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想到找工作就头疼,仿佛要进入下一场痛苦的轮回,没有止境。
午夜,火车上突然响起语音播报,她戴着隔音耳塞还是被吵醒,在卧铺上挣扎良久,播报仍在重复。她气恼地将耳塞拔下,坐起来听了一下内容,原来是夜间有乘客突发身体状况,寻找医护人员紧急救援。她刚毕业,执业医师没有注册,虽然有学生时代积累的数年临床经验,但实际上属于一直在非法行医。在医院里好歹有上级医师兜底,这回万一有个治疗不当的地方,被患者或者家属反咬一口的话岂不是有理说不清?她思想斗争了一下,决定戴上耳塞继续躺倒。
播报持续了一阵,似乎无人回应。她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在见死不救。转念又想到过往临床工作中好心没好报的经历,只好告诫自己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保护自己最为重要。虽是如此,她却久久不能恢复平静,一夜无眠,睁眼待到天亮。
临近下车前半小时,她收拾好东西前去车厢连接处洗漱,听旁边乘客八卦,说是隔壁车厢有位男生凌晨突发心脏病,因救援不及时直接死在了车厢里,尸体已经被运走。她心里顿时又震颤了一下,仿佛是听到自己犯下的谋杀案被公之于众。
学医八年,身体和心理长时间超负荷运转,已经让健康濒临崩溃的边缘。某天夜里十二点多上级医师打电话给她,由于没有及时接听,立刻遭受上级医师的破口大骂,后来她隔一段时间便会下意识查看手机是否显示有未接来电。有天上手术的时间过长,她下手术吃冷掉的盒饭,忍不住委屈地小声哭泣,坐在一旁的护士却莫名地骂起她来,说她家是不是死了人,为什么要在吃饭时哭,恶狠狠地嫌她晦气。
后来她就不会哭了,很多创伤因此形成,身体的、心理的,一层层吞噬掉她曾经的激情与热血,熬到毕业,畏畏缩缩地答完辩,她长嘘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到此为止了。
写毕业论文时,数次打算去办理退学手续,幸亏当时玩一个写信软件,她在上面结交了一位笔友。他鼓励她,劝解她,像是止痛针,每次看完他的信她才会觉得有了继续写论文的勇气。
她习惯了不对他人倾诉自己,包括父母,可其实她渴望倾诉。她知道即使自己多次说过不想继续读了,她还是会继续读下去。她哗众取宠地哭闹,不过是想得到他人多一点的关心和理解罢了,无奈她很少得偿所愿。大多数时候,别人觉得她是在无理取闹、无病呻吟。父母有一次接到她的电话后竟骂了她一顿,说她不懂事,说她娇气,说每个人都是吃着苦流着泪长大的,怎么单她一人不行。于是她逐渐学会了闭嘴,转而在朋友圈、QQ空间写一些感想,没想到父母又让她不要乱写。她没处可抒发,眼瞅着要爆炸,遇到了新开发的写信软件,这是最后可以任她发挥的救命稻草。
写的信随机投递给收信人。由于文字真诚,她很快交到了一位固定的异性笔友。他刚分手,同她差不多岁数。她说自己临近毕业,他祝贺她即将脱离苦海。她说学医太累,不想找工作。他提议她可以像国外学生一样,来一次间隔年。她第一次听到Gap year这个名词,由此打开了新世界。
她真的没有找工作,导师、父母以及朋友对于她的决定都持反对意见,只有他支持她。参加完毕业典礼,她把东西打包回家,他邀请她一同前去苏州游玩。
苏州离她家不远,因此她很放心,即使她对于他,所知甚少。她不主动问,害怕得不到在自己期待之内的回答。他很少说自己的事,问她的倒不少,压抑的倾诉欲使她滔滔不绝地围绕他的提问作答,他们之间习惯这样的互动。
他被女朋友戴了绿帽,觉得心痛,问她有没有什么良药可以医治心伤。
她答,时间就是良药。待他遇到了更好的人,一切皆可以释然。就像一个人生病,切除了那么多器官,只要挺过去,恢复好,照样会生龙活虎起来。但是,术后毕竟是和术前不同的,缺少的脏器,即使被代偿,仍然比不上原厂配置。曾经身体经历的血雨腥风,会在天气阴晴转换前隐隐作痛。时间能尽量平复他的爱与恨,却无法治愈他的伤与痛。所有的药,均是治标不治本。
他问,为什么觉得和女朋友关系很好,却走到了不堪的一步。
她答,人总是自以为是,自我麻痹。表面岁月静好其实早就暗潮涌动,感情需要定期检修,然而许多人对此不屑一顾,让小问题积累成大问题。成年人的所有决定皆有迹可循,只是他一厢情愿地不去发现罢了。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感情容易趋于平淡,新鲜肉体会激发大量多巴胺,他女朋友不过由于机缘巧合先踏出错误一步,换成是他,大概率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因此,原谅别人的任性,同样是放过自己。
他问,我俩差不多年岁,为何你如此通透,难道是学医的比较理性?
她答,这几年在临床见惯了生离死别,医院会将人性暴露得彻底。通透的代价皆是经过剧烈的心理刺激,外界力量将心刺破刺穿,由此变成透明,由此可容纳世间一切合理与不合理的事物。它们通过她心如越无墙之境,半点波澜不起。她非常厌弃自己。理性让她得以在复杂社会平安度日,感性能让她感到活着。她长久地觉得自己不在活着,而在缓缓死去。
他问,何以至此?
她答,研究生入学前一个半月提前开学,而后三年全部在临床实践。规培制度使她一个科室接着一个科室,马不停蹄地转。作为医院的底层人物,她被上级医师、护士甚至护工、保洁阿姨随意谩骂。她早已养成逆来顺受的习惯,身体却迟迟没有接受。过去三年,总是间断地在荨麻疹、腹痛和头晕三者间来回横跳。两年前她彻夜彻夜地睡不着,安定吃了一盒又一盒,最后对其完全免疫,然而早上六点又要起床开始一天高强度的工作。
她心前区有时会有短暂轻微的绞痛,她甚至幻想自己可以突然心肌梗死,然后正大光明地摆脱掉眼前的一切。她是个懦夫,没有勇气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隐藏的愤怒转换为另一种方式攻击自身,算是慢性自杀。
他问,生活真的不美好吗?
她答,她认为不美好。即使有很多人羡慕她的生活——在国内顶尖医院读研,年轻又漂亮。她认为好与坏,要以当事人的主观感受为准。就像金庸《白马啸西风》里最后一段话: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他问,原来你还读金庸的小说,学医的一般很忙啊?
她答,从小她就喜欢偷偷阅读父母眼中的“闲书”,无奈应试教育粗暴地剥夺了她的爱好,整个青春时光多数是在一节节冗长无味的课堂里和一张张繁多枯燥的试卷中度过。高二文理分班时,她想选文科,可是父母考虑到就业的难易程度硬要她改成理科。再后来踏入医学的苦海,发现轻松时光究竟是难得。研二开始的失眠,她觉得对抗无效,索性举手投降,慢慢养成了深夜读书的习惯。这两年反倒看了不少书。她觉得自己是个铁人,白天干活,晚上看书,昼夜不停。
他问,你毕业后打算怎么办,感觉你很不喜欢学医。
她答,不知道怎么办。青春几乎荒废在不喜欢的医学上,但目前除了医生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她倒不是嫌学医的苦和累,她是觉得付出没有得到相应的尊重。医院人人都是势利眼,没人拿她当回事,虽然她知道自己不算回事。她一想到找工作就头疼,仿佛要进入下一场痛苦的轮回,没有止境。
他问,何不趁毕业歇一阵,放自己一个长假。
她答,就业指导课上,老师说毕业当年找工作有很大优势,打比方说应届生像二十多岁的女生去相亲,单位都任你选,要是这一波没把握住,后面更不可能找到合适的岗位。
他说,别听你老师胡扯,人是站在自己立场说话。你不就业,拉低了学校的就业率,会影响他的绩效。只要毕业不签工作单位,三年内你仍是应届毕业生的身份。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只要不上床,不管你谈了多少个男朋友,你仍然是处女。
她说,我不是处女。
他说,这年头,谁没谈过恋爱呢?谁恋爱一次就成功呢?谁会一直是处女呢?别在乎这个。
她说,我自己在乎。她恨前任暴烈地夺走了她的第一次。其实她原本是对性充满好奇和期待,谈恋爱的时候,前任的毛手毛脚让她感受到不适的同时激发了她生理的欲望,所以前任提要求的时候她半推半就。她看电视剧里,性是美好快乐的,然而前任猴急得不得了,前戏没有做足直接插了进去。事后前任很快呼呼大睡,半点温存都无。更令她伤心的是,上完床第二天,她让前任陪她去吃小吃,前任说累不愿意去,她准备沉下脸和前任怄气,没想到前任鄙视地瞥了她一眼,不屑地说,你他妈别再和我横,你都不是处女了还有什么资格在老子面前装大爷。
他说,前任不是个东西。
她说,那一刻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伤心,我视若珍宝的第一次,没被人当回事。往后前任对她越来越不好了,要求越来越多。说实话,她从和前任的性交中没有体会到丝毫乐趣,前任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每次射完一脸猥琐地笑。她反感前任单方面的快乐。
他问,你们什么时候分的手?
她说,上完床过了几个月后。前任先要她时刻报备行程,企图断绝她所有的社交往来,接着前任提出要和她同居,房租AA,规定她必须伺候自己的起居,不然就分手。她借势分了手,前任没料到她会同意,开始歇斯底里地闹,先是脏话连篇,后来摇尾乞怜,最后变成了造谣。前任警告她说,得不到她就会毁掉她。
他问,后来呢?
她说,她知道前任胆小,先沉默以观形势,后在朋友圈同前任大吵。她发现前任是真的怂,一旦她反击,前任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她警告前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等她没鞋穿了,让光脚的前任就等着死吧!此言一出,前任火速删掉了在网上抹黑她的所有言论,并对她发来对不起。此事快告一段落时,父母不知从哪得知消息,打来电话将她一顿痛批,埋怨她丢了家里的脸,谁都知道她和前任睡过了,以后看她怎么嫁人。
他说,别信你爸妈的鬼话,照他们讲,天下没多少女生能嫁人了。
她说,所以我不敢不找工作回家待着。在父母眼中,她是犯了大错的人。况且研究生毕业还啃老,说出去会笑掉周围人的大牙。可她明白自己急需一段时间休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学习,无休无止地学习。她很矛盾。
他说,你可以先将东西寄回家,要不和他一起去趟苏州,这样留给她父母一个心理准备时间。他们书信往来了数月,甚是投缘,他想见见她。
她想了想,回复了一个“好”。
她没主动提加微信的事,他也没有。书信软件上没有个人的展示空间,仅仅靠着文字交流,且信件投递至少延迟4个小时。开发者说是要让用户找回到从前车马慢的感觉,加了微信会打破这种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感觉。她更担心的是,万一对方长相丑陋,见面以后,微信删或不删将会是件令人头疼的选择。
彼此达成默契,心照不宣地继续用书信往来。他问,你几号离校?
她答,七月一号毕业典礼,准备七月二号离开。天气真热,学校偏让他们临时成立了合唱团,要在毕业典礼上表演节目。这几日她冒着酷暑排练,一首歌反复唱,唱到脱氧。
他说,要不七月二号晚上在苏州见。
她说,改成七月三号吧!查了一下车票,有七月二号晚上的卧铺。她不想下车就见面,风尘仆仆,一脸倦容,留不下好印象。七月二号傍晚上车,一觉睡到苏州,然后预留半天时间恢复长途跋涉的疲乏。
他说,好,那我们就在苏州博物馆门口见,晚上没有太阳,你们女孩子怕晒。苏博开放到九点,可以好好逛一逛。
她说,好,我会穿一件蓝色麻布裙。
他说,好,我会穿白色体恤加卡其色短裤,斜挎黑色单肩包。
选择在七月三号,她存有私心——当天是她的生日。近八年来,生日都是她一个人过。毕竟此次生日是刚刚告别了人生一个重要阶段,她想要有人陪伴。
七月三号早上,她到达苏州站。不到八点,太阳已经发力,她出站后赶紧躲进出租车里前往预定的酒店。洗漱完毕后,她躺在床上,不敢翻看手机。她特意取消了书信软件的提醒通知,生怕邮筒里收到他临时来不了的抱歉信。她习惯了失望,这次却不想再失望下去。
今天是她的生日,父母依旧忘了,更别提那些半真半假的朋友。除去注册的几个旗舰店发来生日问候,手机寂寞得紧。
她已经二十八岁了,按照某些地方的虚岁习惯,她已经三十岁了。刚上学的时候,她见谁都称呼哥哥姐姐,似乎自己永远是辈分最小的那一位。转眼一过,她竟然来到了她曾经恐惧无比的年纪。
好像,没有想象中那般令自己恐怖。她没有想象中苍老和凄凉。
昨晚由于那条反复播送的语音播报,她没睡好。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她睡过去了。梦中她回到大一开学的时候,她老爸送她去宿舍,其余五位室友均在场,她们互相寒暄好久不见,然后接到毕业通知各奔东西,宿舍仅剩下她一个人来。
醒来天色已暗,一看手机,已经六点半,距离他们约定见面的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
她快速穿衣出门奔赴苏州博物馆。路上她心想,第一次见面就迟到这么长时间可不好。他应该会在门口等她吧?他应该不会离开吧?要不打开书信软件给他写封信解释一下?不行,投递至少要过四小时才能送到,太慢了。哎呀,怎么当时没想着要他的微信呢?
她打开导航,看着自己的位置一点点朝苏博靠近,默念无数声阿弥陀佛。一下车,她向博物馆飞奔而去。地面凹凸不平,阻力甚大,她丝毫没有顾忌。
门口没有他。
她四处张望,想寻找到那位穿着白色T恤,卡其色短裤,斜挎黑色单肩包的男生。目光所及,皆是行色匆匆的游客,没有人为她停留。
她猜想,一定是她来晚了,他以为她不来了,所以他走了。毕竟现在已经七点多了。他们仅仅是书信之交的笔友,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为她等待一个多小时呢?
她落寞地在门口晃了晃,决定还是打开书信软件向他解释一下,没想到,邮筒里跳出他写给她的信。
他说,七月二号傍晚他上了去苏州的火车,车厢里四个人,下铺的大叔体味很重,熏得他眼泪直流,无奈必须要在一起度过十几个小时,怪不得怨憎会是人世七苦之一。他在床铺上百无聊赖,于是去门口过道的坐凳上给她写信。
他说,自从今年二月份相识,算来已快有半年。恰逢过年七大姑八大姨拷问最频繁的时刻,他在软件上收到了她的信,像一片净土,让他体会到宝贵的宁静。
他说,他时常在心中想象她的模样,觉得写出那样文字的女生,一定具有清冷的气质。他推测她是高高瘦瘦的体型。不过她要是矮矮胖胖的也没关系,形成反差萌,更令人惊喜。
他说,高中的时候,曾在学校犯过一次心脏病,当时失去了意识,觉得自己往天上飘,是同学和老师们的呼喊把他拉了回来。
他说,上车后又有一些心前区不适了,和很多年前的感觉类似。不知道夜间会不会心脏病突然发作,会不会有人把他喊回来。
他说,明晚就要见到你了,很是期待。
她看了这封信,发现原来他们选择的是同一车次的卧铺。她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
她想,要是当时不考虑那么多有多好,她就可以去见他一面,凭借着有限的医学知识去挽救他的生命。
她想,要是当时不考虑那么多有多好,她就可以去见他一面,即使抢救无效至少她可以见他一面。
她想,要是当时不考虑那么多有多好,她就可以去见他一面,在他灵魂脱离肉体的时刻,听到她的呼喊,不会感到那么孤单。
喂,你怎么了,快醒醒,请再坚持一下!
但是,她要怎么称呼他呢?她是要这样称呼他吗?喂,喂,喂……
她看着信,眼泪早已崩溃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