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正好落在大海中央,多米变成世界地图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人们发现了树上的鲛人,她身上散发着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原始气味。有人说,鲛人是从亚特兰管浪中穿越而来。太阳在管浪前端,鲛人逐日而来。
鲛人日日夜夜歌唱,整个国中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平日里人们听惯了电线波、二极管的声音,整日昏昏沉沉。鲛人森林海洋的歌声使他们飞翔。
多米哼着轻快的曲拖着地,她干活的时候经常假装自己是个艺术家,哆来咪发嗦拉西嗦哆。女高音唱起来,还需要一个指挥家,于是她拿起鸡毛掸子挥舞起来。“哆是一只小母鹿。来是金色阳光”。音乐老师的毛衣有一股肥皂味,妈妈的味道,下了课大家都喜欢围着她。拖完地多米跑进厨房,厨房里电饭煲显示还有“五分钟”,她托着腮在弟弟旁边坐了下来,弟弟在摇篮里睡得正香。
曲尽,鲛人在高高的棕榈树上饮露水。酷暑,风热得变成波浪扭曲,这样的夏日使她想起环山公路的测量员。
测量员从黑色本田轿车下来,他打着蓝灰条纹领带,一言不发,用卷尺测量了地碑周围的土地,又从公文包拿出牛皮纸笔记,再从西装左口袋摸出钢笔来。他很认真写下什么,如此真实,如此可信。测量员来过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
大家都说村庄很快就会被纳入城市规划,成为新的区域中心。
阳光明媚,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大开发,一定是大开发。这里会建起一个大型商圈,他们指着一片废墟说,这里会变成一个游乐园,他们指着另一片田地说。总之,所有的公路都会修葺,高楼大厦将拔地而起。
多米把浆果含在嘴里,果实还没有熟透,有点发酸。她的鼓膜传来了村委会宣讲的标语,标语与她无关,但折射后落在冰箱上,成为果冻、冰淇淋、芝士、牛排、酸奶……母亲抱着弟弟,捏了捏他的小鼻子,“你可算赶上好时候了”。
阁楼的墙面翻新了,连带着一起翻新的还有自己穿了好几年的贴身衣物。
母亲带多米来到批发市场,这边卖衣服和卖菜一样吆喝。大大小小的衣服挂满昏暗逼仄的店铺。先在你王姨这边凑合买几件吧,“对,把那几件粉红色的衣服都叉下来”。
多米拿了件草莓印花T恤、一条天蓝色牛仔裤。裙子,裙子她有点拿不定主意,是黄色小碎花连衣裙,还是黑色复古波点裙。她喜欢这种纠结,午餐是吃汉堡、牛排还是寿司,永远在一种好的选择和另一种好的选择中纠结。母亲过来看了一眼,都装起来吧。她们拎着一袋衣服回了家。
晚饭是油焖大虾、清蒸鲈鱼、炒豆苗和海带豆腐汤。父亲脸上每一条皱纹布满笑意,他拿起斟满白酒的小酒杯,笑得更加慈爱。高兴,今儿高兴,喝,多喝点。
多米松了一口气。曾经她以为是酒精使父亲暴怒。父亲眼眶青筋凸起,拳头劈头盖脸落到她们身上。母亲哭过吗,母亲一定哭过吧,她居然对如此确切的事实有所怀疑,仿佛那是宇宙大爆炸前发生的事情。
正在播放晚间新闻。多米一家每天准时勤勤恳恳蹲守在电视机前。他们迫切需要听到有关拆迁的消息,哪怕只是轻描淡写一句。他们已经预支了所谓拆迁款的一部分,家里的积蓄已所剩无几,现在他们亟需支票兑现。多米心跳得有些快,她快步跑出家门,去找仅有一巷之隔的朋友小雨。小雨的妈妈刚生了个小宝宝,妈妈前天还吩咐她先别去找小雨了,多米知道小雨家现在肯定很忙,可她还是忍不住。
白花花的墙漆落下一大片,拆迁费还是没有来。
早上是榨菜白粥,中午吃各种凉拌菜,凉拌海带,凉拌木耳,凉拌黄瓜,晚上则是地瓜粥,小米粥,各种倒胃口的粥。
小雨带了几块桂花糕来,她们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聊天,风卷着窗帘吹进热乎的风。多米一翻身爬了起来,蹑手蹑脚拿来两根冰棒。
“哪来的呀?”
多米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两个人又都捂着肚子笑了起来。用水兑些弟弟的奶粉,再放到冰箱冷藏室里冻个一宿,其实奶粉没有太多味道,淡淡的,还是要加点糖才好吃。
已经有人来警告过多米一家了,要是月底还交不上水电费,家里马上就会停水停电。现在多米和小雨躺在一起,她们对着斑驳发黄的天花板吐着大大泡泡,再把花花绿绿的泡泡糖贴纸贴在对方身上。小雨想要白雪公主贴纸,只剩下孙悟空的了,多米觉得孙大圣也很好,她怕黑,贴着晚上就不害怕了。
后来家里各种瓶瓶罐罐都灌满了水,漱口杯、洗脸盆、水壶、用来腌制咸菜的坛子……母亲甚至把平日上街搜罗到的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彩色透明塑料袋都翻了出来。它们由干瘪的形态变成了灌满水的胖娃娃,像远古时期彩色的恐龙蛋,弟弟就在彩色恐龙蛋中呼呼大睡。
这些彩色恐龙蛋使多米回忆起小学三年级第一次去乐游园的场景。乐游园上空挂满小彩旗小彩灯,微风中,彩旗迎风割裂天空。多米的肚子很快圆鼓鼓,饥饿使她的肚子彩色胖娃娃一样灌满水。
阴雨连绵,水,到处是水,湿答答,黏糊糊。喝饱水的胖娃娃经常撑破肚皮,果实成熟一样炸裂。多米和母亲拿着抹布四处滑行,她们拼命擦洗。多米看着窗外的淫雨,一切都在坍塌。腐烂的依旧腐烂,破裂的更加破裂。
夜晚亮起蜡烛的窗户越来越多。村里随处可见抱头痛哭的父母和跟在他们身后饥肠辘辘的孩子,傻子金宝捞起河里的死猪仔和死狗,再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再关心晚间新闻。母亲去了一趟小雨家,新生儿黄疸,营养不良,可怜,那是在说小雨的弟弟,那小雨怎么样了,跟我一样饿着肚子吗,不过家里弟弟还有奶粉吃。
打开水龙头听到嗡嗡的耳鸣声,冰箱里冰块融化得空虚。冰箱里仅剩的一点猪肉、鱼丸解冻后散发着令人眩晕的气味。
多米舍不得那块绿茶慕斯蛋糕。在绿色斑点布满蛋糕表面之前,她吃完了蛋糕,付出的代价是腹泻了整整一天,腹泻时外面还在下雨,多米想整个地球一定在发癫,多米还想,幸好小雨没有跟她一起吃这块蛋糕,其实已经不好吃了,真的不好吃了。
喂。喂。父亲整日打着电话,母亲则一言不发。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像这雨季永不停歇。屋子台阶悄悄长出绿色青苔,霉斑布满生命每一寸肌肤。
后来父亲让多米穿上那条黄色小碎花连衣裙。一位从未见过的满面红光远方表叔来家里了。他紧紧拉着多米的手,我就记得这娃唱歌好,现在看还越长越俊了。
他们的对话都是关于她。而她坐在那永远无能为力,无论是什么都可以伸出一只手来随意摆弄她。
多米趿着灰色凉鞋从阁楼下来。他们正说得热火朝天,没人注意到她。她还是得去找小雨。
脚下土黄色沙子夹杂着鞭炮碎片,那是几个月前喜气洋洋的一点证明。随处可见只盖了一半的楼。空气中的羽毛漂浮着青草味、泥土味和铁锈味。
清水河的水草和苔藓更青更绿了。传说这里溺死过不少女婴,她们出生时尽情啼哭,之后便悄无声息死去。
多米愿意唱歌给她们听,“哆是一只小母鹿,来是金色阳光”。只为唱歌给她们听,在河底沉睡的亡灵,愿你们安息。
关于比赛她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有关坐飞机的部分。叔叔说“好歌在民间”主办方会报销旅费。
来不及跟小雨告别,她歪歪扭扭地在便利贴上写,“我去参加比赛了,有希望赢大奖,然后我们就有钱了,可以买很多冰棒,等我回来找你。”
那晚远处森林的雨似乎停了,那是鲛人生命中最明亮的月光,照在她睡得香甜的脸上。亡灵和她一同歌唱,身体轻盈地在外太空飘荡,整个宇宙为此闪烁。
离家那一天,昏天暗地,滂沱大雨。家里的灯光亮得更加昏暗,那些彩色透明塑料袋旋转发出诡异的光。前一天叔叔付清了多米一家所欠的水电费,还另外给了她家两万元。
多米和叔叔用木块捆成筏子,用扫帚为桨摇摇晃晃划出村庄。
污浊的水流漂浮着扑克牌,死去的珍珠鱼,还有画着炸鸡汉堡的麦肯劳优惠券,它们被水泡过后棉絮一样发烂。
火车轰隆轰隆冒火,要不断往里投掷煤炭。多米还是没能坐上飞机。一路颠簸,黑黢黢的车厢装满泪汪汪的眼睛。周围都是和她一样的女孩,披着麻袋一样褴褛的衣衫。
在挤成一团的女孩们面前,那个胸口满是黑色鬓毛的金牙男人来回踱步。多米正是在这一天成为鲛人的,而多年以后,她将用奥菲利亚这一名字在异国他乡大放异彩。
我们由猴子进化为人,男人宣布,现在,我们要学着怎么从人变成动物,这是我们最重要的任务。
成为新人,成为等待命名之物。我们纯白如初。我们成为羽人、长臂人、聂耳人、雀人……还有鲛人。
男人用戴着金戒指的食指指向多米。你叫鲛人是吧,那就装上鱼尾巴。
白色,四周是汪洋的白色。
多米眼前闪着亮光。她头沉沉的,半眯着眼,再睁眼时她只感到尾椎骨一阵刺痛。细细麻麻的蚂蚁在咬她。身下冰冰凉凉。她顺着脊椎往下摸,摸到了那滑溜的,有斑驳鳞片的尾巴。眼前漆黑一片,万籁俱寂。一滴滴血落在地板上。
一滴血落在狭小的卫生间地板上。空气闷雷一样令人窒息。多米第一次来月事正是如此恐惧。她颤巍着起身,裤子褪到脚踝处。她把水猛地往下冲,水流旋转带走那摊血污。
头顶那盏向来昏暗的白炽灯忽地明亮起来,明晃晃让人头晕。窗外月亮跟白炽灯不断交织,重叠成一个个幻影。
母亲买卫生巾总是成箱成箱买。多米看着包装,都是临期的或者干脆就没有标注任何日期的产品。她小心翼翼取出一片,从阳台收下风吹日晒就快风化的内裤。
她蹲在不到一平米的厕所,小心翼翼把卫生巾粘在内裤上,像对待一件艺术品。
多米希望这事悄无声息,最好没人察觉到她的任何变化。她用黑色塑料袋把血污包裹。
现在她急切需要一个巨大黑色袋子把身后的尾巴永远封印。
星辰低垂,映照着女孩们怪物的尾巴,短圆洁白兔尾巴,虎斑条纹猫尾巴,三寸长猪尾巴……女孩们都被当作展览品陈列。3m✖3m的玻璃柜,柜子外面装饰着明晃晃的灯泡和彩带。她们可以在展览柜里摆出各种姿势,前提是露出形态各异的尾巴。
多米一整天都穿着泳衣在水里泡着。她的指肚开始泛白。几周后她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出现了浮肿,特别是四肢。轻轻一撕,皮肤鳞片一块块掉落,硫酸一样刺痛。密密麻麻的针刺她,被针刺的痛觉让她想起奶奶,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她对奶奶的印象是五彩斑斓的珠子。宣纸上印有花的鸟的牡丹的凤凰的胭脂粉的朱红的金丝雀黄的孔雀绿的鲜的艳的花纹。
扁平竹子编成的竹帘晃动,上面的鸳鸯也活了过来。奶奶的鼻子都要凑到宣纸上了。她对着上面的图案,把大大小小的彩色珠子一颗颗串进去。
大珠小珠跳动,多米已经忘了奶奶为什么拿针刺她。手指酸酸地开始发痛,指肚有小红玛瑙血点渗出,她没敢哭,只轻轻吮着手指。
就在多米指肚上的皮肤快完全掉光时,她们被丢进漆黑如麻的大型集装箱。
多米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再一次见到烟囱里的奶奶。小时候她看过奶奶张着巨大的黑色翅膀,扬起金黄色的喙撕破天际,掉落下星星的碎屑。
这时候多米才发现奶奶只不过是一只浑身湿漉漉的,瘦小干瘪的乌鸦,静静躺在满是枯枝败叶的废弃烟囱里。她把小小的乌鸦奶奶放在掌心,用打湿的纸巾轻轻擦拭乌鸦的身躯,梳理乌鸦灰黑色的羽毛。
行驶数日,满嘴金牙的男人终于打开了车门。多米本能用手挡住光线,眼睛慢慢睁开。从高高的集装箱跳下来,她看到了海,一望无际最辽阔的海,比家乡溺死过婴孩的清水河辽阔万倍。
多米面对大海大口咀嚼着馒头。很快她们又被装进集装箱,在大海上航行。这次她们能一直看到海的尽头。
航行之前多米被那个镶着金牙的男人重新命名为奥菲利亚。奥菲利亚,从此你就叫奥菲利亚,上档次,你会成为那边最抢手的珍品,鲛人奥菲利亚。
船在大海上航行。多米在集装箱中央水池里学习,学习如何在水里歌唱。很快她们就要在一个国外知名艺术展览中亮相。多米是喜欢唱歌的,她想和小雨一起唱歌,第一次她觉察了寂寞。
在海上漂泊了十来天,多米的歌声在海洋上泡泡一样漂浮。大家都说多米的歌声塞壬女巫一样摄人心魄,弥漫在清冷的海水里,天空里。
歌声切割船外安静的风景。听说那个被命名为禺人的女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闪着银色光泽的折叠小刀。禺人以一种近乎决裂的方式割掉了她身后耻辱的金丝猴尾巴,然后将其投进大海,血霎时涌了出来,大片明亮的红,凤凰花开,甜腻腻的气息。
那群女孩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什么,多米感到身体里有什么喷涌而出,和她的初潮一样猛烈。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感觉耻辱。她不叫鲛人,也不叫奥菲利亚,她只想做哼歌的多米,能和小雨一起歌唱就更好了。
把她丢下去,不要在船上发臭。多米听到了那个镶着金牙的男人的声音。多米飞快跑向船尾,看到了小雨沾满血污的脸。
一声巨响。又一声巨响,多米纵身一跃。她潜入海底抱住小雨的尸体。小雨因失血过多很快就没有了脉搏。她的皮肤变得透明苍白,薄如蝉翼。
血水顺着暗流涌动,鱼儿就跟在她们身后。只要多米一放手,它们马上就会衔走小雨的身体。
游艇紧追不舍,身处偌大的海洋中,她们没有一块立足之地。多米游得慢了,她只想在深海里沉沉睡去。
大网从天而降,多米被高高吊起。桅杆上的帆不动,船停了,世上所有的河流停止流淌。只有那些亡灵哇哇哭泣。
船正好落在大海中央,多米变成世界地图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初中地理课本上的五大洲四大洋一时间都汹涌而来。被吊起的多米在世界中心大声疾呼,我根本不相信所谓的神明。
神明,又或者神明正在两万米以下的深海沉睡,那里的鱼都没有眼睛。
山峰点状雪顶开始消融。多米眼泪化成珍珠飘向洁白无瑕的群山之巅。
母亲给了多米五十零花,一笔巨款,她在阿珍甜品店吃慢慢融化的抹茶红豆冰山,冰块在杯底叹息。她哼着歌提着芝士吐司走在清水河道上。
小男孩跪着,垂下来两只袖管空荡荡。雨季到来,她把矿泉水和吐司放到男孩面前,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想,至少我兜里还有四十五元。
现在多米在大海中心呼喊,这世上没有谁能对另一个人慈悲。
她们最终下了船。
TOKY,遍体鳞伤的多米在掌心一笔一画写下这座城市的名字。这座规划严整,干净文明的城市。
花红柳绿霓虹灯闪烁,车辆在城市快道上疾驰,轿车车灯投射汇聚成星光点点。一位金色头发的母亲推着婴儿车在林荫道上走着……
车窗像小小的放映室,一幕幕闪过电影画面。写字楼一尘不染,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往自动贩卖机投下硬币就会有热牛奶热咖啡,甜品店前的暖黄色灯光终日明亮……里面弥漫各种香味,草莓抹茶大福、脆皮巧克力麻薯、芒果雪梅娘……美好的明亮的干净的种种如此鲜活,穿过蓝色海洋与多米相遇。
聚光灯猛地打了过来,奥菲利亚,奥菲利亚,水中的奥菲莉亚。她听得出那些外国人在喊她的名字,像呼唤襁褓中的婴孩那样,崭新激动。她开始在水里生活,呼吸,歌唱,表演。
水中悬停、旋转、跳跃……她渐渐掌握了豚踢游动、踩水仰漂、水中飞吻等各种技巧。当然,最动人的还是她在水下的歌声,空灵得像另一个国度的声音。
多米的表演很快成为此次艺术展览的压轴之作。各大媒体头条争相报道。
聚光灯又一次打在多米清秀的脸庞上。牡丹红菊花黄翠竹绿梅花粉……多米又想起奶奶在宣纸绣下的花纹,她深吸一口气,倒立深潜池底,刺绣上的花鸟山水又一次活了过来。
手触碰到冰冷的池底,多米调转方向加速冲水面,她伸出右手去衔横梁上挂着的花环,由毛茛花、荨麻、雏菊,以及长长的紫罗兰编织而成的花环。
她优雅地把花环固定在头上,在水中飞吻,开始歌唱。她唱起家乡的民谣。
谁能数得天顶星?谁能数得海鱼虾?相伴月娘有七星,南辰北斗出秋夜。
有些人喊她奥菲利亚,有些人叫她人鱼少女,他们不懂彼此的语言,鲛人只听见欢呼声穿过水波。
持续一个月的艺术展览很快结束。一位花白发髻高高盘起,穿着绛紫色和服的馆主以高价买下多米。
入场观看鲛人表演十美元,让鲛人献唱二十美元,与鲛人共进晚餐一百美元。多米一跃成为镇馆之宝。
多米跟随那位日本女人旅居世界各地。她住五星级酒店,三餐准时供应,洗澡时永远有温度适宜的热水,房间会在第二天魔法般焕然一新。
后来多米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时,多米觉着禺人还活着,她们很快就会碰面。
这次多米来到夏威夷小岛表演,她戴着黑色墨镜躺在沙滩椅上晒太阳,鱼尾慵懒摆动。海滩边起了一阵骚动,原来是一条鲸鱼搁浅了,空气中有一股腐臭味,沙滩管理人员来了一波又一波,他们正在商量把这条死去发臭的鲸鱼用车挪走,车还没来,他们就拉了一条警戒线。多米走上前去,天空开始下雨,沙滩上的人群渐渐少了,硕大的雨滴砸了下来,砸在多米的鼻子上,砸在鲸鱼的背上,突然间鲸鱼惊醒一样极速膨胀,烟花般炸开,在沙滩上海面上留下一大片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