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十几岁时的重要记忆,无非是考试成绩、同学关系和父母批评。这三者排列组合的方式,却可以掌控一个少年整个青春的基调与底色。在文章的结尾,作者姜尤硕用文字托起了深夜摇摇欲坠的身影,也托起了早已在心中坠落过无数次的我与你。
1
躺在床上,身体为睡眠做好了一切打算,脑袋却不知为何格外清醒。数不清多少次,明明已经陷入无意识状态,但神经背道而驰,比白天的任何时间都更加敏锐。整整二十四小时没睡,脑袋还是不肯示弱,每当我久久闭合双眼,终于意识到自己快要睡着,睡意就如同感知到危险的飞虫,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失眠的夜晚,我只能用加缪式的眼光打量这世界。我起身在卧室里走动,喝下半杯昨晚剩下的酒,随后点燃香烟,伏在窗台前,望着对面的楼房发呆。亮着灯的房间一只手数得过来,现在是四点一刻,不知道那些人在做什么,或许仅仅是习惯了开灯睡觉,或许正为白天的旅途准备行李等待清晨的机票。总之,我不觉得有谁会像我一样,凌晨三点无所事事,等待曙光从天边浮现。
那是一阵切割的声音,类似于拿利刃割开麻绳。循声音找去,视线锁定在十六楼东户的一间卧室,可以看到那个上初中二年级的小男孩正蹲在窗台上,伸手撕掉刚割开的纱窗。
不等我张口呼喊,黑黢黢的身影从十六楼向下闪过,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巨大声响。其后的两分钟,一切归于安谧。再次打破寂静夜晚的是巡逻保安的一声尖叫,他伫立在地面的一团黑影前,拿对讲机叫来同事,随后抬头向楼上吆喝:“谁家的孩子啊,快来看看!”
楼上的灯光一盏接一盏亮起,唯独十六楼东户的客厅始终没有回应。四点四十五分,救护车赶来。适时,男孩的父母终于现身,两人推开周围人群,跪在儿子面前,哀声恸哭,问其他人到底怎么回事,但没人知道。保安说,他听到动静赶过来,就看到男孩趴在一摊血上。保安吓坏了,没敢碰,喊来人后立刻打了120。
男孩当场死亡,毕竟十六楼,估计器官都摔成浆糊了。血迹仿佛嵌进了水泥地里,拿高压水枪才好不容易清理干净——这是当天晚上我从某个业主朋友那得到的消息。
公司里,由于我太久没睡,脑袋还浑浑噩噩的,业主朋友以为我受了惊吓,好言安慰别往心里去。
“喂,他们家我倒是知道点事情,改天有时间出来告诉你。”挂断电话前,朋友如是说。
意外的是,身旁的同事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这位同事总是对“哪里出现自杀”这类话题相当感兴趣,隔三差五就莫名其妙地来一句:“你们知不知道昨晚有人自杀了。”然后转转脑袋,等待谁提问。我离他最近,因而很不幸地听过他所有的新闻播报,且大多是负面新闻。我时常想,这家伙想必是期待末日快快降临的那一类人。
“好像是在那什么小区……”同事转头看向我,瞪大眼睛,“那不是你住的地方吗?”
我点点头,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一时之间,我从不起眼的小职员变成办公室里的红人。谁都想从我嘴里翘出点什么,来打发这穷极无聊的工作日下午。
我转念想到,如果没有监控拍到,恐怕我是唯一一个目睹男孩跳楼的人。可我不想惹上麻烦——诸如想象中去警局录口供、接受邻里邻外的采访以及死者父母的逼问等等,所以选择闭口不言。毕竟,不管再怎么样,当时我的确无法挽回局面。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我一度怀疑那是不是因为失眠导致的幻觉。
一整天,回荡在我脑海的并非男孩的尸体或割开纱窗的身影,而是那声坠楼的巨响,犹如一场内心的地震所引发的轰鸣。在相差不差的年龄,他做了我百般犹豫后终于放弃的事。我不禁自问,若他没有选择死亡,今后的人生该称之为幸运还是不幸呢?
临近下班,手机收到唐瑶的短信,问晚上要不要去老地方喝点酒。回头看天,云隙间的晴空正如折扇般慢慢闭合,照进办公室的夕阳分量越来越少。又一个提前到来的傍晚。我收起思绪,想着刚好满腹苦水无处诉说,于是立刻答应。事到如今,要想顺利入睡,要么靠药物,要么靠酒精,反正必须得服用点什么了。
2
“每天都有人自杀,只不过这次很不凑巧被你碰上了。”唐瑶说。
我望着酒杯中融化了一半的冰块,沉默许久,还是决定直言相告。我们相识多年,对彼此的信任远远多于刚相恋不久的情侣。对她,我完全不需要顾虑言多必失可能带来的后果。借助丁点醉意,我说曾经见过几次男孩,还上前搭过话。
“本来就想跟谁聊聊这件事,刚好你找我了。”我说。
听到这儿,唐瑶来了兴致,后背离开椅背,身体前倾,手肘搭在桌面,做出聆听悄悄话的姿势。
记忆很是模糊,若不是被这次事件唤醒,想必将一直埋没直至彻底忘记。我整理记忆片段,眼前首先浮现的是男孩身穿蓝色条纹短袖的背影。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三年前的某个晚上。我下楼买烟,看见男孩蹲在不起眼的角落闷头大哭。我走上前,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回答,把脑袋埋进胳膊里。十几岁的烦恼,我想,无非是考试成绩、同学关系、父母批评……也就没太放在心上。问了几次,男孩都闷不吭声,我索性转身离开。买烟回来,我刻意去朝角落觑了一眼,男孩已经消失。
第二次见面约莫是两个月后,我半夜失眠,横竖睡不着,想着出门吃点夜宵。在走去小区大门的途中,我见男孩躺在石凳上,时不时传来抽泣声。男孩身旁站着一个保安,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少顷,保安走来,看到我观望,主动说起男孩因为跟父母吵架,被赶出来。我问保安不去找找父母么,保安说不想乱管闲事,自己的儿子都不管,哪还能指望别人管。保安还说,男孩左脸通红,还有些发肿,估计挨了不少耳光。其后的事记不清了,只记得填饱肚子后回家看了电影,一九七五年的《镜子》,画面颇有恐怖片的感觉。印象深刻的台词倒是有那么一句:没有灵魂的肉体是有罪的。
第三次见面……不不,同住一个小区,难免日常碰面,应该说是第一次男孩对我回话,是两年前的夏天的周末午后。我见到男孩蹲在楼下的花坛附近,我早就对他留有印象,错以为又因为什么哭起来了。走进了看,才发觉是在喂猫。那是三只常年流浪于小区里的玳瑁,因为总是有人好心饲养,加上垃圾箱的食物相当丰盛,每只都吃得心宽体胖,性格润顺到让人随意抚摸。
那同样是我第一次看到男孩的笑容,随着我靠近,那笑容很快消失,变成尴尬处境时才有的表情。不得不说,男孩有着不太讨喜的长相,眼睛偏细,嘴唇厚实,皮肤黝黑,若加上性格内向,学习不算好,必然不是学校里受欢迎的类型。
“这是你养的猫吗?”我问男孩。他摇摇头,说是流浪猫。男孩喂的是火腿肠。见食物所剩不多,我让男孩原地等待,随后跑去便利店,买了五根火腿肠送给他。男孩眯起眼睛看了看我,伸手接下,说了句谢谢。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我问了几个无关轻重的问题,他都一一回答。自然,我刻意避开了学校和家庭,更没有谈及前几次碰到他躲在角落哭泣和被赶出家门的事。
距离喂猫没过几天,我们在健身活动区偶遇。男孩背着厚厚的书包,身穿校服,满脸愁容地踢着石子。我上前打招呼,庆幸于他还认得我。我问放学怎么不回家吃饭,他说不想回家。我正要开口问原因,只听得他低声嘟囔。我俯下身子让他再说一遍,终于听清。
“爸妈老打我。”男孩说,“不想回去。”
“还说什么了?”我问。
“就说白养了我这么多年,养了个废物……”
一抹夕阳映在男孩脸上,照亮那张尽是委屈的面孔。
我理应说点什么,哪怕是安慰也好,可我不擅长和小孩打交道,乃至说,我有点讨厌孩子。因此我没有就家庭暴力一事追问下去,反而问他是不是犯了错。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或许是他不知道为何遭受暴力,又或许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总而言之,一旦问题涉及更深的层次,男孩便一概摇头,紧闭心扉。
3
唐瑶掐灭香烟,啜一口名叫自由古巴的鸡尾酒,随后一手托腮,目光瞥向背对我们坐在吧台前的顾客。更准确地说,她是借用那位顾客的背影安放视线,又或因其想到了某些经历。
“在想什么?”我问。
“不不不,是我该问你。”她收回目光,转移到我脸上,“觉得自责么?”
“你说男孩?还好吧,毕竟是他自己的人生。”
“得了吧,以你的性格,眼睁睁看着他从楼上跳下去,心里肯定自责。尤其是你认得他,他也认得你。”
我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坦白说,此刻我的状态不足以进行深度思考。脑袋昏昏沉沉,说出的话仿佛是飘浮空中的呓语。算上今天,共有三十五个小时没睡觉了,意识看似连接实则多次中断,过得活像经过剪辑的视频片段。到底为什么会失眠,我绞尽脑汁也得不到答案,简直像过段时间就患一次的流感一样。
“你肯定也想过吧?一跳了之。”唐瑶问道。
“实话说,想过无数次。”我顿了顿,补充说,“也只是想想而已。年纪越大,越不敢轻易死掉。”
“你才多大。”她苦笑一声。
“慢慢开始有这种感觉了嘛。”
何时有的?我不知道。如我所言,不知不觉间。二十岁之前,我都认为我的生命只我一人所有,我是完全独立于世界的个体,然而等到真正扮演起社会中的各个角色后,才发觉自杀其实是种特权,是极端勇敢者和极端懦弱者的特权。显然我不是两者之一。
回到家,我和业主朋友通了电话。不出意外,男孩死后,不仅街谈巷议,学校也聚讼不已,他几乎成为所有话题中心。按照朋友的意思,他和男孩的邻居熟识,而他的女儿和男孩读同一所初中,也就多少了解男孩家的情况。是真是假,我无法分辨,只是整理了朋友的描述。
学校方面的消息来自女儿,而女儿的消息则来自男孩的同班同学。说男孩在学校太过沉默寡言,无法融入群体,常被同学冷落,受到欺负只好忍气吞声。那些同学对他开的玩笑,言语也好,肢体也罢,在成人眼里十分低俗无聊,但对于三观尚未正确建立且缺乏同理心的十几岁的孩子而言,可谓是每天的乐趣来源。那些孩子通过男孩来施展自己的个性从而取乐,也彰显自己在学生中的地位和权力。
在家中,邻居透露说,男孩长期遭受家庭暴力。具体是如何施暴的,邻居无从知晓,他常常听到其父母的呵斥和咒骂,但更多是男孩的哭声。因被父母训斥而哭泣,仿佛是男孩的家常便饭。晚上外出时,邻居偶尔还能看到男孩鼻青脸肿的,哭红的眼睛紧紧盯视地面,不愿与人对视和搭话。
此外,男孩的父母总会对外埋怨自家孩子的不懂事,“花了这么多钱把他养大,供他上学,他还是不好好学习”“一言不听,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后半生不能指望孩子了”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语。
一类神经症式的爱,常出现于父母和恋人。我推测,男孩的父母,必然对孩子怀有无上期待,又或可说为将自己的某种失败换种形式寄托在亲生骨肉身上,让其代替自己实现。而他们对孩子的期待,说得好听点,是望子成龙,说得现实点,是在满足自己享乐的欲望。其愿望,归根结底是孩子考上名牌大学、就职于重量级公司、领取远高于常人的薪水后,能带给自己炫耀与虚荣,或许还会期待孩子能够尽早反哺。问题在于,此类情况下,究竟是父母为男孩的成长提供了精神养料,还是男孩用压力支撑起了父母那一点点尊严呢?
4
这一晚我还是没能睡成。睡的确睡了,只是在我看来那根本算不得睡眠,而不过是通过短暂的休憩让身体自我整顿。床褥看来是不管用了,我只好把身体安置在沙发上,可翻来覆去始终找不到最舒服的姿势。我睁开眼睛,再次向失眠妥协。像先前的无数次失眠一样,我猛地掀开被子,急着做什么似的站起身,然后站在原地,思忖如何消磨剩下的夜晚时光。
男孩坠落的地方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看不处任何迹象,父母跪在孩子尸体前恸哭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抬头看向十六楼东户,一片漆黑。割开的纱窗还留在窗户上。我出神地注视了很久,又想起昨晚唐瑶讲过的故事:
我有个高中同学,女生,长得白白净净,性格也不错,成绩没掉出过班级前十,大学211,后来一边读研究生一边兼职。去年同学聚会的时候,我才知道她三年前跳河了,没救过来。听说卧室抽屉里留了封遗书,内容不知道,她爸妈怎么处理的也不知道。我们还加着好友,她最后一条朋友圈是《恰似你的温柔》,蔡琴的那首。其他朋友圈都被删掉了。当时同学聚会好多人在场,我也没具体往下问……大家都觉得可惜,再怎么说都该坚持坚持的。
“你也觉得可惜吗?”我问。
“当然可惜,不过我不是她,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我想,对于自杀者本身来说,他的确以生命最后的痛苦为代价,逃避了今后幻想中的所有痛苦,以及或将存在的幸福。但那痛苦不会随他的死亡而消散,反而会如同传染病一般侵害每个与他相关并听闻此事的人。这些痛苦会随新患者的心绪不同而产生不同影响,滋生不同情绪,例如恐惧、自责、愧疚、悔恨、惋惜等等——它们时间和程度各不相同,大多数情况,越是与死者亲近的人,影响就越深刻。他逃避了痛苦,也逃避了本应承担的责任,这毋庸置疑,但倘若他并不在意这些,那么从某种程度而言,他确实成功地逃避了。
至少,他将不属于自己的痛苦归还给了原主,如果他的父母还有良知的话。当然,若男孩从未感受过任何来自家庭的爱,可能并不会选择死亡,大概率会离家出走或断绝父母关系。然而正是因为他的父母的确爱他,只是那种爱太过扭曲,他只好选择伤害自己来逃避。
昨天还听业主朋友说,男孩确认死亡后,父母发疯似的寻找孩子自杀的原因,他们将大部分错误归咎于学校,认为是班主任疏于职责,没能照顾好学生,甚至跑到校门口要求学校赔偿。朋友不清楚后续是如何处理的,只知道校方为了息事宁人,带家长到了办公室里详谈。不过似乎没有谈妥,因为不到两个小时,校门口就来了警察,保安带警察径直往校长办公室所在的楼房走去。
我对唐瑶谈起,先前和男孩的几次见面。听到男孩喂猫一事后,她叹了口气,感慨说原本是挺善良的一个孩子。“后来呢?”她问。“后来,由于我下班时间和男孩的放学时间差不多,所以总会在小区的健身活动区碰到,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
也许男孩觉得我是个可以倾诉肺腑的人吧,常会讲到家里的事,不过都是断断续续地。今天讲一点,明天说一些,过了很久我才理清他家庭的大概。男孩说,从他小时候开始,父母就在不断吵架,轻则咒骂,重则打架。父母相对和谐的时候,两人又意外默契地将矛头对准男孩。
有一次,母亲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搬回了男孩姥姥家住。之后的每一晚睡前,男孩都会问父亲,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如此重复十几天,一次放学回家,男孩终于在小区门口看见了母亲。他本以为父母能重归于好,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拳脚相加,却没承想和谐氛围只持续了不到七天。一周之后,一切又依然如故,熟悉的争执,熟悉的咒骂,熟悉的厮打。一切都没有变化。
母亲总会对男孩说,之所以不跟他离婚,就是为了你。这些话男孩听了很不是滋味,他很想做些什么弥补,却每每弄巧成拙,反被父母责备不好好学习还天天胡思乱想。每天放学回家后,男孩都会在小区里兜圈,因为家里太过压抑,在遭受欺负的学校和遭受暴力的家庭之间,只有从学校到小区的这段路程作为过渡。除此之外,他再找不到更好的容身之地。
5
唐瑶问我是否察觉到男孩的抑郁症状。的确有迹可循,只是对彼时的我来说,男孩仅是我生活中无足轻重且偶尔见面的小朋友,尚未占据太大比重。
印象里,最后一次见到男孩是去年冬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相距还有三十米时,我就听到了耳熟的哭声。这次,他不是被父母赶出来的,而是主动选择离家出走。起因是男孩忘记把作业本带回家,母亲说他耍小聪明,对他拳脚相加,并令他打电话给同学,用笔写下作业的每一道题。他照做了。不过多久,客厅传来父母的争执声,父亲问母亲手机相册里的男人是谁。争执持续了半个小时,直到男孩卧室门被推开,父亲气势汹汹地问:如果和你妈妈离婚,你要跟着谁。
我问男孩有没有钱。男孩摇摇头。我问男孩打算去哪。男孩沉默不语。问他有没有吃饭,依然摇头。我只好带男孩去小区对面的饭馆吃了碗馄饨。吃到一半,我问他今后作何打算。他默不作声,只是暗自落泪。随后我给了他电话号码,如果以后不知道去哪或者没有饭吃,可以打电话找我。他用手背拭掉眼泪,“嗯”了一声。对这样一个性格内向的孩子而言,离家出走几乎可以说是被逼无奈下的宣泄,以此试图调整他与父母的关系结构,从而得到父母的理解、摆脱父母的控制,以及暗示无法承担父母强加给自己的理想。
如果你们再这样继续下去,就要失去我了。
我想,这是男孩真正的心声。
很遗憾,从结果看来,男孩的反抗失败了。他本以为爸妈可以为了不失去自己而改变自身,但两人非但没有借此认识到儿子不是自己的附属品,反而感受到一种背叛,自身的地位受到挑战。自那天后,我从未再见过男孩,也不曾接到过他的来电,他就这样从我生活中消失了。我从未想过他会以尸体的样子重现。
“至少你熬过来了。”唐瑶说。
走出酒吧时,天上正飘着迷蒙细雨。秋季的凄凉气息渗透进城市的各个缝隙,气温随之急转直下。每降临一场秋雨,寒意就加重一分。四下悄然无声,月光被乌云遮蔽。我道别唐瑶,乘网约车回家。不知怎的,每到换季的日子,就像触发了某个机关,推开家门后总会有种仿佛被拖进其他什么人的家中的错觉。紧接着,就会预感到生活似乎要发生变化。
我摸着黑洗了个温水澡。洗完,穿上短裤,通过镜子打量身体的各个部分。惊讶的是,我竟然忘记了十岁乃至二十岁的身体是何种样子,照片更无从查找,只能从一些疤痕等细节里找到昔日的故事。倘若男孩活下去,活到二十九岁,恐怕会是我的翻版。而倘若十六岁的我没能抓住窗框,纵身一跃,我则成为男孩的影子。我不觉得我和男孩的不同选择有对错之分,更不想拿他跟自己比较。只是,某一时刻,我竟感觉仿佛是自己替男孩活了下去。
伏在窗台,点燃香烟,同以往的深夜相差无几,对面楼房大都熄灯,雨滴打在窗上,宛若窗花。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各类思绪犹如宇宙之初膨胀开来又极速凝缩成圆点。
视线向上抬至十六楼东户,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美满的家庭,父母和孩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茶几摆放着各类水果。想必看的是综艺类节目吧,三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脸上无不挂着笑容。
不等第一根烟吸完,我已经瘫倒在床上。短短瞬间,无处不在的黑色向我逼近,困意攀升至顶点。我本想遵循执念回到窗台前,奈何所有力气都被抽光,身体仿佛坠入无可抓取的深渊,连睁眼都力不从心。
长达四天的失眠就此闭幕。随我一同沉睡的,还有我口中关于男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