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心中最美的遗迹


文/吴忠全

 

最终,时间的悬崖上,会把所有尖刀都蚀钝,海浪会平息,他们会彻底离开,消失在一片浓雾里,再也不见。


1.

我和朋友决定去遥远的东海小岛上看一看。

五年前,我俩因冲动在那里合买过一套海景公寓,办完手续后,来玩过一次,再接着疫情来临,各地行走不便,疫情过去后,又因忙于各自的生活,凑不上时间。直到小区的物业不作为,业委会成立后又从中牟利,把小区治理得几乎成为荒野。在业主们联名抗争后,终于得以解散业委会,老物业也跟着撤退,我们不得不赶过来处理许多的遗留问题。

我们在下午登船,风浪巨大,我虽占据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从我的角度望出去,吃水线遮住了半个窗弦,我盯着那摇晃的海水,太近了,呈现出灰色的细节,托着我的眼球上下起伏。当我感到不适决定挪开视线时,已经来不及了,晕眩控制住整个脑袋,往胃里蔓延,我从口袋里掏出两粒口香糖塞进嘴巴,觉得应该管用,却又想起这是对付高原反应的招数,对晕船来说不知有没有效果。我又从包里翻出个橘子来,凑到鼻子边,深深地吸了两口,这下感觉舒服了一些,却也分不清到底是谁起了作用。

抵达码头时,已是夜里,人和车子一起登岛。我们开着车子按着旧时的记忆往公寓开,几年间岛上新增了几条路线,我们终究还是开错了,也失去了对记忆的信心,便打开了导航,才得以谋到终点。

房子这几年有当地的中介在管理,偶尔在假期会被当作民宿出租,我们管中介要了门锁的密码,开门进去,却不是想象中的破烂,凌乱,竟有些整洁的味道,我俩都心头一宽,对于这疏远的房子又有了些许情感的回温。

我晕船难受,没有食欲,朋友便独自去觅食。我倒在床上,另一侧的窗户正对着大海,深秋的海风硬朗,到了夜里也不轻柔,海浪就跟着汹涌,整夜不停歇,门窗关紧也无济于事,涛声细瘦如刀,撬开缝隙灌了满耳。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朋友带了啤酒和烧烤回来,非拉我起来尝一尝,说是别人推荐的,海岛最好吃的烧烤。我耐不住鼓动,也是真睡不着,便起身吃了点,味道一般,顶多算不难吃,就多喝了两杯酒,把人喝精神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语,变成了绵长的对谈,聊这几年各自的境遇,喜忧参半,聊世界的格局,一知半解,聊人生的走向,没有头绪,聊到快天亮,海涛依旧,才说着睡吧睡吧,回到各自的房间,要再静心许久,那睡意才重新漫上来,把人淹没。

 

2.

一年前,我刚当了父亲,孩子百天刚过,一直看护他的月嫂因有事请假回家,说好的一周,却一去不回,还不明缘由地把我们都拉黑了。新的月嫂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正好母亲那段时间来杭州小住,她便主动提出来帮我们带孩子。我们一开始只是想着过渡一下,但随着母亲带得越来越顺手,我们有了让母亲长期留下来的想法。

母亲虽也想留下,但也惦记着在老家的工作,那是一份稳定的收入,于是我和妻子讨论过后,商定了个数额,每月给她发工资。母亲没了顾虑,便在我家长住下来,只是偶尔会担忧在老家的父亲,一个人能否把家照看好。她开始总说,把孩子带到三岁就回去,心情好的时候又说,可以一直帮我们把孩子带大,接送放学什么的也可以。我也在心里埋下些种子,想着在家附近弄套房子,把父亲也接过来,这样既能相互照顾,也不会产生因年岁和习惯而住在一起的不便和冲突。

之后日子平顺地过了一年,直到两个月前,她回老家参加婚礼,又在那头住了段时间,等她再回来,孩子已经对她生疏了。那段时间正好赶上孩子的睡眠倒退期,每晚都会哭醒,我只要听见哭声,就会从自己的房间跑过来哄,母亲则去到另一个房间睡。

有天凌晨孩子又哭醒,我过来哄了好久才勉强安抚躺下来,母亲这时推门进来要替换我,我不敢出声,怕一说话孩子又坐起来闹,就急着摆手让她出去。母亲退出了门外,等到早晨孩子睡醒了,我起身去母亲房间喊她,她却板着一张脸说,你不想让我带孩子就直说,没必要像狗一样往外撵我。我听了很诧异,就没好气地解释了几句,然后妻子过来照顾孩子,我回房间补觉,一会妻子抱着孩子上来,说你妈要回老家。我心里腾地冒出好大的火,但也觉得母亲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这么做,便让妻子去劝一劝,谁知根本劝不住。

我听到关门的声音才爬起来去追,一路追到小区门前,也没见到人,打电话也不接,我再往小区的另一个门跑,还是没人。我便给她发了一串语音,说要和她聊聊。她也不回,我给老家的大哥打电话,让他联系母亲试试。过了会大哥回话说她也联系不上,直到一个多小时后,才从大嫂那边传来消息,说母亲已经在机场了。

我听了这消息心里的火气更大了,觉得整件事莫名其妙,就又给母亲发信息,觉得她怎么这么无理取闹,还说了一些很重的话,母亲统统没回。到了晚上,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你妈到家了。我整天的愤怒在这时有了些消减,半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但还是觉得憋气,一口烦闷压在胸口,几乎整夜未睡。想给这事下结论,可思来想去,也不知如何下,最后只剩一地鸡毛里的一声叹息。

 

3.

岛屿的早晨,有着一股清丽的明媚,可惜我睡眠不足,只剩昏沉。朋友也是,连喝了两杯咖啡,才勉强打起些精神,我俩赶到物业处,那里一片乱糟,新的物业公司刚接手,一切还在整理当中。

我们要处理积压了五年的事宜,交物业费,水费,办理水表更换,签一些委托文件,联名一些诉求等等。事情一件与一件之间都有着漫长的等候,我在几近烦躁时,不得不和朋友承认,这房子似乎在变成累赘。

从物业出来时已经是下午,我俩匆忙吃了口饭,又去银行和供电局接着等候。房子买了五年,电费一直都没过户,可是到了才发现,需要前户主本人到场才能办理。

于是我们便急忙联系了前房东阿姨,可惜阿姨不在本岛,而是在乘船需一个小时的枸杞岛上。好在阿姨的丈夫曾在本岛的政府里就过职,供电局有熟人,打了个电话,她本人就不用来了,我们才在周五供电局临下班前,惊险地把过户办妥了。

阿姨听说办妥了,便邀请我们到她家玩,枸杞岛是她的老家,她前几年把岛上的老房子改造成了民宿,这几年邀请过我们很多次,每次我们都答应,却又因各种原因没能去成。这次因所有事情都有了着落,心里的烦躁也有所消弭,便想着不能再辜负盛情。

隔天上午,我们乘坐一早的渡轮抵达了枸杞岛,我仍旧晕船,但很幸运,忍住了呕吐。在踏上陆地那一刻,我如卸下好大负担般松了口气。

阿姨家距离码头有十分钟的车程,岛上的出租车极少,所以定价很高,起步价五十块,也不打表,全看司机的要价,七十八十一百块地往上翻。我们出码头慢了些,大部分出租车都坐满了人,好不容易拦下一辆,答应拼车的,价钱却也没减少,我们没资格讲价,且感叹自己好运气,不至于没车可坐,在面对匮乏的事物时,匮乏就成了珍贵。

阿姨早早地在家附近的路边等我们,我们一下车她就冲我们挥手,我们迎上去,几年未见,她未见苍老,还是精神头十足,我俩倒是因经历各种家庭和婚姻的事情有了疲态。她先说朋友胖了,又说我瘦了,几年的人生转折,如果只用这笼统的外形变化便能囊括,倒也是一件幸运的事。

阿姨家的民宿是三层小楼,每个房间都有巨大的落地玻璃,据说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运上岛的。我俩被安排在二楼和三楼的两个房间里,阳台正对着海面,另一侧是小山,把所有依山而建的房屋和我们拥抱住,我坐在阳台上发呆了很久,竟有了种久违的踏实感。

在岛上的午饭,当然是海鲜为主,鱼类、贝类、蟹类、虾类,还有好几道我闻所未闻的菜肴,我试着吃了几口,倒也都是鲜美的味道。阿姨的丈夫近年退休,但还保持着官场的通达,陪我们喝酒,聊天,并不因初次见面有所生疏,我们也就卸下了拘谨。话题也就涉猎得非常广,从家长里短到海岛风情,从人生脉络到世界格局,直到酒杯见底,还不尽兴,仿佛一直说下去,可以把下一顿饭都续上。阿姨则体贴地把我们叫停,让我们去休息一会,说我们下午还准备出去转转。

我和朋友约定了个时间后便回到各自的房间,我在阳台上坐了会,有些困,却又睡不着。逼着自己躺在床上后还在想着刚刚聊过的话,阿姨的女儿曾在北京最大的律所任职,却突然辞去工作去考博士,专业也换成了考古,常年在两伊文明的疆域穿梭,神秘又危险。作为父母,他们虽支持,可也难免担忧。

我作为子女,也作为父母,两边的心境都能理解,父母和儿女或许永远处于一种相互依附又相互拉扯的状态。想到这里,我难免又念起了和母亲的矛盾,心头一阵焦灼,那午后就失去了睡眠。

 

4.

母亲离开至今,我们没再有过任何联系,我从大哥那边侧面打听,他只讲母亲和他哭诉我的种种不是,每一个要点都听得我匪夷所思,她对自己的行为却只字不提,只是一再坚定地表述自己没有做错,这样的母亲,让我感到十分陌生。

我的童年时代,对于母亲并没有太多温纯的记忆,由于父亲的嗜赌成性和身体羸弱,导致家庭拮据甚而贫困。母亲那时也并没有显现出扛起一个家庭的韧性,只是如一般的农妇般,做好本分内的活计,对于丈夫的行径并不干预。

现在能记起她对我偶有的几次体贴,一次是我过生日,她一早去镇子里买了蛋糕回来,吃饭时切开却发现早已过期,蛋糕如石膏般无法下咽。另一次是我午睡醒来,人发蔫,她觉得我发烧,背着我去诊所,却发现身体正常,便在回来的路上主动给我买了点水果。

剩下更多的记忆,都是她对于我的不闻不问,我被学校选为领操,需要一双白球鞋,再三叮嘱她,甚而夜里哭泣,她才在表演的当天把鞋子送来,可那时表演已经结束。学校举行运动会,需要跑步的运动服,我回家和她说,她仍旧不理会,于是我只能穿着长裤去参加比赛。我某天中午放学回家,家门锁着,我饿着肚子四处找她,却发现她在打麻将,根本忘记了给我做饭。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我那时不懂,连委屈都不太明白,长大后倒是深想过几次,却又站在她的角度去思考,或许是父亲的常年不在家,让她对生活以及孩子,也失去了本来的热心。

后来出现更恶劣的事情,父亲在一个冬天消失了几个月,过年也没有回来,等过了正月出现后,背着一身的高利贷。他吓得没法,害怕放贷的来剁手,便带着母亲连夜跑走,不知了去向。高利贷追到家里,奶奶把我藏在老屋里,我透过门缝看着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翻箱倒柜,呼吸都不敢深吸,那几乎成了我童年里最深的噩梦。

父母消失了两年后才再次出现,那时大哥已经在爷爷的操持下完婚,他们便把我和二哥接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城市,在那里他们重新扎根,试图开启新的生活,父亲卖鱼,母亲在饭店做面点师傅,生活步上了另一种正轨,在租来的小房子里,这个家得以囫囵地团圆。

可仍旧是好景不长,父亲在那座新的城市里,秉着物以类聚的古老预言,再次结识了一些爱赌博的人,他的日子又回归了常态。有年春节,大哥一家赶来过年,我们与父亲对于他赌博的事情展开了一次长谈,父亲自然是不接受我们的指摘,也不愿承认父亲角色的失职,到最后难免吵了起来。主持公道的任务就落在了母亲头上,可她却发表了另一种匪夷所思的言论,说你爸就这点爱好,轮不到你们管。

我那时觉得荒唐,后来大了开始写作后,又试着去替她圆上这个逻辑,或许在她心里,对于父亲的爱,要远远大于孩子和家庭,且那爱的力度已超出了世俗所理解的范畴。我这么说服自己,但却并不赞同她的做法,在之后的几年里,她也因自己的理念而付出了长久的辛苦和代价。

母亲那些年,从面点师傅做到冷面师傅,又从厨房长做到店长,被老板所信任,全国很多家分店开业时,她都被委派过去帮忙初期的建设和打理,大连、青岛、深圳等地她都待过,工资自然也有了显著的提升,可赚来的大多数钱都被父亲赌博输掉,转眼十几年过去,她都没能存储下一丝积蓄。又由于长久和父亲两地生活,父亲和别的女人有染,她赌气辞掉了那份工作,回到家里和父亲大闹了一阵,最终从家里搬了出去。

我那时已经在北京工作,写书、出书,年复一年,生活上早已与家庭脱离,听到消息后回去,见母亲一个人租了个单间住,冬天暖气不足,窗帘一拉开,窗外的冷风就透过薄玻璃嗖嗖地往里刮。

她忧伤又愤怒,不知自己辛苦这些年,为何会落得这么个下场。我环顾四周,把这间小房子打量清楚,也把母亲的过往看得透彻,这境遇的核心问题当然出在父亲身上,但母亲自身的抉择也占了很大的部分。

我建议她可以离婚,我早对父亲这个人失望透顶,前几年他出车祸,断了几根肋骨,我从北京赶回来在医院照顾,和他长谈了很多个深夜,以为他能改过,却在快出院的某个夜里,他突然从病房消失了,最后在一间新小区的毛坯房里找到了他。他佝偻着身子,在那稻草垫着屁股的地面上发着牌,看我铁青着脸进去,并不觉得羞愧,还在向赌友们介绍着我是他的儿子。

母亲说自己也想过离婚,但是离婚证不见了,又列举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原因,在我看来都是不值得一提事情。她最后总结,说就先这样吧,离婚和不离婚没差别。我不懂为何没差别,却也能听出她所有的言语里,都在给不离婚找理由。

我也懒得再劝,之后想约着父亲聊聊这事,他却躲着不见我。我回到北京后,心里还放不下这件事,特别是一想到母亲住的房子,心里就不是滋味。我那时刚刚开始能多赚一点钱,就找了当地的中介朋友,表达想买房的意图,中介拉着母亲四处看,母亲最终看上了一处两居室,精装修,我回去付钱,又办理完相关手续,把新家按照母亲的心意布置好才放心离去。

那年春节我回去过年,开门发现父亲也在,之后才知道,他们两个和解了,和父亲有染的女人看穿了父亲的没本事,甩掉他跟了另一个男人。母亲因有了新房子,人心安了,也因此变得宽容。她和父亲说孩子给买了房子,是希望俩人住在一起。我不知这是借口还是她对于我心思的揣测,总之,他们各自有了台阶,便各自就坡下驴,这些年的颠簸离合,也因这栋房子的到来,告一段落。

 

5.

下午的时候,岛上突然起了风,我和朋友带着些朦胧的酒意出门,在街边的咖啡馆买咖啡喝。老板是个年轻女性,上海人,前几年来岛上玩,就喜欢上了这里,从村委会那里租下了一座仓库,花了一年的时间,改造成咖啡馆。

现在是淡季,咖啡馆没什么生意,一片巨大的落地窗正对海面,海面灰蒙,天空也一样,萧瑟和孤独感成倍地叠加。我们和她闲聊,我问她一个人在这,不会感到寂寞吗?她眼里恍惚,似乎闪过一些事,开口却说不,说无聊的时候,就会在岛上转悠,看一些岛民的生活,那些能让她平静。

我不便猜测,一个人因经历过何种事情,可以决心抛下身后繁华的城市和人际,来到这里长久地守着一座岛。光凭喜欢真的就够了吗?我本身持怀疑态度,人与过往的关系似脐带,剪断剥离都有痛感,剪刀若握在自己手里,还算快意,可大多的离散,都是被动,是不甘,是割掉后还想藕断丝连。

我和朋友离开咖啡馆后,打了辆车子前往无人村,那里曾经是一座渔村,最鼎盛时期有超过三千人居住,但随着八九十年代,渔民们因交通不便海产减少等原因陆续搬离,村庄至此荒芜了下去。

前往无人村的道路,狭窄又兜转,一条小路上盘下绕,处处都是惊险,只这一来路便能窥见,当年没有车辆的渔民们,挑着扁担把鱼鲜运出来,要费多大的力,吃多少的苦。

2021年,这个幽闭的无人村落,被《每日邮报》评选为全球28处被遗忘的绝美景点,中国最美遗迹,自此走红。很多年轻人和摄影爱好者纷沓而至,爱搞怪的称这里最适合拍鬼片,有文艺情调的管这里叫绿野仙踪,地方政府便顺势把这里设为景点,它就此成了这小岛上新的招牌。

我们抵达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天气不好,有了提早黑天的预兆。门口的工作人员提醒我们要尽量快点出来,天黑下来这里不安全。我们小心地迈入村落,入口是一座龙王庙,仍有香火却不见人影,无声无息地看管着一方土地,镇压海兽。接着是一路漫长的下坡,村庄在眼前渐次展开,一栋栋空荡的房屋,外墙爬满藤蔓,让所有的遗弃有了颜色,它们是新的主人。

再往里面深入,桥是桥,路是路,仍旧维持着曾经的模样,有所损坏,也有所坚韧,走在上面难免会去幻想,在村庄的鼎盛时期,烟火冲天,孩子们欢笑着奔跑而过,老人们坐在门前晾晒鱼干也晾晒自己,一艘渔船靠岸,几家子的壮年男女,把海产提上岸,用目光去判断是否又是一个丰足的年。

然后海风四起,时代的风浪无声刮过,外面的世界变得更为精彩,有人耐不住寂寞,有人想要更便捷的生活,有一户人家的灯先灭掉,另一户人家也不再有倦鸟夜归。生活成了逆流的海潮,把人裹卷其中,二三十年把村庄席卷得空无一人。路还是路,桥还是桥,只是不再有人踏过,直到长满青苔。

 

6.

几年前,我准备要结婚,买房装修一件事一件事地操办,短时间内要付出一大笔钱,手头就显得拮据。我想起之前存在母亲那里有十万块钱,便要拿回来,母亲却告诉我用得只剩一半了。她把钱转给我,还加了一句话,说爸妈没本事,帮不了你。我听着难受,只觉得他们终于肯坦诚自己做得不够,这点些许的宽慰,就足够让我掉下眼泪。

好多年前,我也因为钱的事哭过一次,那时我差不多十五六岁,有次临时要交一笔学费,好像是几百块。我回到家里找不到父亲,就去母亲工作的店里管她要。她铁着一张脸说没有,那语气像是我做错了很严重的事情。我当下委屈,就掉了眼泪,她却还在骂我,让我到一边哭去。后来店里的阿姨看不过去,给我拿了钱。我捏着钱离开,在一路的公交车上一直在和自己说,以后要努力赚钱,再也不靠他们。

那个受伤的少年长大后,确实一直秉持着这份信念,后来不知是因为健忘,还是想着换种模式去疗愈自己,便主动不去想那些伤害,而是用对他们好的方式去抹平疤痕。

在我刚开始工作时,有年冬天我去大连看望母亲,领着她逛商场,给她买了一支两百块钱的口红。她开心得不得了,说我竟然也能用上这么贵的口红了。她生日的时候,说想要一个金戒指,我刚交完房租手里没剩多少钱,但还是凑一凑买给了她,她却在过年时当着我的面把戒指送给了我大嫂。我看得明白,她是想弥补另一种亏欠,可我心里却不太是滋味。

在我又能多赚一点钱的时候,母亲要拉皮割眼袋,我在她工作的城市给她找了家医美的医院,她做完手术后戴着墨镜上下楼,却因看不清台阶摔了一跤,腿骨折了。我赶去那里,交了住院和手术的费用,在医院照顾了她几天,二哥和父亲来接手后,我才离去。

他们因年纪大了,想要回老家看看,又碍于当年离去时还残留债务,我懂这心思,便和他们统计,算账,之后一一还清,他们有了底气和面子,便时而回老家长住,却也未曾对我说过半句感谢。

我那不学无术的二哥,陷入三角债的拉扯,被人起诉。母亲让我帮忙,我在电话里和她吵,狠心说不管。她就哭着求我,我最终还是没扛住那份没来头的心软,把刚收到的一笔版税全都打了过去。事情平息后,这笔钱便没有人再提起过,也没有人说该由谁来还我。

这些事情,在之前我甚至都不愿想起,只觉得自己多年如此做下来,那伤口应该快被填平了。却不想在这次母亲决绝地离去后,它们又成了新的刀子,把连同过去的怨愤一同剜了出来,我不明白,我所有的心软和付出,为何会换得这样的结果。

这世间不是该有规则吗?以德报怨,以心换心,都该有好收成的,何况还是父母与子女之间,不是更应如此吗?

我想不明白,却也在恍恍惚惚中意识到,或许他们是天生的冷漠,也或许是孩子众多心力分散,更或许他们就是真的不心疼我。


7.

那天离开无人村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有海雾顺着古老的码头飘进村子,把村庄笼罩成一股哀怨。

我和朋友慢悠悠地走回头路,要往上爬很多的台阶,我看着走在前面的几个老人,他们曾是这里的村民,现在工作人员,到这个点也要回新家了。他们从早年就已习惯了这攀爬,所以脚步并不显得疲累,我们则被落在后面好一段。

看着那些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想起那本叫《目送》的书,里面讲所谓母子母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如今成了人父,自是越发懂得这其中的深沉和无奈,却也在此刻恍然明白,其实作为儿女的我们,和父母的关系不也同样是目送吗?

你一年一年地长大,看着他们一程又一程地衰老,走向无法理解的固执。这一段又一段的山路里,潜藏着无数的抗争,你年少时不服管,却渴望疼爱。如今他们不服老,还想要刚强。你以为他们会因年老生出更大的智慧和包容,却没有,或是还没到甘心认输悔悟的年纪,你要等,你无计可施,他们也同样。

但最终,时间的悬崖上,会把所有尖刀都蚀钝,海浪会平息,他们会彻底离开,消失在一片浓雾里,再也不见。接着岁月会接手,把记忆打磨,恩仇同消,让他们成为你心中最美的遗迹。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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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忠全
吴忠全  @吴忠全
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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