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快递盒,从出厂到回收,会经历怎样的事,见识怎样的人,度过怎样的一生?本文从一个快递盒的视角出发,走过芸芸众生,细细品尝一个普通家庭的喜怒哀乐与嗔痴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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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生都在混沌中度过,机器轰隆隆巨响,暴力揉捏成方块,沉甸甸的东西扔进我的身体,然后被厚厚一圈胶带封住,这还不算,一只指甲缝里藏着厚厚泥垢的大手,贴了一张条,顺手一抛,卡在两个大箱子中间。
“你新,肯定是大公司。”脚底下有个破烂的小箱子,臊眉搭眼,喃喃念咒一样,“我可能跑完这趟,就要被回收了。”它身上贴满了快递单,一张覆盖一张,最上面一层写着“一次性马桶垫”,地址是里湾酒店。
我没适应世界,瞄到周围箱子们,讲话的很少,大货车发出有节奏的白噪音,适合眯着眼睡觉。马桶垫箱子话痨,又看向我,念,减肥药,肯定是女的,女的好,拆咱们不暴力。品阁小区,低档,政府的廉租房,都是些农村人,我去过最高档的华颂城,你不晓得,保安都不让快递员进,放门口快递柜,干净,香的,每天擦。那会我也崭新,是ysl钱包你知道吧,女孩子漂亮,看到我身上单子,眉眼带笑,指甲细细尖尖,小心撕开胶带——你后面就知道那些男的,唰一下暴力撕,疼倒罢了,坏得快,接不到好单。算了,不提了,睡觉,路长着呢……
马桶垫箱子讲话像老太太,慢慢蹦词,讲一会就停顿,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我不知道它说的长路,是指货车将行驶上千公里还是作为崭新箱子的我,必将经历从国际品牌到不知名马桶垫的漫长一生,思绪飞远,合着众箱呼吸声,竟也入睡。
再次被大手扔到小车上,翻了几圈,撞到角落,凹进去两个角,马桶垫箱子早不知去处,我祈祷它还能多接两单,虽然盒身已经软塌无型。小车换三轮,有经验的老箱子说,等听到电话声就解放了,果不其然,下午我就听到“尾号9702”,年轻女孩的声音,没等我感到庆幸,就和五个箱子一起到她手上,温软如玉,手指捏着小刀,轻轻划开胶带,看了一眼减肥药,然后发出抱怨,妈,减肥药都是骗人的,管住嘴迈开腿。
一只粗糙的手接过去,将我和减肥药放进随手带的帆布袋里,你婶子吃着有用,语气里明显带着对新时代女儿的讨好意味。女儿还是絮叨,这次抱怨里带了些爱,从她们的话里得知,我的尾号9702主人,有胃病,女儿快要结婚所以买减肥药,看好了红色旗袍,快递盒不打算扔,能收纳。
2
我比大多数快递盒幸运,它们往往从生产到回收,接几次单,但不同主人同样扔进垃圾桶,一路下滑,走箱子既定的人生。我因为廉租房住户的节俭而成为了她家的收纳盒,实现箱生阶级跃迁。
9702满手老茧,手指粗短却极为灵巧,剪刀上下,精准剪掉我的盒盖,从满是结婚用品的柜子里拿出小“喜”,贴到没有快递单那一面,又插了几只劣质仿生玫瑰,将我置于柜子最上方,视野很好。
9702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她不会打字,只能发语音,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和什么婶子姐妹聊上两三个小时,显然最近主题是即将结婚的女儿。9702妈妈八十有余,要把自己的陪嫁箱子拿过来,胡桃木做的,9702发出和女儿一样亲昵的嫌弃,现在谁还用破箱子,只能放仓库,你快别操心了,银镯也不要,你戴了几十年,爸也走了,就镯子陪你。
这桩趣事讲给9702妹妹,两人大笑,回忆起小时候做错事,妹妹躲在胡桃木陪嫁箱子里,全家一顿好找,找到后棍子扫帚齐上阵,打到屁股肿了三天。也许是老天惩罚残忍的父母,一个月后9702唯一的哥哥被一场发烧带走了小命,家里只剩两个女儿。9702爸高龄得子,一下子被抽空了半条命,说自己无后,无儿子送终,下去了要被欺负的。话到此处,9702和妹妹都沉默半晌,末了妹妹说要给爸烧点纸,前段时间还梦到他了,过得很好,就是想喝口小米汤。
当晚我正在睡觉,被厨房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9702在熬粥,短手抓一把米,洗了三遍,锅里放半锅水,坐在小凳子上等粥熬好,她也不看手机,也不做别的,就定定在凳子上,望着煤气灶火苗一跳一跳。最后一碗粥在清晨时分拿出去了,另一碗成了女儿早饭,妈,小米汤咋熬的,糊糊的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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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02丈夫在我到家的第三天出现,穿着煤矿工衣,指甲缝里是黑黢黢煤渣子,家里无人,他洗完澡换了衣服,点起一根烟,抽了两口,却发现茶几上没有烟灰缸,眼睛扫了一圈房子,定格到我身上,起身把我拿下来,仿生花扔旁边,烟灰倒是不烫,但若烟屁股一会扔进来,怕是我今晚就要进垃圾桶。
9702女儿先回来,打个招呼,爸你完蛋了,我妈专门弄的花瓶。她本身也不喜欢我,年轻女孩看不惯老一辈那种物尽其用的节俭。她爸典型的话少,未回应调侃,抽了两口磕掉烟灰,女儿似乎习惯这种沉默,微不可察耸耸肩。
剩最后一小截时门开了,满腹烟灰的我放弃成为花瓶的希望,只盼着能做个别的什么杂物收纳,9702短粗眉毛倒竖,噌一下抢过来我,跑到垃圾桶倒干净,又吹了半晌,烟灰飘进她眼睛,嘴里喋喋不休怨着,懒怂,烟灰就在茶几底下,光看面面不看里里,新盒子装花的,专门贴了喜字。丈夫不说话,还是沉默着抽烟,女儿脑袋从卧室门探出来看热闹,又拿出来几只晾晒干的玫瑰,剪刀剪短,让9702摆进盒子里,她坐在丈夫旁边白了一眼,让他再拿出来三个喜字。
9702得了三喜临门花瓶和五只红玫瑰,倒竖的眉毛舒展,我不但逃过一劫还一跃成为家里最喜庆的物品之一,用女儿的话说,有种上世纪90时代的复古美,我听不懂人类话中的真心与假意,只隐隐感觉到一种新时代对旧时代高高在上的不屑,9702浑然不觉,喜笑颜开间又瞪一眼丈夫。
婚礼流程琐碎,请什么人,上什么酒,用什么烟,9702的提问如果得到沉默回应,那意味着yes,如果丈夫出声,便是no,当你追问为何no,又是一阵沉默。9702显然适应了这样的沟通方式,自己猜几个no的原因,等待丈夫沉默地肯定。
我高高在上俯视颇为怪异的夫妻,比干玫瑰刺儿扎我还难受。
睡前9702拿出了红旗袍,吊牌都还未摘,缎面光泽在发黄的客厅灯下泛起温润的光泽,扣子是一颗饱满的珍珠,9702在镜子面前拢起头发又放下来,年近50的人发量不多,腰围却不少,坐在沙发上的丈夫正在看快手里的民歌歌手,抬眼说老婆子了还打扮。9702瞪了一眼他,嘟囔着关你什么事,从鞋柜里取出3厘米的红色高跟鞋,穿上,后退两步,捏了捏肚子上的赘肉,又从柜子里拿出减肥药,就着水咽下去。
我旁边放着9702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约莫二十四五岁,两根粗麻花辫子垂在饱满的胸前,修身的旗袍掐出腰身,盈盈一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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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租房里的喜庆玩意儿,是第四天中午搬走的。涌进来几个年轻女孩,叽叽喳喳着叫叔叔阿姨,9702女儿像个统筹官,这个玫粉喜字塞后备箱,那个中式团扇千万要带好,一箱子仿真花沉甸甸的,被沉默的父亲抱下楼。
拘谨的9702在厨房烧水,给年轻的小鸟们泡茶,茶香缭绕在小客厅,外卖员却送来了七杯奶茶。高马尾小鸟冲着9702说,阿姨羡慕你们好女婿哦,笑声填满了廉租房,9702也笑,想说点什么又担心笨嘴拙舌,只落下一句,少喝点那东西,对胃不好。
房子一点一点惨淡下来,没有夺目的红色后,我才注意到客厅墙壁裂了长缝,靠近窗户的沙发底下被太阳经年累月晒化了残渣,插座看出来清理过却清不了缝隙里的陈年老垢,小房子更小了,像风烛残年的老人,摇摇欲坠。
女儿是最后一个走的,转身关门瞬间她目光看向我,带下楼,将过时的审美交给9702,喏你心爱的盒子。去的是酒店,早有喜气洋洋的人围着,原来是要从酒店出嫁,房间大,新,出嫁体面。亲戚们簇拥上去,视频里那个大嗓门婶子,发出夸张的声音,高材生女儿嫁得好。9702的妹妹也在,看着比视频里年纪大一些,可能是发红的文眉,让她也显出一种红彤彤的喜庆,嗔怪着说手里拿的什么,顺手接过去把我放在酒店窗台上。
寒暄到了半夜,年轻女孩们将大喜字,珍珠和花,漂亮精致的甜点,还有气球,精心装扮到原本灰黑色调的酒店,有人过来拿起我,又放下去,重新从门口的箱子里拿出小小的假花,摆在床头柜上。9702和女性亲戚们聊天,无外乎是年轻时,陪嫁就是一口大箱子,漆绿色油亮的面,画牡丹团簇,箱子一打开,红彤彤的脸盆,红陶瓷杯子,红袜子,有钱的还陪金镯子,打开羡煞一堆姐妹,镯子得戴上,年头不好小偷也多,谁知道亲戚朋友里哪个动了歪心思。
后半夜声音小了下去,七歪八扭地睡着,9702压根没睡,我听到她还和妹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声音含糊听不太清,隐约飘过来几个字,圆满了,就那样的人,小米粥熬了。窗帘没拉,对面彻夜不息的灯光照在9702的赤着的双脚上,老茧厚实,她悄悄进出女儿的套间,一遍又一遍,回来坐在窗台上,不断看时间,手机屏幕衬出那张厚重的、农村女人的面庞,和煮小米粥那夜似的,就那么定定坐着。
凌晨三点半9702起身,悄悄打开房门,十分钟后化妆师推着大箱子进来,摄影师和跟拍师扛着器械随后赶到,不知是谁的皮鞋踩到我,干枯的玫瑰发出脆脆的断裂声,我的感官几乎失效,只隐约记得闭眼前,9702还是没穿鞋。
喧嚣,鞭炮,女孩们叽叽喳喳,高跟鞋一次又一次踩我,归于平静,应该是扫帚将我和玫瑰扔进垃圾桶,我没见几个人,没接几个单,却觉得箱生已足够漫长,长到庆幸自己一生只需要接一个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