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的情谊,原本就留在最关键处用,前期耗完,需要的时候便没了。
编辑语:本文为非虚构作品。
现在是春天。我回望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恍若注视缥缈的蜃景,一切都那么遥远且不可思议。
去年冬天,医院周围街道的树早已变得光秃秃,风吹过去,树枝吱吱作响,像是一种哀悼。12月底,肺炎防控通知被取消,我心想没有出行限制后的大街应该挤满了自由移动的人,结果却发现行人要比以往少得多。往常生意爆满的面馆竟然只有三位食客在堂食,老板无奈地对我说很多人怕被传染,几乎窝在家里不出来吃饭了。
科室已经发放N95口罩,我和同事之间每天的问候开始变成“你今天发烧了吗?”。我知道肺炎它很快会席卷过来,只是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过了几天,科室有同事请假,理由高热。紧接着我也感到不适,躺在床上浑身酸痛,连动一下都觉得难受无比。随着工作群里越来越多的人说自己中招,我作为最早一批感染肺炎的医护人员,已经带着恢复期的身体回到了岗位上。
我在肿瘤外科工作,按照以往的安排,应该轮不上本科室收治肺炎患者,毕竟专业不对口,医院最多在救治肺炎的医护人员人手不够时,号召大家积极报名参加援助。没想到不久便接到医院的通知——为保障肺炎患者得到治疗,无论科室,只要有空床就必须收。于是我的床位一下子住进来四位肺炎患者。
31床,男,52岁,食管癌术后3年,吻合口瘘2年,这两年来他一直禁食,靠从营养管输送营养液和流食维持着每日的能量支持,此次感染肺炎后出现胸部不适被收入院。32床,男,78岁,既往体健,在家自测体温39度,胸部CT提示少量斑片影,因为高龄和家属异常担心被收入院。33床,男,65岁,2年前有过脑梗,行动不便,胸部CT提示肺部大片阴影,自诉喘憋,一入院就被安排上高流量吸氧。34床,女,81岁,看起来神志清楚、活动自如,我们查房时还坐在床边大口吃着油条。
当我初步了解这四位患者的情况后,评估31床和33床的病情比较严重。上级医师提醒我:“你其实更需要多关注一下34床,老年女性的耐受性比较好,但看起来好不代表真的好。”说完,上级医师从电脑里调出了老奶奶的胸部CT片,她片子里白色阴影的面积竟然要比33床老爷子的大得多。“你看,33床老爷子现在得靠着外力辅助才能维持他呼吸的平衡,34床老奶奶应该很快也会变那样。”
“估计过几天病情就会恶化,像这种大面积的白肺,很难好。”上级医师强调:“你抽个时间,要和她的家属好好谈一谈她的病情,一定要降低他们的期待值,同时问问他们的意思,如果病情急转直下,患者这么大年龄了,他们愿意把她送进ICU抢救吗?我们这可没有呼吸机。”
这几日,肺炎患者大量涌入医院,虽然医院连夜购置了数十台呼吸机、也临时扩增了好几个重症病区,但无法一次性满足源源不断来就诊的肺炎患者的需求。对于目前病情被评估没有那么严重的患者,只能随机收入普通病房先治疗。
34床老奶奶有三个女儿,都在本市生活。老奶奶是某厂的退休工人,辛苦操劳一辈子,听说三位女儿的孩子也是她帮着带大的,目前她是跟着大女儿生活。
我把她们仨喊到办公室。
“医生,我母亲的病不要紧吧?您看她现在能吃能喝能睡。”大女儿关切地问。
我把老奶奶的片子调了出来,指着上面的大片白色阴影解释:“您看,正常肺组织在片子里显示的是黑色,炎症部位显示白色,您母亲两肺超过2/3的面积都是白色,这会对她的通气功能造成严重的影响,所以您不要太乐观,现在能吃能喝能睡不过是表象。”
看着她们不太相信的神情,我想了一下,然后对她们说:“您母亲的情况要比隔壁房间的33床严重,您可以去看看33床,他目前需要面罩吸氧维持。”
三位女儿互相看了一眼,大女儿接着问:“医生,那我母亲能好吗?”
“这个,可不好说!”我停顿了一下,“您母亲今年81岁,原来又有高血压,加上这么大面积的白肺,以我们的经验判断,很难。我们肯定希望所有患者康复出院,可医学有它的局限性,希望您们能理解我们。”
我接着说:“如果氧饱和度低于一定的数值,我们科病房里的吸氧是不能满足她身体内对氧气的需求的,您们同意把她转到ICU进一步治疗吗?”
“医生,去ICU是不是要插管?”大女儿问。
“是的,只有插管后接上呼吸机,才能保证氧气的有效进入。不过,一旦插了管,什么时候拔管就是未知的了,您母亲病情危重的根本原因在于她肺部感染的情况很严重。”
“现在不能控制她的肺部感染吗?”
“我们这毕竟是外科,虽然会给您母亲请呼吸科、感染科、ICU的医生来会诊,又回到刚刚我说过的,这么大面积的白肺,加上您母亲高龄又有高血压,很难保证能控制住。请您放心,不管如何,我们都会尽力救治的。”
沉默在我们之间待了一会,突然大女儿很坚决地说:“医生,我们不去ICU。”其他两人看着她,没做表态。
“前年,我父亲是因为癌症在这里过世的。当时我们为了多挽留他一些日子,签了好多同意抢救的文件,把他送进ICU折腾了一阵,人也没救回来,走的时候身上还插着这根管子那根管子。他走得实在太痛苦了,我母亲十分心疼。她跟我们说过,万一她出了什么事,一定要让她走得平静一点,千万不要给她搞那些瞎折腾的操作。”
“好,我知道您的意思了,只要您和家里人确定好就行。”
“嗯,我们不去ICU。”大女儿向我再次强调。
没过几日,不出上级医师所料,老奶奶便只能躺在床上了。轻微的活动会增加她体内的需氧量,她像是一块被消耗殆尽的电池,再没有多余的电量可供使用。与此同时,33床脑梗患者的情况出现恶化,之前由于他躁动,被他的老伴用绳子绑住了四肢拴在床上,看到我们医护人员来,他在床上嗷嗷地叫唤了一阵。他老伴的耐心显然有限,于是当着我们的面暴揍了他一下。突如其来的外源性疼痛暂时压制住他体内其他的不适,使他瞬间沉默了下来。
不知道33床患者年轻时是否给过他老伴很多气受,以至于当他最为痛苦脆弱的时候还要接受如此粗暴的对待?我相信绝大多数人会秉存着相互的原则与他人相处,夫妻之间也不例外。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年轻时需要将情多多积攒,年老时才有情可取、有人可依吧!
查完房,33床家属跟着我们来到办公室。她大声问我她的老伴大概什么时候去世,我被这反常的提问问懵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压抑已久的她开始向我抱怨她的老伴原来是如何天天在外喝酒聚会不着家的,她差不多等同于独自一人把儿子拉扯大。好不容易她老伴前年脑梗,不能再出去喝酒了,倒终日瘫在床上,一不高兴还对她破口大骂。她伺候他几年的吃喝拉撒辛苦得很,巴不得他早点去世。她说如果在这几天她老伴就不行的话,她便要打电话把她在外读书的孙子喊回来一起料理后事。她和儿子说好了,不转科不抢救,唯一的要求是要她老伴在医院里去世。
我当然不能随便说一个数字来预示患者的死期,只好模棱两可地应付着。33床家属对我的回答不是很满意,最后她自顾自地说,从今天开始,她不来医院陪床了,她也得了肺炎,需要好好休息,总不能为了照顾老头子把自己赔进去。老头子出了什么状况打她儿子电话就好,不要做任何抢救措施,连抢救药物也不要用。她说明天就打电话给她的孙子,让他回家候着,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火速签好放弃抢救的同意书离开办公室后,我内心不禁泛起一阵唏嘘:人与人的情谊,原本就留在最关键处用,前期耗完,需要的时候便没了。
相比之下,31床食管癌术后的患者要幸运得多,他近两年几乎是在医院里度过,但他的爱人一直对他进行精心的照顾,他穿的衣物很干净,隔几天就会换一身,身上也没有异味。他爱人每次同我们提到他的病情,使用的专业术语甚至让我产生她是医学专业毕业的错觉,她老公的久病让她变成了他的私人医生。
我和同事们感慨:“你们看,31床和33床两个患者受到的待遇天差地别。”
有位同事听后呵呵一笑:“你看看31床是不是本市职工医保?他应该有工作、看病能报销,倘若既没有工资又一直在医院花着钱,他老婆对他可能就是另一种态度了。”
我点开HIS系统,31床的资料上显示的果然是市职工医保。
“医院把人性暴露得很赤裸裸,你刚工作,体会不是很强烈,我们见得多了,哈哈哈。”
我不完全赞同同事的话,也许,单纯是因为31床和他的爱人关系很好呢!我心中嘀咕着,不敢肯定、带点怀疑,转念一想,不管是何缘故,总之,他爱人对他很好不就行了么!为什么非要去深究对他好的背后的原因?如同我们爱一个人,如果ta恰巧颜值高、学历好、家庭条件好,我们的爱就不是纯粹的爱吗?难道我们非要找一个长相丑陋、见识浅薄、穷困潦倒的人去爱才能称得上真正的爱吗?不要吹毛求疵,我劝慰自己说。
32床的情况倒是一天天地好转起来,关于肺炎,自身抵抗力的强大胜过一切的治疗。我内心祈祷着其他几位患者也能同32床一样好转,无奈还是在一个深夜,送走了33床脑梗患者。
某天凌晨一点左右,护士老师喊醒在值班室睡觉的我,她说33床患者的氧饱和度突然进行性下降。我赶忙起床披上白大褂来到他的床边,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且吃力,这是人要离世的前兆。我打电话向上级医师汇报33床的病情,上级医师让我立即通知患者家属,他马上从家里赶来一起处理。我和护士老师交代好后,返回到33床患者的床边,因为家属已经再三明确表示不做任何治疗且签署了相关文件,我在一旁眼看着他的心率由快变慢,很快变成了一条直线。
过了十几分钟,上级医师来到了病房。我们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他的家属才姗姗来迟。老奶奶没来,可能是在病着,可能是在烦着,到头来,两人的情分就这样不美好地断了,何必如此呢?相处时,这次你体谅我多一些,下次我体谅你多一些,两个人和和美美地把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生携手走完,不好吗?
他的儿子表明时间很晚了,打算先把尸体拉去太平间停放,明天再过来办理相关手续。于是我们电话联系了太平间。
死亡记录、死亡讨论、死亡证明……等我办好这些琐碎的材料,窗外的天边隐约泛起一丝白色。上级医师对我说了一句辛苦,准备回家小憩一会后送他的孩子上学。
老奶奶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她很快只能侧躺,不能再进食。我们开始给她静脉输注营养,用上了最高级的抗生素,并下了病危通知书。她的家属和我们多番交谈后,签署了放弃抢救的同意书。
达到出院标准后,32床一家高高兴兴地办理了出院,老爷子成功渡劫上岸,人生续上了新的篇章,这次胜利来得十分难得可贵。31床食管癌术后的患者由于机体处于高消耗状态新诊断出贫血,好在我们积极联系血库,给他输注红细胞后指标很快恢复了正常。
只有老奶奶的病情不可逆转地持续恶化,监测仪上氧饱和度的数值在一天天地往下降,对于一般人,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天,但老奶奶硬是撑了半个月。
上级医师说:“她这么大年龄,什么风雨没经历过,所以身体能抗啊!”
我希望有奇迹降临。不过仍然在某一天的中午,接到护士站的通知,护士老师说34床老奶奶的呼吸刚刚急促起来。当我跑到34床,看见她的家属早围成一圈,其中有人已在凶猛地哭泣。见我来了,大女儿赶忙问我:“医生,您看我母亲是没生命体征了吧?”
我愣了一下,34床患者监测仪上的数字还在有气无力地显示,我断不能在此时宣告她的临床死亡。她大女儿曾在前几天和我们提过,她没想到她的母亲能在医院拖这么长时间,年关将至,事情繁多,年近花甲的她作为家中的长女,分身乏术,很是疲惫。
过了几分钟,患者停止了心跳呼吸。我用床边心电图机拉了一条直线,确认患者的生命体征完全消失后,朝家属宣布了患者的临床死亡。话音刚落,他们便从旁边的行李箱里拿出寿衣,二女儿和小女儿开始对患者进行擦洗和换装,大女儿则在病房外拨打了火葬场的电话,想预约明日的火化。
“明天就火化,越快越好。”我听大女儿说。
过了一会,大女儿来办公室找我开具死亡证明,她看起来十分平静,甚至显露出一种久违的松弛感。因为死亡证明涉及的细节繁多且不容出错,我正在反复核对时,大女儿的手机响了,她点了接听键。
“嗯,是的,我妈走了,就刚刚的事。”
“她走得还算安详,没抢救,过程很快。”
“我约了明天的火化,最近事太多,我很累,我在医生这里开死亡证明。”
“哎呀,你能不能别问那么多了!”她一下子变得很烦躁,对着手机大吼。
“我没有力气说那么多,我好不容易接受这个事实,你再让我说那么多的话,我会受不了的!”她的语气中已然带有哭腔。
随后她简单嗯啊了几句挂了电话,深呼吸了几次恢复到最初的平静。她很客气地用双手接过我开具的死亡证明。
我看着她的背影,蓦然觉得人类的情感是多么地复杂啊!生了病的人,随着病程的拖沓,对ta的至亲会产生极大的体力、经济、情绪上的消耗,变成一把持续切割他们的软刀子。ta的离去刚开始对ta的至亲来说一定是种解脱,以至于她的大女儿迫不及待地想让我确认她母亲的去世,迫不及待地想要火化她的母亲。而后,愧疚、思念等情绪会席卷上来,从而让当事人纠结一开始的解脱感究竟是对还是错。
请不要问,请不要提。因为你一问就把我汹涌的情绪打开了一个缺口,因为你一提就让我内心修筑的堤坝破了一块地方,我就会被吞没。
大概她的大女儿在想:“母亲离去的事实我无法改变,但是我如果表现出没有那么爱她的样子,我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受呀?”
人总是会找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做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好遮掩住脆弱的自己。
年前,32床也顺利出院了,他的爱人推着轮椅上的他向我们鞠躬致谢,我相信他们能回家过一个好年。
随着肺炎高峰期的结束,我在医院里听到他人嚎哭的频率不再频繁,不过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仍在继续。有次我经过重症病区前的连廊时,看到一位大姐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对着大门痛哭,她哽咽地吼着说:“怎么办,怎么办,ta可是我的命啊,我的命啊!”那来自情感至深处的痛让一旁不相关的我听后都倍受震撼。
生活总是要继续的,ta是你的命,又不能完全等同于你的命,爱过也罢,恨过也罢,都是我们在这一期生命中难得的情感体验。冬天的严寒确实会冰封住一些过往,要相信,只要活着,就一定会看到四季的流转。
冬天会走,它不会永远妨碍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