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


文/史若岸

 

他都要向他们郑重其事地介绍,这是我的一个女生朋友,或者这是我的一个男生朋友,因为去掉“生”就大事不妙。


许青屿喜欢路德的房子,不只因为他的房子宽敞,还因为他的房子里到处都是电影。

路德是一个不资深也不资浅的资中影迷,他对电影的了解比大部分人多,又比少部分人少,处在一个相当中间的位置,就像他这个人。路德不是本地人,但家里做生意,家境不错,父母很早就给他在北京全款买了这套房子。他工作像大多数不缺钱的本地人那样,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消磨时光,同时也为了有一份固定的五险一金。总之,他生活没有任何压力,相应地,也就少了一点向上的动力。

他像室内植物一样温吞平和,让人觉得既安全,也乏味。作为恋人的路德不会比作为朋友的路德更有价值,因而大家只想与他做朋友。路德唯一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的性取向,他的性取向不太明朗,他既和男生一起看电影,也和女生一起看电影,大家都不清楚他究竟喜欢的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或许兼而有之,但他从来不承认这点。

许青屿和路德是同事,两人都是电影发烧友,有新片上映时,他们经常一起去影院看电影。电影好看时,许青屿专注电影,电影不好看时,许青屿专注走神。她走神的方式很简单,眼前看到了什么,就幻想什么。由于身边总是路德,路德就承载了她最多的想像。她想假如她和路德在一起,她就也能拥有一套北京的房子。房子很诱人,她可以把其中一间屋子装修成梦寐以求的样子。她要在那间屋子里打一整墙面的书架,摆满想看但看不完的书。然后在屋子的正中放一张超大的书桌,摆一台超高配的台式电脑,装满她想玩但玩不过来的游戏。她甚至想好了窗帘的颜色,颜色是米白,带一点淡淡的黄色,淡得要像早晨的太阳,透明而薄脆。

可是路德身高只有1.65米,比她还矮1厘米。许青屿喜欢做白日梦,但不是这种做法。无论如何,路德是太矮了一点。

她只能把路德和房子拆开想,有了房子就没有路德,有了路德就没有房子,两者在她幻想中隔着一个太平洋的距离,白天和黑夜都不能同步。于是她更进一步,把路德的房子搬到了太平洋的东岸,将外观漆成白色,让它整日面朝大海,倾听海浪拍打海岸的声响,而她吹着海风,悠闲地躺在金黄色的沙滩晒太阳。

一场走神结束,就像是领略完了一回古代遗迹,留下一个模糊而隐约的印象,之后便风消云散。许青屿的所有幻想都只产生于影院的屏幕里,出了影院,她便不会再有丝毫想法。她和路德依然是很好的朋友,对路德和路德的房子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偶尔,路德会约几个相熟的朋友去他家里看电影,就像一本好书需要分享一样,他认为一部好的电影,也应该和朋友们一起看,他称这种聚会为沙龙电影。路德的沙龙电影人员不定,但总有几个人是常在的,许青屿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个人是万嘉雯与李九元。

万嘉雯是许青屿的合租室友,两个人住在一起,很快熟络起来,成了好朋友。万嘉雯这三个字念上去有一种风情万种的感觉,而拥有这个名字的万嘉雯也的确是个充满风情的女生。她既妩媚又理智,就像《飘》里的斯嘉丽,永远生活在现实世界,少空想而多功利,但又豪爽洒脱,是一种良性的世俗。

李九元则是许青屿和路德的前同事,他擅长和所有人打成一片。他是一个性格外向的人,对他来说,和陌生人自如地开启话题就像喝水一样自然。他本人也像一瓶矿泉水一样透明,有着一眼被看穿的明朗和简单。

李九元隐隐约约喜欢万嘉雯,但他不是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人,他吊着好几棵。他有一句著名的宣言,他说自己像分饼干一样,把喜欢分成了很多块,他把它们分发给不同的女生。因此,无论在哪个女生面前,他都能表现得从容自如,因为谁都占据不了他的全部。万嘉雯和她口中那个不成器的前男友分手后,他曾开玩笑地对万嘉雯说,她是分到他最多块饼干的女生。万嘉雯面不改色,让他连饼干和人一起打包带走。李九元知道自己没希望了,于是佯装受伤的样子,继续插科打诨下去。

路德的沙龙电影向来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他也经常邀请其他朋友。每次他的家中出现新面孔,他都要向他们郑重其事地介绍,这是我的一个女生朋友,或者这是我的一个男生朋友,因为去掉“生”就大事不妙。

除了路德,大家有时也会带自己的朋友来,路德都很欢迎,他喜欢这种不多不少的热闹。这一次的电影聚会,除了他们四个,还有万嘉雯的表弟封屿和许青屿的同学兼好友温绘。巧的是,这两个新人都是学生。

封屿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和他表姐的外貌有点像,但是多了一种清爽的少年感。他今年读研二,许青屿和他认识是因为一款名为《双人成行》的游戏。《双人成行》是双人操作类的游戏,需要两个人合作通关才能完成。表弟原本想找表姐一起玩,但万嘉雯不玩端游,当时她正和许青屿打《绝地求生》,听表弟这么说,就问许青屿有没有兴趣。

许青屿闲暇时会玩一些单机游戏,但也只是《星露谷物语》之类的模拟经营游戏,充其量只能算一个轻度玩家。虽说《双人成行》是TGA年度最佳,但她对合作类游戏兴趣不大,对小她两岁的表弟更没有兴趣。许青屿喜欢成熟的男生,还在校园的男孩子,心智再怎么成熟,也还是脱不了学生气。

许青屿本打算一口回绝,但在听到表弟的名字后,她犹豫了。封屿和她一样名字中也带“屿”,这样的巧合概率很低,让她觉得有一层类似缘分一样玄妙的东西搭在两个人中间,于是就同意了。

因为名字对一个人产生好感似乎有些可笑,但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嘛,不是在做可笑的事,就是在做可笑之事的路上。许青屿和表弟合作打起了《双人成行》,她白天上班,表弟白天上学,两个人只在晚上玩一会儿。两个人都不急着通关,优哉游哉地在游戏的场景中一边闲聊,一边乱逛,进度十分缓慢。

最开始他们只讨论一些游戏关卡,后来聊起了日常生活,越聊越多,你来我往之间,两个人的关系逐渐亲密起来。他们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分享日常,又像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样吐露心事。由于游戏故事的主线是夫妻复合,两人便聊起了高中时期的感情经历。许青屿和表弟都是暗恋达人,但暗恋的模式不同。许青屿上学时,很容易为男生一些不经意的小细节心动,或许是一手好看的字体,或许是一副认真解题的表情。心动的原因多种多样,心动的时间则因人而异,短则一周,长则数月。上了三年学,成绩没提升多少,暗恋对象加起来倒是比学校发的课本还要多。相比之下,表弟比较专一,高中三年都暗恋着同一个女生。他说那是个眼睛细长的女孩子,眼尾微微上挑,无论看人还是看物,都像眯着眼睛,总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后来上了大学,他还曾试图联系她,二人有过如露水一般短暂的交集,但终于还是没有了后续。直到现在,他仍然对那个女生念念不忘,有点像面对水中的月亮,是在怀念的同时,又想打捞起的心情。但他不是猴子,所以他宁愿让这段感情过去,永远活在记忆里。

互相听完对方的故事后,表弟揶揄她多情,她嘲谑表弟自作多情。

表弟发来一个委屈的表情包,说因为那是过去时,他才会这么想,现在时的他,就从不敢在她面前自作多情。许青屿问他何意?他说是梁山伯从此不敢看“观音”的意思。许青屿知道他是开玩笑,本想调侃他两句,说他只会整这些糊弄小姑娘的玩意,但手指托在键盘上停了半晌,最后还是顺着他的话,让他打游戏要专心,别前程不想想“钗裙”。

游戏通关那天,他们是通宵打完的。两个人在最后一章卡关了,但谁都没有找攻略。与其说是为了自行探索解谜的乐趣,不如说是双方都有意拖延游戏时间,只是谁都没有点破。进度慢慢推进着,最后终于不可避免地迎来了大团圆结局。

通关带来了成就感,也带来了困意,许青屿打着呵欠,关掉电脑,准备上床补觉。太阳还没升起,微明的天色透进了窗帘,屋里的昏暗像是胶状的薄雾,将一切映照得朦朦胧胧。她刚躺到床上,手机响了,表弟忽然发来一张天空的照片。

她问,你在做什么?表弟说,没什么,就是想拍给你看一看,天空很蓝。

许青屿不自觉地微笑,她起身拉开窗帘,也给他拍了一张眼前的天空。天空蓝得空旷,清淡高远,仿佛中国画的意境,让人想到天涯共此时。

游戏通关后,许青屿没有和表弟切断联系,两个人又一起开始了新的游戏。靠着游戏升温的情感又借助新的游戏延续了下去。他们不再是单纯的游戏之交,两个人的关系在潜移默化中,早已升级成了拉扯的暧昧。双方合力牵着这根引线,又共同默契地心照不宣。

许青屿很满意这种距离,表弟目前只是一个学生,将来也没有留在北京的打算,无论从理智还是情感,她都没有必要和他认真发展。现在的距离刚刚好,人在其中,既不至于失去清醒,又能拥有一丝逸出理智的快乐,如同未至醉酒的微醺,身心都有那么一点飘飘然,但总还能落在实处。

实处才是最要紧的,对许青屿而言。

有这点暧昧作为调剂,许青屿平日的生活也多了一点色彩。那阵子,她的工作并不顺利,部门空降了一个能力不足,却爱百般挑剔的新领导。和大部分中年男人一样,年龄只加快了他肚子的膨胀速度,却对他的工作能力没有丝毫助益。他唯一擅长的就是对员工的工作指指点点,就像一条讨人厌的八爪鱼,两只手生生挥舞出八只手的威风。

许青屿私底下给他起了鱿鱼的绰号,每天都希望他能被炒鱿鱼。

李九元和她同在基础内容部,在新任主管领导被炒之前,率先炒了自己的鱿鱼——他以帮他们探风的名义,跳槽去了另一家央广的子公司。新公司待遇高了两千,领导也没有这么讨厌,十分满意,李九元认为可以达到七分。由于最近新开了业务线,他所属的部门还有HC,李九元便问许青屿有没有意愿过去上班。

许青屿当然想去,但李九元的新公司离她住的地方太远了。她和万嘉雯合租的房子虽然老了点,但户型敞亮,每天都能照进很好的阳光,而且租房合同与房东直签,比市价低了一千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舍不得搬离这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既被房子绊住了,工作自然就得迁就一些,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了李九元的邀约。

许青屿暂时不再打算换工作,但温绘正在北京实习,想要换一个行业,许青屿便把招聘信息转给了她。温绘是许青屿的高中同学,读艺术设计专业,今年研三,即将毕业。她同样是个有魅力的女生,但和万嘉雯富于现实的魅力不同,温绘的魅力在于她的不现实。她只活在当下,这并不是说她没有过去和未来,她只是不把它们放在眼里。她像对待一件不喜欢的旧衣服一样对待所有时间,对一切都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她的这点率性而为,使她拥有了某种特殊的吸引力,如同天上丝缕状的云朵,风吹开又聚合,让人始终捉摸不透。

温绘是艺术生,许青屿便将她的气质概括为艺术生气质。她知道这是以偏盖全,但她想不出其他合适的形容,只好继续“以偏盖全”下去。

相比万嘉雯和温绘,许青屿既没有太现实,也没有太不现实,她介于两者之间。就像一架天平中间的位置,是永远平衡和稳定的点。因为各方面都中庸,她的身上也就少了能够称之为特别的东西。假使有人为她作一幅画,那一定是在沙子上作的,风一刮就吹走了,存不住任何个性。

许青屿并不介意这点,从学生时代起,她便意识到自己是个类似中位数一样的存在。很难出彩,但同样,也很难出错。这给了她一种特殊的安全感,就像鱼生活在鱼群中,这样就不用直面海洋中的任何风险。

许青屿带着温绘到路德家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到了。天气很好,午后的阳光明净热烈,有白开水的质感。这样好的天气,的确适合电影,也适合聚会。茶几上是众人AA买的红酒、威士忌和伏特加,同时还有用来兑酒的红牛、冰红茶和雪碧,全部摆在一起,看上去琳琅满目。

李九元热情地迎接了她们,尤为热情地迎接了温绘。只要在场有陌生姑娘,李九元就会卖弄一番他的殷勤。自然,他的殷勤完全出于表演性质,与其说是为了给女孩留下深刻的印象,不如说是为了让聚会的气氛显得更加活跃。

许青屿对此早已见惯不怪,她慢条斯理地揶揄他:“九元,你的饼干又有得分了。”

“面对可爱的女生,我的饼干永远无穷无尽。”李九元说得理直气壮。

路德在摆弄投影仪,他今日要放的电影是《最好的时光》。路德并不是侯孝贤的影迷,但他喜欢侯导电影中的感觉,闷是闷的,但不沉,是水将开未开时那些汩汩上升的气泡,全是欲说还休的意味。从这个角度而言,倒是像极了生活。路德一直梦想拍一部这样的电影,但家里人不支持他学导演,他没怎么抗争就妥协了。路德缺乏勇气,也意识到自己没有相应的才华,为了不真正发现这一点,他宁愿与电影永远保持一个观者的距离。

电影是奇妙的艺术,如果是从未看过的电影,它便适合投入。如果是一部大家都看过的电影,它就成了绝佳的背景音,以及绝佳的话题制造器。一个人可以从影片里引申出任何他想要谈论的东西,不论它是哪种类型的电影。

除了表弟和温绘,在场所有人都看过《最好的时光》,大家更多只是借电影来闲聊,以此抒发在日常生活中积累的苦闷与无聊。每个人都自称年轻人,也都自觉是年轻人,但聊起天来,话题还是不免陷入了生活与工作的泥沼,交换的每一个句子都有一种拖泥带水的沉重感。

“照我看,现在的工作大都如此,不是做螺丝钉,就是被螺丝刀拧,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大家名义上是打发工作,其实是被工作打发。打发来打发去,打发到最后,自己反而不见了踪影。就拿我来说,我今天是某公司策划专员,明天是某部门视频运营。我可以是任何一个工作职位,但就是不能只是李九元。”李九元叹了口气,抬高声音,举起手中的杯子说,“不过算了,打工人还能奢求什么呢,为打工人干杯吧。”

大家纷纷举杯,不过没有碰在一起,打工人这三个字本身就自带着“叮零当啷”的声调。

许青屿应景地喝了一口杯中的酒,威士忌兑了冰红茶,颜色像是化开的糖浆。她对喝酒没有太大兴趣,但她享受微醺的体验,因为那和暧昧是同样一种情调。她抬眼,稍稍侧过视线,向表弟的方向看去。她在沙发的最左侧,表弟在最右侧,从她的视角望去,能看到他正专注地盯着电影屏幕。表弟的长相谈不上出众,胜在侧脸线条流畅,昏暗的光影中,显出一种电影的质感。

许青屿收回视线,拿着酒杯,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整个身体陷进沙发里。

“表弟还不是打工人吧,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怎么能掺和。”李九元做出一副倚老卖老的姿态。

“封屿迟早会是,下学期就得开始找工作了。”万嘉雯说。

除了万嘉雯,大家都把封屿叫作表弟,就好像他是他们共同的表弟。表弟没说话,只是笑了一下,或许是喝酒的缘故,笑容中带着些腼腆。这种腼腆不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的腼腆,而是业已长大的成年人没想到还会被当成小孩子对待而产生的腼腆。

“这么说,真的还从来没有工作过?”李九元问。

“实习过一段时间,在一家电子科技公司,每天的工作就是和电路图打交道。当时觉得无聊,就继续念了本校的研究生。其实读研也一样,给老板打工换成了给导师打工,累就算了,还没有钱。”表弟无奈地说,“这么看,还不如早点工作呢。”

“不会一分钱都没有吧,你们导师也太黑了。”温绘忽然开口,为表弟不平。

“有,一个月二百。”万嘉雯代替表弟回答,“不够塞牙缝的。”

“钱是少了点,但还是上学好,你看除了你,还有谁不想继续上学?”李九元说。

“但大家上学的时候好像也都不怎么努力吧。”表弟笑着摇摇头。

“因为学生永远不会珍惜自己是学生的身份。”李九元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口吻,“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人在一种身份里待久了就会想要换一种身份,以为下一个更好,但其实只是从一个套子钻进了另一个套子。本质改变不了什么,依然是套子里的人。相比之下,学生的套子还是比社会人的套子好,因为前者葬送理想,后者葬送人生。”

“太消极了,听上去就像是在给自己预演出殡仪式。”温绘说,她的注意力似乎在电影上,又似乎不在。

“是不是很艺术?”李九元讨好地问。

“是很反社会。”温绘答。

这个回答有点冷幽默,大家都笑了。电影正播到打桌球的部分,音响里传出球与球相撞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清脆动人。

“温艺术家喜欢看电影吗?”李九元继续问。

“造梦的东西没有人不喜欢吧。”温绘语气淡淡的。

“表弟呢?”李九元问。

“平时看科幻片多一些,不怎么看文艺片。”

“我也不喜欢文艺片,当时看《刺客聂隐娘》,我睡过去三次。除了路德和青屿,应该没人喜欢这种电影吧,大家都是为了来喝酒的。”李九元就像找到了认同感。

“还有听你废话。”万嘉雯补充。

“那还要感谢诸位愿意当我的听众了。”李九元在万嘉雯面前,总是活泼得过了头。

“这种感觉我还蛮喜欢的。”表弟说。

独自坐在沙发单人位的路德笑了,是欣慰的笑。当一个人的审美获得肯定与赞许时,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仿佛喜欢的东西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一样,有种“与有荣焉”的认同感。

许青屿一直没有加入对话,她在看电影。她喜欢隐身于朋友之间,安闲,舒适,像窝在待了十年的旧沙发里,没有任何顾忌。她很喜欢电影的第一部分,每一分钟都弥漫着氤氲的水汽,仿佛浓缩了夏日雨季中绵长与潮湿的绿意,以及草叶般从中生发的细微情感。她因此喜欢了很长一段时间《rain and tears》,这首歌再度响起时,她又一次沉浸在故事的氛围中,就像空气融化在空气里。

第一部分结束时,表弟忽然说:“我明白电影为什么叫‘最好的时光’了。”

“为什么?”李九元率先发问。

“这两个人互相爱慕,但并没有进入恋爱关系,将爱未爱时,就是最好的时光。”表弟说,“其实就是一种暧昧状态,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但谁都没有说破。”

许青屿心里一动,面上闪过一丝酡红。

“拜托,这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台湾,现在哪还有这样的爱情?太累了,我都替他们累。”温绘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同意,时代不同了,我喜欢轻松的爱情。”万嘉雯附和,“最好能够直奔主题,别整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因为电影,大家又都争辩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服谁,谁也没想要说服谁。说到最后,李九元建议每个人都喝一杯,为了电影、为了生活、为了友谊,也为了爱情。这一次大家碰了杯,许青屿伸出手,表弟站起身,像越过一座桥,将手中的酒杯横跨到她面前。杯子与杯子碰在一起,许青屿的心也像被碰了一下。

她装作对电影投入的样子,但注意力已经分散。她无意识地倾听周围人的谈话,只倾听话语本身,而不是话语代表的含义,听不出意义的句子在空气中四处飘荡。她忽然发现世上的很多东西都难以均分,财富、美貌、才华,连闲聊也是如此。就像天下之才曹子建独占八斗,李九元也独占了整个聚会八斗的对话量。他周到地在话语与话语之间穿针引线,将其中的空隙填得满满当当,于是一件事就像华尔兹舞曲一样毫无阻碍地滑向另一件事,如同画一个完美的圆。

层出叠见的言语里,许青屿总是能轻易地捕捉到表弟的声音。但听不分明,就像在水里听到的,既遥远又亲切,让她觉得自己像一条鱼。当她回过神的时候,他们已经谈起了路德的男生朋友。最近几个星期,路德和一个男孩子走得比较近,大家纷纷开他俩玩笑,说他们关系非同寻常。路德矢口否认,不过被调侃时也从不生气。

“马丁,你不妨考虑考虑我,我这么令人快乐的人,错过了打着灯笼也难找。”李九元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毛遂自荐。

因为姓名,路德的绰号就有了马丁·路德和马丁·路德金。时间久了,大家就只叫他马丁。

“只是朋友而已,一个男生朋友。”路德再次重申,脸上挂着笑,显得很有涵养。

“与其寄希望于马丁,我看你还是在另外几棵歪脖子树上的机会更多一点。”许青屿收回心神,打趣起了李九元。

“当然,歪脖子树嘛,自然是多多益善了。”李九元一边说,一边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其实如果不那么纠结喜不喜欢,恋爱这种事情只要想谈,随时随地都可以谈。”温绘谈起了自己的恋爱观。

“听上去像小孩子过家家。”李九元说。

“本来就是小孩子过家家。”温绘说。

“如果纠结喜欢呢?”这次提问的是表弟。

“纠结的话,会复杂一点,但也不会太复杂。”温绘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半圆,像是随手画了一弯月亮,“不过即使是喜欢,和爱也是有区别的。打个比方,喜欢是兔子见了草,没有一刻不想蹦到那个人身边。而爱是瞬间的事,也只属于那个瞬间。只是这一瞬间可以停滞,完全无视时间那样停滞。它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有现在,因此某种程度上,它获得了永恒。”

“我不能理解,这也太复杂了。”李九元像在面对一个解不出来的方程。

“这的确有点抽象,不过这种东西就像鬼打墙,见过的人说自己见过了,没见过的人则永远都不会相信。”温绘说。

“那我不会相信。”万嘉雯盯着手机,她正在为大家点今晚的外卖,“男人其实是很简单的生物,他们的心可以分成很多块,每一块他们都很难忘。他们会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随机想起不同的一块,然后感慨道,啊,这就是我错过的真爱了。”

“结论呢?”李九元问。

“结论就是,他们没有真爱,他们只爱自己。”万嘉雯头也不抬。

“我赞成。”许青屿举起手,她笑出了声,身体靠在温绘的肩膀上。她的笑声仿佛扇子,遮去了脸上一半的神情,也掩饰了她一半的心不在焉。

“果然不应该和女生讨论爱情话题,她们只会贬低我们。”李九元悻悻地看路德,“马丁,你认为呢?”

“一种渐进关系吧。”路德的回答干巴巴得像是放了一夜的馒头,“喜欢在积累很多之后,就会变成爱。”

“量变与质变规律。”李九元颔首,“果然还是我们男生理性。”

“没办法,我的思路就是中规中矩。”路德的语气有些失落,他总是叹息自己缺乏关键的想象力,使他与梦想的距离遥不可及。

“表弟,现在就看你能不能扳回一局了。”李九元语重心长。

表弟抬头看了眼窗户,仿佛在思考。窗帘没有拉严,一丝阳光从缝隙中透进来,形成一道细细的金线,在空气中摇曳。“我觉得,它是一种回忆。”表弟说。

“回忆?”

“嗯。”表弟点头,“是可能在很久之后回想起,原来那天的天空,蓝得让人死而无憾。”

天空,是那片蓝色的天空。许青屿失重了,心像悬到了最高处,不得不坠落,又像是秋千荡到了最高点,想要跳下来。她紧握着酒杯,机械地灌下一口又一口液体。

“在座每一位都说得头头是道,但就我所知,在座的每一位目前都是单身。”李九元笑嘻嘻地做了结语,“所以,大家的看法全部无效。”

最后一次碰杯,许青屿低着头,将所有情绪掩盖在了垂下的眼帘里。杯中的酒水和汽水一摇一摆地晃动,气泡窸窣轻响,声音有如落雪。

电影放完,瓶中的酒也都见了底,大家在沙发上躺得东倒西歪。路德换了一部希区柯克的电影,不过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认真看。李九元说了一下午话,此时也没了活力,他像抱西瓜一样抱着抱枕,呆呆地盯着电影画面。

温绘起身去便利店买烟,问大家要不要带。万嘉雯倚着沙发靠背,答应了一声。李九元回头看万嘉雯,说她也不怕带坏小孩子,万嘉雯不客气地向他翻了一个白眼。温绘出门后,万嘉雯的手机也响了。外卖送到了,她打着呵欠,叫表弟去取,顺便再买几瓶水。表弟点点头,跟着也出了门。

合起的窗帘打开了,入夜时分,玻璃映入空旷的夜色,星星点点的灯光全部落进窗户。高空障碍灯在楼顶一闪一闪,搅扰着许青屿的注意力,她无端感到烦闷。屋子里好像缺了氧,让她呼吸不畅,于是借着醒酒的名义下了楼。

夜晚的空气湿润清新,路灯昏暗地亮着,陷在将要入梦的前奏里。灯光下,夜色透明而轻盈,如一片澄澈的海。一切都是安宁的,只有晚风例外,风中尽是妩媚的春意,让人心里平静不下来。

小区花园里建有一座中式的六角凉亭,其中的木结构由混凝土模仿而成,拙劣而呆板,充满矫揉造作的嫌疑。但在春天的夜晚,一切像施加了幻术,它显出了白日没有的古典韵味。

许青屿坐在亭子里,像坐在一架微微摇晃的秋千上。四周是流水一样的微风,她什么也不想,放任自己沉溺在摇漾的醉意之中。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刚好看到天上的月亮。这一刻,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穿越到了遥远的古代,在等一个远行归来的游子。远行人不是别人,正是表弟。因为这点奇怪的联想,她感到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无法被旁人打扰的联系,像是横跨了古与今的时间,搭上了“永恒”的字眼。她有一种冲动,想走出亭子,去拥抱这个远行归来的人。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她还是站了起来,准备去迎接他。

远处的路灯下出现了表弟和温绘的身影,一高一低,他们并排走在一起,靠得很近,两侧的袖子在不经意中相互摩擦。走到一半,两个人停了下来,温绘从烟盒抽出两支烟,表弟接过一支,俯下身子,带着笑意倾听她的低语。火光微闪后,夜色中蓦地燃起两团游荡的青烟。烟雾在半空交织,等它消散的时候,两个人吻在了一起。

许青屿一动不动地站着,心就像被拍死的鱼一样沉入湖底。她想今天的酒实在是喝多了,以至于脑子里装满多情的幻想,对蓝色的天空和爱情的解读全部会错了意。她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和表弟正陷在“最好的时光”里呢,没想到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沉默中,她为方才的遐想感到无地自容,就像一个拙劣的诗人,本想写出一首绝妙诗篇,结果还未动笔,就被墨水泼了一身狼狈。她庆幸亭子里没有灯,不会被发现,但还是下意识后退了几步,仿佛这样就能和这个愚蠢的亭子融为一体。

看着表弟和温绘一前一后进了单元门,许青屿这才缓缓走出亭子。她狠狠拽了一把亭子旁的柳枝,柳枝没有断,整株柳树朝她俯去,仿佛倾身拥抱她的样子。其实谁都没有错,她没有资格怨责任何人,除了自己。想到这儿,她倏地松开手,柳枝像风一样离开,在空中摇晃了很久,就像落了一场雨。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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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史若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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