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少年


文/阿虎

 

朋友周木星突然离世,为了“榨取”他最后的价值,金静衣被说服去往山西拍摄周木星的纪录片。在人们的描述中,她重新认识了周木星,并回忆起,原来自己和他还有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1

“我不知道为什么,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本能觉得应该做点儿什么,去找点儿什么,抓住点儿什么,哪怕反对点儿什么,否定点儿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呢?我没办法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下去……”

周木星满脸泪水,喋喋不休,说了很多反反复复说过的话,密度大,一句挨着一句,情绪的波浪一层盖着一层,全程丧极了。他消沉得厉害,悲伤,古怪,且扭曲。和他待一会儿,就有种要被绑着一块去死的绝望。金静衣已经被这个精神状况欠佳的人折磨到头了。

摄录已经持续两个多小时。金静衣把单格儿电的摄像机关掉,折起三角脚,按下固定器,旋好底座,入袋。脖子酸痛得厉害。作为不甚亲近的朋友,能开着摄像机听一个人“嘀咕”几个钟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这就算最后一次拍摄了,也许以后就不再见面。疏远意志消沉的人,再不要接受负面情绪的感染和侵蚀。连告别的话都没说,金静衣便离开了。下楼,像往常一样,她把素材都删了,没必要保留一个怪人绝望的表演,或是表演出来的绝望。

事情的发生毫无征兆。半个月之后,金静衣再次出现在周木星的房间。场景是固定的,但周木星脱胎换骨。有警察在拍照,“啪啪啪”,像是怪异的手在剥离甲壳类动物的硬壳。金静衣眩晕了一下。电脑在轻轻播放着“许美静”,歌声像根细草丝钻进金静衣的耳朵,在耳膜上挑来挑去,同时伴随着折断的声音,来自弯曲掉的身体——雪白的后背,撑开的双臂,那是灰色无生命的遗憾,遗憾下面长着周木星的头,头斜斜地抵在枕头上。照相机的闪光灯在面孔上闪烁数下,挖掘出了死者清晰的面部特征。

遗憾铺陈在床上,怎么也无法收拾起来了。警察给金静衣看了刚刚拍下的尸体照,问她这是不是租房者本人。金静衣给了肯定的回答。如果不是,又有谁会死在他的房间里?

“他平时身体好吗?”警察又问。

“他有点儿心律不齐,偶尔会吃点儿药。”

“作为朋友,也不来关照关照?”警察目光责备。

“我们来往不多。”

“但他手机通话列表里最后一个打出的电话是给你的。”

警察把周木星的手机递过来,金静衣看了看,确实是打给她的。但那还是最后的约采电话,周木星主动叫她过来。这只能说明,周木星死前再没和谁联系过。

金静衣解释说:“我在拍纪录片,他是我的拍摄对象。”

“这里就住他一人?”

“是。”

“手机放在离头五公分的地方。他手机停机了。停机了,急救电话也可以拨出去,但他根本没打。”

金静衣沉默。

周木星死了大概有八天了,这是警察通过监控获得的推断。周木星每日晚八点会准时下楼,最后一次是在八天前,他下楼买了圣女果。凌晨两点以后,房间里再没亮起过灯。发现尸体的过程较为曲折,先是一只卷毛狗闻到门缝里散发的臭味,再是引出了邻居,再是中介来了,再是房东来了,再是开锁公司来了。八天前买的圣女果已经变成暗红发臭的水。

警察还在来回翻弄尸体,找寻别的可能的死因。他杀的可能性不大,就是病死,但他们还是要不停折腾一具死尸,眼皮被翻开,翻开了,合不上,还留点儿细细的缝。金静衣觉得周木星在看她,她感到羞耻,因为周木星一丝不挂,他有裸睡的习惯。她居然让一具尸体给看羞耻了。

她和周木星在厦门鼓浪屿的一个艺术展上认识的。那还是两年前的夏天,当时,一脸少年感的周木星高高地站在自己制作的金属装置前,转动着漂亮的光线,邀请观众进入他的超时空幻梦。在那个硕大的空间里,观众们都需含起奶嘴儿,如进入温暖的子宫,用手指点戳着柔软如肌肤的用特殊材料制作的幕墙,压敏传感器传导出独属于观众自己的幻想图案。周木星则像个恶魔,在观众们都还沉浸在快乐中时,将氮气冲入密闭装置,剂量虽不大,但足够制造出窒息的恐惧。装置的幕墙因一时的混乱,变幻出更加离奇的景观,每一个参与者都获得了奇特的体验,而周木星也完成了他最独特的作品。作为外围旁观者的金静衣被周木星强烈吸引,她想拍摄他。作为文艺女青年加纪录片导演,自ULA毕业回国,就一直混迹纪录片圈子,常年蹲守各类艺术展会,捕捉有意思的拍摄对象。

简单的一个接触,周木星便答应了。

周木星是山西人,驻扎在北京黑桥村已有多年。金静衣则是北京土著,也没工作室,日常拍摄都是独立打游击。回北京后不久,她即联系了周木星,开始跟拍他。一开始还挺兴致勃勃的,周木星也很开心,她拍他工作,拍他买菜做饭,拍他散步。新鲜之后很快就迎来无趣。这之后,为了配合拍摄,周木星在镜头前越来越有表演的嫌疑,他一直说,金静衣很难插嘴。一旦关机,周木星马上变得木讷,呆滞,他情愿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截木头材料或是一粒豌豆发呆,也懒得理会活生生作为人的金静衣。

金静衣有次说:“没想到你的日常还挺无聊的。”

周木星说:“我也觉得。”

“但你脑子里怎么又有那么多创作的趣味?”

“就是因为无聊。”

然后便没有了对话。周木星继续格他的物。金静衣嘲讽他又在当王阳明。

周木星的尸体从房间里清理出去以后,金静衣关掉了电脑里的许美静。今后,她应该是可以彻底告别拍摄周木星的工作了。只是忽然揳入的死亡带来了不适,头痛到要开裂。

 

2

告别来得并没有那么彻底。警察打电话给金静衣,说周木星的父母从山西来了,想见见她。金静衣想,可能就是一对儿充满遗憾的夫妻,想从她这儿获得点儿关于儿子生前的生活信息。为了表示人道关怀,金静衣去了。

见面以后,周木星父亲询问她的第一句却是他儿子的银行卡密码,他妻子也迫不及待追问周木星的经济状况。金静衣说不知道,夫妻二人脸上都没有多少悲伤,令人费解。之后,金静衣从警察那里了解到,女人只是周木星的继母。周木星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男人倒是周木星的父亲,但基本没怎么抚养过他,周木星是她奶奶带大。是那位父亲坚持让警察把金静衣叫来,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以为金静衣是周木星的女朋友。金静衣不想解释,但还是解释了一番。

周木星就要送去火葬场烧掉了。在烧掉之前,有个简短的葬礼,来了几个周木星的大学同学,还有负责周木星作品版权经纪的艺术商人徐正江,以及一名警察。金静衣去看了遗体,主要是想看一下人是否还是弯曲状态。很遗憾,人被拉平了。她不屑于释放对周木星的同情,很没劲。他不早就想死?这下如意了。

金静衣绕着花圈围拢的遗体转了一圈。周木星的面容被粉质修饰得红润,脸颊做了饱满的填塞,眉毛仍栩栩如生。眉心原本应该有抑郁的皱褶,但被好心的殡仪化妆师给推开了,眼角竟还微微有些笑意。一双手也经过精心修饰,半掩在针脚工整的西装袖里。周木星从没穿得如此正式过,但就是如此套上了活人的期待。但如果他是穿着宽大的卫衣或是滑板裤躺那儿,大概也比较奇怪。

周木星被烧掉以后,化为分量不大的一包。他父亲像塞一包小米一样,把袋子塞进了一个白色的陶罐。火葬场上空可能有些属于周木星的烟雾在飘荡。

陶罐随一辆车离开了。门口有些怅然若失的脸,以艺术商人徐正江为首。商人看起来是个特别爱哭的角色,从头到尾,都没停止过流眼泪,根据葬礼流程的关键点,开启大小不一的水量。他应该是赏识周木星的,可脸上又带着商人式的假惺惺。

商人的绝佳能力在于,擦干眼泪以后马上就可以谈交易。在亲友陆续离开后,商人凑到金静衣跟前,说:“你把拍摄素材拷贝一份给我,我做个小片,为他的遗作做点儿宣传。我可以付钱购买。”

金静衣说:“都删了。”

徐正江遗憾地皱起眉头,“不能够吧。你拍他两年,不可能一点儿素材没留下吧。”

反正就是车轱辘话,下巴一撮小胡子在不停地抖动。直到金静衣答应他,可以找找看,徐正江这才罢休。

徐正江拿到了周木星电脑里的底稿,他打算请人把装置作品完成——艺术家以生命代价形成的遗作必须价值最大化。他夸口说,很有获国际大奖的潜质。金静衣不想打击他。周木星临死前几乎没办法创作,他僵滞了将近半年,找不到合适的材料,找不到合适的工匠,找不到令他的装置焕发出趣味的良途和新鲜方式。堆在仓库的不锈钢架子基本就是个超级大废品。

徐正江却目光灼灼,小胡子上翘,说:“那个作品虽然没有完成,但正好可以折射出艺术创造的困境,不是吗?”

徐正江打算把这一点渲染出来。他热情的阴谋让金静衣感觉到他一定会和某些艺评家一起把周木星写进当代艺术史。金静衣看到脚下有根木棍,像是根拐杖,她很想把棍子抄起来,在徐正江头上狠狠敲上两下。

“艺术家的心跳不应该被时代终止。嗯,就是这样!”他激动地说着,“艺术家是时代的晴雨表。”

金静衣心想,这人从前肯定是半吊子诗人,后被商业大潮席卷,终又贼心不死地跑艺术界还魂来了。果不其然,金静衣在豆瓣图书词条里找到一本属于商人的诗集,评分4.9,评论多是“烂”和“臭”两个字。

徐正江开着他的玛莎拉蒂离开了。

 

3

遗忘的速度要比金静衣想象的要慢。周木星并没有像硬盘那样被格式化,他以弯曲的姿态保留在金静衣的脑子里,偶尔会在梦里变形成各种各样的死亡方式,掺杂在混乱的情节里。最夸张的情节是,金静衣把弯曲的周木星挽起来,像一面弓,反复射出去一支支箭。身体雪白的周木星在金静衣手上弹跳着,腰腹之处绷紧着如同燃烧一般火热的生命力。醒来,金静衣只感到浑身冰冷。黑暗里,她像是看到了复活的周木星,悲伤纠结的样子是最后的喋喋不休,他无法自处,精神错乱,他逃不掉错乱带来的束缚,渴望证明存在的执着变成一次又一次的自虐。他努力表演有趣的表达,最终却只验证了无趣,绝望的无趣。

金静衣悲哀地想,弯曲的周木星一定是被无趣的痛苦杀死,心脏最先感知,像惩罚一样停止了跳动。

不久,金静衣像是中了邪,或是脑袋让鬼踢了,她把周木星租住过的房子租下来,作为了自己的工作室。理由是,便宜。房东脸上涌现着不胜感激之意。房子里死过人,房东已经很悲观地认为没有人愿意租住死人屋了。金静衣给了一个他能接受的低价,交易顺利达成。房子粉刷得其实根本看不出从前的痕迹,家具换了,窗帘换了,连门也换了,但金静衣最期望换的卧室的床没有换。她搬进来头一天,就发现这是放过周木星尸体的那张,木纹边缘一模一样。

白天,金静衣来这儿剪片,会客,晚上则回家住。有天剪片剪到深夜,她索性没离开。本质上,她是不信灵魂不灭的。也不是非得探索灵魂存在这种事儿,她竟大胆去睡了周木星睡过的床,期待着梦里能发生点儿什么。只是简单这么想了一下,完全没经过辗转反侧,竟一觉睡到了天亮。似乎做了梦,又似乎没有,完全记不起来。这不是一处容易容纳死去灵魂的房子,窗户很大,阳光很好,连窗外的天都蓝得像用颜料涂抹上去的一样。金静衣心想,房子是挑人了,如果此前这房子让周木星给“弄死”过,现在则让她给复活了。那孩子,唉,短命,没福分享受这里的阳光。

这之后,金静衣就常常在工作室过夜。

有天早上起床时,金静衣让床板给硌了一下。掀开垫子查看时,发现床板折断一块。找人来修理时,修理师傅从床底下捡出一本相册,很厚,足有上百页。这是周木星的东西,金静衣一眼就认了出来。随意一翻,让金静衣惊恐的事情突然发生,她吓得差点把相册丢出窗外,把修理师傅也吓了一跳。相册上,各种姿态的弯曲,灰白的裸体……如果不是理智控制住了恐惧,金静衣简直认为是死掉的周木星在死后拍下了自己。金静衣战战兢兢把相册捡回来,紧张地翻看着。能看得出来都是自拍,全景俯视,曝光不那么准确,噪点颇多,可能周木星就是要这种粗糙感。他弯曲在盛满水的浴缸、燃烧的火焰树旁、白雪覆盖的悬崖边、摇摇欲坠的山石下……他弯曲在各种各样的危险环境里,拍下自己的裸体,蜷曲的姿态和死亡时竟是一模一样。

金静衣一张一张翻看了下去。他以为周木星至少会变换出不同的姿势,或者至少把脸亮出来,把腿夹紧,把裸露的生殖器隐藏。没有,他固执地重复着他夸张的姿态,连手和脚放置的位置都似乎是经过精确测量。角度、景别也都基本一致,只有环境背景和光色的不同。身体是绝对的主体,白得惊人,像要脱离开画面,跳到一起,合并成一个他。一次又一次的自拍,周木星像是在进行一场长期的死亡排练。上百次的演练,这种执着很可能在说明一个问题,周木星对死亡充满了迷恋,或是深深的恐惧。

金静衣暂时把相册收纳起来。她是如此的惶惑不安。

这晚,周木星终于在这房子里阴魂不散起来。躺在床上的时候,金静衣总认为周木星就在自己身下,随时有可能爬上来,摞到她身上。她有点儿受折磨,睡不着,只好去住酒店。从来都在坚持唯物主义的她也开始被灵魂不灭这种说法夺掉了心智。第三日,她把床的位置调换一下,把东北走向换成南北走向,她以为能够安稳睡去,但裸身的周木星还是横陈在脑子最活跃的位置,白得惊人。

金静衣深感虚弱,连朋友看到她时都说她样子变了。她后背疼痛,去拔了罐,两排六个大瓶子拔得身体更加难受。拔罐的时候,她看到有六个周木星在火罐里跳动。

她不得不搬回家住。

 

4

徐正江给金静衣打来电话,索要关于周木星的视频素材。距离周木星葬礼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金静衣都快把这个人忘了。金静衣说,可以拿云盘把素材分享给他,但徐正江想约她见个面。徐正江说:“你跟拍了他两年,应该算是他艺术生涯最后一位见证人。我是这么想的,我来投资,不如把拍小周的纪录片完成得了,反正你也坚持那么久了,没完成,你肯定也有遗憾。”

金静衣去了京郊的海坨山谷,一处位于延庆张家口交界的休闲度假区。在洒满阳光的草坪上,徐正江再次强调“艺术家是时代的晴雨表”,说:“小周刚来北京那会儿,我们特铁瓷。他抑郁,封闭自我,也就是近一两年的事儿。艺术家让时代挤兑死了,总得让这份儿牺牲获得点儿意义。”

金静衣等着徐正江说正事儿。但这人一直在上价值,嘴巴不停开合,小胡子一抖一抖的。商人最近去尼泊尔灵修,明显瘦了,没变的是伤春悲秋的眼神,说到激动处,仍要眼角挂泪。咖啡喝到第八轮的时候,徐正江终于说:“艺术家的心灵轨迹是很值得去梳理一下的。他家不是山西的吗?去趟山西,挖掘挖掘他的童年往事。拍完,把你以前的素材也用一用,弄完,送展,去欧洲三大电影节亮一把相。小周的装置作品没准能蹭波儿流量,被富贵的老爷们注意到呢。”商人一番庸俗又酸臭的展望。

看在徐正江请她喝高品质咖啡,享受京郊阳光的份上,金静衣答应了。其实她能来,就已经揣了不纯正的目的。像她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高级穷人,也早就穷怕了,却还在强装“状况不差”。

她得先去踩点儿。如果这次拍摄算是为周木星还魂,非得和这人的过往纠缠一下的话,那她倒是可以相信一把灵魂不灭这种说法。从京郊回来第二天,金静衣便迫不及待踏上了去山西的旅程。两个小时的飞机,落地,再转大巴车,恍恍惚惚就落在黄土沟壑围绕的X县城。

县城只有一个较大的十字路口,路口聚集着吵吵嚷嚷的菜贩。金静衣从这里走过时,恰巧看到了周木星的继母。可见这地方的人群范围是多么的小。女人在买菜,买好之后,骑着电动摩托车离开了。金静衣跟了过去,见摩托车停在了一家茶行门口。女人进去以后,把自己塞在了柜台后边。看样子这是她家的生意了。从柜台一侧的门里,能看得到后院,一个胖孩子蹲在水龙头边玩水。

金静衣走了进去。女人头也不抬,问:“要点儿啥?”金静衣叫了声“阿姨好”,女人这才翻起眼皮看了看她,眼光陌生,犹疑着说了声“你好”,便推荐起新到货的茶叶。金静衣还没来得及做自我介绍,周木星的父亲便从后院走过来,顺手把胖男孩抱起,丢进了店铺。胖男孩很不友好,金静衣看他一眼,水枪马上指过来,嗞她一脸。周木星的父亲踢了男孩屁股,“一边儿玩去。”也没道歉,只是盯着金静衣看,他认出她了,冷淡地说:“北京过来的吧。”

“对。”

“来干啥?祭拜?”

“嗯,算是一方面。”金静衣一时也找不到方式切入正题,只好临时找理由说,“我有些周木星的视频想送给您,如果您需要留给纪念的话。”

“我知道,警察早就和我说过,你拍过他。就这事也值得大老远跑一趟?”

“也不是。能和您先聊聊吗?”

“要聊啥?没啥好聊的。”男人点支烟,满目激愤。“养个儿子,有等于没。我这辈子没指望过他。活着,他是活爹。死了,是我埋他。还想着他这些年搞艺术搞出点儿名堂,没想到连根毛都没落下,还借了债。我还得把债给他填上,有这理吗?”

金静衣说了来的目的,并把目的说得非常庸俗,说也许能通过拍纪录片方式把周木星的作品卖出去,也算留下一份遗产。男人的坏情绪稍稍降落,说:“我无所谓遗产不遗产的。他这十来年一直给我丢人。你要是拍了片子,把他搞的那些破玩意卖出去,给我长点儿脸也行。你保证能成?”

金静衣并不保证能成,反正把周木星当个故事卖掉就好,最终能不能成,那是徐正江的事儿。金静衣说:“您先带我走一走。主要是想先看看咱们这边的环境,熟悉一下,才好决定怎么拍摄。”

“我忙得很。我叫我大儿子陪你去。”男人打了个电话。他大儿子叫“焕焕”。“焕焕,你来……叫你回来就回来,哪那么多废话。”电话马上挂断。

焕焕很快出现。如果不是金静衣掐一下手背,她一定认为出现了幻觉,除了衣着和发型,焕焕长得和周木星像极了。他是周木星的双胞胎哥哥。但周木星从来没有提起过。金静衣把这张脸看得仔仔细细。眉毛、鼻子、唇线,脸颊上凸起的骨头,还有皱眉时眉心泛起的愁,都像是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连声音都像极了。胖男孩跑出来,叫焕焕“爸爸”。焕焕抱起男孩,擦着孩子的鼻涕,这画面好像复活的周木星突然丢弃艺术人生,循规蹈矩,去娶妻生子了。

焕焕见金静衣一直盯着他,说:“美女,别这么看人,成吗?怪吓人的。”

金静衣这才察觉到自己看呆了,她忙做了自我介绍,又把来意说了一遍。

焕焕说:“你们这行,我懂。有一年,我弟还介绍我去跟组,是一文艺片,在夏县拍,我还去当了把生活制片。挺没意思的。”

焕焕自来熟,十分健谈,絮絮叨叨的声音和神态也像极了周木星。抽烟的姿态也像,夹烟的手,少血,苍白,瘦弱见骨,青筋暴露。金静衣拍下过很多周木星手的镜头,她太熟悉周木星的身体特征了。

焕焕是急性子,没聊两句,就要带着金静衣走,夸口说,保证带着她转得明明白白。焕焕打算先带金静衣回趟乡下村子,兄弟俩小时候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

焕焕说:“当初我妈生我俩,本来要取掉一个,结果我爸说,生双把儿挺好,还是生了俩。我和我弟都遗传了我妈的心脏病,我弟早死,我一点儿也不意外。医生说,我的心脏瓣膜上边像让谁咬了一口,有个缺陷。我弟和我不一样,他多出来一块。医生还开玩笑说,能把我弟多的那块补给我就好了。”

“那你怕死吗?”

“这不废话吗?谁不怕。但没遗憾,崽儿也有了。听说有人工心脏,等赚到大钱,去移植。现在只能靠药。”

“要让你和你弟换一下人生,你愿意吗?”

焕焕又是一脸鄙夷,说:“这不瞎操心?我们含过一个奶头,但是两种人。我不觉得我活得比他差。他是比我读书多,见过的人多,去过的地方多。可我有老婆,有孩子,他不如我。活着嘛,娶妻生子,一辈子不就这样。猪要下崽,鸡要孵蛋,人也一样。再怎么样,能活成个神?”

两个频道的对话完全没办法进行下去。一个小县城的直男,绝不会质疑人作为物种具有的繁衍属性,自然得如动物一般。而被人类智识驯化的结果,就是要去不断质疑人作为人存在的意义。焕焕之后还说了什么,金静衣几乎没怎么听进去,她只是感受,充分感受兄弟二人的不同之处。

金静衣很好奇双胞胎是否会有心灵感应。焕焕一脸鄙夷,说:“你以为是成龙《双龙会》电影里演的那种双胞胎呢。没那种事儿。”

金静衣很想触摸焕焕的脸,想验证一下,是不是周木星的皮囊套在了他兄弟身上。但理智又不允许。那个身体在反复变换,持续让金静衣产生错觉。

 

5

车开进村子,一片荒废的旧宅,野草丛生。周木星家的老宅也被杂草覆盖。扒开厚重的刺篱笆,焕焕带金静衣走了进去。老屋墙上挂着周木星奶奶的遗像,遗像前还有些干掉的果子。窑洞里一片漆黑,墙壁上都是烟熏过的痕迹。焕焕带金静衣走到窑洞深处,焕焕打亮了手电,说:“这都是我弟以前画的。”金静衣看到一排颜色已暗淡掉的水粉画,有鸟,有人物,有树。没有图钉,用来固定画的是一枚枚酸枣刺。有块墙皮从窑洞顶上脱落,差点砸到她和焕焕。两人落了满头的灰土。

焕焕说:“这里原先是炕,我弟以前睡这儿。我弟上回回来,看到炕没了,还哭了。那年,我结婚,回家祭祖,他跟着来看了看。就挺神经病的,那么多人,他哭。我大喜的日子,他居然哭。他和我说,想奶奶了。你想奶奶了,能不能自己一个偷着去哭?他不,一群人来请牌位,他说哭就哭,还抱一块砖,跪在那里哭。最可气的是,他非得让我帮他找车,把那堆碎土碎砖头装起来,然后一包包打成包运到北京,要搞他那个傻逼创作。实在搞不懂。”

焕焕推开了窑洞内侧的门,门里嵌着一个地窖,里面居然放着一口白皮棺材,天窗里射进一束阳光,正好照在了棺盖上。金静衣自认为唯物,但心里还是紧了一下。地窖里的土腥气,还有一丝丝的凉意,反复在脸前游走着。

焕焕说:“我们这里都有备寿材的习惯。人岁数一大,就要备这种东西。”

“这是谁的?”

“我弟的。”焕焕又马上解释说,“别误会,他没在这儿。我妈三十九去世,他总觉得自己活不过三十九,就提前自己给自己弄了口寿材放这里,他和我说,多活一天,多赚一天。但我爸瞧不上这口,买了更贵的。现在,我也觉得三十九是个坎儿,这口好像是给我留的,唉……”

焕焕的叹息里像是藏了周木星的叹息,悠长地在寂静里回荡着。借由死亡来观照自己,也许是普通人迟早会选择的方式,就连焕焕这么粗俗的人都在倒计时自己的人生,更不要说敏感脆弱的周木星了,也许在他母亲死去那一刻,他就开始在做死亡倒计时了。

焕焕带金静衣去了村小学。小学也已荒废,布满了断墙和瓦砾。在一段潮湿的墙上,焕焕指了指隐藏在草丛里的几株绿苗,说那是他弟弟的豌豆。焕焕说,周木星很喜欢在隐蔽的角落种豌豆,种下去,也没人来搞破坏,反正就是他一个人的乐趣,他很喜欢在春天种,在秋天的时候去找豌豆。豌豆荚干裂,他用脚踩碎,把豌豆踩进土里,等到第二年又是更多的豌豆苗了。很多豌豆都种植在危险的沟梁上。周木星失过足,差点摔残废,但还是每年去找豌豆,种豌豆。后来,村子里的孩子知道了周木星的秘密,都开始找他种下的豌豆。这变成了村里小孩的游戏。这游戏很快让大人阻止,因小孩总往沟梁上爬,其中一个失足坠落,摔残了。周木星变成了罪魁祸首,种不成豌豆了。但野豌豆后来还总能在村子里找到。

“豌豆是佛豆,保平安,是庙里老和尚给他的。”焕焕指了指远处的矮山,“那庙原先就在山上。但前几年,这里挖石灰,把庙拆下来移到了县城,可惜了。那儿现在是石灰窑。老和尚也死了。”

金静衣不知道焕焕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个。这不该是焕焕这种人该发的感慨,他发感慨的样子越发像他弟弟了。也许兄弟俩性情本就有相似的地方,只是焕焕在刻意压制,尽量让自己显得粗俗罢了。

车从村道驶过,经过一处麦田时候,焕焕指给金静衣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包,说:“坟在那里。”鲜土上爆发着褐红色,上面残留着花圈的骨架。一转瞬,便被田埂挡住了。

焕焕突然说:“叫你不要停药,你就是他妈的不听话。”

金静衣吓一跳。焕焕是在和死人说话。金静衣立刻察觉到了焕焕油然而生的悲伤。

回县城,路过孔庙,焕焕说,从山上拆下的庙石如今都堆在那儿,他弟以前常去那儿画画,画石头,石碑。门上着锁。焕焕问金静衣想不想进去看看。金静衣也有兴趣,同意了。

焕焕去对面的文化局拿来钥匙,开了门。进门,一大片石料堆积,有断头的佛像,还有石头基座。残庙半新不旧,由水泥和石头合并构建,草从墙根一直爬到了房上。再往前走,便是孔庙,门上挂着铁链,匾额上“金声玉振”四个字下面耷拉着红色横幅:预祝高考学子金榜题名。院里老槐树快被摸秃了,满树的祈福带在飘动。走过一个甬道,是一大片荒地,有几处废弃的房子,屋顶有几处塌陷。房子侧墙是黑板,黑板上残留着板报。焕焕说:“这片是县中学老校,我们都在这儿上的初中。我们毕业那年,学校搬了。”

焕焕指了指一处板报的花边,说那就是他弟弟画的,粉笔的颜色凝固在水泥墙上。焕焕在凝望,陷入了片刻的回忆。金静衣再一次晃了神,周木星仿佛现身。

再往前走,穿过圆形景墙,有座古旧挑梁的棚子,棚子中央立一块石碑。焕焕说:“传授你点儿知识,那是明代考棚。这片儿文化圣地呢,孔子、佛祖和鬼打架。”焕焕“呵呵”笑起来。唯有笑起来,他弟弟在他脸上的样子才忽然消失。

棚子下立满粗壮的木柱,地面一块块灰石板,凹凹凸凸,很光亮,在阳光里折射着。棚子角上堆着不知谁家的芝麻棵子。

“我弟常来这里画画,画那个。”焕焕指着场院一个角落,一棵古槐下,有座石碑。灰蒙蒙的院外,耸立着一座砖塔。金静衣不知他说的是古槐,石碑还是古塔。石碑上耷拉着猪饲料袋子,也许是让风刮到这儿的。金静衣走过去看了看,看到大字篆刻着“五烈士纪念碑”,背后刻有抗日时期的历史史实。五烈士是县里当时的进步青年,遇难于此。

东边围墙上有个便门,直接通向外边的居民区,砖塔就耸立在居民区中。门上嵌着现代式的防盗门,门框可能总被人踹,已严重变形。焕焕晃了晃门把手,说:“锁着的,打不开。要看塔,得绕。”焕焕试图暴力破门,像是和门有仇似的,踹了几脚。乡下青年男子富余的体能总要用在这种事儿上,仿佛破坏公物是天经地义。

金静衣走远一些,拿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把焕焕也拍了进去。焕焕也没躲,还摆了姿势,斜靠着柱子,“来拍拍我啊。”一瞬间,如同灵魂出窍,周木星的阴郁定格在了那张脸上。移开相机,焕焕又是他自己了。

景墙门里窜进一只小狗,一个穿黑衣的胖女人跟着跑了进来。女人先看一眼金静衣,又看一眼焕焕。她去追狗了,狗在撒欢,好不容易才捉到。女人气喘吁吁,她大概认识焕焕,又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也没说话,便离开了。

焕焕说:“那女的叫李晋芳,鑫鑫之前画过她,裸体,很变态。她以前是街上卖的。”

“卖的?”

“洗头房,没听过吗?我猜她可能睡过我弟。有回在街上遇到我,她把我当成了我弟,还调弄一会儿。大肥屁股,母猪一样,现在想起来都犯恶心。”

在粗俗的人眼里,胖女人不算女人,胖妓女更劣等。金静衣没接茬儿,焕焕便不再说了。

 

6

焕焕请金静衣吃了饭,又帮她找了家酒店。酒店生意冷清,总统套房才不到三百。焕焕笑说:“你不来点儿总统待遇?”金静衣没理会他的玩笑,订了标准间。下午,焕焕又陪她在县城各处走了走。熟悉了焕焕的样子以后,金静衣的幻觉开始消失。焕焕是焕焕,周木星是周木星,兄弟俩的秉性和样貌还是比较容易区分的。

晚上八九点钟,金静衣接到前台的电话,说有个女人想见见她。女人在那头说:“我们在考棚见过一面。我认识周木星,想问问他死了的事儿。”是那个叫李晋芳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

“我去问过了焕焕。”

“你想问什么呢?”

“你不是要拍纪录片?主要想给你看点儿东西。”

金静衣迟疑一下,说:“那上来吧。”

李晋芳上来了,怀里抱着几根卷筒,脸上挂着点儿惨淡。金静衣把周木星死后的一些状况大致和她说了。李晋芳也没说什么,只说:“人就这么回事,反正都是要死的。”她虽然这么说,但还是能听得出来惋惜。

“听焕焕说,他画过你?”

“是。”

“那你还挺支持艺术的。”

“啥支持不支持的,就觉着好玩而已。”女人握着她的卷筒,很谨慎的样子,“焕焕应该和你说过我早先是干的啥。也许你不太瞧得起我。但没事儿,我这人脸皮挺厚的,我愿意和你说说。”

“那倒没有。他画你,是要付你钱那种吗?”

“那会儿他才十六七,哪里来的钱?只是碰巧在公交车上认识了。他上大学四年的生活费,还是我帮他出的。你想,学艺术,费用多高?他爸不怎么管他,我把他认成了干弟弟,我们是这种关系。”

“你没结婚?”

“结过,离了。有个孩子,四五岁的时候就死了。”

“那你帮他,又图什么呢?”

“知道你会这么问。”女人冷着眼,“就一定要图点儿啥吗?”

“人做事总要有理由。”

李晋芳鼻子里哼了一声,像在笑,又不像,一副不屑解释的样子。之后,她说:“想和你说个事儿,我打算把他画的我烧了。你愿意看一眼呢,就看上一眼,不愿意,我这就走。”

金静衣冷淡地说:“您随意。”

女人有点儿失望,起身时,说:“听焕焕说,你有本周木星的相册?”

“我没带来。”

“没事儿,你回头拍下来,发我几张看看。”

“我画给你看吧。”

金静衣绝不想和这女人产生交集。她找了张纸,潦草地把周木星弯曲的姿态画给女人看。

“大致这样。”

李晋芳忽然红了眼眶,说:“是这么弯曲的吗?”

“是。”

“他死的时候也这样?”

“对。”

“我以为焕焕说着玩,没想到真是这样。他干吗非得这样死?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一个都没。”

金静衣的心忽然就被戳了一下。

李晋芳从卷筒里抽出一张画,说:“我也不知道你和周木星啥关系,还是给你看看吧。”

金静衣被迫接受了这女人的“给予”。画展开之后,金静衣马上认出了画面上的内容,大雪下的砖塔、考棚还有石碑。雪地中央几点红,空中一只飞翔的鸟,圆形景墙的门里,一张泪流满面的女人脸。雪中隐隐有五个死尸的轮廓,肤色和雪色融在一起,只以细细的笔触进行分割,若有若无。金静衣仔细看了看,死尸都是裸着的,各自弯曲,后背处有黑洞洞的枪眼。如此干净的景致里,却隐藏着惊人的死亡和暴力。

李晋芳说:“考棚里常常闹鬼,谁都知道的,我叫他不要老去那儿,阴气重,身体弱的人,容易生病,他总也不听。”

金静衣不寒而栗。

李晋芳又抽出来另一幅,是丰腴的女人体。那样子就是李晋芳了,她舒展着身体铺在黄土地上,肌肤的黄和大地的黄融为一体,充分展露着宽阔的母性。画面光线充足,黄色厚实,笔触斑驳,层层叠加。金静衣从没想到过,周木星还曾有过这么明媚灿烂的时候。

金静衣问:“这是什么时候画的?”

“考上美院的那年暑假。”

“就一张吗?”

“就这一张。”

李晋芳又打开了几幅,几乎都和死亡有关。

李晋芳说:“他总喜欢把我和死鸟、死青蛙、死虫子画到一起,我很不喜欢。可他总这样画。”

画上的死亡之态触目惊心,死虫、死鸟、死兽,皆是弯曲。命运的曲线,一笔勾销。唯有母性的垂怜在一旁兀自孤独着,生动着,两个乳房像两朵浮云,是那么的柔和、那么的轻盈。

李晋芳说:“有一年,我说,你要再这样画,就不要来找我了。结果他就不再来了,连我的电话也删了。那年,他才刚大学毕业。”

“他老去你那儿,名声不会很好吧?”

“是不好。不好,唾沫星子也到不了脸上。我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肯帮他?”

“你问不着。”女人的嘴巴仍然强硬,“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儿,不要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待我和他的关系。”

看着满桌的画纸,金静衣迟疑了,说:“画真要烧吗?”

“真烧。反正我也不太喜欢。烧了,就当还给他了。”

“你给我吧,也许可以拿去参展。”金静衣忽然“算计”起这事儿。

“是要卖了吗?”

“也许。”

“你可真会想!”女人再一次露出不屑,“画是他的,我还是还给他。”

李晋芳迅速把画一张张卷起,塞进了卷筒,连句再见的客气话都没说,就晃着肥胖的身体离开了。女人自有女人的高傲,她以为周木星身边总该有个贴心的姑娘,不然不会大老远来,怀揣着“刺探”,这才决定见上一面。过一会儿,酒店窗户里飘进一股淡淡的烟火味。金静衣走上阳台,望了望远处的田野,隐约有微小的火光在闪动。金静衣稍稍感到了遗憾。

 

7

金静衣回到了北京,很快完成拍摄方案。之后,带着拍摄团队再次去往山西X县。拍摄并不复杂,在村子和学校取了些镜头,弄了几组航拍,最后找地方临时搭了个采访的景,叫来周木星父亲、焕焕、启蒙老师,以及三五个曾经的同学,一个个“审问”,从各个方面挖掘了一些周木星的童年和少年往事,并侧重于艺术天赋这一块。都是临时演员,尽可能诱导他们表达得真挚,激发出自我感动。金静衣把周木星的死说得格外凄凉,正常人都不乏同理心,挤出几滴眼泪也都不在话下,尤其周木星铁石心肠的父亲,哭得最厉害。

样片剪出来以后,徐正江看完,眼角也夹了眼泪,说很满意。他没想到周木星还有个双胞胎哥哥,说到时一定把这个做成作品发行的宣传点。金静衣在心里“呸”他一口。片子后来送了几个艺术展,也没砸出什么水花儿。周木星的艺术生命算凉了。再后来,周木星的超大的钢架构也被徐正江卖了废铁。

翌年春天,有个叫彭茵茵的女孩想找金静衣,托警察打来电话。警察说:“她是周木星前女友,刚从美国回来。”

彭茵茵在电话里说:“你是最后一个和周木星有接触的人,我想见见你。”

金静衣大概也知道周木星有个前女友,但他们之间具体的事,她并不太清楚。她也不太想知道。又一次基于人道关怀,她答应了。谁让她是周木星死前来往最密切的一个人呢?

见面,一个清汤寡水的女子,看年龄,比周木星要大几岁,但气质吻合。以金静衣的识人能力,两人应该有较长的交往史,可能还有痛彻心扉的分手时刻。女子目光里深刻的悲伤击中了金静衣,这才叫真正的心碎。金静衣有点儿羡慕,她不曾为谁这样过,她只有麻木不仁。

“我来不及送他,我没来得及……他怎么会那样死掉?”彭茵茵反复说了好几遍,一边说一边哽咽,很快就泣不成声了。

金静衣心想,这世上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为周木星如此难过的人了。金静衣越发想到自己,自己一生也不会付出这么汹涌的情感。

彭茵茵终于平复,说:“你们最后一次接触时,周木星说过什么话?”

“没有,就是很平常的告别。”

“他当时的状态怎样?”

“不太好,我是说精神。我有视频,可以给你看。”

“我不看,还是想听你说。”

彭茵茵坚持要金静衣描述,泪眼攥着金静衣的眼睛,死活要从金静衣眼里挖掘出周木星最后的气息。金静衣努力做着回忆,她不得不进行了细致地渲染,投入一些细腻的感情。她说起周木星的喋喋不休,说起他的悲伤,消沉和古怪,说他在最后确实有抑郁症的症状。

彭茵茵问:“周木星向你提起过我吗?”

“没有。”

“从来没有吗?”

“你为什么非要搞清楚?”

“那他追求过你吗?”

“你想多了,我们前后加起来见过不到十次。我只是个拍纪录片的。”

彭茵茵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金静衣,“是吗?那你为什么会把他住过的房子租下来?”

“因为便宜。”

“你没说实话。”彭茵茵像是来讨伐,不等金静衣回应,又说,“如果你们有过,我可能会好过一些。你本人看着倒是挺素净的,就不可以诚恳点儿吗?”

“你什么意思?”

“我本来不想问,但现在想问了……你和周木星上过床,对吧?你这里有个文身……”彭茵茵点了点肩膀的位置。

金静衣的肩膀突然像是重重挨了一下。她的肩膀上的确有块玫瑰文身。金静衣的肩膀小时候落过烫伤,大学毕业那年去日本旅行时,有个技术精湛的女文身师帮她文了图案。

如果彭茵茵不提,金静衣几乎都快忘了。她和周木星是有一次,但只是属于一夜情的那种。那是在鼓浪屿相识的头一天,一帮人去喝酒,有个行为艺术家提议做个游戏,各自闭眼,通过抚摸的方式找伙伴,感觉到互相气息有勾连的,就撕下对方身上的名字贴,睁眼后,配对。金静衣和周木星是唯一对儿成功配对的。游戏中,周木星抚摸了金静衣的脸,金静衣的手擦在周木星的嘴角,带走一丝湿润,就这么完成了游戏。带着微醺的表演感,周木星带金静衣离开了。挽着周木星胳膊的感觉很奇妙,神秘,有诱惑力,少年感的脸在迷离的夜色里越加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在酒店的床上,温暖的胸膛,带着酒精味道的呼吸,覆盖了金静衣柔软的身体。金静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在国外留学时有过类似的经历。两人在旅店尝试接吻之后,很快就各自睡了过去。

金静衣根本不觉得她和周木星有过实质关系。就算后来周木星变成了他的拍摄对象,金静衣也并没觉得两人的关系有不舒服。定期见面,拍摄素材,固定在两小时到四小时。金静衣同时期在拍摄的有六个对象,在两三次拍摄之后,她就对周木星作为纪录片主人公的特质表示了怀疑,但坚持拍下去是她对自己的职业要求,仅此而已。

“是他告诉你的?”金静衣问。

彭茵茵把手机推到了她的面前,周木星竟把“一夜情”那晚两人胶着在一起情形拍摄了下来。金静衣这才恍惚记起来那晚的细节。光影很美,甚至有些色情的意味,周木星的脸藏在金静衣的头发下,发丝中间的玫瑰文身若隐若现,身体不时贴近,有些力量上的对抗,灯光暧昧地落在布满皮肤纹理的手臂上。不知为何,金静衣突然感觉到,那晚其实是发生过实质关系的,只是她刻意不想回忆起来。隐藏,自我说服,甚至连整件事都不愿提起。

“他为什么要把东西发给你?”金静衣止不住有些怒气。

“他不是故意的,是云共享。他忘了我们分手之后账号还绑在一起。”

“那你还来问我这些干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你们没关系。”

“我不想解释!”金静衣的脸火辣辣发烫,“你愿意怎么想,那是你自己的事。”

“我只是想多了解他,没别的意思,毕竟……他是我儿子的爸。”

金静衣头脑里有些荒诞的声音突然混响起来,弯曲的周木星像个豆荚,忽然折断,射出了一颗小豆子。

“是我背着他生的,前年九月份在旧金山。我原本打算瞒他一辈子,可他死了。”

金静衣像是遭受了欺骗,悲伤、消沉、古怪、扭曲的周木星此前好像严重折叠了趣味,他不曾说过他孤苦的童年,不曾说他持续多年的恋情,不曾说他不睦的父子关系,不曾聊过他的双胞胎哥哥,更不曾说明他努力要做完美装置作品的动机。他古怪的想法飘在天上,落满大地,最终降落在嘴巴上,只沦落为喋喋不休的胡言乱语。男孩!艺术家!骗子!他死了,金静衣再没办法向他求证一切的一切。

“那你们当时为什么分手?”一股撕裂感急速在金静衣身体里扩张。

“是因为孩子。我们本来有结婚的打算。当我告诉他我怀孕的时候,我马上看到了他眼里的恐惧。他不说话,抓着头发,看起来很痛苦。最后,他说,还是把孩子打掉吧。可他又说,不要让他知道,他不想背杀人犯的罪名。他痛苦纠结的样子。让我觉得我和肚子里的新生命一下子都变成了累赘。好吧,总要有所牺牲,我可以牺牲,反正都是牺牲,就不要加上一个新生命了。我遂了他的心思,出国走了……如果知道他就要死了,我怎么也会告诉他,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在这世上,他很健康,没有像他一样的心脏问题……”

弯曲的周木星又一次弹进金静衣的幻想,折叠着痛苦的过往,跌宕起伏。他泪流满面,喋喋不休,无法阻挡的语流,一泻而下……彭茵茵的声音叠进周木星的声音,那种神态,肢体的形似,那种痴人的梦语,那种疯狂的悲伤,扭结在一起,像根鞭子一样甩开了。金静衣躲闪着一层层的抽打,忽然辨识出一种叫爱情的东西。她似乎喜欢上了周木星,是眼下终于丰富起来的周木星。可她已来不及爱他,他以弯曲的姿态……死了。

金静衣突然崩溃。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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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阿虎
阿虎  
编剧,小说作者,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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