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无星


文/吴忠全

 

漫漫长日,人们总不断地相识、告别。但无论你我身在何处,抬头凝望满天繁星,总能识出共同的那一颗星。


前些年的一个十月,我从北京开车,去外地参加一个不太熟的朋友的婚礼,喧闹之中也多喝了几杯酒,那不熟也就被催熟了。一群人吵吵嚷嚷,起哄打闹,仿佛要把这辈子的欢都在今天撒尽了,觥筹交错之间,人生的虚无感又添了几分。一直到第二天,那耳边的熙攘之声都没散去,我走出酒店,看着门前没清扫干净的鞭炮屑,在秋风中飞舞,萧瑟感陡然袭来,那最后一丝的酒意也随之散去,朋友在我心里,又恢复到了不太熟悉的境地。

我给他发了个信息,说自己先撤了。开车往回走,差不多开了半个钟头,迈速表就慢了下来,大量的车子出现在前方,把道路拥堵得像一片待收割的甜菜地。国庆假期将逝,人们蜂拥地挤回自己的生活,生怕慢一点就被关在了门外。

我点了根烟,焦躁地等在原地,三五分钟,车子才能往前挪动一小段。我的胃率先失去了耐心,翻腾着地痛,我翻出两粒胃药吞了下去,稍有缓解,可下一阵,饥饿就涌了上来。

我无计可施,车子里空空,没有储备食物的习惯,只能无助地探头往前望,车尾连着车尾,都是无法正面迎击的挫败感。再看导航,之前只剩三小时的路程,现在变成了五小时,前方漫长的红色线条,是一场耐心的遭遇战。

车子又往前挪动了一小段,我看到了路边的指示牌,直行是北京,右转下高速,是一个小县城。我多瞄了一眼,便觉得那小县城的名字有点熟悉,稍微细想了一下,好像有个朋友就住在这里。我没有过多犹豫,便靠到了右侧车道,然后又排了一小会,劈开车流,一路驶出了高速。

上到国道上,一片稻田就落在了身边两侧,我的车子如一条拉链般,把这金黄分割成了两块,一路开合着向前。因为空旷,我那焦躁和饥饿都减轻了一点,才又琢磨起了我那个朋友,好遥远,遥远到都快忘记他的模样了。

 

十年前的日子如微弱的烛火,我那时刚开始工作,在一家建筑公司里做工程内业,公司把我分配到甘肃和宁夏交界的一个项目里,那本是一片荒山,刚刚发现了煤矿资源,能源公司进驻,建筑公司涌入,一排排的工程运输车,把黄砂石路跑得烟尘四起。

公司在靠近山体的一侧,建了一排临建房,我算是办公人员,分到了一个单间,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每当窗外的铲车或压路机驶过,整间屋子都跟着颤抖。很多个深夜,我都被那颤动颤醒,在分辨过不是地震后,也很难再入眠,便趴在窗口,看那深夜在施工的井房,看荒野的星空清澈又清脆,看被搅拌机轰鸣扰乱的黄土高原,一根根洛阳铲正插入腹地;一只贫穷人家的狗,在啃食草丛,它被拴在机井水泵的旁边,看守着我们的饮用水源。

我对这接近蛮荒的生存环境,一时很难适应,新同事也找不到其法融入,日子过得就多少带了些苦闷。于是大多数时间便独来独往,常在晚饭后趁着暮光没散尽时,在一边是山坡一边是悬崖的小路上闲逛。这样一来,在旁人看来,我就成了个性格古怪的人,喜欢独处,不好接近,我也懒得去迎合和解释。

我的工作有一项内容是要收集施工材料的合格证,我那天在做表格的时候,找不到电线的型号和证书了,便去询问项目经理,项目经理让我去找电工要。

我去工人宿舍,到了门前,看有个青年男人在抽烟,他说里面人都在睡觉呢。我才想起来此刻是午休,扭身想走,他却又问我,来干啥?我把诉求说了,他说哦,我就是电工,但是合格证之前都没留着,全都扔了。我说那你以后帮我留着吧,他说没问题。然后丢下烟头,转身也回宿舍睡觉了。

几天后,我在屋里坐着看书,有人敲门,门打开看到是那个电工,他说找了半天才找着你的屋子,你这屋子咋小得像狗窝一样?我说至少是个单间,比你们大通铺强。他从兜里掏出一沓合格证,因腰间挂着各种工具,身子一晃叮叮咣咣的,说你看这些够吗?我接过来,说够了够了,谢谢你。他说客气啥啊,不够再和我说。然后转身就走了,仍旧是一路的叮叮咣咣。

从这里开始,我俩算是认识了,之后在工地上遇到,都会打声招呼,我因为合格证及电线检测等事情,又麻烦过他几回,我对于给别人添麻烦这件事情,向来小心翼翼,他却大咧咧地都当做小事一桩,反倒显得我有些矫情了。

后来某次夜里打混凝土,我要等着做试块,他等着下预埋管,可混凝土罐子出了毛病,在修,我俩只能抱着胳膊干等着。那时已是秋天,草籽在结,月亮底下的凉风刮得人直打哆嗦。我俩就躲到水罐车上,找了两件司机的军大衣披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他爱讲自己的老家,河北山区里的一个村子,每到春天,打工的队伍就行进出发,是前一年冬天男人们就约定好的行程,有时知道去哪儿,有时走到哪算哪儿。这么一走,村子里的男人就几乎空了,要等熬过四季,才会在冬天揣着钱或失望回来,再把村子填满。

他普通话不太标准,带着些河北的口音,有时候他多说了几句,我要再多问一遍才能囫囵地听个明白。听得越明白,也就越把这人看得清楚,十几岁开始,跟着堂哥出来打工,不想只做力工,出的力气最多又赚得最少,于是跟着个师傅学起了电工。

几年下来,北京青岛郑州几个大城市都去过了,可也像没去过一样,一扎进工地里,就是一座城中村,和外界那些光鲜的楼宇和城市风情都没瓜葛。把一处荒野建筑得体面了,也就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走过几座城,几座繁华在身后矗起,自己一身的本事也内化完成,世道推着他离开师傅,开始了自己的路途。一栋建筑从地基挖起,九曲十八通,明线暗道都铺陈在心里,电闸一推,所有的灯光亮起,他的事就做成了。

工程验收时,他矗立在楼前,看灯火辉煌,有种说不清的成就感。故事里常说的万家灯火,原来是他这种人一根一线穿通的,稍有差池,谁家的光亮就该暗了。他好像握住了别人幸福的命脉。

那夜搅拌机是在快凌晨时才修好的,我俩打了个哈欠下车各忙各的,我把混凝土装进做试块的模具里,用根钢筋不停戳着、震动着能密实一些。这机械的动作很无聊,便抬头看天,月亮太亮,看不见星星,心里却盘算着,算是交上了这么个朋友。

从那以后,我俩经常会凑到一起闲聊天,他说得多,我听得多,相比于他的各种百态见闻,我所经历的人间就稍显无趣。而工地的生活大多也是无聊无趣的,始终秉持着古老的农耕作息,看着日头做活,漫漫长夜就需要打发。工人的宿舍里,几十个男人分成五六伙,打牌的吆喝,喝酒的更能叫,一群人就是一个小圈子,烟雾缭绕,滔滔汩汩。

他不爱玩牌也不爱喝酒,那嘈杂的小社会里没有他的归属,于是便时常来我房间闲坐,我说你这回也不嫌我这狗窝小了?他就笑着说狗窝再小也是窝,比我们那大通铺强得多。

我房间里有一些书,都是我偶尔去县城里时买回来的,他便也闲着挑一本翻着看看。可也总是看几页就没耐心了,嫌我的书不好读,不如故事会精彩。我懒得和他辩驳,又打开电脑写东西,我那时开始试着去写一些文字,但也都不成型,没规矩,都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的一些零碎的心情。

他抢我的电脑要拿去看,我不给。他说咋还抹不开面呢?我说是拿不出手。他嘿嘿笑笑,两手交叉在脑后,躺在我的床上,说你这种人,在我们那叫做有内秀的人。功夫不在表面,都藏在脑子里和心里。我说那你呢?算吗?他说我不算,我不上不下,就卡在中间了,所以怎么待都不舒服。

我俩那时常常一聊天就到后半夜,从我的窗口能看到工人宿舍的灯都熄灭了,他才会回去,一路吹着口哨,把那看水井的小狗逗得汪汪直叫。荒原的夜里,因这几声狗叫,倒显得更寂寥了。


我的车子开过那一片稻田,进入了山丘腹地,秋日的群山,露出些苍劲的峥嵘,道路也开始蜿蜒兜转。我掏出手机给朋友发消息,几年前加上的微信,拢共也没说过三五句话。我问他你在哪儿?问完才反应过来,他或许不在家,这个时候,还不是打工者回乡的时节。

片刻后,他回了我,说在家。我心想撞上运气了,就说我快到你们县城了。他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声音挺激动的,说真的假的?我说骗你干嘛?他说你在哪儿?我去找你!我说好的好的,我发你定位。挂了电话,我把车子靠边停下,找了家饭店发过去,说一起吃个饭。

小县城不大,东转西转就看到了尽头,我先到了饭店,找了个小包厢,坐在里面点好了菜,然后用生锈的水壶烫了烫杯子,一边喝水一边等他。

手机响了几下,他说他到了。我去门口接他,远远看他推着摩托车过来,戴着个墨镜。我冲他挥挥手,他冲过来和我握手,手掌厚实而粗糙,触摸一下,就能碰到生活的底色。他上下打量着我,说你没咋变啊。我说你好像也没变,他笑着说老了。然后摘下墨镜,记忆中的一双大眼睛,现在却眯眯着,有点睁不开的样子。

我带着他进了包厢,两人对坐,中间隔着一张木桌,也隔着快十年的光景。我问你家离这远吗?他说骑车半小时。却又像怕我去他家看望似的,又补充了句,我家环境不好,要不就叫你去家里吃顿饭了。我只好说这次来回挺急的,下次再去你家坐坐。

菜陆续上来,我饿了,动起了筷子,我让他也快吃,他却很拘谨地看着菜,说咱俩人点这么多干嘛?我不知是不是多心了,觉得他是怕要结账时钱多,就赶忙说咱俩这么多年没见,请你吃顿饭那还不得多点两道菜。他笑了。我说要不咱俩喝点?他说我骑摩托车倒没啥,都是乡下的道,你开车能行吗?我说没事,我今晚又不走。

他不胜酒力,喝一点下去脸就红扑扑的,指着自己的眼睛,说这眼睛是干电焊弄得,那光太晃眼睛了,时间一长就睁不开了。我说你不是做电工吗?怎么改做电焊了?他说两个都做,为了多赚点钱。他抬起脚,给我看他的布鞋,鞋面都要磨破了。他说这是我媳妇给我做的,我都穿三年了。我说你干两个工种,赚得应该不少吧?他说还行吧,但是得养孩子啊,老大上小学了,老二也马上要上幼儿园了,得给孩子攒钱啊。

我点着头,说理解理解,又问他今年怎么没出去打工?他说去年倒霉,在内蒙盖房子,工地有个人喝多了偷电缆电死了,非赖在他这个电工身上,老板也不讲理,最后扣了半年的工资,加上来回路费吃喝花销啥的,一年白忙活。今年正好家附近有活,就没出去。我念叨着他的不容易,又给他倒酒,他问起我的生活来。

我当年在西北,随便写的那些东西,投稿出去竟中了,随即发表了几篇文章,之后接连行大运,签约了图书公司,出版了图书,卖得还不错,就辞去了工作,搬到北京专门从事写作。再后来出版行业越发不景气,便又顺水推舟的进入影视行业做起了编剧,上映了几部作品,也算小有成就。

这些经历说起来头头是道,听起来也顺风顺水,但其中的艰辛与难熬只有自己能品尝。可面对我这个老朋友,那电焊光打坏的眼睛,粗糙的手掌和穿了三年的布鞋,我的这些艰苦都变得不值一提或不该被理解。

于是我只是说运气好,老天没为难我。他眼睛又眯了眯,是笑容,说我早就说过你有内秀,你小子行,真行。

那天我俩都有点喝多了,我去结账回来,看到他在打包菜,其实也没剩什么菜了,只有一对鸡翅没吃,他装进了塑料袋里,有点羞赧的看着我,说拿回去给小孩吃,小孩爱吃这玩意。

我本来想说再要一份吧,但这话没说出口,怕伤害他也是怕他为难,于是便迎合着说,是,丢了怪浪费的。

我俩出了饭店,夜降了下来,他摇摇晃晃,要骑摩托车,我一看这不行,路上非出事不可,便阻拦他,硬拉他到了附近的宾馆,开了个标间,陪着他喝了会茶。我去洗手间的间隙,再回来,他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

我酒还没醒,便下楼去散步,小县城的灯火通明,路上却行人稀少,我漫无目的的走着,想着右转右转再右转,肯定就能转回来。可这世间的路从来都不是规矩的,也不是四平八稳的,兜转几下就迷了路,又用手机导航才走回来,酒已醒了大半。

我站在宾馆门前抽了支烟,秋风抢走了大半,看到他的摩托车车筐里,有什么在飘动,靠近过去,看清是那装着鸡翅的塑料袋,被风吹开了个口子,那鸡翅躺在里面,干瘪无色,看一眼就是凄凉的味道。

我把鸡翅拿出来扔掉,又去附近超市买了些小孩子爱吃的零食,塞进了车筐里,然后回到房间,倒在另一张床上,剩余的酒意袭来,我看一眼没拉紧的窗帘,夜里仍旧无星,和多年前西北高原的夜,没什么分别。


寒风都是一瞬之间侵袭的,夜里下了薄薄的一层雪粒子,黄土高原的冬天,除了贫瘠,终于又添了些萧瑟的味道。一入冬,整个工地都面临着停工,工长带着工人们,在做入冬的混凝土养护,把一堆堆的泡沫粒子,堆积在混凝土地基上,那泡沫轻盈,随风翻飞,很快就和雪粒子融在一起。

我还有很多资料要处理,所以要比工人们晚放假。他作为电工,又可以比力工们早走一些时日。于是这分别就紧赶慢赶的到了眼前。其实只认识这么几个月,要说有多大的情谊也谈不上,只是年轻时的情绪容易放大,心思也比较纯粹,就让这情谊厚重了几分。

他领了一年的工资,临走前夜说请我吃饭,距离工地十几公里外有个小镇,那里开着几家小饭店,他借了辆摩托车,载着我一路颠簸着就去了镇上。选来选去,最后进了家烧烤店,他说暖和。

那低矮的炉子端上来,炭火就映红了脸,外面的雪粒子又飘了起来,小饭店窗户漏风,呼呼地往屋子里灌,我们也无处可躲。

肉滋啦滋啦地烤熟了,我俩就着两瓶啤酒慢慢地吃着,他又说起老家的情况,父母的老房子倒了一半,回去要张罗盖房子,直接盖得大一点,能把媳妇也娶回来。这事不能再拖了,再拖就拖黄了,盖房要花很多钱,他手里的钱还不够,寻思着先把框架垒上,里面再慢慢弄。

做电工几年,他的生活应该比从前有所改善,但仍旧是艰辛的底色,给那么多房子通上了光亮,自己家的这一间却不知何时才能亮起。

但他并不过多的忧愁,还是对生活抱着很多美妙的幻想,我那时也一样,对于当下的工作很不满意,可也不知道该如何突破,却也不太焦急,心里总有着莫名的笃信,笃信未来会变得很好。

可能年轻人都这样,对于未来总有着深沉的期待和肤浅的焦虑。然后日子老去,这两样就调换了位置。

那天吃饭到最后,他说明年可能不会来这边工作了,这话一出,那咀嚼的食物里就有了离别的味道,虽说通讯方便,但世间浩大,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生死,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根本不会刻意去见面。

但这夜炉火正旺,不太适合说这些薄情的话,便心虚着说以后有空就去看望彼此,然后还说了些好好混,以后投靠你之类的话,都是看似过心又实则客套至极。

那天我俩都喝得稍微多了点,结账时我偷着把钱付了,他埋怨了我几句,一直嘟囔着,瞧这事弄的,瞧这事弄的,那你以后一定得去找我,我请你吃饭。我嘴里答应着,却觉得一顿饭这种小事情,没什么好惦记的,说得越多倒是越显得小气了。或许也不是小气,只是在每个人心中的分量不同吧,他经历过生活的难,就知道金钱的可贵,而我在这社会初初入场,看到的全都是前路辽阔,还未曾筹谋后路,对金钱的处置就随意了一些。


隔天,从十年后的酒醉中醒来,房间的另一张床空荡,朋友早已离去。我打开手机,看到他给我留的言,说去工地上班了,下班再来找我。我又翻其他的信息,看到工作上有急事要我回去处理,便回给他,说有事要回去,以后有时间再来看他。

我开着车子离开,再次穿过那片金黄的稻田,上了高速,这回不堵了,头顶是一整个秋季深邃的蓝色,是我们命运路途中少有的晴朗,我把车窗按下来,风就刮在了脸上,有种轻微的痛感,我那时想,其实我们相隔也不远,有空还是要多来看看他。

然后日子轻飘,一晃神,又是几年过去。

这几年中间我们的联络比之前频繁了许多,虽不会常聊天,但每隔几个月也会说上那么几句。我整理物品或是辗转搬家,很多打算扔掉但又觉得可惜的东西,都会拍张照片问他要不要,然后邮寄给他。背包他说正好给儿子当书包。鞋子他说自己能穿,如果再大一号就刚好了。凉席他说捆一捆拿工地睡午觉最舒服,一些衣服他都说可以干活时穿。

后来邮寄东西成了惯性,他可能觉得不好意思,就让我别邮了,说我有些邮过去的东西都是新的。我无法说出那些东西就是冲动消费,买来了也不想用这些话,怕他听了不舒服。也怕他觉得我是在说谎,用善意伤了他某种自尊。于是我便老实地听话,不再邮东西给他。

后来某一日,他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借五万块钱给他,说他要在县城里买个房,想把孩子转到县城里来读书,首付还差一点。

我这些年花钱大手大脚,积蓄虽有一些,却用时又方恨少。那段时间,我和女朋友正在筹谋买房结婚,在人生大事面前,金钱就捉襟见肘。但我还是答应了把钱借给他,只是答应后又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下,并叮嘱等你有了钱,一定要还我。他说着好的一定。

挂了电话后,我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几天后才想起来,他一直没把银行账号发过来。

我发信息询问他,他说那个房子房主突然不卖了,所以就不着急用钱了,等以后用的时候再和我说。

我盯着那文字,一时难辨,不知是房主真的突然不卖了,还是他的心境作祟,我那最后的叮嘱,让他难受了。我很想打个电话过去问个究竟,但最后也不知道是什么事给耽搁了。

往后日子匆匆,我搬离北京,在南方的城市买房安家,仍旧写书写剧本,出书了还是会给他邮寄一本。我们几乎很少再聊天,逢年过节才会彼此问候一声,他不太发朋友圈,境况我也不太了解,没有坏消息,就都是好消息,或许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这样,没有大起大落,在自己和世界约定好的圆圈里,兜兜转转。


去年秋天,我因有些事情,去了他家乡的省会城市,到了那后就给他发消息,说我来了,你在家的话,我明天去找你。他当时没回我,我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当晚吃过饭,在别人的推荐下,去看了康熙大典实景演出。

演出很震撼,山高水绕的实景和后期的布景融在一起,真实的马匹跑过时,那扬起的灰尘,连马粪味都能闻到。

康熙的一生壮阔,偶有的点滴柔情,也都融在了万丈的豪情里。他在人生的壮年里,问教自己看天象的老师,你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那秦始皇是哪颗?汉武帝是哪颗?唐宗宋祖是哪颗?而我最爱的额娘,又是哪颗?

天象师回答不上来,那漫天的繁星也跟着沉默了。

演出到最后,康熙在那渐渐收拢起来的山色里,转身离去,走远,化作一条龙盘旋在了巨石上。他并没有变成一颗星,没有人能得到永恒,再伟大也不能,在一片新的歌舞里,观众起身离席。

我坐到最后才走,临走前电话响了,是朋友打来的,他说手机落在宿舍里了。我问他在哪儿?他说他不在家,在甘肃,但不是当年的那个工地,是在它几百里外的,一个新的煤矿。

我问那里有啥变化吗?他说好像没啥变化,工地不都差不多嘛。他突然感慨,说十多年前咱俩在甘肃认识,十多年后我还在甘肃,我有时夜里睡不着,闭上眼睛脑子里放幻灯片,这十来年一幕幕的,像发生了好多事,可一细寻思,又像啥都没发生似的。

我听了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就转了话题,问我这次来干嘛?我初略讲了讲,他说哎呀,我也听不懂。我就说起我刚看了康熙大典的演出,问他之前看过吗?他说那个演出场地建设时,他在这干过活,但一次都没看过。我说那你以后回来了可以来看看,挺好看的。他沉默了一会,说我可能看不着了,我常年干电焊,眼睛坏掉了,里面长了点东西,要做手术,做不好的话,以后就啥都看不着了。

我心里难受,说你别说这话,现在医疗技术好,几乎啥病都能治好的,癌症在中国都成了慢性病。

他沉默了片刻,说你以后多出去走走,该看的就多去看看,就当替我看了。

我突然不知说什么好,想起多年前在甘肃的那个夜晚,我俩离开烧烤店,十几公里的回程路,他仍旧骑着摩托车载着我,那山路婉转,我也并未因他喝多了而感到恐惧,可能是自己也喝多了吧,便只能感受到那山风浩荡,苍穹挂着亿万年前的繁星,把人类看了个千千万万遍。

然后车子越过很多路口,我们的人生就分了两边,从此各有山水,各有难堪。

我回过神来,说你现在在室外吗?你抬头,能看到仙后座吗?就是几颗很像W的星星。片刻后,他说看到了,好像看到了。我说我也看到了,看,我们能看到的东西,其实是一样的。

他淡淡地说是吗?原来是这样,真好。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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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忠全
吴忠全  @吴忠全
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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