬跑了。他不知道马涛是不是说的鬼话,马涛说,陈芳泽是派你来报仇了?李傲咀嚼绵软的辣子鸡块,感觉口味并不正宗,他说,对,打断你一条腿。马涛说,你就不怕我在菜里下毒?他这才发现马涛没有动筷,马涛哈哈大笑,说他这么粗心,怎么当杀手,他一把扼住马涛喉咙,神情严肃,说,我根本没想动你。门口响起警察对讲机的声音,一串稚嫩的童声飘来,daddy。他松开手,陈芳泽下达的任务必定失败,他想清楚了,回国后,和她一刀两断。离开川菜馆前,他还是问了一句,你为什么离开陈芳泽?马涛乜着眼,反问他,你想要什么答案?
接下来几天,李傲到处闲逛,悉尼歌剧院,黄金海岸,热带雨林,每当他在野外看到奔跑或者搏击的袋鼠,体内就会升起一股雄浑的力量。
行期最后一天上午十一点半,李傲在悉尼机场候机,航站楼窗外,一架架客机攀向蓝天。明天他就要给林可最终答案,在此之前,他必须和她推心置腹,在她面前,变成一个透明人。他反复斟酌措辞,在微信上发去长消息,告诉她他傍上富婆陈芳泽的事。发完,又补充几句,说他准备跟陈芳泽了断,问她,他还有机会吗?
林可一直不回消息,李傲登上飞机,起飞后,手机关机,他心惊肉跳,仿佛也患上了恐高症。飞机一落到浦东国际机场,他立即关闭飞行模式,打开微信,林可发来她拍摄的可可西里网红狼照片,问他,网红狼也挺可爱的,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