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走出一步,都是一次对人生的小心翼翼地试探。于是我尽可能地缩短步伐,确保每次迈步都走得踏实。
1
七年前的夏天,我陪父母赶往河庄村参加表哥的婚礼。婚礼当晚,我对闹洞房不感兴趣,打算出门随便转转。也就是这天晚上,我认识了冷秀芬。
我们的相识颇有戏剧性。走在小径散步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女人在唱歌,歌声凄凉婉转、撩人心弦。于是我驻足让女人走过,空出一段距离跟在后面倾听。如此走出半公里,两人顺其自然地攀谈起来。
坦白说,那时与她结识的初衷完全是出于新奇的心态。我生于城市,长于城市,而冷秀芬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有着与我迥然不同的思想和观念。多了解不同世界的人,有助于开阔眼界,我这样认为。于是,本应集中精力于婚礼的这几天,我相处最多的对象竟然是跟婚礼毫无关联的年纪三十有余的已婚妇女。如果当地人知道了,恐怕会在背后说不少风凉话。
婚礼的最后一天傍晚,我前去公园找冷秀芬道别。她的形象依旧没变,独自坐在河边,一手摇扇取凉。不知怎的,远远看去,竟给我一种农家少女的感觉。我告诉她明天就要走了。她用一个淡淡的笑容回应——她的脸上总是挂有笑容,让人觉得她的生活充满幸福。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按她所说,她嫁给了一个患有智力障碍的男人。既没人强迫,也没人威胁,是她自愿选择的婚姻。个中缘由,还得从她的性格说起。早在初次见面,我就发觉她与众不同的地方,但很难说清是怎样的感觉,就像一款独特的香水,在众多味道中脱颖而出却无法被人形容。反而是这种独特,让同村的人认为她是一个不合群的另类,一旦坐上聚会的餐桌,就会让人别扭。
随着深入相处,我多少看清了她内心的形状。她对我说,农村的女人选择很少,结婚前属于娘家,结婚后属于婆家,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悄悄藏起来的思绪。而她用于排遣思绪的方法是写诗。她所写的诗前后加起来有上百首,全部叠放在床头柜抽屉里,不曾展示给任何外人。说是没给外人看过,其实真正见识过的也只有她那个智力障碍的丈夫。他是冷秀芬唯一的读者。
冷秀芬嫁给她的原因远不只是找个读者。她对我说,初中毕业后,父母就不再让她继续读书,转而去果园帮忙。她说大家都是这样,自然而然的事情,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做着安排好的事,一旦有什么越过传统观念的行为,无需有人指正,大家异样的目光就会形成一股阻力。
冷秀芬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更准确地说,她不属于这里。她在自由与妥协之间尽可能地寻找妥协的余地,于是不管亲人的劝阻和邻家的冷眼,毅然决然嫁给一个傻子。她觉得只有这么做,才能稍微摆脱传统的束缚,不必事事听命于丈夫,多少拥有了自由。
托赖婆家的照顾,婚后她过得相对还算不错,但远远不够满足她走出去的渴望。事实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若说年轻和未婚是走出去的资本,那么如今这两者都不再属于她了。而究竟要走到哪里去,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其实火车站离我家不到两公里,骑自行车不一会儿就到了。但是我从来没出去过。有次鼓起勇气进了火车站,售票员问我买去哪里的票。我突然慌神了,不知道去哪儿,又匆匆忙忙跑回家了。”
“为什么慌神了?”
“因为没有准备,什么准备都没有。不知道去哪里,住哪里,靠什么赚钱。而且我的孩子还在家里等着我照顾。”
那时,她有一个四岁的儿子。她本意是不再生育,不希望孩子再经历一次她的痛苦。奈何她的力量还不足以对抗长辈们的命令。即便生出来的孩子大概率会像他的父亲一样有疾病,也还是得完成这一道程序,否则要背负断了香火的骂名。
幸运的是,儿子虽然比同龄人笨一些,但日常生活里跟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她并不打算将自己的遗憾寄希于孩子。对她而言,孩子是独立的个体,她要做的只是抚养他长大,其后的人生由他自己选择。
教儿子说话写字的同时,她也跟着学习。她买来一台二手收音机,风和日丽的午后,母子两人便在农院里晒着太阳,静静听着收音机朗读的文学作品。这是她难得的幸福时光。在听到远方的城市的逸闻轶事时,她心底难免还是一阵骚动。儿子问她城市是什么样子。她说楼很高,人很多。还有呢?她摇摇头,再道不出什么细节。
2
雨看样子是要下到明天才肯罢休。雨夜的城市美得出奇,百看不厌,简直像哭花了妆的漂亮女孩的脸蛋。
我走出公司,没有撑伞——还不到撑伞的程度——去面馆随便点了份牛杂面。早在中午就收到了邮件到达的电话,我托对方放到公寓楼下的收件箱里。对方说没有锁不安全。我说安心放下就是,没人会拿。这年头谁会去偷一个上世纪才用的玩意儿。
只有收信的日子我才会打车回家。不出意料,邮件来自表哥所在的农村,寄件人是冷秀芬。除了信封,里面还夹着一束干瘪的牵牛花。信由冷秀芬亲自手书,写得不算好看,但十分工整。偶尔出现几个错别字,那种认真写一个错字的感觉让我哑然失笑。
赶在有什么要紧的电话打过来之前,我坐在窗台边,听着雨声读完了整封信。内容与这半年来大同小异,说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感受,再说说儿子和丈夫的变化,最后说村里的事。
每次听到火车开过去的声音,我都会想,坐在里面的人要去哪里,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很多次我想呀,也许我这么思考是错的。我不该思考这些。我应该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女人,给丈夫操持家务,给孩子做饭缝衣。不想那么多,可能就不痛苦了。我很羡慕丈夫,他的快乐很简单,饭做得好吃他就笑,摔了一跤他就爬起来拍拍衣服的尘土,继续往前走……
前几天吧,听说一个姓张的男人死了,心梗。两个月前他们还到处借钱供孩子读大学。好不容易借到了,孩子也去了大城市,不过几天就没了爸爸。女的天天哭,为了还债,能卖的都卖了。听说孩子也回来了,说不读书了,做农活帮家里还钱。女人打了他一巴掌,说这是你爸用命换来的钱,哪能说退学就退学。都是命呀。他们用了大半辈子去拼搏,就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在同一个起点。他们的生活就变成了算术题,算了又算,没完没了。每天加呀减呀,琢磨着该怎么用最少的钱买最值的东西,怎么能多节省一笔。省掉的钱又会去填另一个窟窿,不断不断重复,也就发现窟窿越来越多,钱越来越不够……
信末,她附上了自己写的几首诗。其中一首我记得很清楚:
骂骂咧咧的醉汉从身前路过
嘴里唱着爱自己的歌
唱到一半
他顺势倒在木椅上
开始哭泣
终于把心里的囚徒放出来了
读罢,我合上信封,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里面共有三十二封来自冷秀芬的信。接着我从书桌抽出一张信封,铺展在桌面。我点一支烟,望着窗外的雨,想象冷秀芬此刻在做什么。大概在照顾孩子吧。她说晚上会给孩子读童话故事。她还说过不喜欢讲童话故事,因为那是人们编造出来的美好幻想。
笔尖在信纸上徘徊了整整两天才写出第一行字。其后,我想说的话便如泄洪的大坝,从晚上九点一直写到凌晨两点。满满登登的三页纸。写完后如释重负,仿佛刚跑了一场马拉松。我连喝下三杯水、吸了两支烟才慢慢平复心绪。雨终于停了,相距不到三十米的另一幢公寓楼已是漆黑一片。楼里的每个人无不躺在床上,用各式各样的睡姿做各式各样的梦。我房间的台灯发出的光亮,远远看去恐怕就像黑森林里的小小火烛。
拿起信读了又读,始终觉得真正想说的话根本没有落实到字面。这种感觉从写第一封信就存在,至今仍没解决。自独立以来,我总有些不吐不快的话,但真当朋友问起来:“你到底在烦什么?”我却如鲠在喉。反而得益于冷秀芬的来信,她将我心底未成形的语言表达出来,甚至比我所感受到的更加真切。
信中,我告诉她我的生活一如往常,绝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工作,除去睡觉以外的那极少数空闲用来看电影或读书。但最近心很乱,电影看不下去,书也读不了几页,只好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马路听歌发呆。有时候思绪飞得远了,脑子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已是半小时之后。此外没多少可说的。我们的生活相差无几,环境不同,但都是死水。她在村里散步,我去步行街散步;她听收音机,我看手机;她照顾孩子,我照顾猫;她被寸步难行且无能为力的现实困扰,我也同样。从了解她之后我就坚信,本质上来说,我和她的处境相似。
四天后,我将信和帕斯捷尔纳克的《第二次诞生》以及花两百元买来的MP3一并寄给了冷秀芬。书是我近期读完的诗歌集,MP3里存有四十首我猜测她会喜欢的歌。按先前的习惯,她会在半个月后回信。想来实在不可思议,我本以为互联网时代下已经不会再有人用写信这种老套的方式联系,然而我不仅写了,还一连保持半年,毕竟这种因等待什么而有所期待的日子实在久违了。
3
无事可做的时间,我便端详老人遛鸟。
“最近都去哪儿?”
“公园。”
“去做什么?”
“看人遛鸟。”
此番对话,无论出现在我和哪个朋友之间都会惹人发笑。然而这就是事实。去公园看年过半百的老年人从居民楼里走出,掀开覆盖在鸟笼上如同盖头一般的黑布,接着甩手走向人群,笑盈盈地打招呼。鸟。我反复琢磨。当然什么都琢磨不出,于是把这些场景通过写信描述给冷秀芬,问她如果鸟被长期关在笼子里是否还会飞。她说飞翔是鸟的本能,就像人类会走路。
当然,笼养鸟也分几种情况。若是出生就在笼中长大,那么大多已经习惯了笼中的生活,它们眼中的世界就是笼中所看到的世界,对于翱翔在天空的感觉完全没有概念。若是首次开笼给它自由,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它们反而不知所措,要么彷徨在笼子周围,要么转头躲进笼子里,无所顾虑一飞冲天的可谓寥寥无几。假使就此放生,反而会因为缺乏生存能力而死去。
若是被捉进笼子的野生鸟则麻烦得多。由于见过天空、海洋、森林、山峦,它们不会甘心被困于这几十寸的囚笼中。例如麻雀,轻则呆若木鸡或撞头磕脑,重则生生撞死在鸟笼中。
奇妙的是——或许在养鸟人看来不算稀奇——前者得到自由会死,后者失去自由会死。即便是同一种鸟,其性格和命运也会为成长环境所决定。
所以,不管笼鸟还是野鸟,如果没有做好充分准备,最好的选择还是待在早就习惯的环境里。笼鸟不必羡慕野鸟的自由,野鸟也不必取笑笼鸟的困境。因为归根结底,两者虽呼吸同一个世界的空气,却又是不同世界的生命。
看到冷秀芬写下的这段话,不知为何,我突然萌生呐喊的冲动。
4
七个月,没再收到冷秀芬的来信,我不禁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寄去的十三封信全都石沉大海,唯有寄件到达的短信发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联系到她的方法。如果去问表哥那个叫冷秀芬的女人发生什么了,要自证清白不说,还要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解释。父母知道了此事必然一顿斥责,怎么跟一个有夫之妇走得如此亲密?回想起来,我和冷秀芬保持联络一事恐怕只有邮递员略知一二。再者说来,若冷秀芬果真遇到了什么麻烦,不再回信想必也是她的选择,再怎么着急也无济于事。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以丢掉了至关重要的财物的心态度过的——那是我们相识的第三年。我有时下意识地举起手,想要回应某个人的招呼,即便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又为何向我送来好意。随着雁杳鱼沉,我心中那因冷秀芬而起的骚动也逐渐归于平静。我不再去公园看人遛鸟,更多的是独自一人在街头听歌散步,或是读一读新买来的《第二次诞生》。只是,每当听到鸣啭啁啾,我还是会抬头在密林之中寻找鸟的踪影。笼鸟的形象依然如刮不掉的油漆紧紧粘附在我的脑际,紧随其后的是《第二次诞生》中的诗句:这可能意味着一连几个世纪,将无数夜晚挥霍于夜莺的啼鸣。
十月接近尾声的一个清晨,手机突然响起来电铃声。号码很熟悉,但记不清是谁。“喂你好,有你的一个寄件,今天什么时间来拿?”我几乎从床上惊醒,连带睡衣一起出门。我找到邮递员,收取包裹,扫视一遍寄件人信息,冷秀芬。我反复确认几次,这是来自冷秀芬的,没错。
信件很轻,想必她连墨水都没用很多。撕开包装,里面仅有一张纸,纸上仅有一句话:“不好意思耽搁这么久,方便的话可以见一面么,信上实在说不清楚。”
我捏住信纸看了又看,确认是冷秀芬的字迹无疑。我有很多疑问,究竟发生什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要见面?如果被丈夫或村里人说风凉话没关系吗?但这终归不是手机短信,就这么回信过去一来二去恐怕不知又要多久才能等到答复。我于是几乎不加犹豫地决意尽快过去。
我的家距离河庄村不远,开车两小时左右。抵达时正好是正午。村里的道路依然很乱,几年过去还是没修整。我按照地图导航转了二十分钟才找到冷秀芬的房子——这是我初次见到,却有种出入过多次的错觉。前院大门既没有象征福运的字联,也没有美观的盆栽。敲了敲门,许久不见回应。再看一眼寄件地址,是这里没错。
我正要继续敲门,却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你找谁呀?”声音不急不慢,轻盈而温柔。
闻声转身,只见冷秀芬牵着儿子的手站在我身后。三年过去,她变了很多,但一言难尽,那是总体的改变——熟悉的人却变得陌生,就是这样的感觉。相貌上,衰老固然有,她的脸上有了肉眼可见的皱纹,神情更是犹如经历过大是大非后所呈现的冷淡。
见到是我,冷秀芬显然也有些吃惊,急忙拽着儿子的胳膊说叫哥哥,旋即从红衣服口袋里掏出家门钥匙。
“出什么事了吗?”我问。
“进去说吧。”她带我坐到院里的木椅上,支走孩子,随后用火柴点燃一根烟。我不记得她有吸烟的习惯,说不定是刚吸不久。我问到底怎么了。她觑一眼屋子,确认孩子听不到后,用极低的音量说前段时间丈夫死了。
我反问一遍,确认自己没听错。的确死了:四个月前,丈夫误把农药当成饮料喝了,但他没跟任何人说,当天下午只说有点喘不动气,谁也没往心里去。没过几天,吃早饭的时候他突然开始咯血。说不清楚是黑色还是红色的血,喷在饭菜上。孩子吓坏了,一个劲哭。问过才知道他两天前喝了农药。带他去村里的门诊看,医生说救不了,还是去城里的大医院碰碰运气吧。
“其实那时候我心里也有底,救是救不回来了,从小到大还没听说谁家喝了半瓶农药还能救回来的。”冷秀芬对我说,“但是毕竟是条命啊,一家人又跑去城里,洗胃,办住院。医生私下跟我说情况很不乐观,他喝了太多,农药都已经渗透到循环系统了,让我们做好后事的准备。”
“后来呢?”
“哪还有什么后来呀,后来没抢救过来,死在医院了。这阵子实在太忙了,又照顾丈夫又照顾儿子,还要照顾公公。”说罢,她吸一口烟,以喟叹的口气吐出。
“原来是这样。”
“你的信我都收到了,实在腾不出手来回复。其实之前想过抽空给你回信的,但是又想到老公命都快没了,我还给别人写信,他以后在天上会气死吧。”
“没关系。”我说,“如果知道发生这种事,我应该早来看望的,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适时,孩子从屋里跑出来,喊着肚子饿了。冷秀芬连忙站起身,对我说要去准备午饭,孩子下午还要上课,随后她留我在家一起吃。想着没什么事,我索性点头同意。冷秀芬准备午餐的时间,我便陪孩子聊天,问他学校的生活,顺便从车里取出几包没开封的薯片送给他。小朋友礼貌地道谢,对我的问题全部耐心回答。的确跟他妈妈有几分像,我在心里想。他的眼睛有些肿,大概是昨晚刚大哭一场。反倒是冷秀芬,家里出了重大变故,外表看起来依然平静。取薯片途中,我站在门口观望了会儿,大门既没有花圈,也没有白纸幡,一切与平日无异。
对此,冷秀芬在餐桌前回答说:“还能怎么办呢?总得有个人保持理智。”
5
望着一辆又一辆的火车从眼前疾驰而过,冷秀芬终于决定亲自打开笼子。那是丈夫死后的来年春天,她问儿子是想待在农村,还是想转学去城市里读书。儿子说妈妈去哪他就去哪。
真正动身离开农村是初秋,她卖掉老家的地,带上儿子买了两张去往省会的车票。对她而言,已经依赖祖宅度过了小半生,如今突然开启浪迹浮萍的日子无疑是种冒险。她每走出一步,都是一次对人生的一次小心翼翼地试探。于是她尽可能地缩短步伐,确保每次迈步都走得踏实。
信中,冷秀芬说,花开了又谢了,雨下了又停了,我和儿子想去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走出火车站后,她先带儿子去了汉堡店。价格没她想象得那么高,味道却好吃得很,儿子一口气吃了三个,眼看就要吃到嗓子眼了。这时候,她像是受了什么启发,觉得带儿子出来是十分正确的选择。更准确地说,她像是慢慢找到了什么方向,来到了似乎应该来的地方。
接下去一周时间,她在靠近郊区的地带租了一间小公寓。这是她的第二个家。其后,她又买了一部只有通话和短信功能的手机。在林林总总的招聘公告里,她一边寻找适合的工作,一边帮儿子处理转学的问题。也因此,她大概有小半年时间没再给我来信。不同于上次失联,如今她鲜少给我写信,我反而更加笃定她将大多心思放到了生活上面,也就替她欣慰。得知她买手机后,我们留下了彼此的电话号码,写信的时光也就彻底告一段落。
说来奇怪,有了更方便的手机,我们反而不像写信时那样言无不尽了。每当我拿起手机,想要给她打去电话,或者写个短信,都不知该说什么。最终还是她率先报来喜讯,说儿子的转学顺利完成,自己也找到了一份游泳馆前台的工作。工资固然不高,除了日常开销和学费,几乎剩不下什么钱,月月捉襟见肘。为了多赚点钱,她又找了份夜间售货员的工作。如此一来,能攒下钱不说,儿子还能多吃几顿汉堡。
一次通话时,我问她最近还写诗吗。她说写得少了,不过我寄去的那本《第二次诞生》倒是反复看了几次,还会每晚读给儿子听,对了,MP3里的歌也听了,很喜欢里面那首歌,不知道名字,只记得歌词有句是“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我又问她今后有何打算。她说其实也没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能走到现在就心满意足了,剩下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儿子。听到她说这些,我忽然有种复杂情绪萦绕在心头,说不清是开心还是难过。
省会离我的城市不远,坐高铁不过三小时。即便如此,自从因冷秀芬丈夫离世而见过一面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过面对面相处,日常联系也少了很多。闲暇时间,我还是会从抽屉里取出冷秀芬的来信反复读几遍,再一想到如今她的生活,而我还在原地踏步,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两年前,冷秀芬寄来了最后一封来信。与信封一同寄来的,还有她这十几年来写的所有诗。信中说十分感谢几年来的陪伴,她找了个新的丈夫,丈夫对她很好,对儿子也如亲生子般关爱。而且,多亏丈夫帮忙,儿子顺利考入理想高中,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末尾,冷秀芬写道:“如果那时候没见到你,说不定我不会想离开农村去城里。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你写那封信说见面聊聊。对了,那些是我写的诗,不介意的话,全部都送给你了。再见,好好生活,祝你一切顺利。”
实话说,住在冷秀芬家的那三天我没做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无非是陪她聊天,帮她做做农活,再讲讲城市的生活。我向来不擅长表达,能做的仅有听她讲述心事。而她总是表现得对一切都处变不惊,自始至终都是同样,就连眼角的皱纹都是浅浅的弧度。但就是这样的安静的性格,总在不经意间深深震撼了我的身心。我常常思索,世界在她眼中究竟为何物,她又想要度过怎样的人生。然而时间一长,我连她的相貌都快忘记了,印象最深的,唯有初次见到她时,她身穿红衣走在河边高声唱歌的画面,果真如她所说:“再深的颜色都会淡化。”
收到信的第二天傍晚,我在老步行街散步。晚风吹得身心惬意,街灯温柔闪亮,四周都是生活的味道。这条街有不少摊贩,卖什么的都有,服装、宠物、玩具、小吃等等。我驻足在一个卖鸟的摊贩面前,经老板一顿推销,即便知道这些鸟的寿命大概率不到一年,我还是买下了一只小金丝雀。脑袋是青色的,往下渐次变为金黄色。老板说鸟只有两个月大,亲人,好养活。
我没有在意他的说辞,讲了讲价,用七折的价格买下。提鸟笼回家后,我将其放到阳台上。看着叽叽喳喳、用力扇动翅膀的小家伙,我暗暗下定决心,把它训练成能够在野外生存的鸟后就放生。届时,我大概也会变为不同于当下的什么人吧。时间不早了,我打开手机,播放起蔡琴的《恰似你的温柔》,听着歌声和鸟鸣声沉沉睡去。
就这样,我开始了帮助金丝雀摆脱鸟笼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