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失败且面临离婚的段鹏程自北京回到家乡横阳,在和中学好友李镇峰和李镇毅兄弟的短暂相处之后,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1
横阳水库的鱼,称得上鱼生赢家。水库以围挡围起来,电网加高到一米五,工事茂密,森然有序。垂钓,捕捞、游泳、溜冰,一概是不允许。禁令已有两年半,蓝底的牌子,红色的警告,矗立在河堤交叉口,交错在来往车辆的最佳视野里,打击着一丛丛的捕捞欲。挨不住冲动的,倒可从南边小河沟偷入,挑无月的夜,蹚过刺蒺藜,剥开优柔缠绕的水草,在茭白叶子里圈出一片水域,把窝做好,下料,等又肥又美的鱼自投罗网。捉住了,罚款罚得自然是十分狠,冒险者因此也少有。
此时已是夜九点钟,如果不是因为段鹏程回横阳,李镇毅无论如何也不会摸黑来捞鱼。他的性情如此——买鱼吃可不成,得自己动手捞,这才显出哥们间的少年情谊,二来有些劳力付出,也能激发些愉快的谈资。段鹏程只好由了他的性子。疫情三年没见,李镇毅见胖,脖子原本就短,现在几乎被分层的脂肪淹没。从市区高铁站出来,段鹏程直接就被拉到水库边了。车七扭八拐来到小河沟。下车后,李镇毅佯装方便,一番观察之后,才放心出动。李镇毅招招手,间谍接头似的,段鹏程也走到了河堤上。李镇毅指使他望风。
李镇毅一马当先,投身黑暗,很勇,像十几岁。从前,他们就如此配合。二十年后的夜下,如同情景再现。窝是下午提前做好,现在则是直接去收取渔获。一切要凭运气。段鹏程没来得及生出做贼心虚的心思,李镇毅已经像条胖蛇,滑溜地钻了出来。一步三摇,胸口跃动着手电光,衣服湿漉漉的。
“真特妈的特(带劲的意思)!估计得有七八条。”李镇毅提起手,滴水的网子扑扑棱棱,“看看,都是白条,肥不肥!水库封了,倒是幸福了鱼,多数能落个全尸,自然死亡。就这几条倒霉。”
“那是遇上你了。”
“可说呢。好歹咱也水利局的,这么大个水库,汛期值班还值那么多天,吃它几条鱼咋了?”
段鹏程拿过手电,灭掉,“走吧,总归是偷,别让人看到。”二十年前陪李镇毅干这种事,挨收拾总能轮到他。那时可真是个老实胚子,大耳刮子首先抽的就是他这种外围望风的,替逃跑的众人受罪。
“瞧你那小胆!快四十的人了,还这性格!”李镇毅提起湿漉漉的手,在段鹏程脸上抹一下。
“边儿去!”段鹏程打掉他的手。
两人向梁上走去。山头传来猫头鹰的咻咻声。拉长的少年记忆编织着草率的感伤,无法连缀成线,都是碎片化的。罩在头顶的夜空倒是一成不变,看得到闪烁的北斗七星。区别是,如今已很少再抬头看天。
走上路面,李镇毅去开后备箱,把鱼连带网子揉进塑料水桶。车颠簸着驶出沟梁,回到柏油路上,平稳向县城开去。望着窗外划过的围挡高压电网,李镇毅叹了口气,说:“要不是‘二货’出事,水库也不可能围得那么高。倒是替国家生态事业做了贡献。”
“二货”是李镇峰,李镇毅他哥。疫情封控头一年的夏日,下雨天,李镇峰来水库钓鱼,不幸的是,鱼线甩出去,勾住了高压线,人被电击,烧烂了半个身体。事故在当年挺出名的,寂寂无名的横阳水库,破天荒也跟着出了阵子名儿。县里随之响应“绿水青山”的号召,踩着生态保护的节奏,愣是山是山,水是水了。
“他最近咋样?”
“挺好,死不了。办了病退,领个基本工资。婚也离了,嫂子带孩子。小孩都听他妈的,连个电话都没。妻离子散,占全了。行动不方便呢,反正有我老娘伺候。老头子不管事儿,自己一屋,除了张嘴吃饭,就是回屋对着电脑下五子棋,看都懒得看我哥一眼。老娘七十一了,累够呛,偷着哭,可雷打不动,还要去跳广场舞。也挺好,只要她还能蹦跶,我就不太担心。”
“发微信,他总也不回。”
“你说给李镇峰微信吗?回什么回?早弃用了。现在没手机,也不上网,修仙呢。睾丸也烧掉一个,差点儿变东方不败。当年还号称二中韦小宝,现在是废了武功。人一变成这样,脾气也不好了,都不敢招惹他,我和肖珊珊每次去,脚尖都是点着地走,悄没声去,悄没声回。”
“我回来,他知道吗?”
“知道,我告他了。”
“明天去看看他。”事发至今,段鹏程还没去看望过病人,就只在视频通话的时候看到人变残后的样子。
“可以。去了别把他当成神经病就成。他不乐意见人。空手去就成,也不用买这个那个的。一个病人,吃药最多,医生也不让乱吃乱喝。扔一百块钱也行,比带礼物强,我老娘财迷。开个玩笑,别当真。”
进了家门,李镇毅的老婆和小儿子已入睡。李镇毅安排段鹏程睡了大儿子的空房间,自己则睡了沙发。不久,客厅里便鼾声流窜。段鹏程没睡意,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失眠是顽症。
2
二日一早,两人前往李镇毅父母家。农机局破败的老职工楼,屋顶养满了灰的白的鸽子。上楼,进门,冲鼻的消毒水味道扑面而来。客厅里臃肿着老式家具,双开门乌漆立柜占了一整面墙,柜子顶上堆满了杂物。立柜上镶嵌着花鸟镜面,镜面上一条用胶带固定住的弯曲裂缝。立柜是从父母卧室搬出来的,一间卧室隔成两间,靠窗的一间用来安置病人立柜是从父母卧室搬出来的,一间卧室隔成两间,明间用来安置病人,暗间老人在住。
“你看立柜像不像两块棺材板子?”李镇毅踢一脚懒猫,猫逃窜,“劝俩老的把柜子扔掉,换一换家具,非不让。又占地方又晦气。”
李镇毅带段鹏程走过狭长的过道,走到那间明间门前。门半掩着,推开后,病人的身影显露,正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面向窗外。窗外有棵洋槐,碧绿满天,有树影落在窗台上,正随风颤动。屋里也盈盈绿,堆满高高低低的绿植。病人的半个脑袋则由布套罩着,同样冒着绿光。不出门的李镇峰如今也只能和植物交朋友。
李镇毅喊一声“二货”,高亢的嗓音震颤,惊得病人猛地打个哆嗦。
“要死啊,傻缺。”戴着布罩的头侧了侧,露出半张脸,又努力正视一下,一只眼飞速聚焦到了段鹏程的鼻尖上。段鹏程的鼻腔顿时感觉到空洞,一股酸涩自喉咙涌上胸口。
“别迷瞪了,鹏程来看你了!”
“自己有眼睛,能看见。”李镇峰歪斜的半边嘴含糊问,“回来了,鹏程?”
“回来了。”
李镇峰支出一只手,段鹏程忙走上前去,紧紧握住了。病人腿上摊一本金庸武侠,身体一动,书从身前滑落。段鹏程忙弯腰把书捡起,放到了桌上。两只手握在一起,握了足有半分钟。李镇峰打量着段鹏程,段鹏程也在观察着他,朦胧中,才补全病人的整张脸。李镇峰已经瘦成了人干儿,年轻时的英俊潇洒已无从找到轮廓和线索。段鹏程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客套地问候着。当年的二中足球队三剑客,生龙活虎的年月一去不返,各自命运的弧线在小小的空间里交叉,充满了沦落之气。病人的涎水滴落,落在了段鹏程手背上。
李镇毅鄙夷:“行了,手上沾胶了,握手没完了!”
段鹏程忙说:“没事,没事。”
病人这才松手,把胸口的手帕抽出来,擦了擦嘴角,尴尬笑笑。布罩里那只眼也在竭力发挥作用,据说眼眶皮没了。但这种形象不便示人,便只好包起来。身下还挂一个尿袋,来维持肾水循环。
“有点儿臭,露尿了吧。”李镇毅嗅着鼻子,“要不要洗洗?”
“你给我滚蛋。”
“那不洗就臭着吧。”李镇毅不耐烦地旋转着车钥匙,又拿空气清新剂特意在他哥头上喷几下。
李镇峰指了指床沿,说:“坐。”段鹏程坐下了。病人口齿不清,也交流不了什么,只是陌生地互相看着。
“听李镇毅说,你在写武侠小说?”段鹏程没话找话。
“早不写了。写不动。看完书,总想睡觉。”
“努两万字到头了。”李镇毅插嘴,“再往下编,就侵人金庸老爷子的权了。”
“你能出去吗?”李镇峰用一只眼酝酿着“排斥”,“我和鹏程单独坐坐。”
“好基友要说私房话呢?好,给你们个机会。”
李镇峰扬起缺失了手指的拳头,“打你了?”
“好,好,我闪人。”李镇毅笑嘻嘻出去了。
段鹏程说:“他跟长不大似的,还和以前一样。”
“就那样。改不了。”
寂静中,气氛变得孤独,窘迫。段鹏程继续找话,“早想回来看看你,一直也没抽出时间……”
“没事儿。你当老板的,肯定挺忙。你们属于世界的风向标,世界由你们来推动。不像我这种,末位淘汰,纯属给世界添乱,哈……”病人笑,皮肉撕裂,笑得惊悚。
没有了穿堂风,病人身上开始散发出药味和体臭混合出来的古怪味道。段鹏程努力回应着病人,虚虚实实,聊着自己的近况。经济下行的当下,自己什么状况,也不必到处诉说了,何况还是面对身体残缺的朋友。
“之前在网上听过一句,说世界就是草台班子,都是临时来演戏的。照你来看,我演的是什么?”病人认真发问。
段鹏程竟被问住。病人随即自问自答:“孙悟空,你觉得如何?”
段鹏程没理解到,笑了笑,说:“不懂。”
病人解释:“比如我看金庸小说,就总把自己想成那里面的人物,变来变去的,一会儿是乔峰,一会儿是杨过,一会儿是韦小宝。当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想着当大侠,想象身上的疼是打架造成的后果。哪个大侠和英雄不受点儿伤?这样一下就好多了。”
“你能找着乐趣,也不错。”段鹏程实在无法去评说朋友的状况,也许称得上麻醉。现在的李镇峰够惨,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惨,而他自己也正遭受着不同性质的惨,负债,婚变,抑郁,通通是钝刀割肉式的。不能说是认同李镇峰的乐趣,至少他还没找到麻醉自己的手段。聊来聊去,只是感叹:“世界变化太快,人生太短暂。”
李镇峰似能穿透段鹏程的心事,沉默一下,忽然说:“听我弟说,想回横阳住一阵子?”
段鹏程微微点头,胸中郁结,翻来覆去。“还没定……忙太久之后,总想给自己放个长假。最近才找着机会。”其实是谎话。他思谋着换种活法,避一避避无可避的债,断一断断不可断的关系。梦里幻想的总是横阳的好。但横阳的糟,一回来就从李镇峰身上全面感受到了。无法算计在这里生活会比在北京会好多少。如果是修复自己的折损,也不必非得在横阳,可以是任何一个远离都市的清净之地。
段鹏程不愿深入聊下去。气氛变得更加沉闷,折磨人。病人并不迟钝,很快便转移了话题,说起一个人在屋里观察到的微小趣事,诸如窗台上的蚂蚁大战,不慎坠落的雏鸟,露台上反复更换的蜘蛛大将军。李镇峰说,他在思考生物平等性的问题,蚂蚁,鸟,蜘蛛的灾难时时发生,人与之比较起来,似乎并没有更不幸。世界对李镇峰来说,就是窗口的一方碧绿,去了又来,来了又来。
就在李镇峰幻想博发的时候,门忽然开了,一个粗壮的声音猛然像拖拉机冲进来,“小段啥时候回来的?”是李镇峰母亲。火红一脑袋卷发,生气勃勃,矮胖身体穿紧巴巴迷彩裤。
“昨天。”
“出息人,快把横阳忘了吧。”
不等段鹏程回应,一块红糖烧饼已塞到他手里,另一块则强塞到她儿子嘴里,“吃!好吃!横阳没别的,就红糖烧饼好吃,加了蜂蜜、葡萄干。”然后又伸手抚摸一下李镇峰的半边头,像抚弄小狗一样,抹掉嘴角的烧饼残渣。
李镇峰忽然露出央求,望向他母亲,说:“鹏程来了,我挺开心的,要不让他们推我出去遛遛。”
老太太的三角眼马上一横,“遛什么遛!自己啥情况没数儿?都立秋了,溜完,肺就不好了,还得进医院插管,遭那罪!”
“就待在家里,练坐功!”李镇毅也凑在门口,满嘴糊着烧饼渣儿,“争取无性繁殖,生一孩子,实现一下人类奇迹。”
老太太猛一下冲过去,抽手就给了李镇毅一个大脖溜子,“你少给我添堵。”
“母后息怒。”
“滚!”
中午,老太太留饭,把昨天李镇毅抓的白条宰了,吃了顿全鱼宴。
告别时,李镇峰忽然拉着段鹏程的衣角小声说:“鹏程,你帮我一个小忙,我想出去转转。”说着,病人抖抖索索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张有墨迹的纸,上面有人面兽身的简笔画,面容黑恶,愤怒,尾巴奇长,拖在地面。
“我也说不好怎么回事。”病人脸上带点神秘,“就这两天晚上做梦,老是听到有声音在我耳边说,横阳山上最近有山王出没。所以我挺想去横阳山上转转。我没办法和他们说,他们会认为我脑子有病,也不让我出去。你帮我想想招儿。”那张纸团起来,匆匆塞到段鹏程的手上,残手上藏着郑重其事。
回绝自然是带来伤害,段鹏程只好说:“行。”李镇毅催促他离开,他迅速握了握那只残手,向门口走去。
3
出了门,李镇毅去买肉夹馍和麻辣串,说:“我给你找了一免费住的地儿,我也不能让你天天睡我家,肖珊珊要有意见了。邱婕那里有空房,你要不愿意回你父母那儿,想在县城住一阵,可以先住她那儿。”
“邱婕谁?不认识。”
“不会吧,邱婕你都能忘?李镇峰他们班女神,老和咱一块看球儿的那个,我哥老追人家,没追上。你现在这记性,真是没法说你了!”
李镇毅慢慢记起来,“她也回横阳了?”
“早回来了,疫情头一年就回来了。大美女离了婚,如今落叶归根,回家开茶室,每天画画,写字。咱也搞不懂人的盈利模式,觉得应该是有土豪在供养,让她在这儿诗情画意。问她怎么赚钱,她就一句话,赔本干,卖不动,就自己喝。她选的地儿真不错,二层露台,天天能看到太阳落山。她爱吃肉夹馍和串儿,每次去,我都给她带。很近,就在二中附近。”
本心来说,段鹏程哪里也不想去,只是李镇毅提出来,也不好驳他的意。
驱车去往二中的路上,段鹏程看到曾在高考那年租住过的民房区,还是老样子,只是加盖了阳光房,看起来既熟悉却又陌生。街巷里路面硬化,不再是泥坑路。他曾住过的那家如今已改建成AI自习室。李镇毅说,这两年,县里考研考公的孩子一下多起来,顺应市场需求,都在效仿。
穿过巷子,有座三层的别墅式农家宅院。宅院围墙挂满绿萝,绿萝丛里透着“转角茶舍”四个字,旁边还立了路标:横阳网红打卡地。李镇毅说:“这姐们巨会营销,就是不肯收徒。”
李镇毅不能掩饰的发财梦让段鹏程听得疲惫。推门进去,是个阳光客厅,大花裙子的邱婕正躺在方格子的艳丽沙发上睡觉,听见门铃响,才懒洋洋爬起来,像刚从沙发上长出来。
“外地来的朋友?”邱婕看到段鹏程,观察一下。
“他你都不认识?”李镇毅瞪眼,“你们可真都是贵人多忘事。二中踢后卫的段鹏程啊。”
邱婕总算认了出来,脸上不冷不淡,说了声“你好”。李镇毅把情况说明,邱婕说:“楼上三个房间,随便挑。常住的话,吃饭自己做,有锅灶。我这里经常睡沙发客,他们留下的锅灶。”
李镇毅笑说:“公益性质的,不收房费。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住到茶舍倒闭。”
“乌鸦嘴。”邱婕抽打李镇毅肩膀一下。
李镇毅接了个聒噪的电话,不知着急要去干什么,就离开了,等于是把段鹏程留给了邱婕,任由安排。邱婕带段鹏程上楼看房。普通的客房,榻榻米的床,十分简朴。拉开落地窗,横阳山就在眼前。段鹏程无话题可聊,索性便借由横阳山聊到李镇峰关于梦到“山王”的事儿。邱婕静静听完,靠窗点一支烟,意味深长地说:“他应该还没死心……”
边说边从书架上找到一本《横阳镇志》,足有半寸厚。她翻开布满彩页和地图书,找到附录中一则题为《横阳山王记》的记述,上面有“山王者,非人间凡胎,乃上古灵兽得道,化形为人,镇守此山,以护一方安宁。”云云。
“他原本是文化馆的嘛。出事之前,一直想着给政府提案,在山上建座山王庙。”
“就因为这个传说?”
“对。李镇毅这人吧,文化使命感挺强的,或者说是种虚荣心。他虽然卧床,但还是想干点儿事儿。前年刚出事儿那会儿,他在杂志发过武侠小说,硬是逼着他弟帮他建了百科资料,安了新锐武侠小说家的名头,还去中学做了几场身残志坚的励志报告。很多人笑话他,都是些名不副实的事儿。之后也没人主动请他。有一天,《镇志》里的山王传说忽然又启发了他,那一段时间,他像疯了一样,逼着他弟带他到处去‘考察’,三番五次上山。折腾来折腾去,发了肾病,李镇毅再没带他去山上。为这事,他还寻过短,觉得没成事,活着也没意思了。”
邱婕回忆说,有一次,李镇峰非得去横阳水库出事儿的地方看一眼,李镇毅带他去了,本来心里就很不乐意,结果到地方一生气,就把他哥留在了原地。再找回去,发现人和轮椅已经卡在了堤坝护栏上,下边就是泄洪区,差一点就栽下去了。李镇毅怀疑李镇峰自杀,李镇峰不肯承认,说是轮椅刹车掉了,兄弟俩抱头哭了一场。
段鹏程沉默一下,“李镇毅倒没和我说过。”
邱婕说:“他看着挺没心没肺,其实也只和我说过,连他父母都不知道。你要不问,我也不会和你说。”
“你去过山上吗?”
“去过。不过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年,我们班组织春游,一起上去过。现在好几处都改建成了公墓。”
“我没去过。”
“石头山包,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不喜欢横阳这地方,像土妞刚学习穿高跟鞋,画口红,一瘸一拐的。但人们热爱回乡过田园生活的故事,我卖我自己这个人设,把一亩三分地打造成我喜欢的样子。”
段鹏程随意翻看着《横阳镇志》,停留在一幅彩色的地图上,地图上密密麻麻布着河流和山包的名字,很多都未曾听说过。邱婕说书是李镇毅带过来,意思是让她劝劝他哥,或者至少能和他聊聊文化上的事儿,让他转移下身体上的痛苦。但李镇峰不想见她,他不想用那个样子见初恋。时不时的,邱婕会买点儿自己喜欢的书,让李镇毅带给他。
自李镇峰出事后,同段鹏程一样,邱婕还一次都没见过病人。“他家老太太也不是太喜欢我。因为出事那天下大雨,李镇峰是和他老婆吵架才出门的,之后先是来我这里坐了坐,然后才去钓的鱼。到晚上,就听说出事了。我去了医院,人在手术室,也没看到人。他妈妈把我推到一边,骂得很难听,说我破坏他儿子的婚姻。平白无故,我成了事故的责任人。”邱婕苦笑一下。
“有点儿受害者心态。”
“是。”
“临走的时候,我悄悄答应他,带他去山上转转。”
“那不太现实,他们家老太太肯定不会让你把人带出去的。”
“我怕伤着他。”
“那就多去看他几次。或者你觉得有愧疚,自己去山上走走,拍些视频照片,表达一下诚意。”
段鹏程并无此类心思,健全者总容易释放对残缺者的同情,对病人的愧疚倒是有。
日头西落,屋里变得昏暗。屋子散发着檀香味道,丝丝缭绕。段鹏程起伏的情绪被这气息捆扎着,硬硬楔在冰凉的胸口。日光一瞬间没了。他和邱婕不熟,他也不勉强自己住这儿,找了个理由告别。
4
段鹏程没再去找李镇毅,直接去了家小旅店入住。夜晚,站在旅店的窗口,看着黑黢黢的横阳山,想到了人面兽身的“山王”,想到“寻短”的李镇峰,想到他努力活着的执着,为钻研神秘传说所付出的心力。残破的身体,仍张扬着不屈的希望。这绝不会是个太好的励志范本,也无法鼓励到目前正在沉沦的他。他只是有点儿妒忌李镇峰的“幻想”能力,而他却无所依凭。
长夜难眠。倚靠在床边,他机械地刷起了短视频,不自觉刷了无数条。推送来的多是标题惊悚的社会趋势类内容。博主们个个张牙舞爪,恨不得抓他进屏幕,去购买199的认知提升课。明知是精妙装配出来的“话术”,却还是持续听了下去。数字浪潮的时代,似乎人人都必须接一个嘴巴在虚拟世界里,撬动焦虑的尾巴,疯狂扬起来,献媚于信息的熔炉,为九天太虚送葬。越听,胸口越发鼓胀,躁动的直拳如若不打出,必转化为勾拳,狠狠戳到自己脸上,完成自戕。
手机屏幕发烫,直到发出电量低的警告提示,他才关掉了屏幕。侧身躺下,拥堵的信息依然残留脑中,横冲直撞。他也曾是互联网创业者,在风口的大潮几经搏杀,但换来的却是遍体鳞伤。时代是为胜利者书写,落败者连影子都是单薄的,一丝丝存在感都找不出。北京中关村,那地方于他而言,已是诅咒式的存在。多年的抑郁剪切着青春的尾巴,华丽丽只剩一副悲剧的骨架。不甘落幕地奋力求进的声响,无非是在于浪花返潮时听到的稀疏的幻觉而已。资不抵债的时候,一众“聚义”创业时的豪情有多么高涨,吃散伙饭时就有多少等同体量的落寞和悲伤。如今,唯一的房产也抵了出去。银行“开恩”,留了他条生路,先住着,缓一缓。这格外能够切中薛定谔原理,既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又不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如此悬浮,持续了已有很长一段时间。难眠的夜,总习惯站在落地窗前数对面楼里亮灯的户数,顺便计算一下楼层的高度,核算出自由落体最终可以达到的速度。这些数字能很好地充实他的混乱和无序,把焦虑攒集成巨大的石头,压迫他躺回冰凉的床上。
终于是睡着了。入睡以后,山王的形象忽然在脑中疯狂膨胀,化成巨大的人形,在意识深处,翻滚跌宕。一个翻身,他落在了床下,爬起来,身体是冷的。不能安眠,便只好爬起来,努力看向漆黑的窗外,凝视远山的轮廓。轮廓圆润,像极了怪兽的头颅。
不知何时,他又眯了过去。直到楼下“嗨嗨”的锻炼声将他惊醒。天仍没大亮。看看表,还不到五点。
他起床,去楼下吃了豆花。他在路口拦了辆出租车,告知要去趟横阳山。司机说要加钱,因为山路最近大修,路况很糟,要绕远,费油。段鹏程承诺了100块钱。车行驶了五十分钟,到达山脚下。段鹏程让司机等待,承诺一小时下山。但刚一下车,司机就溜了。
他沿羊肠小道向山上爬去。一点点上升,横阳镇被爬矮了,也爬小了,卑微地站在初升的太阳底下。他歇息一下,继续攀爬。再爬高一些的时候,困惑悚然落在了头顶,他忽然有些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么一个清晨爬这样一座丑陋的山。他根本没有必要去为一个李镇峰“付出”。论情谊,早就淡了。“山王”不过是寂寞病人嘴巴里随意吐出的一个词。李镇峰被“山王”的噩梦蛊惑,而他自己则是被困厄带来的孤独射中。
想到此,段鹏程突然就生出了强烈的“反叛”情绪。字,词,词义,由词义组成的语言,无非是游离不定的错谬阐释。造物主的荒诞游戏,随意组合出一重重毫无来由的行动,无非是要他在这里忍受困厄之苦。
他是个病人,被确诊过的病人。他摸摸上衣口袋,口袋里装有一张诊断证明,是在返乡前自精神病医生那里获得的结论:重度抑郁症。医生建议他住院观察,他拒绝。他虽有过多次的自绝行为,但仍有战斗欲,战斗对象是他高傲的妻子。妻子去澳洲当陪读妈妈,不在身边很多年了。创业失利那年,妻子开设了视频号,趁着风口,学习直播卖货。近两三年,儿子的教育账单基本是妻子在付。最艰难的时候,连他自己的生活费都要从妻子那里索要。妻子相貌不俗,他从没想过,在网络上抛头露面,会使容颜的吸引力无限扩大。他后来获知,妻子账号的热度并非自然增长,而是由“第三者”投流投出。一场家庭地震就这么爆发。
三天前,妻子提出离婚。那晚,站在阳台上朝下看,并试探着把一只脚迈出去的时候,忽而接到李镇毅的电话。李镇毅很少打电话,汹涌的声音在那边聒噪着,“你他妈没死吧,怎么好久也不回横阳看看?回来的话,我去水库做窝,捞鱼吃。”这通电话像一道救命的绳索,将他从深渊中拉回。就这么,他答应了他回横阳。李镇毅等于救他一命。
泪水无声滑落,自脸颊落入脖颈,温热地爬行着。他伸出冰冷的手,摸出李镇峰给他的墨纸,纸张已被捻得软塌塌,连同医院的诊断证明。轻轻一丢,两张纸就随风飘飞,消失不见了。
他找了块石头坐下,直到太阳升高,晒热后背,直到发痛。
下山,步行。他走错了路,不经意看到一所绿茵环绕的学校。校园很空,教学楼里隐约有朗读声空荡荡的操场。有个男生在操场上颠球,噼噼啪啪,孤独响彻。那男生突然兴起,一脚开大。球旋转上天,回落,砸到一棵树上,又越过护栏,直直朝段鹏程飞来。段鹏程的小腿一紧,忽然就做出了接球的准备。他昂首抬胸,准确让球落到脚面,完美缓冲,上扬颠球,以胸口控起来。如此三番,飞起一脚,只听“砰”的一声,球便像个傻瓜的脑袋一样窜回操场,回旋着飞进了破烂网子的门框。
“大叔牛逼!”那男生高高竖起了拇指,高喊一声。
那意外的一脚或是男孩这一声赞叹,忽然唤活了段鹏程身体里消失已久的活力,他不由自主做出奔跑的姿态,跑步下山,直到跑到大汗淋漓,无知无觉,直到跑上车流不息的横阳立交桥,才终于停下来。
他缓步走回镇上。远远地,便看到李镇毅正站在旅店门口。李镇毅忍不住破口大骂:“邱婕那儿你不住,你他妈去住旅店!连声招呼都不打,咋的,怠慢你了?”
“你多想了,真没这回事。”
“二了吧唧,就是欠骂!瞅你这样,上山了吧。山上美吗?”
“挺好。今天天气不错,要不把你哥也带出来放放风吧。”
“不错个屁!你以为我们真想每天把他关屋子里呢?他实在太弱鸡了。就你们昨天在一起多待了会儿,他昨晚发高烧,大半夜去住院,害我们一晚上都没睡觉。医生说,可能是飞沫传播。你就说你从北京带回多少病毒吧。”
“赖我,赖我。”
“可不就赖你。查查吧你也。”
李镇毅带段鹏程去了医院,死活让他做了体检,查毒。然后才带他去了病房探望病人。李镇峰正插着氧气管,虚弱地躺卧在床上。看到段鹏程,他努力歪斜着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段鹏程也回以微笑,他戴了口罩,走进病房,坐在了病人身边。像是昨日那样,两人随意聊着天。病人自始至终没再说想去山上的话,只是握着他的手,说:“你的手比昨天暖和点儿了。”这像个暗示。段鹏程感觉,李镇峰的手似乎也比昨天暖了一点儿。
窗外,阳光清透,一丝丝,百转折射,正细密编织着。手仍握着,传导着,琐碎聊着,关于阳光,关于空气,关于植物,关于动物,逐渐升华出一种叫“不畏”的东西,就在举头三尺的地方,无法更近,也无法更远了。就这么一点点手指上的细微触感,一点点暖意的交换,似乎就有了对“希望”的共同想象。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是合伙人借别人手机打来的。
“你几个意思?信息不回,电话不接,屏蔽我号码?能不能关心一下官司诉讼,资产清算!你在哪儿呢?赶紧给我出现,立刻,马上!不然我报警……”一阵汹涌的指责声。
段鹏程平淡地说:“我回横阳吃鱼了。朋友请吃鱼。”不知为何,那边信号突然断了。但他仍补充说:“鱼很肥,很美……”
他喃喃着,说了很多遍。
“很肥,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