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棉街往事


文/阿虎

 

杀害堂弟的凶手在出狱后自杀,随着对事件的回顾、调查,堂弟和男孩之间的传奇友谊缓缓铺展到众人眼前。小孩子对世界的要求格外简单,能倾听、理解他的家人和朋友,比一切看不见的“为他好”和前途,都更重要。


1

午夜的电话总是伴随令人心悸的状况发生。凌晨两点,陈禹被迫起床,去参与处理一起火车撞人事故。所长说,需要把一些东西捡回来。这么说的目的是要陈禹做些心理建设。庞大铁物对肉身的破坏力必然是超出想象。

到达后,现场一览而尽,残留着事发时的“惊心动魄”。事故车是列木材车,急刹车中,木材滚落,冲撞了道砟两侧的护栏。死者有一半身体已放置在轨道下方的空地,横切面是他的腰,黑色血污掩饰着腹腔内容。陈禹曾见过被火车车轮压断的狗,大致也是这样的光景。

所长吩咐去捡拾其余的肉和器官。没人抱怨,也都来不及恐惧。只是说,目前总要把那个可怜的人成功拼起来,好组合成个人形。

距离事故地点五十米远的草丛里,陈禹发现一颗属于死者的器官,看起来像内脏,但又无从辨别其功能。一块可怜的肉体,就那么独立停留在了这里。他克制着生理不适,尽量避免做过多联想。戴了手套,小心翼翼捡起,放进事先准备好的塑封袋里。

托着那颗器官走回去时,脚底居然粘了块肉皮,红红的一小块,像弃掉的口香糖。那只装器官的塑封袋,也不知该安置到哪里去。他看了看同事,也大多迷茫。想了想,便先放在了半截尸体旁边。

初步调查,已能够判定人是自杀。没有哪个正常的人会在午夜时分跨越铁道护栏,疯狂地迎着车头跑上去。火车司机喋喋不休地说着当时的状况:“他疯了,他真是疯了……”司机也快疯了,说人撞上去的时候,清楚地看到死者张大的嘴巴、扭曲的脸,还有脸上的泪水。来不及刹车,人便被铁轮卷起,吞噬。

那个人再没办法完整起来了。器官、断肢和半截身体拼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还像是要活过来,却又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死,无非这么一回事,一堆肉必将腐坏,最终还给无机世界。陈禹尽量开解着自己。不由便想起死去的堂弟陈树,脑袋里有一处十分僵硬,硬挺挺的,像要从后脖颈里刺出去。有列火车从山洞里驶出,拉长的鸣笛切断了他的联想。那是辆客车,透明车窗里的光明对比着车下的惨烈。同事们聚在道砟下方,安静抽着烟,没人想说话,只是目光一致地望着列车驶去,最终消失。

守护现场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天亮。五点多钟,自杀者的身份核实,是附近水坝的值夜者。知情者说,这人生前什么都没了,没家,没朋友,没住处,且身体有病,只有这份政府安排的用来糊口的临时工作。他是自愿长期一个人值夜。人们对他的定位是,一个刑满释放者,酒鬼,多余活着的家伙。经历挫折的人太多,轮到这个人,就不得不以死解决了。但这人才二十七岁。

这人名叫陶阳。得知这个名字,陈禹顿时一惊,因他对“陶阳”记忆深刻。原本以为是同名同姓,但看了死者的证件照,他马上认出,这人正是他记得的那个“陶阳”。

很多天过去,陈禹的头脑里都散落着粉碎的陶阳——碎肉,器官,烂西瓜一样的头,还有那乖张的脸,却还是年少的模样。时间回溯到2003年的秋天。那年“非典”大流行,学校停课之后又迎来暑假,好不容易才迎来了新学期。这年的中秋节刚刚过去,“秋老虎”反扑,阳光暴烈的杏棉街中学操场上,发生了这个小城有史以来最疯狂的奔跑。肆虐的蝉鸣声中,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手持利刃,搏命狂奔,血洒了一路。操场西侧的围墙外,还有个飞奔的身影,同样满身血污,他挨了少年一刀,脚步声翻飞,在血腥气息里回荡。他终于爬上了围墙。而那个手持利刃的少年,则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筋疲力尽,终于倒在了篮球框下。

这年,陈禹在城南一所职业中学读高二,他亲眼看到用卫生纸包裹的少年的尸体,断裂的脖颈垂在床边,血一滴一滴落在了白瓷盆里。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死去的堂弟陈树。

陶阳的死如同回光返照,再次勾起了杏棉街的记忆。被火车撞碎了的他正是杀害了堂弟陈树的少年凶手。有些痛苦似乎不会轻易散去,只会像毒素一样持续扩散,等待某个时机再次发作。陶阳患了严重的背痛病,陈禹在他的档案里看到,服刑的十年里,他因那处刀伤反复就医。惩罚持续了十二年,使他痛不欲生。

陶阳的死在媒体上持续了一段热度,但仅过了一周,就没人再谈论了。媒体上从来不缺乏更吸睛的新闻事件。借着陶阳的死,陈禹翻看了杏棉中学惨案的案卷。自从做了警察以后,他其实有查一查的念头,但还是犹豫着压了下来。陈树的死是抹不去的阴影。捧着案卷,他以为会紧张起来,但没有,反倒平静。经历过严格的警务训练,似乎是有了足够的理性。案卷记述的案发过程十分明确,以陶阳为首的几个学生屡次对陈树进行欺凌,矛盾愈演愈烈。案发当日,陈树再一次遭遇围堵,他亮出自带的剔骨刀,刀是自叔叔的猪肉摊上获取,在争斗中,刀反而刺到了他自己。法医的陈述,陈树本不该死,是刀刺到脖子以后发了疯奔跑,导致过度流血,耽误了救治。

案卷最后附有四十二张现场照片,血迹触目惊心。争斗的起始点在教学楼三楼拐角,逼仄的空间为血案提供了充分条件。陈树被堵在了墙角。当时正是中午放学,楼道里人很少。有数名目击者听到陈树喊:“别过来!我有刀!”随后便看到一把刀亮在了手中。陶阳没退却,反而叫嚣着,要陈树来刺,他打他的头,刺激他:“有本事来杀我啊!”他捏住了他的手腕,要他刺自己的胸口。陶阳忽略了剔骨刀的锋利程度,他的胸口被戳到,马上流出了血。陶阳瞬间被激怒,猛地弯折陈树的手腕,陈树的手在颤抖,目击者们清楚地看到,刀尖刺到了陈树的脖子上。陶阳还在重复做弯折的动作,直到血突然喷涌,他才松手。就听一声嘶喊:“我杀了你!”楼道里便冲出去两个疯狂的身影。

陈树发了疯追逐陶阳。目击者说,已经记不清谁在追谁,总之看到教学楼和操场仿佛一下就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了。在操场围墙西侧的梧桐树下,陈树抓到了陶阳,冲着后背猛地刺出了凶狠的一刀。被刺的陶阳被逼到了角落。陶阳被逼急,先爬上梧桐树躲避,然后直接从树上跃下了围墙。陈树不辨方向地奔跑,血模糊了他的眼,他绕着操场一圈圈跑了下去。他看不到目标,跑得越来越慢,他扶住了篮球杆,最终像截软海带一样躺倒了下去。

陈禹看到,照片中的陈树一条手臂拦着铁杆。那种姿势让人以为,他还在努力撑下去。

之后,他又去法院查阅了案件的判决文书。只是在反复阅读之后,他发现一个令他恼火的问题,结案陈词竟十分偏颇,过分强调“陈树带刀到学校”这一点。叔叔当时什么也不懂,在法庭陈词中,连他自己都说过“陈树不该带刀去学校”这种话。“带刀到学校”根本没有得到充分的解释,两个孩子矛盾激化的根本原因也丝毫没有进行论证。似乎是为了降低惨案造成的恶劣影响,便匆匆完成了审理与宣判。

陈树死后,叔叔变成了酒鬼。失去独子,等于剜掉他的半条命。婶母去年也去世了。陈禹时不时会回家看望他。陈树没了,他就算是叔叔的半个儿子了。听说陶阳死了,叔叔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漠地眨眨眼。陈禹想问问过去的事,但叔叔拒绝了。心结有了之后,陈禹总想除掉那个疑问。与陶阳一起欺负过陈树的孩子里有个叫张冲的,案卷显示,他是关键的目击证人。陈禹打听到了他。

 

2

张冲是一家医院的实习医师。陈禹找到他时,他主动提到了陶阳,他以为陈禹是来调查陶阳自杀的事。

张冲说:“前些日子,他来医院看病,我们恰好碰到了。听说他早就出来了,过得并不怎么好。十几年没见,也没什么话可讲。我带他去办公室坐了坐,问是什么病。他说背疼,一到下雨天,就疼得要命。他问我有没有快速止痛的药,我给了他一些建议。结果没几天,就听说走了绝路。”

“聊没聊过去的事?”

“没聊。都心知肚明,也没必要去聊。但能感觉出他对那事很后悔。”

“他说了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就说很对不起他奶奶。他进少管所第二年,他奶奶没了。他说他奶奶是让他给气死的。”

“我是姚强的哥哥。”

张冲愣了一下,“是吗?”

“姚强”是陈树的假名字。那些年,杏棉街中学的招生计划里有地区优待政策,优待地区是偏远的矿区,叫“姚强”的孩子是矿工的儿子,他因病没办法上学,空出的学籍便让急于为陈树转学的叔叔给陈树冒用了。

“是堂哥。”陈禹解释。

“哦,明白。”张冲忽然失了些底气。

“我看过案卷,欺负我弟弟的人里也有你。除了陶阳,你是欺负陈树最狠的那个。”

“你这么说,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说当时年幼无知吧,如果有人狠狠地告诉我,欺负人不对,我肯定不会那么去做了。”

“你希望谁告诉你?”

“当然是大人们……还有老师。但这也没办法假设。”

“你有过后悔吗?”

“后悔,怎么能不后悔。那时候也不懂近墨者黑的道理,出了事,才真正明白。我和陶阳是邻居,我们一块长大,他奶奶身体不好,没办法做饭的时候,陶阳就常来我家蹭饭,所以我们才成了朋友。那会儿,陶阳也不单是欺负陈树,也欺负从乡下来的别的孩子,只是陈树最不服他。”

“你们给他起外号‘猪头肉’,是瞧不起卖猪肉的吗?”

“是吗?早就忘了。”

“能忘得了吗?”陈禹忍不住“讨伐”。

“您没必要指责当年的那个我。我都说了,那时是年幼无知。”

“是谁给起的外号?”

“是陶阳先这么叫,我们才跟着这么叫。陶阳父母离了婚,他只能跟着奶奶过。他奶奶靠捡废品过日子,家里穷,吃不起猪肉。他奶奶只能去赊肉,赊多了,也就没人愿意赊了,她只能偷人家的烂菜叶子,还有猪下水。他奶奶很愿意当街骂人,总骂卖猪肉的没一个好东西。”

“你的意思是,他奶奶买不起猪肉,所以他才欺负姚强?”

“也许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自从姚强来我们学校,陶阳就看他不顺眼。”

“矛盾最终是怎么激化的?”

“姚强的父亲是你叔叔吧,你叔叔该清楚吧。”听起来,张冲有些排斥。

“难道你不清楚?”

“我说不好。反正那段时间,我们知道了姚强是个假名字。可能就因为名字的事儿吧,姚强觉得陶阳有点儿过分。我是这么猜测的,因为没人提过这事儿。”

“怎么过分?”

“那段时间,我们偶然听到有个男生叫你弟弟‘陈树’,我们都很奇怪,就把他俩给堵了,问是怎么回事儿。一开始,两人都不肯说,我们就搜他们的书包,看见了男生写给陈树的明信片。陶阳觉得这很有意思,就把他俩每天叫一块儿审了一下,直到姚强说出了实话,说他原本叫陈树。陶阳便说,要是他敢当着全班人的面儿公布姚强是假名字,就放过他。结果,陈树真这么做了。但陶阳说话不算话,后来还是找碴儿,说那个写明信片的男生是姚强的面首。再后来,事儿才越闹越大。”

“什么是面首?”

“就是……同性恋那种。说着玩的。”

“那男生叫什么?”

“忘了,只知道高我们一级,在读初三。我们一直很奇怪他们会怎么交上朋友。因为厂区家属院的孩子从来不和菜市场的孩子在一块玩。”

“法庭证词里怎么没这些?”

“不允许我说。”

“谁不允许?”

“学校。因为用假名字顶学籍上学这件事比较敏感。我记得当时班主任专门开了班会,最后是我作为代表去做了证词。”

陈禹从没想过假名字的羞辱作用会演化出不可收拾的悲剧。

“那男生去做过证词吗?”

“不太记得。”

“案发当天,他在不在学校?”

“在。”

“所以他看到了全过程?”

“应该……看到了吧。”张冲在迟疑,似乎在隐瞒什么。

“案发时间是中午放学时间段,对吧?”

“您不都看过案卷,还要这么详细问干什么?”

“姚强带刀到学校,你觉得仅仅是因为陶阳羞辱了他?”

“也许吧……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那种地步。”

“事儿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用不着再隐瞒什么。你不说,我也可以去找别人问。”

年轻的医师脸上显出些许纠结,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终于说:“其实那天放学以后,姚强的那个朋友来找过我和陶阳……”

“找你们做什么?”

“他说……姚强带了把刀到学校。”

“接着说。”

“他的意思是让我们小心……”

“然后呢?”

“陶阳充大个儿,不以为然,说,那你叫他来杀我吧。那男生说,他真拿了刀。当时我们在教学楼门口玩。陶阳根本没当回事儿,直接上了楼,正好在楼道拐角碰到了姚强。陶阳挑衅说,‘听说你带了刀,亮出来看看啊。’姚强缩在角落了,手一直插着口袋。陶阳上去打陈树的头,说,‘你有本事就拿出来啊。’姚强不说话,只是盯着陶阳看。陶阳还在挑衅。姚强忽然一下就把刀亮了出来,把陶阳压在了墙角。事情忽然一下变得不对劲了。我马上去教导处找人,教导处没老师。我又去了旁边的办公室,看到了班主任。我刚一走到门口,她就叫我去找一下姚强。我说姚强在楼道里,陶阳也在那儿,两人在打架。她问,姚强是不是带了刀?我说,是。我们马上下了楼,但已经来不及了,人已经不在楼道里了……就听楼底下传来一声‘我杀了你!’……”

“班主任问你是不是带了刀,是这么问的吗?”

“对。她可能已经知道姚强带刀的事儿,应该有人告诉了她。后来想起这点,我总感到很后悔,当时如果没去找老师,就留在陶阳身边拦一下架的话,也许事情会不一样……”

陈禹无心再听张冲的忏悔。班主任是个叫辛春芳的女人,他回想着案卷里她的证词,证词根本没有提到张冲说的这一点。

“你觉得会是谁告诉班主任带刀的事儿?”

“也许就是那个男生。”

“真不记得他叫什么?”

“好像姓于,全名忘了。”

通过张冲的打听,陈禹找到了辛春芳的联系方式。惨案发生后,因有失察的责任,她失去了教职,转去一家私立学校任教。辛春芳现年已近五十。陈禹找到她时,女人显得有些冷漠,倒对失去教职耿耿于怀。

“那时我才不到四十,正是拼事业的时候。我兢兢业业教书,我问心无愧,我没有区别对待过任何一个孩子,包括调皮捣蛋的陶阳。他本质不坏,只是家境不好。他欺负姚强,我不是没批评教育过,写了检查,根本没用。”

“你知道姚强是假名字吗?”

“一开始不知道,只知道是矿区来的。那次班会上,你弟弟忽然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陈树’,并宣告‘以后叫我这个名字’,口气非常坚决。当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把你叔叔叫到了学校。你叔叔说,姚强是跟他妈妈的姓起的新名字。我信了他。之后才从领导那里知道,原来是冒名顶学籍来的。”

“案卷里,你没提过这事。”

“是没提。对学校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儿。”

“之后还发生过什么?”

“之后,你弟弟交作业的时候总写‘陈树’这个名字。当有老师按照学生名单提问‘姚强’时,你弟弟一定会站起来纠正,说他叫陈树,不叫姚强,搞得任课老师都很头痛。我只能把你叔叔又叫到了学校。你叔叔压根不是个讲道理的人,我如果早知道他是这种人,我压根就不会叫他来了。我刚一说你弟弟的事,他马上给了你弟弟两巴掌,要他老老实实,别再想着改名字。你弟弟的死,你叔叔不是没有责任。他根本不知道在这之后,陈树就像变了个人,他不再按时交作业,不再纠正老师们叫他‘姚强’,到后来甚至连作业都不交了。他成了和陶阳一样的‘坏学生’,常听说他和人打架。我情愿时间能倒回去,多注意一下他,叫他不要带刀来学校。”女教师因过于激动,竟把实话说了出来。

“你知道这事?”

“是,我知道。那天中午我从家回到学校后,看到办公桌上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姚强带了把刀到学校。我还没来得及去问,就看到张冲来找我了。案发后,我没提这事,是害怕丢了教职。可到最后,还是丢了。我做了那么多工作,前后承担了那么多……”女教师突然哽咽,闪烁起泪花,“这世界是有多讽刺……”

“那张纸条是谁写的,你清楚吗?”

“最开始不知道。有一年暑假,可能是零六年,我在路上遇到一个高中生,那孩子问我是不是辛老师。我说,是。他问,还记不记得那张纸条?我说,你是谁?他没说,就离开了。我当时很懵,后来才想到,他应该就是放纸条的孩子。但我始终想不起来我教过他。”女教师说完,如释重负。

但陈禹仍然没有获得想要的答案。

 

3

周末,陈禹回家,再次尝试和叔叔聊了聊。他提到陈树是否有个姓于的朋友。叔叔说,不记得。叔叔对儿子的朋友关系几乎不怎么关注,他只记得有个脸很白的男孩随陈树去过几次猪肉铺。两个孩子会趴在库房里做作业。除此以外,他对那孩子没有更多的印象。陈禹痛恨叔叔从前的冷漠,他并非不爱他的儿子,可他的眼睛总是停留在生意上,最多拿巴掌吓唬吓唬他,要他把书读好。婶母也一样,除了照看儿子吃和穿,再不会去关心别的事儿。陈树死了,他们却完蛋了。仿佛此前一直是为儿子活着,却又荒唐地忽视着他的存在。陈树死了,反而实实在在充满了他们残存的人生。

叔叔家里保存着一口红木箱子,里边存放着陈树的遗物,书、衣物、玩具,还有生前留在课桌里的半块苹果。每年的忌日,叔叔婶母都会开一次箱,把东西拿出来仔细晒一晒。如今婶母去世,酒鬼叔叔也没那个记性了。陈禹忽然提起,他才想起来去瞧一瞧。叔叔算了算婶母去世的日期,已有一年零五个月了。两人推开了老屋的门,婶母的牌位就摆在正中的桌上,旁边还有个空牌位,那是叔叔为自己留的。陈树的牌位按规矩没有摆出来,只有忌日那天才会拿出来。

红木箱暗在角落里。箱子上没上锁,上面压两片儿小磨盘,磨盘是曾祖早年磨豆腐用的,抗战时期逃灾自山东带来,后来又变成祖父的生计,进而又变成父亲的营生。父亲如今还在坚持着。陈禹将磨盘移除,掀开了箱盖,里边大部分被书和衣物占据,半块用保鲜膜包裹起来的苹果早已变成果干儿,上面残留的齿印还可辨认。婶母活着的时候,每年忌日总要去坟地祭一大篮子苹果。她离开之后,苹果往往会被偷掉。待到晚上,取回空篮子,她就当是陈树吃了,以此来获得些安慰。叔叔骂她“脑残”,她从来不回应。骂完,夫妻俩抱头哭上一场,那一天就算了了。

“把书拿出来晒晒吧。”叔叔说。

陈禹把书取出来,一本本摊在了窗台上。翻到一本《试剑山庄》的武侠小说时,一张明信片掉落出来,上面是两头长颈鹿,题头印着“2002年元旦快乐”。寄信人名叫于坚,寄信地址是杏棉中学初96班。想来,这一定就是陈树的那个朋友了。然而收信地址却是杨陵县杨家沟中学初一(二)班,这是陈树还没转学时就读的学校和班级。

陈禹给叔叔看了看,说:“陈树的朋友可能就是这个叫于坚的孩子。”叔叔摇摇头,说从来没听陈树说起过这个名字。陈禹翻了翻别的书本,再没有发现陈树和这个孩子有过交往的证据。姓于的孩子也许根本不是张冲所说的工厂家属院的孩子,而是极有可能是先于陈树转学去市里的同学。这样一来,这张明信片就比较容易解释了。

陈禹和叔叔随意地聊着,叔叔的话稍稍多了些,说那会儿乡下教学水平差,没人约束,陈树的学习才放了羊。他开始主动回忆,记起当时要转学时,陈树显得十分开心。这开心里可能就有即将见到好朋友的兴奋。唯一不开心是必须顶个假名字——姚强,并不得不重新读一遍初一。

“他英语26分,气得我啊,肯定得从头学了。为了给他转学,花了我五千,还送出去两条中华。”

惨案发生后,叔叔反复念叨一句:“给他转了学,等于送他去死一样。”说多了,不免变成祥林嫂一样的笑话。他没什么本事,考虑到儿子的前途,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花钱买个假学籍。陈禹不愿向叔叔说明,陈树曾和那个假名字斗争得有多么辛苦。那会再伤他一次。

老屋的光黯淡了下去。陈禹合上了武侠小说,把明信片重新夹了回去。书的扉页上有“恒锦书店”的印章,很可能是本未来得及归还的租赁来的书。离开时,他带走了这本书。书店不知还在不在,如果在,应该就是杏棉街那一带。

回三水市区之后,他去杏棉街上走了走。自惨案发生后,他便很少来这里,偶尔路过,也从不会看向学校。学校已搬迁,现已荒废,物是人非的变化比他想象中的更快,坍塌的围墙里长满一人高的荒草,倾斜的篮球筐支在草丛之中,都快被淹没掉了。一远一近两栋孤立的建筑,窗玻璃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窟窿。隐隐约约传来狗吠,在空旷里回响着。去打听了一下,书店竟还在,只是搬进了附近的巷子。帮他指路的人说:“常有慕名来的,来的都是老客,大多是老中学毕业出去的。”

谢过了指路人,陈禹走进了巷子。书店不合时宜地夹在混乱的居民区,背后是武装部大院,红五星立在楼头。走过去,推开漆皮剥落的老式木门,转轴发出细长的声响。门轻轻回弹,“噗”的一下。屋里吊着风扇,呜呜转动着,午后暗淡的阳光被切割着。架上没一本新书,只有旧书,都用塑料皮包起来,老旧的味道很冲,嗅起来,喉咙发痒。架子上挂着“只租不卖”的手写提示。这生意看起来并不值得再做下去,大概只是依附了店主的性情,执着在经营罢了。穿过一列书架时,他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孩子正踮着脚尖,将一本书插回书架,书架太高了,他显得吃力。陈禹走过去,帮孩子把书放回了原位置。

“我还想看第三本。”孩子眼里挂着期待。

那是套叫《多情剑客无情剑》的书,分上中下三册。

“是下册吧?”

“嗯。”

陈禹帮孩子拿了下来。

“谢谢。”

“没事。”

孩子已迫不及待跑回角落。

“说谢谢叔叔,不要只说谢谢。”柜台边,昏黄的灯照耀着一颗光秃的头。

孩子忙补了一句:“谢谢叔叔。”

“不客气。”

光头应该是店主,孩子是他的小孩,陈禹看到了两者相貌上的一致性。店主的嘴角微微挑起些笑意,客气地冲他点点头,目光又回到了桌上。店主正端详着一幅字帖,手上捻着佛珠,发出轻微的响动。陈禹无目的地扫着书架,寻到了那本《试剑山庄》的小说的残余的下册。书上同样封了用来做保护的塑料封皮。他把书取下来,拆开封皮,翻看一下。昨晚,他熬了通宵,看完了“上册”。少年似乎都爱英雄的故事。沉溺在故事里的时光一去不复返,陈树来不及看到故事的结局,他想帮他看一看。翻看了一章,心思却滑到了别处。他决定把书借走。封皮套好,他走到了柜台边。店主扫一眼,说:“这本缺册。”

“没关系。”他想着,下次把两本一起还掉。这一还,竟隔着十二年。

店主没再说什么,从墙上取下借书的登记簿子。店主还在坚持手写登记的操作。簿子取下来,露出空的墙面,旁边耷拉着一张卷了边的寻人启事。是个年轻男子。陈禹抹起卷边看了看,忽然一愣。

“认识?”店主顺他的视线看去。

陈禹把手撤了回来,“……不认识。”

“贴了大半年了。早先,他常来我这儿看书。”

“人现在怎样?”

“应该还没找到,不然家属早来撕掉了。听说这儿出了点儿问题。”店主指了指太阳穴。

陈禹又仔细看一眼,上面并没有显示这样的信息。

店主补充说:“说是这么说,但来看书的时候,看起来倒挺正常。”

“他是原来杏棉街中学的孩子?”

“对。那孩子小时候就爱来我这儿。毕了业,考上大学,年年假期也都来。”

“那零三年的事,您还记得吗?”

“你说学校的杀人案吧。怎么可能忘呢?”店主指了指他手中的书,“那书的上册就是死掉的孩子借走的。这孩子和墙上那个……两个常一起来。”

“你确定?”

“我记得是这样。”

寻人启事上男子名叫于坚。陈禹重新看了一眼,注意到身份证号码上的生日,恰和陈树年龄相仿。

“他家住哪儿?”

“工厂家属院的。”

陈禹心里一紧,这名失踪者无疑就是陈树的那位朋友。可既然于坚是市区的孩子,陈树如何会在2002年就和他做了朋友?陈禹不由感到疑惑。

“给你书。”

“押金多少?”

“二十。”

陈禹付了钱,带走了书。回到所里,他向所长提起于坚失踪的事儿。

“于坚?听着耳熟。”

“是个失踪者。”

“稍等,你等我打个电话。”所长打起电话。陈禹在一旁听着。“老刘,问你个事儿,年初春节期间失踪的大学生是不是叫于坚?”

“是叫于坚,没错。”电话那头回应。

“他家住哪儿?”

“杏棉街机械厂家属院。怎么,你那边有线索?”

“没有,没有,是我们所里有人看到了寻人启事,才想着问一问。”

“那应该是家属自己贴的。”

“一直都没信儿吗?”

“没有。人有些精神方面的问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好判断是不是出了意外。”

“准备拖下去了?”

“不然呢?”

所长和老刘闲聊一阵,才挂断电话。

“案子现在转市局刑警队了。”所长说,“刑警队的衡志峰不是你同学吗,你问问他。”

陈禹去刑警队找到哥们衡志峰,恰巧和失踪者家属对接的正是他。

“也没听你提起过。”

“手头案子多了,能都和你说吗?昨天去趟天津,刚调查回来。”

“是去查这案子吗?”

“捎带路去查的。前年,那孩子在那边读研究生。天津有个静海县,他去那儿找工作,可能入了所谓的传销组织,坑了同学朋友好多钱,还欠了黑贷。让家人接回来以后,又几次闹离家出走,大年三十晚上,跑没影了。这都快八个月了,连个电话都没有。学校里也没他消息。电话还欠费,也查不到出行记录。也许是出了意外。但找不到尸体,也不好下结论。”

“听说精神有些问题?”

“可能是抑郁症一类的病,他父母带他去过精神病院。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事?”

“他和我堂弟是朋友。”

“哪个堂弟?”

“陈树。”

“你没提过呀。”

“我也是才发现。”

陈禹说了自己的疑惑。

衡志峰说:“小孩子之间还挺能藏秘密的。”

“你可以帮我问问于坚的家属。”

“一直是他姐姐在和我接触。你要想了解点儿什么,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你帮我问问就行了。”

“我最近不想见她。这女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一打听到点儿什么,就马上跑来催我去查,都快烦透了。我手头事儿多了,也不能可着她一家的事儿去跑。人长得还行,就是冷点儿,不太近人情。”

“你是因为人长得还行才陪着去天津的吧?”

“是为了跑传销的线索,才顺带着把她带去的。以为相处能比较愉快,但一路上,什么话都没,快尬死了。我把她微信推给你,你切切她的口,帮我应付应付,别叫她再一趟趟来烦我。她也可以找你帮忙。”

“我不来找你,你也没这事儿。”

“不是刚生发的灵感?没事儿,光棍这么久,认识认识。”

“庸俗。”

“就这么俗。”

衡志峰强行把于坚姐姐的微信推给了陈禹。为了保证陈禹能顺利添加上,又把陈禹的微信推给了对方。

“她叫于瑾。我把情况说了,你热热口条,聊几句吧,别错过机会。”

“滚。”

“好好聊啊。”

于瑾很快就通过了陈禹的好友申请。打完招呼,陈禹说明了找她的意思,并把那张明信片拍照发给了她。于瑾并不知道弟弟有个叫陈树的朋友,说那年她在外地读中专,并不在三水。

于瑾说:“我弟弟小我四岁,他的很多事儿我也不是很了解。回头我问问父母,再告诉你吧。”

“好,谢谢。”

衡志峰还逗留在旁边,说:“怎么那么木啊,才聊那么两句。”

“我也不一定非要知道这事儿。”

“那为什么又来问我?”

“不爱搭理你。”

“没话了吧。”

陈禹不愿把心思说出来,男人在男人面前最好不表现软弱。朋友多年,心照不宣,他不说,衡志峰也懂他的心思。衡志峰撕了包蓝兰州,两人各点一根,吹了会儿烟圈。这是二人闲极无聊时的小趣味。等了数天,也没等到于瑾的回复,心中对那段少年友谊的疑惑也淡了。省警校举办比武竞赛,他作为代表去参加,来回路上把《试剑山庄》的下册草草翻完。侠客故事不痛不痒,看完了也毫无印象深刻的情节,只是惶惶然觉得陈树在书里跳动。

 

4

接到于瑾的信息是在一个下班的黄昏,于瑾问是否可以见个面。他浮想联翩,想于瑾也许从父母那里获得了更详细的关于两个孩子的过往,见面才更方便聊。他犹豫一下,表示可以。

于瑾在杏棉街上的一家幼儿园工作,两人约在了附近的人民公园。陈禹驱车到达。公园门口,于瑾已在等待,一袭亮眼的白色长裙。

两人进入公园,随意找了长椅坐下。园区里有群孩子在跑闹。陈禹说:“要不换个地方。”于瑾说:“没事,就在这里吧。”有孩子大声喊于瑾“老师妈妈”,于瑾挥手,温柔地回应着,脸上是职业性的欢悦。但欢悦的只是表面,目光收回之后,淡漠马上垂落。

陈禹说:“我只是想知道点儿我堂弟过去的事儿,但又听说你弟弟失踪的事儿,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聊。”

于瑾说:“没关系。”

“你父母知道两个孩子的事吗?”

“知道点儿,但不多。”

“聊了什么?”

“也没聊什么。他们年纪大了,比较健忘。”

于瑾打开背包,取出一个装麦乳精的铁盒子,盒子老旧,上面印着80年代红歌星的照片。陈禹记得家里从前也保存这种东西。于瑾抠开了盒盖,从里面取出一卷用皮筋捆扎起来的信件。

“上次你说我弟弟和你堂弟交过朋友,我回家以后翻找了他的东西,在地下室的通风孔里发现他写给你堂弟的信。”

陈禹看到,足有几十封。于瑾手指勾着皮筋,皮筋弹到了腕上。于瑾把信件错开摆放在椅子上,上面全部是“陈树收”。不过奇怪的是,信封上并没有邮票和邮戳。

“是从来没有寄出过的信。”于瑾说,“其实也没办法寄出去。一共有五百多封,这只是一部分。”于瑾又从包里取出一个饼干盒子,打开,里面是更多的信件。

“能打开看看吗?”

于瑾点点头。

陈禹抽出一封信,打开,浏览一下,惊讶地发现末尾的日期是“2009年9月18日”。

陈禹惶惑地看向于瑾。于瑾说:“你堂弟后死,他常常写信给他。”

“这些都是吗?”

“全部都是。”于瑾把饼干盒子推到他的面前,“这些日期更早,从2003年陈树死后一直到我弟弟高中毕业。”于瑾已按时间做了整理,最密集的书写就是这个时期。

“你父母也不知道这事吗?”

“我告诉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很吃惊。”

“你都看过了?”

“看了一部分。”

“都写了什么?”

“有点儿像日记,只是把陈树当作了说话对象。”

“陈树:

      你好!见信佳!

      ……”

陈禹浏览着手中的这封信,于坚的字迹极为工整,段落清晰,他真诚地和陈树做着交流。这天是他上大学的头一天,他述说了一整天的特别感受,很兴奋,但结尾又表现出难过,遗憾陈树没有这种机会。于瑾又挑选了另几封递给陈禹,统统是那样的开端。于瑾说,其中诉说的内容无所不包,欢乐,烦恼,忧伤,悔过,有事实,也有梦境。他总是期待放寒暑假见到陈树,约定去打篮球、去逛书店、去森林公园、去钻机械厂的防空洞,他甚至在一封信中调侃陈树的样子,说他总也不长个儿。于瑾指出这一段给陈禹看,陈禹看完,只觉得这像是一个悲伤的玩笑,死去的陈树竟以这种怪诞的方式延续着“生命”,而于坚似乎是在凭一己之力打造着这虚拟的友谊。

近来,当于瑾读到这些内容的时候,她才痛苦地发现,她对弟弟是如此缺乏了解。

于瑾说:“他时常把陈树当活着的人。”

陈禹也读出了其中神经质的成分。于瑾说,在上大学以后,信忽然写得少了,只有十几封,且集中在大三那年。从信中可知,于坚曾和一位女同学谈过恋爱,信中所写,也大多是关于恋爱的事儿。然而一年前,又是于坚密集书写的时候。信中,他诉说着自己的抱负,出人头地的决心,而那一段正是他身处传销组织的时期。在被解救之后,他突然陷入巨大的恐慌和迷茫,再次变得神经质。

“今年的1月22日,也就是除夕那晚,他写了最后一封。”这一次,于坚果决地表明,这是最后一次给陈树写信。他清醒地写道:“是到了该去你的世界的时候了……”这像是一封遗书。

“你没发现他写东西的时候吗?”

“他有记日记的习惯,但从来不知道他写信。”

“他为什么把信藏起来?”

“也许是他从写第一封起养成的习惯。我只知道一件事,他上高中那会儿,总在地下室复习功课,晚上也睡在那里。”

陈禹边看边思索着,那密集的诉说,那神经质的幻想,轻易便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于坚对陈树的死充满了遗憾和愧疚。遗落的少年秘密如同穿越时空,瞬间映出悲凉的色彩。也许于坚的遗憾就在于没能挽救陈树。那日,他做了那么多的努力,终于是没能阻止悲剧结果的发生。

“你父母一点儿也不知道于坚当天做了什么?”

“他们说,不知道。”

在于瑾的印象里,弟弟文弱,内向,从来都很听父母的话,他的玩伴被严格限制在小区的工厂子弟中。如果连父母都忽略这段关系的话,只能说明,于坚是在逃避父母的视线,刻意在隐藏这段秘密的友谊。

陈禹和衡志峰说了这件怪异的事儿。衡志峰也觉得奇怪,“两个孩子交朋友,关系那么好,父母怎么可能忽略。”

“他的最后一封信也是写给陈树,也许他真的找了个地方去寻短。”

“拿来都看看吧,也许能从其中找出点儿线索来。”

于瑾拿来所有的信件,三人将其中涉及的地名都摘录出来。配合于瑾和他父母提供的模糊线索,他们开始去于坚有可能涉足的地方寻找,打听。于坚提到最多的地方是三水市森林公园,那里有大片的水域,也许人会葬身在那里。衡志峰无法陪于瑾去寻找的时候,便让陈禹陪着去。周末一旦有空,陈禹便会陪着于瑾上山,两人把老林子和河谷几乎踏遍,从绿色葱茏的夏天一直找到黄叶纷飞的秋天。结伴而行的过程中,两人的关系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于瑾变得健谈,脸上的淡漠消失。陈禹也不再像从前面对异性时那样的木讷。两人聊各自的从前,聊他们的青春往事。陈禹说着那些青春期的笑话,于瑾情不自禁大笑,笑得不能自制,便拿手抽打他的后背。陈禹越发“张狂”起来,讲了一个又一个。那些笑话,他似乎好久都没讲了。于瑾的笑声落下去的时候,陈禹的心里禁不住一阵伤感。陈禹期待着周末的到来,到后来,帮于瑾找弟弟似乎已变成借口。

那日的黄昏,两人去森林公园一起划铁皮船,去往于坚信中提到的湖心小岛。划着划着,便失了目标,索性放弃了浆板,任由小船顺手漂流。沐浴着秋天的阳光,陈禹轻轻把手搭在了于瑾肩上,于瑾也很自然地靠过来,头发落在了他的胸口。他在她的发上吻了一下,紧张地低头,嗅到于瑾清淡的呼吸。他感到了“砰砰砰”的心跳,是他的,也是于瑾的。然后,一点一点,才平复下去。

只是在这之后,关系又一下子推远了。好多个周末,于瑾没再来找他。他发去信息,于瑾也只有简单的回复。

 

5

衡志峰拿来一盘英语磁带给陈禹,说是库房里保存的陈树的遗物。“我查了档案目录,就去找了找,是件带血的校服,卡带装在校服口袋里。”

“怎么还存着那种东西,不该一起火化吗?”

“说是陈树和陶阳厮打过程中,衣服有脱落,所以作为证物保留了下来。档案室打算清库存,我这才抓紧找了找。”

磁带封面上写满了流行歌曲的歌名。卡带流行的年代,孩子们没钱买专辑,便会拿英语磁带翻录歌曲,这应该就是那种翻录的做法。歌名写得歪歪扭扭,有任贤齐的《飞鸟》,王杰的《英雄泪》,周杰伦的《半岛铁盒》等。

衡志峰说:“去找台录音机听一听。”

“算了吧,早就消磁了。”

“也许能播放呢?”

“也找不到录音机。”

“找找看,应该有人会保存着那种东西。”

陈禹忽然想到了恒锦书店,念旧的店主也许会有。于是,两人去了书店。一问,果然是有。店主说,有一阵子,他的店里也卖过卡带和随身听。后来MP3流行起来,没卖出去的随身听只能压在了库里。店主回到后院的家里,找到一部全新的随身听。拆开,放入英语卡带,店主轻轻按下了播放键。盯着播放窗里转动的转轴,衡志峰和陈禹都不由自主紧张起来。都以为很难播放出声音来了,一阵“嘶啦”声之后,一个标准的广播声腔竟然传出:“今天是4月12日,杨陵县杨家沟中学初一的陈树同学为他的好朋友——三水市杏棉街中学初96班的于坚同学,点播了一首歌曲送给他,一首小齐的《飞鸟》,祝他生日快乐,学习进步。同时这首歌也送给收音机前聆听的您,祝您事业愉快,阖家幸福……”

两个少年的过往时光瞬间从黑褐色介质上发散出来。

前奏之后,歌曲开始播放:“听飞鸟说你从冬天经过,冬天没有叶落,雪地很寂寞……”歌声清冷,忧伤。但磁带很快就转轴绞带,不再能够播放下去了。

这是一档名为《有缘三水》的午夜栏目,店主记得其中有交友点歌的版块。想来,陈树和于坚是通过电台的方式结识,才变成朋友。这个发现是如此令人意外。衡志峰问陈禹:“你做过这种事?”

“没有。”

“小孩子真是聪明。听收音机听来个朋友,真是浪漫。”

陈禹回想起那些在乡下的少年时光,黄昏,望着起伏的闪亮,总有止不住的对外边世界的渴望。坐在寂寞的旷野里,他也听收音机,只是听而已,却没有陈树那样的细腻心思。也许陈树曾在电台为自己点过歌,留下过学校的地址,或是于坚自己点过歌,留下过地址,总是他们通过电波,获得了交往的机会。

店主按下暂停,将磁带退出舱门,用铅笔将绞在转轴上的带子重新旋进磁带盒。磁带重新放入舱门,转轴再次转动,这一次,乐音终于顺利播放了下去。陈禹和衡志峰坐在桌旁,一首又一首听了下去,互送祝福的时光,生日、新年,考试日,一年中的关键日期,就这样浓缩在了一张小小的卡带中。友谊自想象开始,延伸到现实空间,二人躲掉大人的目光,默默进行着秘密的交流。现在,陈禹终于能充分理解于坚愧疚和遗憾,他未能保护他的朋友,未能阻止那场悲剧的发生,他失去了他最珍惜的伙伴。十几年里,他不得不以疯狂地书写来宣泄愧疚和遗憾,以此来纪念死去的陈树。

磁带播放完了,陈禹仍然沉溺在思索里不能自拔,直到店里的阳光彻底消失。恍惚着回过神,才发现衡志峰和店主已转移到门口,两人正聊着什么。

陈禹打算把随身听买下来,店主说:“没关系,送你了。”

得知陈禹就是死去孩子的堂兄,店主也不胜感慨。陈禹说:“那本武侠小说的上册,我下次一起还你。”店主颇为感动,那也是他的心结。

离开恒锦书店后,衡志峰意味深长地说:“于坚也许很快就能找到了。”

“有线索了?”

“没线索。是推测。自从你说于坚和陈树是朋友以后,我总在琢磨于坚和父母的关系。去年腊月,于坚家失过一次火,消防队的调查记录显示,起火点并不在厨房,而是在卧室,卧室封着轻体砖隔断墙。照片里,整个隔断墙都烧黑了。消防员怀疑火灾是人为,但老两口子坚持说是煤气事故。消防队的人推测,火灾很可能是由于坚引起,但老两口压根没让消防队员和儿子接触。我又去了趟天津,走访了于坚的大学同学,发现大学四年,于坚寒暑假都是在学校度过,一次家都没有回过。有位室友有次看到于坚的父母来学校看望他,于坚和父亲在操场上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他父亲扬言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这位室友还记得一件事,于坚在做家庭成员信息登记时从来不填写父母,就只填写他姐姐。他问他为什么这么填,于坚却说,他父母早死了。”

于坚家所在的小区有些年头,属于公房租赁的老房,房子老旧,有条件购房者大多已搬离,住在楼里的多数是上年岁的老人。在多数邻居的口述中,那家人一直很和睦,很少听到拌嘴的声音。但在衡支峰看来,这一切只是表象,于坚失踪前几日,一名邻居老太曾听到那个家有过争吵声。

“当时治安口的走访记录里有这么一条记录,也没人重视。很遗憾,老太夏天就去世了。”

从天津回来以后,衡志峰和于坚的父母多次进行了接触,他越来越有强烈的直觉,于坚的失踪和父母大有关系。

“不能说于坚一定就是死在老两口的手里,但总感觉夫妻俩知道人已经死了,就是不愿意说出口。”

“你打算怎么突破?”

“暂时还没想到。”

“那于瑾呢?”陈禹十足紧张起来,“她不太像瞒着事的那种状况。”

“也许她根本不知道父母做了什么。我去调查过了,春节前后,她都是住在朋友家里。”

“你觉得那个家里发生了什么?”

“不好说。”衡志峰皱皱眉头,“但我肯定会按照这个思路查下去。队里目前没人愿意支持我这种推断,所以我需要你帮我打打配合。”

“怎么配合?”

“你和于瑾多接触接触。”

“算了吧,我不做这种事。”

“你只和她聊陈树的事儿,别的不用管。”

“你想怎么办?”

“你和于瑾接触多了,等于就是给她父母加加压。于坚失踪这么久了,我不信于瑾对真相就没有一点儿察觉。”

“我不当这个恶人。”

“算我求你。”

衡志峰死缠烂打,陈禹总算答应。再见于瑾,陈禹便格外谨慎起来。有些天,他反复去恒锦书店,期待着偶遇。果然没多久,他就见到她了。那日,天气阴沉。陈禹远远地便看到于瑾,她正慢慢地走在废弃的机械厂围墙外。她穿得有些单薄,已是深秋,空气很凉,她抱着手臂,缓慢地徘徊着走到陈禹面前。

“怎么来这儿了?”几乎同时,两人问出了这句。

陈禹把借来的书给于瑾看,于瑾说:“于坚也常去那儿看书。”

“你来这儿做什么?”

“想进去看看。”于瑾指了指厂区,“但又听到了狗叫。”

“怕狗?”

“有点儿。”

两人沿着厂区围墙走了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于瑾说:“于坚提到的防空洞就在厂区里边。”

“你要进去,我陪着你。”

“好。”

陈禹找了根打狗棒。这么一来,就有保护的义务了。如果是于瑾故意给他这样的机会,他便不能不感到欣慰。他不好去牵她的手,但于瑾还是很自然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会拉他的衣角,防止他走得过快。他便回头笑一下,他总是控制不住脚步的幅度。他仔细帮她开拓着路径,一步步带她踏进干枯的荒草丛,草籽落了满身。放眼望去,废弃的厂院里长满了烟囱和管道。大写的标语,错综复杂的钢架构,展示着静默的、屹立不倒的往日骄傲。有一片划为了临时墓地,墓碑一个挨着一个。杂树和野草包裹起厂房和墓地,仿佛要将这里彻底变回无主之地。这里曾是于瑾父亲工作过的地方。她父亲是三水市搞西部大开发时援建到此,后工厂改制,转产,直至倒闭,距今也有近十年了。

穿过曲折的厂房过道,两人找到防空洞入口。入口处有扇虚掩的铁门,洞口竟亮着一盏安全灯,入口的十几米全部被照亮。进入之后,洞里打了不少隔断墙,有完整的,有坍塌掉的,上面布满脏乱的涂鸦,大多是童稚的笔触。地上有些粉笔画的田字格,还有丢弃的沙包和干瘪的皮球。隐约能听到地面上车辆的行驶,同时伴随着微微的震动。车过去以后,有水从墙壁缝隙里滑落,随着震动的消失,又隐去了。于瑾打亮手机手电筒,照亮了水泥墙面,墙面上写满了字迹稚拙的人名,其中有于坚的,也有陈树的。于瑾说,于坚在信里写过这事。

“小时候,我们常来这儿玩,分成小组,肩扛着自己的队友,比赛谁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到最高的位置。”

于瑾找了找,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一墙的名字,名字叠名字,乱在一起,蔚为壮观。

陈禹和于瑾说了于坚和陈树最初的交往,于瑾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她也曾做过那样的事,在收音机上听到一个地址,便带着好奇把信寄给对方,期盼着对方也能回信。这种方法,于坚可能是从她这儿偷师的。更小的时候,她和于坚之间没有秘密,只是在某个时间点上,忽然就“分道扬镳”了。那是少女的初潮期,于坚发现了她的尴尬,从此,她就远离了他,再不会和他说太多事儿。

两人走到了洞的深处。于瑾告诉陈禹,有个通道可以直通她家的地下室。于瑾似乎是在启发陈禹,想让他陪着她走回去。陈禹问:“真可以吗?”

“不信就试一试。”

陈禹无法放弃这种单独相处的机会,他要知道她是怎样想的,为什么突然冷却掉那份情感。他有点儿难过,但不会说出来,他只想知道为什么。两人接着走了下去。这一次,换作是于瑾带着他。

于瑾没有骗他,两人果然回到了于瑾家所在的地下室,过道里堆着旧家具和旧衣物。不知为何,陈禹竟有些感动。

于瑾问:“要进去吗?”

“进哪里?”

“我家的地下室。”

“你说进,那就进吧。”

于瑾打开了地下室的门,拉下了灯绳,昏黄的灯照亮狭小的空间,墙上还留着“高考倒计时”,上面是数字“1”,下面跟着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于坚高中的夜晚大都是在这里度过,这里一直保持着高考前一天的布置。于瑾说,那个阶段,于坚是全家光明未来的发动机。

“为什么这么说?”

“我学习也不行,没前途。”于瑾苦笑一下。

床头张贴着一张“福”字,金色发亮的字体在闪烁。于瑾说,那也是于坚上大学头一年贴上去的,那是全家少有的幸福的时候。

于瑾说,待在这里好像能感觉到于坚的存在。但之后又说,他可能已经死了。于瑾从不知道那个懦弱的从来都习惯“听话”的弟弟却做了那么多“不听话”的事情,他要挤出零花钱打电台交友电话,要寄信,要寄明信片,和远在县城的陈树交朋友。他小心翼翼逃过父母的目光,把与陈树的友谊延续到了杏棉街中学。

于瑾更不能明白,于坚为什么会那么小心翼翼,而父母对此又是讳莫如深。她想对陈禹说出疑问,但终于没能说出口。而陈禹也有同样的疑问。像是心照不宣,于瑾关掉了灯。绝对的黑暗,连空气都在沉落。他看不到了她,她也看不到了他,彼此触摸到对方,只需一点点温度,足可以化掉心中的芥蒂。

 

6

西北小城三水市从不是个多雨的城市,但这个深秋,总有成片成片的乌云出现,只在午夜偶尔露出月光和稀疏的星。

立冬之日,于瑾陪生病的母亲上山去拜佛,临走时把家里钥匙给了陈禹,她说父亲健忘,常在烧开水的时候忘记关燃气,炉火开着,就下楼找人下棋去了,她想叫陈禹每天都去查看一次。她父亲出门的时间通常在下午六点钟,会一直在外边待到八九点钟。既是受了托付,陈禹便感到两人的关系更进了一步。

去时,像极了做贼,他需要先在街边找一找老于的身影,看到人在下棋,然后才小心翼翼上楼。开锁进门后,扫一眼厨房,没问题,便马上退出,锁门,离开。陈禹没告诉衡志峰这件事,但两天后,衡志峰还是知道了,他派了人一直在监视着于家。衡志峰很生气,说:“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

“这本来也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儿,我只是帮个忙而已。”

“那她怎么不把钥匙留给别人,留给你?况且你还答应了。老实交代,是不是对那女的有那么点儿意思。”

“没有。”陈禹不愿说出实话。

“得了吧,我又不是傻子,早觉察到了。那女的性格很沉闷,但和你接触之后,开朗了许多,我早料到她和你能聊得来,你也是个蔫炮性格。”

“少来,别这么毁我。”

“嘴是真硬,别不承认。”

“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

嘴上这么说,衡志峰还是强行陪衡志峰去了于瑾家,并趁机做了搜查。陈禹焦虑地说:“你这不合规定。”但衡志峰却我行我素,查了好一阵,查到厨房时,发现一个奇怪的状况,灶台上布满了灰尘,是很久没有开灶的样子。扫一眼饭桌,饭桌上放两个便利饭盒,饭盒上有张社区食堂的饭卡。夫妻二人近来身体都不好,通常都在社区食堂吃饭,衡志峰是知道的。衡志峰打开燃气柜,发现总阀紧紧关闭,仪表数字为零,家里压根没接通燃气。

衡志峰马上问:“于瑾临走时是怎么和你说的?”

看到数字为零的燃气表,陈禹心里也是一紧,“她就说她父亲健忘,怕把水壶撩炉子上就下楼下棋。”

“没燃气怎么烧水?明显是在撒谎。”衡志峰看向茶几,茶几上有电热壶,去摸了摸,还是温的。

看来于瑾是在撒谎。

“你有没有觉得于瑾向你暗示过什么?”衡志峰的脸上也绷上了紧张。

“应该不会吧。”

“可她没必要撒这种低级的谎。你好好想想,除了嘱咐你来她家,还说过什么?”

陈禹一时也想不到。

“你好好想想,把她说过的话都回忆回忆。”

两人暂且下楼。

临上车前,陈禹看一眼手上于瑾家的钥匙,忽然喃喃自语:“地下室?”钥匙一共有三把,他记了起来,于瑾临走时特意告诉他,哪把是家里的,哪把是地下室的。这很刻意,但当时只是一闪念。

“没准真是个提示。”衡志峰显得激动。

两人没有上车,转而去了地下室。打开门之后,衡志峰粗略地查看一下,一时并没有什么发现。不多时,门外忽然传来些脚步声,来不及关紧门,脚步声已靠近。陈禹忙去掣灯绳,灯灭的同时,灯绳意外断了。

“老于,是你吗?”听起来像是小区里的看门大叔。

随后便传来了敲门声。两人躲在门后,屏住了呼吸。

“这个老于。怎么没关门呢?”看门大叔把门拉上了。

脚步声远去。

两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陈禹打开门,找到门上的电表总闸。总闸拉起,他打算把灯绳接上。衡志峰亮着手机电筒,帮他做起照明。灯绳插进老式开关,打好结,试着拉了几次。灯绳老化,结实度堪忧。衡志峰说:“就那样吧。”

总闸合上,灯再次亮起。

衡志峰又查看一番,并无特别的发现。

陈禹说:“算了,走吧。”

衡志峰却有些不甘心,嗅嗅鼻子,总觉得这房间哪里不太对劲。床头的“福”字吸引了他的注意,衡志峰走了过去。一刹那,陈禹的注意力也被“福”字吸引,确切地说,是“福”字下方的新年日期。“2016”,那分明是今年的印刷品,但于瑾那次带他来却告诉他,“福”字是于坚上大学那年贴的。

“她带我来这儿。”

“是吗?那个日期,她说错了……”

陈禹不知,这是否就是于瑾最初给他的暗示,也许她早已做好让他来调查的准备。衡志峰把“福”字揭了下来,发现背后竟有些区别于其他位置的新鲜涂料。陈禹也注意到了这种反常。衡志峰嗅到的味道就是新鲜涂料的味道。两人用钥匙小心翼翼刮开新鲜的涂层,很快便发现了一块暗褐色的斑点。衡志峰紧张地看陈禹一眼,陈禹也正紧张地看着他。两人接着刮下去,又发现了另一块斑点,而那斑点像极了飞溅到墙上的血迹。之后,两人将床稍稍挪开,更是发现水泥地面上有两道由床腿拖动形成的深刻划痕。

“把灯关上。”衡志峰说。

陈禹掣掉了灯。

衡志峰用手机电筒扫着地面以及床腿的位置,水泥地面的灰尘印记表明,床的位置应该是在某个时候挪动过位置。而床对面的桌子似乎也有过变动。衡志峰仔细查看了墙面的灰尘印痕的高度,两件家具很明显互换过位置。这是否是个重要发现,衡志峰一时也拿不准,但墙面上的疑似血迹的斑点必然值得重视起来。

此时的两人已是满头大汗。

陈禹已有不妙的预感,衡志峰的推测很可能是对的,于瑾向他“暗示”过一些事儿。“现在怎么办?”他问。

“先不要再动这里,先去把人控制住,再仔细查。”

两人马上离开地下室。走上街面,两人找到了街边下棋的老于。等了会儿,棋局终于散了。待老于站起来,走过街面,衡志峰立刻迎了上去,叫了一声“叔”。老男人的眼睛闪动一下,灰色的眼球像挂着两团雾。

“又打听到一点儿您儿子的线索,需要去核实一下。”衡志峰托词说。

像往常一样,老于平静地点了点头。

老于被带走以后,再没被允许离开。“现在正式对你进行传唤。”二日一早,衡志峰对他说。因为地下室墙面上的暗褐色斑点已初步认定是人的血迹。从现有的痕迹状况推断,地下室中很可能发生过激烈的肢体冲突。

于瑾还没下山,她还不清楚父亲被拘押的消息。衡志峰不建议陈禹去联系于瑾,但他没有听劝,去了山上,他想尽快了解于瑾对事实的隐瞒程度,他要她告诉他那一次次的“暗示”是否表明清楚于坚的去向。他要对她做出提醒,一旦案发,她有可能会承担的后果。他要对她做出最大程度的保护。

于瑾接到了陈禹的电话。

“我上山去找你。”

“你一个人?”

“是……我去过了地下室。”

于瑾的心里瞬间像有什么东西滚落,一切都按照她预估的在发生了。她轻轻地“哦”了一声,陈禹立刻透彻到她全部的“暗示”行为,“什么也别说了,我心里有数。”

“人找到了吗?”

“暂时没有。”

“他呢?”于瑾是指她父亲。

“他还好。”

两人约定在半山观景台见面。天气阴沉,微微有风在吹,冷冷扑在面上。陈禹感到心里有一股强烈的拥堵。山中有很多柿子树,果子挂满了枝头。

于瑾说;“柿子也没人去采摘。”

陈禹说:“是,我们家那边也这样。”

并非要聊柿子树,只是借此填补突然而至的空虚。两人沉默着站在护栏边,看着雾蒙蒙的远山深处。微微有雨丝飘落。

陈禹说:“走吧。”

于瑾并没说什么,默默跟随陈禹上了车。到达山脚,于瑾说,想去洗漱一下,很多天没换衣服了。陈禹说,好。

山下有小旅店,于瑾找了一家,开了钟点房。于瑾去洗漱的时候,陈禹在旅店前走了走。旅社楼下有供游人休闲的小广场,几头供拍照的骆驼在悠闲散步,骆驼的肚皮脱了毛,显得丑陋,长长的缰绳挂在河道护栏立柱上,一圈一圈缠绕着。从河边能看到山上的石刻大佛,目光沉静,俯视众生。

没过多久,于瑾发来信息,说:“上来吧。”这似乎是另一种“暗示”。陈禹从来没想过这样。如果犹豫,就是他太过愚蠢。措了半天的辞,最终还是回了个“好”字。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傻瓜。

上楼,进门,于瑾和衣半躺着。他自动坐到了她身旁。打开电视,盯着屏幕,一直到夜色降临。于瑾说:“钟点房,我延时了,晚上就住这里吧。”陈禹也没说什么。他去洗漱,洗完,同样和衣躺下。都没睡,也无交流。似乎到了半夜,陈禹感到于瑾靠住了他的后背,温热的呼吸缠裹着他的脖颈。陈禹转过身,迟疑着,终于张开了手臂,让于瑾靠在了他的胸口。

到深夜,似乎是睡去了,一阵醒,一阵梦,已很难分清。陈禹对于瑾说了些似梦非梦的话,他告诉了她地下室的发现,又告诉她,她父亲被拘押,已经有两天了。他开解着她,语无伦次,他要她不要太难过,不要过分去看待这事,不要把某些错强加到自己身上。于瑾捉着他的手臂,身体冰冷,颤抖得厉害,她说,如果我是杀人犯的女儿,你该拒绝,远离我……陈禹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出回答。

夜,是如此漫长。雨声淅淅沥沥,一直持续到清晨,进而演化为滂沱之势。

冻雨席卷了三水小城,雨雪交加,封锁了交通。杏棉街机械厂的防空洞里,一具由棉被包裹的白骨顺着下水道的污水飘了出来。

衡志峰给陈禹打来电话,“老于撂了。”如同推测的那样,于坚待业在家,父子关系一直不和睦,于坚酗酒,常在醉酒后对父亲拳脚相加。父子无法同处一室,于瑾的父亲便搬进地下室住。但还是出了事儿。男人说,那天深夜十二点多钟,醉酒后的于坚忽然摸进来,用刀抵住了他。争斗中,他用一个晾衣架将儿子勒杀。

老男人辩解说:“我不杀他,他会杀了我……是我一个人干的,和我老婆女儿没关系。”

但这并不是事实。

衡志峰已派人上山,带走了于瑾母女。陈禹也跟着下了山。母女二人直接被带到了机械厂的现场。望到棉被包裹的尸骨,于瑾一瞬间消瘦了下去,单薄得像一片儿被雨打落的树叶。而她母亲,则茫然呆望着。从白骨交叠的双手看,在他死后,被人做了整理。白骨骷髅的孔洞大张,像是要将整个世界吞噬。

于瑾的父亲也被带到了现场,老男人的头发已白透。于瑾哽咽着喊了声“爸”,父亲衰败地望着女儿,叫了一声“瑾……”忽然就哽咽得控制不住了。雨还在下,但一瞬间,仿佛销声匿迹,只有这一家三口的悲伤在空中撞击。于瑾的母亲突然跪倒下去,手指抓着那已是烂泥一团的棉被,喉咙里发出凄厉的惨叫。

“是我啊!是我啊!……”

衡志峰翻开了女人的手掌,掌心有两道长长的暗红的疤痕。杀死儿子的并不是父亲,而是这瘦弱的作为母亲的女人。那天,于坚再一次酗酒,父子大闹一场,儿子扬言,要把父亲杀掉。谨慎的母亲守到半夜,但在上卫生间的间隙,儿子突然“逃脱”。她慌忙跑去地下室,就见黑暗中,儿子已经站在丈夫床头,刀举在空中,狠狠地扎了下去。慌乱中,她捉住一根细长的东西,勒住了儿子的脖子。鞭炮声四起的除夕夜,疯狂的儿子的呼吸让惊恐的母亲彻底终止掉了。她狠狠地勒着他,不知道勒了多长时间,终于听到儿子手中刀落地的声音。她已麻木。等丈夫从昏迷中醒来,把灯打开的时候,夫妻二人吃惊地看到,勒住儿子的是一根晾衣架,铁丝已将儿子的脖颈切开,露出可怕的裂缝,血水从儿子的嘴巴、脖子和眼睛里流出来,神魂早已熄灭在了脸上。

当母亲被挂上手铐的时候,于瑾几乎晕厥。透过警车的玻璃窗看去,母亲绝望的目光已给了她明确的答案。

 

7

翌年春天,于瑾的母亲被宣判,邻居们写了联名信,帮她开脱。信起了些作用,她获得了十五年的刑期。于瑾的父亲则以包庇罪获刑。从开庭到入监,陈禹一直陪在于瑾身边,帮她去和律师、与法院沟通。并无明确恋爱关系,但关系明显更进了一步。

处理完父母的事,于瑾打算从家里搬离,陈禹去帮她收拾行李。家里并没有太多属于她的东西。很多年,她像是寄居在这个家里。只是为了维系一点点家的感受,才要求父母帮她在客厅留了一张床,这空间是她自己争取得来的。如果没有这一点点空间,她恐怕早就不属于这个家了。

于瑾说,从记事起,这个家就有种不愉快的味道。她母亲不喜欢父亲。在他们的青年时期,只要年龄相当,职业相称,见一面,不反感,差不多就能够把婚结掉。如若心意能勾连到一起,便是十足的幸运。母亲是不幸的。

十二三岁以后,父亲下岗失业,郁郁不得志,脾气变得很糟。爆发时,便拿母亲当靶子,最常攻击的部位是母亲的乳房,然后,像个野兽一样扑上去,揪住她的头,“砰砰砰”三下,这是惯例。他要面子,怕打出毛病,三下足够。有了些年纪之后,才长了些羞耻。打女人是个隐秘的活动,父亲很少当着于瑾姐弟的面儿进行。于瑾只记得母亲常犯心绞痛,一痛起来,姐弟俩便知道母亲又挨过拳头了。习惯了父亲的拳头以后,母亲便像所有眼睛里藏着悲哀的女人一样,信了命运,苟活于宗教的安慰中,自绝望中扒开一只小口喘息,活下去。

对于于瑾而言,弟弟“失踪”得更早。在一个清晰的节点上,她的世界不再有于坚,于坚的世界里也不再有她。她去念幼师,从此便是“多余”的人了。她无法忘掉父母看向她时,那种“一生完蛋了”的目光。二十一岁,在幼儿园工作的第三年,他们就希望她嫁出去了,不断物色人。她父亲希望能通过嫁她,拿到一笔钱,他算计着这笔钱,好去买个更好的房,为于坚的将来垫底。她母亲也希望她嫁个好人。她顺从过他们。

“我订过婚,但在办结婚证之前,退了。我看清了我爸的想法,退了婚,他拿到的钱最后只能舍脸还回去。我是计划好了这么做,报复一样。我妈很窝囊,从来没向着我说过话。是她的窝囊毁了她自己……”

“但她杀死了儿子。”

“她想杀的是她自己……总要结束的,最终不是她杀了自己,就是让于坚杀了我爸,或者让我爸捶死了她。自从于坚得病,我知道早晚有一个人会动手,不管是谁死,都会让这个家安宁些。我等着,一直等着。原本以为,不管他们谁死掉,我都不会心疼,可当于坚失踪后,我才知道心疼的人已经没了。我后悔没早一点告诉他,叫他离开,远远地离开,最好不要回家……我说了谎,我知道我弟弟有个朋友叫陈树。”

“是早就知道吗?”

“是。于坚上大学那年,我送他去车站,他告诉了我一件事……那年的中秋节,杏棉街菜市场猪肉涨价,很多人去抢购,有人从肉案上顺走一条肉,惹来一场是非。被顺肉的肉摊就是你叔叔的,陈树当时在菜市场,于坚也在。肉摊后边有间库房,陈树和于坚在那里玩。不巧,这事儿让他们看到了。”

偷肉的不是别人,正是于瑾的母亲。

“去年,你找我以后,我去问了她这件事,她承认了。她是带报复去偷的,她说你叔叔卖过她缺斤少两的肉,而且不止一次。肉被偷以后,你婶母发现少了肉,把当时在肉摊边走过一个老太太抓到,以为肉是她拿的。那老太太是出了名的爱小偷小摸,你婶母认定了是她,两人大吵了一架……老太太就是陶阳的奶奶。”

那天,母亲把偷来的肉扔掉了,她的脸也在儿子那里丢掉了。她带着羞耻把于坚和陈树交往的事儿告诉了丈夫,她知道他一定会做点什么。父亲知道两个孩子在交往以后,偷看了陈树写给儿子的信,陈树的信里写了很多乡下神神鬼鬼的事儿,他觉得这会叫于坚学坏。夫妻二人态度一致,坚决要于坚远离陈树。在父亲严厉的教育下,于坚含泪烧掉了陈树写给他的信,答应从此不再和陈树做朋友。

一种严酷的冰冷突然击打在了陈禹的胸口。事实的侧面背反着真相,每一个荒唐的因素都在强化着那个血的悲剧,并不断涂抹着掩藏在肉身里的痛苦,藏着,发酵着,终于在某一天如脓疮一样破裂。

于瑾问起陈禹关于记忆的色彩,陈禹能想起来的彩色记忆大多是在十二三岁以前。此后,灰色逐渐增多,黑得令人恐惧的记忆也在叠加,关于贫穷,关于疾病,关于一重接一重的死亡……于瑾说自己也一样,十二三岁以后,记忆开始灰化。那时,父亲失业后,常说要回到山东老家的话,这个西北小城似乎并没有真正接纳过他,他把一腔怨怒发泄在了窝囊的母亲身上。因母亲是本地人,他总被叫“倒插门”。二十多年过去,于瑾还常有流落在这座城市的强烈感受,因为父亲总是灌输给她,他们是山东人,总有一天要回去。

“现在,彻底没家了。”于瑾哽咽着说。

“……你有我。”

于瑾的眼泪夺眶而出。她靠在陈禹的肩头,痛快地哭了出来。两人挽手离开了房子,下楼下得飞快,像在做某种逃离。走到一个街口,他们扔掉行李箱,忽然飞跑起来。他们跑过街道,跑过恒锦书店,跑过废弃的学校,跑过废弃的工厂……跑着,跑着,身体仿佛一瞬间年轻,充满了良久未有的活力。少年之心和少女之心唤回,在空中激烈碰撞,撞击出一条悲伤而又迷人的时间通道。在那虚拟的时空中,他们仿佛看到重新相遇的于坚和陈树,逝去太久的少年的脸庞,脸上蓬勃着热望和友善,指尖触碰,试探,终于挽起,开始在云团间嬉戏玩闹……

“久违了,我的朋友。”

他们仿佛听到了他们在呼唤对方的名字,声音清亮极了。

责任编辑:讷讷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更多编辑部的有趣日常请关注小红书:ONE一个编辑部。

作者


阿虎
阿虎  
编剧,小说作者,现居北京。

相关推荐


阅读
一丝不挂
文 / 孙鹏飞
阅读
她是一只哲学猫
文 / 王秋璎
阅读
爱在旧城开发时
文 / 林枫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