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联


文/遵尼亚

 

他继承了母亲的特异功能。

王礼明大概是彻底失联了。

今年2月3日除夕,大家在群里例行公事地冒泡,发出一串“新年快乐”,然后重又潜进各自生活的深水里。前些日子我特意翻出记录,发现当时王礼明连四个字也没打,跟在人群里发了一个系统自带的礼花表情。那是他最后一次跟我们的交集。

年中,陆续有朋友提起很久没有王礼明的消息了。微信不回,手机关机。大家有些警觉,犹犹豫豫地报了警,却除了手机号和姓名以外并不能提供其他有效信息。有人灵机一动上网搜索,词条里蹦出几个有头有脸的王礼明,显然都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一位。

于是我们互相安慰起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中年人的关心是有限度的。有人离婚了,有人阳痿了,有人得了癌,哪个都比一个自愿疏离的老朋友更悲切。于是短暂地关心之后,是心照不宣的沉默。

直到公历新年临近,群里又有了些人气。约一个饭局,人们各怀心事地围桌坐下。不想面面相觑,又不愿多谈自己的事,才有人不经意提起了王礼明。

 

有人提起王礼明的一件轶事,把在座的人带回到二十多年前。

那是中学的某一天,语文老师讲评上周的作文,照常挑出几篇范文念给全班听。作文主题是写自己的家人。前面几篇并没什么特别,无非是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或外婆,让人昏昏欲睡。念到王礼明的作文,教室里渐渐热闹起来。以致老师不得不好几次中途停下来,等教室里的嘈杂不再盖过她的朗读声才接着念下去。

王礼明这篇作文是如此地脱俗,使得二十来年后有人提起,大家都仍有印象。各人碎片的印象拼凑起来,总算将这个陈年故事恢复得像模像样。

 

他把自己的母亲描写成了一个特异功能人士。

王礼明首先介绍了自己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北上大城市打工,做家政保洁之类的工作。直到他小学临近毕业才回到我们当地,把他从农村外婆家里接出来。在县城租下一间房子以便让他在县城上中学。

王礼明描述那房子很小,几乎就像一间柴棚。(所谓柴棚,是当地人一般用来存放自行车、冬天用的煤炉的小砖房,通常在居民楼底列成一排,标有门牌号。)和柴棚唯一的不同,就是房里还有一间独立厕所。而方正的客厅兼厨房,到了晚上摆两张折叠钢丝床,就摇身一变成了卧室。

交代完这些背景,王礼明写道,有一天他在天蒙蒙亮时醒来,发现母亲不在折叠床上,厕所门透出灯光。他尿急,敲门,等待,没有回应,推门厕所空无一人。当他解完手出来,躺回床上思索母亲到底去哪了。突然厕所门却再次从里面打开,母亲走了出来,并且催促他起床洗漱上学了。

他察觉出有些奇怪。

老师就是念到这里时,教室里开始响起嘈杂的讨论声。

王礼明他母亲那时在城郊水泥厂找到一份工作,经常值夜班。他上完自习回家睡觉时,母亲通常还没下班。为了判断到底是不是自己半梦半醒之间糊涂了,他试过醒着等她回来,可总是抵不住困意昏然睡去。所以最后,他还是张口去问他母亲。

从中学时代王礼明就是这样一个人,假如他想知道什么,“问”绝不是他的第一反应。

他母亲先是没听见似的岔开话题,后来有一天晚上,没有预兆地把他从床上摇醒。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推开了厕所木门。

王礼明颇受到几分惊吓,木门一开,目之所见并不是原本狭小的、只容一个蹲便器的厕所。而是一间巨大房子的客厅。

宽敞,亮堂,装修十分豪华,至于如何豪华,超过了一个中学生的形容能力。母子两人穿过木门,关上木门,母亲才放开了儿子的手。先带领他参观了各个房间,四间陈设不同的卧室,书架里摆满精装书的书房(王礼明偷偷从架上拿下一本装帧精美的硬皮大部头,结果翻开发现里面都是空白),有豪华抽油烟机的厨房,甚至阳台宽敞得像一个小小的花园,站在护栏边,能望见远处川流不息的城市夜景。生长在农村和县城,这是王礼明从未见过的景色。最终他跟随母亲回到客厅,坐在柔软的皮沙发上。打不开的大电视旁边,是一面带格子的玻璃墙,每个格子里各放一只精美的杯子,在王礼明要求下,母亲拿杯子给他观赏。王礼明写道,在那间大房子里他莫名感觉身体很轻,原本体育课上拉伤,疼了一整天的小腿,在那里一点也不痛了。

最后倒也没什么更引人入胜的展开,王礼明总结,他原以为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没想到她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文章就在这里结束。

语文老师合上作文本,说王礼明写得不错,但是编造故事缺乏真情实感,不符合命题要求。

课后大家围住王礼明,有人天真地发问:你写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王礼明不答,神秘兮兮又腼腆地笑笑。

后来高中毕业,听说王礼明的母亲因病去世。以后过年即使回县城也很难见到王礼明,和大家纷纷在市区或省城安家不同,有几年大家说他在北京工作。在有人结婚、有人生子导致群聊热闹起来的时候,王礼明会冒出来聊上几句。他微信里偶尔转发一些美术培训的信息,据可靠消息说,他曾在设计公司做3D建模之类的工作。

眼下共同吃饭的人里,其中一位也做了语文老师。甚至碰巧成为当年那位语文老师的嫡系传人,这让我们一度诧异,因为那时每周被朗读的范文里绝不会出现他的习作。现在此人提议:不然我们玩一个游戏吧。

一群不打牌的人凑在一起,总归有些无聊。好像随份子一样已交出去的时间,得做点什么把它消耗掉。于是有人问什么游戏?

那人说,我们假设,假设啊,万一王礼明的作文里写的是真的呢?还会发生什么。

有人兴致勃勃,有人不情不愿,但七嘴八舌之下,最终每个人都贡献了一些点子。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有谈论不在场的这个人,才能最大程度避开谈论彼此近况的尴尬。没想到大家修修补补,最后竟然真攒出一个王礼明的人生下半部——

 

王礼明知道了他母亲有一种特异功能。她集中意念,推开任何一扇房门,打开以后都能到达一个只属于她的空间。

在母亲去世之后,王礼明才发现自己也有这样的能力。

他以为那房间是原本就有各种陈设,一两百平精装的几室几厅,和母亲当年带他走进的那间大房子类似。但他自己第一次打开房门时,却看到一个纯白的房间,空空如也。一点点摸索之后,王礼明才知道原来所有东西都是需要自己建造的。

他回想起母亲曾在大城市做家政的经历,那些物像,或许是母亲某种夙愿的化身。当他去北京工作以后,他又猜测当年在母亲房子的阳台边看到的夜景就是北京的立交桥。

王礼明试着给自己纯白的空间添置一些家具,但是很难,他凭记忆和想象造出简单的桌椅板凳都会歪七扭八,更别说再细致的物品。于是他常常下班后溜进家具城,盯着那些北欧人设计的桌子椅子死看。

 

那个嫡传语文老师插嘴道,难道这就是格物致知,王礼明可能是朱熹的后人。

 

时日一久,王礼明渐渐掌握了他母亲曾经同样暗暗苦练的能力。他自己的房子逐渐像样了,于是他退掉了长租公寓的高价卧室,租下了老民房里更小更旧的开间。

为了练好观察和造型的手艺,他专门苦学3D建模,甚至这让他后来得以入职设计公司。有时候他站在几十层的写字楼落地窗旁边,感觉自己凭借天赋和技能,似乎已经成了这个城市的一份子。他节衣缩食地攒钱,猛然发现在自己的意念空间里,人是不会饿的。虽然再次出来后,饿的感觉会按时间如数奉还,但每天下班就回到那个空间,至少能省掉一顿晚饭。

后来王礼明谈了恋爱,他跟女孩坦白了自己的能力。女孩将信将疑,直到两人走进了那间老民房的小房间,他牵着她的手打开衣柜门……

 

衣柜门?原来纳尼亚传奇也是这个原理。有人笑说。

 

他牵着她的手打开衣柜门,从一栋海边别墅,走出去,外面是一个绿植茂盛的海岛,岛上有一条盘山公路。他们开着车在公路上平稳行驶,到山顶,远望大海和头顶上变幻的流云。这时王礼明的能力早已超过了他母亲,他不仅能拓宽空间,还能造出像车这样的大型机器。当然这少不了在工作之余,在出租房里熬夜翻看那些工科书籍。

后来两人到谈婚论嫁时,遇到了矛盾。倒不是女孩介意他没有真实的住房,相反她觉得这并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王礼明工作越来越忙,压力巨大,开始焦虑失眠、出现抑郁症状。直到有一天,两人在那间海岛别墅里,不仅所有水龙头开始溢水,而且海平面开始上升。水从膝盖淹到胸口,到脖子,两个人都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呛水。这是前所未有的,以前他们在这个空间里只会有平静安稳的感觉,不饿不痛,甚至不会有负面情绪干扰。

好在两人在水淹没房间之前开门逃出了那里。

这之后,女孩决绝地提出分手。王礼明自觉有愧,也知道这种危险无法避免,当自己精神状态失控,怎么可能还能稳住这个纯粹精神构建出来的环境呢。

王礼明辞掉工作,消沉了一段时间。某一天他突然感到极度愤怒,产生了阴暗的想法。他邀请路边的乞丐喝酒,带他走进了自己的空间。这里已经不是一个海岛,而是一片没有水的空荡荡的荒地,长着野草,看上去像一个无人打理的坟场。他们往野草深处走,乞丐突然很惊讶地告诉他,自己怎么浑身一点也不疼了。乞丐说,自己有骨癌,平时一动就浑身痛。现在却一点也不痛了,多年来没有这么平静过。王礼明听完也惊呆了。 

后来王礼明开始在肿瘤医院附近蹲点,尝试磕磕巴巴地游说那些陪同病人的家属。他告诉他们,他可以让病人无痛苦地延续生命。多数人拒绝,极少数走投无路的人跟着他进了房间。病人有年轻人,大多数是中年人和老人,每个人第一步踏进王礼明的意念空间,眼神里充满惊讶,随之喜极而泣。这时王礼明已经把自己的空间建成了一个合围着公园绿地的别墅区。他为每个人建造房子,记下每个人列出的清单,尽可能满足每个人的物质要求。

大多数带老人来的家属,后来只是偶尔要求见见家人。但年轻人的父母,常常容易变卦,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既然好了,为什么不能出来?他们的儿子和女儿才二三十岁,还有大好的人生要过。一个母亲来探望之后,声嘶力竭地要求带走自己的女儿。王礼明反复解释无效,最终,那母亲带着女儿跨出了空间的那扇门。出了王礼明的房间,还在等出租车时,女儿就去世了。她在王礼明的空间里已经待了三周。

法医鉴定死因是饥饿过度。

那母亲报警,要王礼明偿命。但当她一展开解释女儿死亡的来龙去脉,警察就开始商量给精神健康中心打电话。之后保险起见,几个民警还是例行公事检查了王礼明的房间,并没有发现异常。没有证据表明女孩在这间房子里生活过,这里没有她的痕迹,房间里没有她的指纹。

从这以后,王礼明不再打算接纳新的绝症病人。他自己也更长时间地在意念空间里,和他拯救的人们待在一起。有一天猛然发现在空间里已经超过了两周,他在门口犹豫,要不要出去迅速吃东西以便自己还能进出。最终还是决定干脆不再出去。

他至今不知道当人们迈进这个空间之后,肉身去了哪里,也不清楚精神会永生还是某一天突然消亡。不过总之,对于外面的人而言——王礼明大概是彻底失联了。

 

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为这个共同讲述的漫无边际的故事画上了句号。随后是围坐在桌旁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傍晚,众人之中一个做石板生意的同学带我们去他厂里参观。到了厂房,他突然冷不丁地打开机器,开始做一块大理石墓碑,机器停下来之后叫大家来看,这时人们看到正面写着“王礼明之墓”。

开车到城郊的一处绿树成荫的山坡上,几个男同学抬起墓碑,调正位置将它插在泥土里。有人打包带了瓶红酒,这时,大家直直地站在“王礼明之墓”前,每个人轮流,郑重地在墓碑前的地面上洒下一点酒液,起初撒的很节省,轮到最后一个人,才大手大脚地让瓶子见了底。

临别时我们约好,如果王礼明再出现,一定带他到这里看一看。假如看到自己活着却被立碑纪念,不知道他是会欣慰还是愤怒。

我们等待着。到了新的一年除夕,大家会不约而同在群里发出一串“新年快乐”,等待王礼明的头像突然出现在群聊里,发来一个礼花表情。如果没有,我们会继续等待,年复一年。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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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遵尼亚
遵尼亚  
屡脱狱屡就擒的广告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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