泌乳


文/程惠子

 

妈妈,这是简单的两个字。可这一行‘入门’的最低门槛却是,忘记自己,成为粮仓。


孩子生下两个月,她就已经穿回了从前的裙子。从镜子里看,脸上几乎没挂什么肉,四肢也依旧纤细。来看她的人都说她福气好,从医院出来就住在月子中心,公婆出钱,丈夫也陪着一起。依照那些人的说法,她每天只用看看孩子,其他事都不必操心。宝宝生了,你还是少女妈妈咧,都没怎么受罪。她一听,开始还跟着客气,后来才回味出话里头的酸意。没有受罪,像是一块额外的幸运饼干,在众人饥肠辘辘时派发到她的手里。本想反驳两句,但周围说话的人都挂着一张笑脸,站在婴儿床前,说起孩子眼睛像谁,下巴又像谁。她没什么力气,便只敷衍笑笑,胡乱应付了过去。

两个月了,她还是觉得累,像一只软软的氢气球,无力飘到屋顶,却也不曾着地,就这么在空中漂浮着,垂下一根瘦弱的绳子。气球曾被一泻千里地扎破,伴随欢呼与啼哭,后来又充了些气回去,但与饱满的样子相差甚远。她想起孕初期时,也是时常犯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没两分钟就已经睡着,醒来所有情节都已经错过,只看到一个大团圆结局,人人拉手欢笑。那时的疲惫与现在不同,但不同在哪里,她也说不好。那时只觉得像吃了迷魂药,地铁、车座、办公桌,什么地方都能打个盹,现在躺在席梦思床上,疲惫如棉被般将她包裹,而黑甜乡仿佛总是一寸之遥。身边的丈夫轻声呼吸,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们安慰她说,初为人母,操心孩子,可以理解,当了妈的人,都这样。可她扪心自问,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答案。在月子中心有专人看顾孩子,每天定时抱来给她看。看着那张脸,她觉得如此陌生,只是觉得世界上多了一个人,是有些神奇的事。等出了月子回到家,猫咪阿花看见她,尾巴竖得像一根电线杆,围着她蹭来蹭去,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她心想,原来我更记挂的是阿花。

都说哺乳可以增进母亲和孩子的感情,好像爱可以通过乳汁传播,在释放与吸收之间,就轻易建立起两个人的联系。她没有奶,婆婆和母亲都为此发愁,婆婆说,她当初也是没有奶,后来喝了催乳的汤,下奶特别快,两只乳房都涨得像足球。丈夫不在,婆婆笑着说,他呀,小时候可能吃了,吃完左边吃右边,每次都要吃空两只奶,后来奶不够吃,得加奶粉,谁知道他宁可饿着也不吃奶粉一口,小人嘴巴叼着呢。母亲也在旁边附和,像讲故事一样饶有兴味,当初你外婆为了让我下奶,去早市上买活鲫鱼,回来熬成汤,白得像牛奶,一点盐都不放,腥得人想吐,你外婆说,为了让孩子有奶喝,你就捏着鼻子,当药喝下去。她们说起这些往事,让人扎扎实实想起“英雄母亲”四个字,带着辉煌的自豪感。她见过母亲的乳房,软塌塌挂在胸前,像两只用旧的布口袋,上面的皮肤尽是褶皱,有如干枯的橡树皮。母亲和婆婆说起她吃奶的事,笑声夹杂着打趣,那两只布口袋就在她的眼前晃悠,仿佛她们是光着身子在跟她讲故事。不加盐的鲫鱼汤放在床头柜上,冒着硝烟般的热气,有如代代传承的古老汤药,喝下去就是成为母亲的仪式。

鲫鱼汤喝了快一周,奶还是没来,母亲看向婆婆的眼神有了愧色。我刚生你那会儿也是没奶,后来喝了鲫鱼汤下奶可快了,都收不住,你这么怎么还没动静呀。母亲盯着她的胸,手伸过来去摸她的衣角,伸到一半就被她挡住,怎么啦,妈看看都不行?你没奶孩子怎么办,我看实在不行请个通乳师来吧,听人说挺管用的。她不说话,听着母亲念叨,心里知道母亲的意思,母亲把话说了,婆婆就不会再说了。婆婆坐在一旁翻手机,开着外放,一条条短视频,都跟通乳有关,生完孩子不下奶,原因有三个,搞清缘由再开奶……婆婆几秒钟就划过去一个,三个缘由也没听完。第二天,母亲从超市拎回四罐奶粉,包装精美,上面画着一个年轻纤细的母亲,用奶瓶在给孩子喂奶,底下一行字,给宝宝母乳般的爱。母亲说,我专门问了超市的人,他们说这款奶粉最好,和母乳最接近,总比没有强,先给孩子喝上吧,啥时候有奶了再说。婆婆接过奶粉,戴着老花眼镜看配方,亲家母也太客气了,奶粉让他爸爸去买就行了呀,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母亲的神色让她想到外婆。外婆还活着的时候,对着父亲和祖母,也总是挂着这样不舒展的讨好笑容,笑纹刚显出一点纹路便停止了,像是被什么卡住,半松不松地僵在脸上。外婆说,你妈怀你的时候,我找人在医院给你妈照了B超,照完急得我呀,不知道怎么给你爸他们交代。外婆站在厨房的案板前擀面条,用一根又粗又长的擀面杖,跟那时的她差不多高,外婆并不看她,眼睛只盯着白花花的面团,一双大手握紧了擀面杖,在案板上来回滚动。外婆边说边擀面,她站在旁边,仿佛是在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跟你爸说,小夏呀,真对不起,大夫说好像是个女的,你看看咋办呢,还要不要?外婆抓了一把面粉撒在摊平的面团上,粉尘散在光里,在某一瞬间凝成丁达尔效应,又很快下落,被面杖扎实地压入面团当中。你爸说,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咋能不要呢,是男是女都是咱家的孩子呀——听了你爸的话,我心里一下就踏实了。外婆将擀好的面叠成几层,换刀切面,一刀刀下去,面条宽大均匀,她将上面的散粉抖落,下入开水当中。父亲爱吃宽面,外婆擀好的面条永远都切成宽的,外婆说,生你那天,大夫出来说是个女孩,你奶奶在产房门口就哭了,说她没做过什么坏事,老天爷却叫她命里没有孙子。你爸是家里的独子,你妈没生个儿子,人家自然不乐意,但是好在你爸没管那一套,从来也没说过什么,就凭这点,咱家就得记得你爸的好。

下午婆婆推着孩子出门遛弯,母亲看出她昨夜又没睡好,拉上窗帘叮嘱她再休息一会儿。她怀孕时嗜睡,母亲看着她说,我怀你时也这样,整天困得发昏,你这一胎怀的恐怕是女的吧?母亲话尾扬起的音调让她十分不适,当即反驳说,女的怎么了?你不也是女的?母亲的笑有些讪讪,没说女的不好,男的女的都没关系,你们现在又不是只能生一个。生产那天全家人都等在手术室外,她看到前一天进去的一个产妇,顺产到一半生不下来,又转剖腹产,心里有些发慌,丈夫楼上楼下地跑手续,母亲握着她的手,给她嘴里喂进去两块巧克力,别怕,妈就在外面等你,你别怕。她忽然就有些想哭,想起已经去世多年的外婆,外婆当年一定也是这样握着母亲的手,看着母亲被推进去,然后在手术室外等待着母亲和她。

女儿生下来不到六斤,比阿花还轻一点,护士把正在哭的孩子举到她脸旁,她本能地把头别了过去。妈妈贴一下,看看孩子,你看,贴一下孩子就不哭了。她任由她们将女儿在她脸上蹭了一下,什么也没看清。两个月过去,她还是很不愿意回忆那个瞬间,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分娩画面,无非是由汗水和血泪构成的母亲正脸,而现实中在孩子娩出的一瞬,则是夹杂着无法控制的屎尿。她任由助产士们清洗自己,然后给撕裂的伤口缝针,打过麻醉之后她并未感到太多的疼痛,只是无法抑制地感到羞耻。生孩子都是这样的,这没什么。一个戴着口罩的小护士安慰她,随后麻利地卷走那摊血污,给她换上新的床铺。都是这样的,是吗?那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些,连母亲也没有。

婆婆冲好奶粉,自己先喝了一口,随后在手背上滴了两滴,将奶嘴塞到女儿口中,于是哭声戛然而止。你看就是这样的,用手背先试试温度,然后再给孩子喂,下次你自己试试,你们以后都要学的。她看着婴儿因饱食而安静的皱脸,又看了看婆婆嘴角挂着乳白色的痕迹,心头忽然生出一股恨意,丈夫在单位上班,公公也照例出去打牌,这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你们都要学,谁是你们?

母亲正在这时走进门来,带着那只不锈钢保温饭盒,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炖好的鲫鱼汤。那种不舒展的笑容又在母亲脸上展开,纹路初显,半途又卡住,你看你多享福,有人给你炖汤,有人给你带孩子。母亲俯下身看着婆婆怀里的婴儿,摸摸孩子稀疏的头发,仿佛想从婴儿的脸上找到她小时候的痕迹,别说,小女娃还挺能吃的,看这脸,比前两天又胖了不少。婆婆接口道,可不是,一罐奶粉一周就吃光咯,人家小男生都不见得吃这么多哦。母亲脸上的纹路堆得更深了,老话说,先开花,后结果,以后要是再生个弟弟,吃得怕是比这还要多。婆婆听完扶着奶瓶笑了,吃多怕什么嘛,我们又不是养不起,对不对?继而自顾自跟婴儿说,以后姐姐关照弟弟,弟弟保护姐姐,互相照应,也蛮好咯?婴儿吃饱后就睡着了,嘴角挂着乳白色的痕迹,不加盐的鲫鱼汤端到她面前,像一道暧昧的测试题,喝了没有用啊,没用为什么还要我喝?见她语气不善,母亲忙冲她挤眼睛,咋能说没用,你才喝了多久,可能还没看出效果,喝了吧,说不定哪天就管用了。

她看着母亲已然浑浊的眼珠,眼皮塌下去,眼睛像老鼠一样垂坠着。她想起她小的时候,母亲和她走在街上,那时母亲还很年轻,遇到怀孕的同事,上前跟人家寒暄。那个阿姨摸着她的头说,要是能生一个像夏夏一样乖的娃娃就好了,夏夏你说,阿姨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那时的母亲也冲她挤眼睛,用一双眼皮紧致,眼珠精亮的眸子。可惜她还太小,不知母亲眼神里的深意。她看着面前鼓鼓的肚皮说,妹妹,阿姨肚子里是妹妹。同事没说什么,母亲赔笑了几句,拉着她走了。等同事走远,母亲低下头跟她说,下次遇到阿姨问,你要说弟弟,知道没?她仰头看着母亲的脸,感到自己仿佛做错了事,却不明白为什么,弟弟妹妹又有什么区别?是阿姨说想要像夏夏一样的娃娃呀。印象中母亲没有和她解释,也可能是母亲解释了,但五岁的她还不能听懂。她只记得那段时间她沉浸在做错事的愧疚中——对,是愧疚,尽管那时的她尚不能理解愧疚这个词,但她已经学会了愧疚,并且一心想要弥补自己的错误。她问母亲说,下次哪个阿姨还会来问夏夏呢?夏夏该说什么?母亲低下头想了想,以后不管哪个阿姨问,都要说弟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完全能理解母亲挤眼睛的含义了,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潜行的规则,也理解女人之间某种隐秘的、不能搬上台面的暗语。鲫鱼汤洁白如牛奶,带着转化为母乳的圣洁的希望。她忽然对母亲挤眼睛的行为感到烦躁,不仅是因为那双眼睛不再年轻,还因为母亲把那双眼睛传递到了自己身上。她告诉自己不应该愧疚,她什么也没有做错,从五岁开始就应该是这样,但婆婆就坐在旁边,抱着女儿,一条条刷着短视频,视频里的专家大声说,母乳的价值不可替代。

夜幕降临时,她望着平整的床铺生出焦虑,今夜可以睡着吗?会不会还是睡不着?睡不着怎么办,是不是就不会有奶水了?丈夫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随即开始均匀的呼吸,一声又一声。她转身看到他睡着的模样,紧闭的眼睛,突兀的鼻子,还有此时此刻微微张开的嘴,她与这人一同睡去过许多夜晚,眼下熟悉的一切让她感到莫名的愤怒。她跳下床,从隔壁房间把孩子抱了出来,女儿在被子里睡得正香,嘴角的奶渍犹在,她想起婆婆白天仰着脖子举着奶瓶,将奶水洒入口中的样子,鼻尖的形状似乎与女儿相似;女儿在睡梦中嘴巴动了动,对着空气做出吸吮的努力,让她想起公公吃饭时永远闭不上的嘴,以及咀嚼时发出的,如驴马一样的响声。她看着怀里的婴儿,感到陌生而可怕,难以相信这是从她体内娩出的,与她血脉相连的女儿。

婆婆的朋友圈里有丈夫给女儿换尿不湿的照片,还有婆婆和公公抱着女儿的合影,他们多了一个亲人,平白无故地,他们只用在手术室外等着,就什么都有了。一想到在她的病床前,他们三人抱着女儿眉开眼笑的场景,她就觉得凭什么。女儿长了和他们相似的面孔,这让她感到恶心。

夜晚的客厅没有人,她把衣服脱了个干净,对着门口的穿衣镜看自己的身体。解开束缚带,腰上的赘肉像弹力球一般跳脱出来,接着松垮垮垂落,妊娠纹泛着粉红色的痕印,如藤蔓一般,一直延展到大腿根部。肚脐连同赘肉凹陷下去,像一个坍缩的黑洞,下面连带着一道深褐色的线,他们说,等孩子再大一点,这条线就会慢慢淡去……

她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望见进门的展柜中放着她和丈夫的合影,那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她忙着加班工作,非常的瘦,夜夜沾枕头就能睡着。她摸索着打开手机,手指在颤动,在婆婆泛滥的朋友圈中找她自己,来回翻了几次,终于找到。那是刚生产完,他们全家人一起,在她床头拍下的合影,她点开,放大,看到自己打绺的头发和浮肿的脸,在他们笑容的映衬下更显丑陋。她感到胸前热气上涌,像被谁加温点燃,直冲眼眶,她用尽力气将手机砸向展柜中的合影,努力想把身边的人砸碎。

在玻璃的破碎声中,眼泪如泉水般汩汩涌出。她贴着墙缓缓坐下,像一团被揉皱的废纸,轻飘飘落在地面上。在一地晶莹中她抱紧了自己,感到胸前一片洇湿。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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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程惠子
程惠子  @谁人莺出云霄路
“为理想扮贞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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