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月亮特别圆


文/申夏生

 

当死亡成为一种既定现实时,过多的干扰会让心爱的人走得狼狈。


今年是我在外科手术岗位上学习工作的第八年。

前几日立冬,因为加班没有时间去吃饺子,下班回到住处,才想起冰箱里早已空空,连速冻水饺也没有。

一年四季都在忙碌工作着,我好像很少能在节气当日吃到应景的食物,上一次立冬吃饺子还是在2014年,那是我在外院轮转的第一年。晚上下公交车时我看见了两位好久不见的同学,大龙、大朋和我坐的是同一辆公交车,竟然一路没有发现彼此。他们问我吃了没,我说没呢。他们提议,今天立冬,要不一起去吃盘饺子吧!我想回去也无事,便欣然点头。

医院的宿舍后面是一条长长的餐饮街。我们赶上了饭点,卖饺子的地方生意更是红火,多数店的外面排起了等位的长队。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人相对少一些的店,上一桌没收拾完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坐下,疲惫使我们自动降低了对外界环境的要求。服务员简单打扫几下后递给我们菜单,我们摇摇手,异口同声地说,不看啦,有什么口味上什么口味,快饿死了。

服务员很快端来三盘饺子,生于南长于南的我显然低估了北方的分量——三个盘子几乎要将一整张桌子占据,我们的双手只好无措地架在桌子边沿。大龙不知从哪里弄来三杯热水分发给大朋和我。热水使劣质的一次性塑料杯微微变了形,腾腾的热气中氤氲着轻微的塑料味,但丝毫不影响它传递的温暖。

坐定,大龙举杯,大朋和我跟着举杯,杯子在空中相碰后我们互道一句,立冬快乐。

饥肠辘辘的我们快速启动了进食行为,不一会儿空虚的胃部就被热乎乎的饺子充盈开。我们产生饱腹感时发现盘里的饺子还剩一大半,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我们开始闲聊,借此留出消化食物的时间。

大龙首先问我这几个月在外科过得怎么样,问我累不累。我是外科中为数不多的女生,他佩服我敢选择外科。

我让大龙不要小瞧我,介绍自己是参加大学女子三千米并取得名次的人。我说自己有多年长跑的习惯,不过来到北京后,天天被困在临床干活,而且霾味重,倒是好一阵没去跑步了。

大龙对我竖起拇指,夸我真厉害。

我见一旁的大朋没怎么说话,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不高,于是问他是不是白天在医院里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

大朋被我突然的提问拉回神,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说他刚刚只是在想今天送走的一位患者。

生死离别的场景在医院里时刻上演,见惯了的我们理应会冷漠一点。它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情绪如果被干扰过多,理智便会退居二线。即便如此,自己管理的在院患者去世对我们来说仍然是打击性事件,它可能牵扯到医疗纠纷,它可能使我们产生对医学和自我的双重否定。

于是,我让大朋讲述了事情经过。

大朋送走的患者是位四十多岁的男性,黄疸数天入院,门诊增强CT检查提示胰头占位,初步诊断为胰腺癌。万幸的是,他的肠系膜上动脉与胰腺周围的脂肪间隙清晰可见,血管没有受侵,没有发现远处转移,还有手术的机会。

患者虽然得知自己很可能罹患恶性肿瘤,仍然表现出乐观的态度,一直积极配合各项术前检查,对待学生身份的大朋同样十分客气,总是医生长医生短地称呼着。我们作为医院底层的劳动力,患者表现的尊重是最强效的激动剂,毕竟我们见多了那些在主任面前毕恭毕敬、转脸对我们颐指气使的人,偶尔遇到一视同仁的患者,自会对他/她另眼相待。

患者完善术前检查后进行了胰十二指肠切除术。它是外科中最复杂最大的手术,手术过程中要切除部分胃、十二指肠、部分空肠、胰腺头部、胆囊和下端胆管,而后要将剩余的胰腺、胆管和胃分别和空肠进行吻合。胰腺,作为人体最重要的消化腺,残端源源不断流出的胰液是导致术后并发症的罪魁祸首。一旦胰液偷偷从吻合口的缝隙中溜出来,里面的胰酶在外源性的刺激下被激活,胰液就会摇身一变,成为腐蚀性极强的液体,继而敌我不辨地消化着周围的脏器。倘若遇到了血管,尤其是动脉,大概率会上演一场极其危险的大出血。

大朋术前通知家属谈话时,他们家来了很多人。患者的妻子面容和善,说话温柔,一直小心翼翼地点着头。患者的女儿刚上高一,坐在妈妈旁边一脸懵逼地听着,她应该对她父亲的疾病没有太多概念,对她父亲即将接受的手术更没有什么概念,她甚至可能还在背地里埋怨自己的老爸怎么能在她学业紧张的阶段生了病,害她要请好多天的假。其他家属则是关心地站在一旁,谈话期间没有发出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和质疑声。

大朋说,随着他逐步讲述术后并发症的严重性,他发觉患者妻子的眼眶变得湿润,而且她在小声吸着鼻涕,这是强忍泪水的生理反应。当大朋再次向她强调手术的风险很大、死亡率很高,她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泪、哭出了声。她恳切地看着大朋说,医生,虽然我知道凡事都有失败的概率,但他是我的老公,我真的希望他是能顺利度过手术的人。其他家属赶紧递去纸巾安慰,连连说着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我们知道风险,却私心地希望上天能偏爱我们多一点。

大朋希望这一家人能继续整整齐齐地相亲相爱。

如期手术,过程顺利。术后第一天查房时,挂着四个引流管、插着胃管、戴着吸氧管的患者见到主任和大朋激动地非要坐起来表示感谢。一家人开心的笑令大朋暗暗感到欣慰。术后第二天是大朋值班,他在护士站开医嘱时听到患者和他女儿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从对话推断是患者的女儿不想天天待在医院,一直在找他老爸的茬,隐忍多时的患者终于爆发。大朋觉得患者果然恢复得不错,才两天就有力气吵架了。

今早查房,大朋瞥见患者的女儿窝在远处的角落刷手机,知道他们的隔夜仇没有化解。患者说他打算待会起床坐一坐、站一站。主任叮嘱他动作一定要慢一点,毕竟刚做过大手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患者感激地表示自己能恢复得又快又好全得益于主任和所在团队的技术高超,患者的妻子在一旁连连鞠躬示意。除去患者的女儿在生着气,患者和他妻子又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查完房的大朋准备处理完手头的活后下个早班,没想到刚从厕所出来就听说病房里出了事。大朋以为是别的治疗组的事,但是远远看见患者的妻子在房间外面焦头烂额地乱窜,患者女儿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大朋快步走过去询问原因,患者妻子说患者刚刚下床时没站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之后腹腔引流管流出来好多血。大朋听完立刻走进病房,看见查房时还生龙活虎的患者此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上级医师正在满头大汗地按着胸。大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大朋,别站在那。快去催催麻醉科和ICU,让他们快派医生来。还有,问下输血科什么时候能拿到血。上级医师大声地说。

哦!大朋应了一声,忙去护士站找麻醉科急诊班和ICU的电话。麻醉科值班医生说自己正往这来,ICU说床位已经准备好,随时能接受转运的病人,输血科说马上就能拿到血。大朋回到病房里向上级医师汇报情况,接着和上级医师轮流对患者进行心脏按压。

大朋此前只在人体模型上做过心脏按压。他清晰地记得CPR考试时要求开始按压前需要环顾四周表示确认环境安全,要求向监考老师比划一下胸骨中下三分之一的位置,要求按压的深度是4-5cm。可当大朋对真人进行按压时,发现根本不会有那么多的要求。大朋按一下,心电图就波动一下。大朋按下去,感到患者的骨骼和肌肉在跟自己做对抗,大朋的掌下流动着一股生命的热气,他距离一个人的心是那么地近。

按了几轮,患者恢复了自主心跳。麻醉科医生快速插管后,他们一起推着床将患者转去了ICU。站在床边的大朋问上级医师患者会不会有事,上级医师摇摇头说不好讲。

ICU的医护要初步评估转来的患者,上级医师拿给大朋饭卡,让他去楼下的小卖部买饮料给ICU和麻醉科的医护人员。科室之间良好的协作关系并不能视之为理所应当。

不出大朋所料,大朋在ICU门口看见了患者的妻女和其他家属,他们关切地问大朋患者在里面的情况。大朋不知如何回答最为妥当,只好安慰他们说目前情况还可以,但是患者的病情危重,需要密切观察。说完,大朋赶紧往楼下跑,他不敢面对眼前的这一家人,总觉得愧对他们的殷殷期许。

大朋在楼下匆匆选好饮料,提溜着两个袋子往回走。大朋害怕在门口再见到他们,害怕他们再问他一些他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可是他们就站在门口,如何能躲得掉,如何能视而不见呢!距离ICU的大门还有几十米时,一位女性家属迎上前来,她的泪还挂在脸上,却强忍着哭腔问大朋,医生,要不我来帮您拿吧!

大朋见她侧颈处有一道疤,肆意地横亘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昭示着躯体主人曾经生病的过往。只不过这道疤太难看,位置也太随意,主刀医师下手未免草率了些,难道是因为她善良吗?

大朋摇摇头,匆忙按铃进了ICU。

上级医师和ICU医师在讨论着病情,大朋把饮料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后前去看望仍处于昏迷状态的患者。他已经输上病房护士送来的血,深红泛黑的不知来源于哪位同胞的血液沿着输液管通过手臂静脉流进患者的身体,经过一轮循环后再从腹腔引流管排到外面。大朋想到小学数学题里一边注水一边放水的经典题型,几岁的大朋无比纳闷为什么老师要让自己计算这种根本不存在的问题,如今他倒真真切切地遇上了。他在想,一旦血输完了,患者又该怎么办呢?患者的心脏才停搏过,上不了麻醉,现在不能对患者进行急诊手术,可患者体内的血管明明有个破口啊!

大朋跑回上级医师面前,问患者还能被救过来吗。

上级医师递给大朋一瓶饮料,让大朋先歇一歇。他告诉大朋有时要看命。

话音刚落,护士在外高喊着患者的情况不妙。上级医师和大朋来到床边,发现患者的心率突然加快,血压进行性下降。上级医师无奈地对大朋说,估计救不过来了。上级医师和ICU的医师准备去屋外和家属谈话,他们要好好地和家属解释一番:患者病情危重,抢救成功的几率不大。

大朋没有跟过去,他不想面对那一家人的绝望,尤其是充满希望后的绝望。

推了肾上腺素,患者的心跳依然以不可挽回的趋势降低着频率,刚刚恢复的心率难道仅仅是一种回光返照?大朋胡乱地猜想。其实大朋无比盼望患者的情况能稳定一点,然后能接受麻醉,他们能再次打开患者的腹腔找到出血点,给它缝扎好。大朋说,他还在盼望能再次将患者从手术室推回病房,盼望查房时看到他和他妻子开心的笑,甚至盼望能再次听到他和他女儿的争吵。

只是,患者现在是一个被死神圈定了的人。他不能笑、不能哭,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ICU的床上。要不是旁边仪器上显示的波形和数字,谁也不知道他活着还是死了。而那证明他活着的波形和数字,马上也要不复存在了。

过了一会,上级医师领着患者的妻女走过来,她们是来看患者最后一眼,她们决定不再抢救。当死亡成为一种既定现实时,过多的干扰会让心爱的人走得狼狈。大朋想,不是她们不再爱他,恰恰是因为她们太爱他,所以不忍心再让他多遭一点点罪,所以才狠下自己脆弱的心来。

他的妻子胆怯地伸出手,轻轻地搭在患者的手上,她断断续续地蹦出一句话,老公啊,你的手怎么那么凉!

患者的妻女抽泣着,随之患者的心电图波形变成了一条直线、仪器上的数字归了零。他的妻子开始使劲地摇着他的手,拼命地摇着头否认自己爱人已去的现实,这时大朋听到他的女儿传来一声巨大的哀嚎,爸爸,爸爸,你怎么走了啊!我还没有和您说声对不起啊!

上级医师例行公事般地安慰患者的妻女节哀顺变,同时让大朋送她们出去。ICU不能让情绪激动的家属逗留太久,这里是危急重患者的聚集地,悲痛会在这里重复出现。

大朋问我们,人的属性究竟是脆弱还是强大?如果脆弱的话,那为什么人是万物之主。如果强大的话,那人为什么会因为摔了一跤就死了。

我想了想,告诉大朋自己的理解。我说,人有时很脆弱,有时又很强大。脆弱在于生命的本质是一场意外,是精子和卵子的偶然结合。事实上,我们每天都在与死神擦肩而过。前几年,我们医院图书馆的窗户玻璃掉下来,砸死一位路过的学生,谁能想到好好走着路也会被死神选中呢!我们活到现在不过是无数幸运加持的结果。

而生命的强大在于它的韧性。我认识一位阿姨,她年轻时老公死于车祸,留下四个孩子,最大的才十来岁。面对这种情况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一死了之,但是阿姨她没有,她偏要和命运抗争,她摆水果摊,去餐厅洗盘子,回家还做手工,最后硬是把四个孩子全送进了大学。意外提示我们生命的脆弱,生命有时却因为意外变得坚不可摧,反而体现了人的强大。

大朋说他心里还是很难过,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好的一家人没有得到好的结果。

我劝大朋,世间的事,不会像选择题一样都有个客观答案。我们当然希望好人能幸福,坏人能得到惩罚,但人本来就不分好坏,事情也没有对错,中间掺杂太多因素,总会有所偏差。

大朋说他埋怨学医多年的自己,对待突发状况仍然束手无策。

我安慰他,医学不是万能,况且比他经验更丰富的上级医师同样没有好的办法,换成谁估计也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无愧于他人,无愧于自己。背负的责任过多,于自己无益。

我忽然想到自己也送走过一位患者。

前一个月临出科的某天下午,我听到附近的病房里传来一阵哭声,从我进科时就躺在23床上的患者终于闭上了双眼。听老师说患者是在一个很平常的傍晚吃了一碗玉米粒,不久感到剧烈的腹痛来医院就诊。他被诊断为消化道穿孔被紧急送进了手术室,手术还算顺利,可惜由于患者本身的病情特点、免疫力的低下和急诊手术的仓促,术后腹腔发生了严重的感染,最高级的抗生素仍然治疗无效。他腹部的切口因此长不上,上级医师只好用多层纱布填塞覆盖,每天加强换药冲洗维持着患者残存无几的体面。

每次换药前,上级医师定会戴上双层口罩,为了防止打开纱布时扑面而来的无法描述的恶臭。他的家人由一开始的积极治疗逐渐变得佛系,查房时常流露出一脸的疲惫。他们已然接受了患者无力被回天的事实,只是尽人道主义希望患者能在医院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毕竟拉回家便等同宣告要主动迎接死亡。我看着那位患者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他的眼神愈发地空洞和晦暗,他甚至接受了腹腔的恶臭是自身的一部分,换药时连吆喝声都不愿意发出。我知道他承认自己正在有意识地死去。

他正值壮年,生命却终结于一碗玉米粒,命运多么擅长讽刺啊!

家属们的耐心被长达两个多月的陪床耗尽,家里为数不多的存款也即将耗完。如果再给他家属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们还会毫不犹豫地将他送到急诊室吗?如果那时就让他死去,他们心里至少怀有巨大的愧疚。可如果他在此刻死去,他们的心里应该是解脱的成分多点吧!

当23床患者生命体征消失后,家属的哭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在我走出办公室前就戛然而止。我看到他们的孩子搀扶着擦着泪的阿姨走出病房,随后老师和护士一同进行尸体护理操作。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推来了车,将患者放进黄色的裹尸袋。裹尸袋上印有万古流芳四个醒目的黑字。家属们火速办理了结账手续,没有吵没有闹,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当天傍晚,23床便躺上了一位新的患者。

我说,大朋你看,不仅是摔了一跤人就会死,连吃个玉米粒也会导致没命呢!所以,别再哀挽你那位患者了,最起码他走得很快,遭受的痛苦也短,他的家人依旧爱他。不像我那位可怜的患者,病了那么久,把爱都消磨掉了。

大朋说他觉得人得好好珍惜当下。患者的女儿在她父亲去世前还同患者怄着气,她应该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吧!

我说,爱和恨都要及时表达。比如,要学会说我爱你,对不起,谢谢你。只是,我们常常以恨的方式表达爱。

聊着聊着,周围食客所剩无几,盘中的饺子早就粘做一团。我们三起身结账,在夜色中往宿舍楼走去。北方的寒风有种肃杀之气,饺子转化的热量早在交谈中被消耗光,我紧了紧领口,抬头看见树梢上挂了一个圆圆的月亮。

我停住脚步,指了指天空,对大朋和大龙说,你们看,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他们顺着我手指尖的方向望了过去。今天是立冬,是一年之中寒冷季节的开始。季节的更替像是月亮的盈缺,是这缺憾提醒着圆满的可贵,是这寒冷突显着温暖的欣慰。世事的无常才会让我们珍惜手中自以为是的常。宿舍楼前昏黄的灯光一如往常地亮着,像是欢迎我们回来。

我们三抬头对着月亮说,立冬快乐!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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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申夏生
申夏生  
我与我周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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