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不挂


文/孙鹏飞

 

谈工作不俗,谈金钱俗;谈爱情不俗,谈欲望俗;谈婚姻不俗,谈生育俗;谈合作不俗,谈交易俗。婚姻、工作、金钱,“我”曾以为能维护好其中两个,就是人生赢家,可最后还是被生活用钝刀子割肉,活成了皮糙肉厚的老兽。


苏姐进来的时候我在抽烟,二楼小阳台上有两把椅子,夕阳斜挂着,我在其中的一把坐着。苏姐说,你挺悠闲的呀。我今天上了八节课,现在喉咙很干很疼,所以我笑着冲苏姐点点头,没有说话。苏姐说,看见我进来,你应该站起来,你必须明白自己的身份,必须有礼貌。我笑着欠了欠身子,又坐回椅子上。

我的一条裤腿正往上挽着,磕破的膝盖已经不再流血,结痂了。

苏姐挨着我坐下问,下课快一个钟了,孩子们都走光了,你干吗不走。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走。苏姐凑上来,她经常这样,只是这一次不同,她拍了拍我的腿,问我工作快半年了,还习惯吗。我说习惯,苏姐说,你别担心过不了实习期,我把你从橡胶厂挖过来,会给你个交代的。这话也不是第一次跟我说,但是每一次我都非常感激她。苏姐的手顺着大腿往上摸了摸,她说你的腿真细,平时注重运动吧。

我脸红的时候苏姐就笑话我说,都人到中年了,还跟个大小伙子似的,真可爱。

我和苏姐锁了门一道往外走,苏姐去开车,我去车棚取我的摩托车。往外推着走时,感觉到不对劲,我试了试,有一个轮胎完全瘪了。是内胎出的毛病。早上来的时候已经觉察到了,但是,那会儿应该是撒气撒得正欢实。

我早上摔倒了。膝盖也是这样子破的。

苏姐冲我按喇叭,没办法我只好上了她的车。半个钟头后,我的好朋友李尚把一辆皮卡停在我们补习班的门口,然后补好了我的摩托车胎。而我和苏姐到了我家楼下,我俩在车上没下来,远处落日沉甸甸,一点点往下沉着。

苏姐用一根手指勾了勾我的手心,她要我再考虑考虑,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我像个扯线木偶那样僵在那里。苏姐走后,我还没有从木讷中清醒过来。

 

我做好饭,把碗筷饭菜摆好,站在小阳台上抽烟,忽然间眼前一黑,妻子张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捂完我的眼睛又从后面抱着我,紧紧地拦腰抱着。我妻子表达感情很直接,就是无休止地要。休息的间隙,她也会骑到我身上给我种草莓。她怕别人不知道我胸口有草莓印子,沿着一路印到了脖子上。

所以我常常跟同事说我是过敏。

她还没有发泄完,我如果停下,她会坐在那里,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问我,你这是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求饶,说想歇歇。她使劲掐住我的肚皮说,你的身子就是供我使唤的,我不同意你就不可以歇。

我身上抓痕太多了,还拔了两次火罐以期瞒天过海。

现在张颖下班,我自己在阳台抽烟,她没和我说话,吃过饭自己回了卧室,天黑下来,不少蚊子也上了阳台。

我收拾了吃剩的饭菜,到厨房洗碗才知道,案板上切好了西红柿,原本还要炒个鸡蛋的,我给忘了。洗完碗,我去洗澡,打上香皂后突然想起点事情,停下来,到马桶边上翻捡垃圾桶里面浮在上面的卫生纸。最后弄得手上黏糊糊的,什么也没有找到。

我上床的时候张颖估计又在看盗墓小说,她曾和我说,曹操的墓还没有找到,等她找到了我们就发达了,她会养着我,让我往后余生可以安心搞搞创作什么的。我问她看两本网络小说就能找到了?她说,那倒不是,一切宝贵的经验都在地底下呢,得我去地底下挖掘。

我们家里有一个大背囊,装着坚韧的绳子、铲子、防水手电、指南针啥的。张颖还放了几张冥币,预备对付僵尸。

张颖按灭了手机屏幕,卧室一黑,她翻个身,背对着我。躺了会儿,我摸了摸她,她并没有回应我。

她说自己很累,叫我别动她。

她在镇上橡胶厂的财务科,我半年前还在橡胶厂当车间工人。上午八点到,下午六点下班,上班时间手机要上交,中间如果爸爸死了,也得下班后再回家出殡。

隔天一大早,李尚把摩托车停在我们楼下,长按了两声喇叭,走了。我做好早饭,听见张颖电话在响,响了两次她都没醒。我拿起来看了看,是她橡胶厂的领导张长利打来的。张颖今天休息,早饭就我自己吃。

去补习班的路上,又感觉车胎漏气,停在路边检查时发现好好的。我蹬起摩托车,拧油门,上路之后感觉是轮胎一瘪,一下扎进了水沟子里。我撑着路边牙子站起来,小手指的指甲盖没了,检查了下车子,果然,又是车胎泄气了。

我推着车子到了补习班,免不了迟到。苏姐上午没来,也就没人说我什么。苏姐下午过来扎了一头,因为县城里某个补习班关门了,苏姐重点给我们强调了一遍课堂上的红七条,走前她又攥着我的手,叫我晚上无论如何都要去找她,然后就匆匆忙忙走了。

 

李尚把车胎补好,我递给他支烟。他忙说戒了,我说,车胎钱月底一块给你。抽完烟,看看天色,我说,这种环境你能有什么指望。

我们镇上一年四季,哪怕太阳高高的,天也是墨黑色的。这边的塑胶厂这二十年间成了规模,变成了全国最大的工厂基地。下雨的时候,雨水是五彩缤纷的,是酸的,路边为嘉勉劳动人民立的一尊老牛石像,不过两年,就被腐蚀得面目全非。有一年,我和李尚从大池塘捧回了几条蝌蚪,放进积雨而成的水沟,结果蝌蚪抖了抖尾巴沉底死了。

我敢说,在这个镇子上,只有我和李尚两个人不喜欢塑胶厂。在塑胶厂之前,我父辈那代人,还在村里种地。比起种地,他们都觉得是塑胶厂给我们带来了车子、房子、钱,带来了希望、柏油路、沿街商铺。

我跨上摩托车准备走,李尚问我怎么心神不宁。我下了摩托车,和他坐在摩托修理所的大招牌底下。我跟他说了苏姐的事,我说苏姐叫我晚上过去找她,你说我该不该去。他问我苏姐多大,我说五十多了。他说,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叹息一声说,只有年轻人的路这么难走,还是从来如此。他说,我不知道。他对我的态度大概是变了,在我说完晚上要不要去苏姐那里之后。

 

我回到家,张颖不在家。我把前一天换下来的我和张颖的衣服泡进了木盆里,本来想着洗的,刚蹲下去就想立刻站起来。站起来也不知道具体要干吗,我到阳台上抽了支烟,又想起一些事情。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父亲常常把我举过头顶。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

我中午不睡觉,哭闹,父亲便用皮带抽我。那以后我再也没因为他把我举过头顶开心。

等我做好晚饭,张颖还没有回来,我想起早上张颖的领导张长利打来的两次电话,我一个人吃完饭收拾了下家里,本来想出门的,不知道去哪里。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又到厕所翻捡垃圾桶,依然没有。

我打给张颖,她问我什么事。我问她在哪里,她说,回去说吧。一直等到九点半。我再打给张颖,她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十点刚过,苏姐打来电话,我把手机放到一边,任凭它一次次震动。半个小时后,苏姐又打来电话,我接了,她说给我准备了个惊喜,问我几点去。我下意识看了看我们的卧室,除了我,卧室里并没有人。我说,不去了。苏姐说,来吧,我都铺好床了。我说,苏姐,铺床干吗?她说,来吧,小宝贝,小乖乖。

十一点刚过,张颖回来了。她坐在沙发上灌水,我问她做什么了,她说她很累。洗了澡躺下之后,她和我说她们领导骚扰她。我说,怎么骚扰的?她说,其实。我问什么,她说没什么。过了会儿我问她睡着了,她说没睡,我没话找话说,你很累啊,她说是啊。我闭上眼睛,等了会儿我又问她睡着了,她问我,你不是说可以把我调进你们教育机构,到底什么时候给我调。

我说快了,我还有几天就过了实习期,然后转正,然后安排你进来。她把头埋进我的怀里,问我能顺利吗,我说当然顺利,我和几个领导关系都很好。

这时我电话响,又是苏姐打来的。我关了机,不知过了多久,才睡过去。

 

我给孩子上课的时候,苏姐板着脸进来了。最后面有两个小孩在喝酸奶,苏姐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允许他们课堂上吃零食、喝饮料。苏姐说,你真是够了,你想过我们的课堂,要比学校里的课堂更正规吗?你这样万一哪天家长来听课,怎么办?吃吃喝喝,我们这个教育机构成什么形象了?

当众挨了骂,我脸上挂不住,我让孩子们把零食、饮料收起来,他们没有立刻收起来,或许是想等苏姐走了接着吃。苏姐问我,你没有执行力吗,你如果作为老师,在课堂上没有威严,我建议你辞职。我只好从其中一个孩子手里抢了零食,然后用力塞进了垃圾桶里。

尽管他们收起来了,放学后我们开了大会。苏姐把我们辅导班十一个老师都召集起来,点名批评了我。说我胆子很大,事情做得非常过分。几句话翻来覆去说了一个小时,散会后年纪偏大的何老师跟在我后面说,你不要再做蠢事情了,连累到我们知道吗,现在都几点了,我们不用接孩子的吗。

我回家,家里又没人,我坐了会儿骑摩托到我妈那里。半路摩托车胎又瘪了。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给李尚打电话。等待的过程风沙弥漫,我变得蓬头垢面,到了村子里,一进家门我就倒了杯水,润润喉咙。我从鼻孔里抠出来一团团泥巴。屋门开着,蚊蝇进进出出,我爸的一张黑白照片摆在方桌的正中央,盘子里有一个鲜桃子,另一个盘子里是一块干了的点心,我记得我爸最后一顿饭没吃,那天他喝了一碗水,拿上一个煎饼就出门了。

我爸是个木匠,我觉得他是经验丰富的伐树工,可是把主家的树枝斩断之后,树枝的倒向他判断错了,枝枝蔓蔓把他和梯子一起扫到了地上。

我妈也是刚捡完柴火回来,她把一小捆柴放下,生火做饭。我说,这么热的天生火,给你买的煤气罐呢。我妈说,我看着害怕,不敢用。我问她有什么怕的,她说空气里啥都有,怕突然爆了。

我还有一个弟弟,二十一岁了。但是他的身高是四岁孩童的标准,他跟着我妈住。我问我妈,弟弟呢,我妈说,现在他跑了,我找不到他。我说,没去李尚那里?

我妈想了想说,一个晚上没回来。

我蹬起摩托车说出去找找,我爸爸在的时候也常常这样子找我弟弟。我妈哭了,她说,你把他找回来吧,我不打他了。

这边的工厂太多了,环境治理太差,空气在呛鼻子。我妈说我弟弟之所以成了这个样子,就是因为天空都成紫色了,老天爷看不见下面。

从我妈那里出来,我心里乱极了,我倒是不担心我弟弟了,我想着张颖现在哪里。打她电话依然没人接。

张颖说过,他们领导张长利摸过她。我问摸的哪里,她说,手。是在饭局上摸的,准确说是拍了拍张颖的小手,张长利因为张颖干活卖力,跟小数点打交道七年了,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很看好张颖。

我感觉张长利人不坏,我说过在调到镇上的教育机构之前,我也是在橡胶厂工作的。那会儿常常去张长利办公室蹭电话,张长利是厂里某个书记的外甥,我高中毕业,来厂子里的第一年就听说那个书记定居新加坡了。张长利办公室里配着空调、电脑、电视、电话、传真机,有时候碰到张长利回来,他只是朝我点点头,问我几句车间里的事情。他跟我们说话之前,总是习惯性地堆起一脸褶子笑。也从来不会因为张颖放我进他的办公室,而刁难张颖。

我和张颖也是那会儿熟起来的。

张颖曾是上海某个大学的高材生,是我们这边学历最高的。她本来可以嫁一个注定出人头地的丈夫,可她选择了我。

我工资没她高,直到现在也没有,除了会写两篇哪里都发不出去的小说,我没别的本事了。我当时到办公室借电话,也是问询杂志社我的小说情况。

忘了是哪一年放弃写小说的,我记得最后一次是写了四十多万字的网络小说,之后我自己花钱把所有的文字印了出来。我往镇上的理发馆里送过,往出租车上放过,后来还在小公园的厕所里见过,总之这些书兜兜转转,某一天进了苏姐的眼睛里。

我自己印的书上有我的小照片,和联系方式。

 

最后一班公交车驶过村口,又开走了。我没注意那边,我蹲坐在一棵大柳树下面,两块摞在一起的红砖上。其实我弟弟就在村口,他盘腿而坐,用筷子戳着一瓶家里带出来的番茄酱,地上都是引来的蚂蚁。

我坐了会儿,李尚走了过来,我说了句废话,我说下工了?他也说了句废话,他说,你没回镇上呀?李尚和我弟弟一般大。李尚是这个样子,我弟弟却是那个样子。我拿烟给他,他摆摆手说,真的戒了。我们没什么要聊的,我们也生疏了。他走后,我蹬起摩托车回了镇上。

我到家已经快午夜了,张颖不在。我在沙发上坐到凌晨一点半,张颖回家,我问她去哪里了。她说,没去哪里。我说,那是哪里。她说,你不是说要给我调走吗,什么时候。我看了看自己失去指甲盖的小手指,这会儿特别疼。伤口早就结痂了,小手指失去指甲盖倒是显得有诗意。

她回了房间,她很累的样子。

我跟了进去,她脱光了衣服上床,她说,一句话都不要说。

我还是说了,我问她,去哪里了?

她没理我。

对面有个淘气的孩子在玩激光笔,光点恍恍惚惚,我把窗帘拉上,出来的时候还关了灯,带上了门。

我简单吃了点东西,电话响,是苏姐打来的。她问我,你想好没有。我说,想好了。我俩又都不说话,隔了会儿,苏姐说,我不会看错人,你和他们不同,你是聪明人,你会在这个残酷的现实中得到好处的。我说,不可能,永远不可能。苏姐说,你知道不知道,关于你的考核,机构的几个教学督导打分打得最低。我说,不知道。苏姐说,我一直在跟他们说好话,没有我,你实习期过不了,你很危险。我说,谢谢你。苏姐说,你再想想。我说,永远不可能。苏姐说,那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又沉默了会儿,苏姐说,我再给你几天想想,明天你先来上班。

我说,不去了。她说,那你妻子,还要不要来咱们机构?我说,她想去。苏姐说,说实在的,最近不缺人,很难办,但我尽力吧。

她挂了电话。

我进房间问张颖,吃过饭了,不饿吗。张颖没回我,我开了灯,看了看她又关上了。躺在她身边。黑暗中我摸了摸她,最后把手留在她柔软的小肚子上,我问她,你怀孕了,对吗。她说,是。我坐起来,开了灯在床头倚了会儿。张颖染了红头发,绑在一起像是一个火把。我握了握火把,关了灯又躺下去,感觉暗黑色一下子淹没了我。

我是因为连续两个月,在垃圾桶里看不到卫生棉而做出了判断。我问她这么大的事,干吗不告诉我。

她又不说话。

我问她去哪里了,她说我在医院坐了一天。我说去医院干吗,她说,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重新坐起来。

我问,为什么。

她说,没有为什么。

我兜里电话又响,我没接。我跟张颖说,你想去做掉,我不同意。张颖说,我很累,你不要和我说话。

我下了床,出门时张颖的电话响了起来。

我出门的时候摔了一跤。

 

苏姐电话里说,教育机构多么吃香不用我多说,你在这里干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这里干不好,到哪里都一样,是你的现状,就是你的未来。

我和我妈说过苏姐的事,我妈眼皮耷拉着,说我爸爸就换来了四万块钱,叫我别打这个钱的主意,这是留给她和我弟弟的。我说,我根本没想过钱的事。我妈又说家里的地已经没有了,换来的房子现在你住着,我和你弟弟不沾你的光。

我说,我们领导想让我跟她。

我妈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劝你,你说不喜欢橡胶厂,现在又不喜欢辅导班,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四万块钱是你爸用命换来的,不会让你拿去做买卖的。你什么都不喜欢就去外面闯闯吧。你爸年轻时候就在外面打工,也是一条路。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光着身子到阳台抽烟。隔壁阳台上有人在用电蚊拍,蚊子冒着火星子噼噼啪啪激动地燃爆着。对面的女孩穿着睡衣也来了阳台抽烟,女孩的隔壁是另一个女孩,穿着短裙子在拖地。一弯腰都能看见内裤。她们楼下的女孩子在打电话。小区门口在放最后一串鞭炮,应该是明天一早有人要结婚。

这一切像是电影里面的长镜头。

我在长镜头里想起结婚前夜的一件事情,关于我的新领带,我学不会打领带,忘了是李尚还是别人给我扎好的,睡觉时只是松了松取下来,没敢解开。可是结婚前夜,我弟弟用筷子戳番茄酱,溅了几个圆点到那条领带上面。

张颖说领带是从上海带来的,要干洗。

镇上、县城都没有干洗店,后来就挂在了大衣柜里。

后来在车间,李尚拉着我到了张长利面前。

李尚指着张长利叫我看,你看看这条领带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看了看,能有什么不一样。

李尚说,你傻呀,这是你的领带。

我看了看,我觉得不是我的。

李尚说,上面有番茄酱。

我非常确定我的那条领带还在家里,这只是巧合。因为这个事情,李尚年纪轻轻就下岗了。

我穿好衣服,骑着摩托车到了苏姐的楼下。路上我跟自己说,苏姐五十多了,离婚七年,她可能对于那种事很迫切,我能理解她。我两手插兜在她的小区溜达了一圈,这边的草坪打理过,泛着青草特有的气息。空气比镇上舒适。之后进了单元楼,之后上了电梯,每到一层,我都按一下,电梯门打开,我没出去,又很快合上。到了六楼,我在门口站了会儿,拿起鞋架上苏姐的鞋子看了看,她的脚真小,过去我怎么没发现呢。

都是平底的运动鞋,我把鞋子放回鞋架上。

我重新进了电梯,然后降到了一楼,到了地下停车场。我观望了下车海,还绕着那些豪车溜达了一圈,这边的地下室一共有三层,我没有心思逐一浏览。

我又回到了六楼。

声控灯熄灭了,楼道里黑漆漆的,我跺脚,灯开了。之后又黑了。我就在灯光明明灭灭中犹豫着,我把手掌贴在门上,到最后都没有敲开苏姐的门。我痛恨我还有底线,而且底线还很高。

回去的路上我把摩托车骑得飞快。

 

一觉醒来雨很大。

张颖仰躺着,她用脚碰了碰我,她说,我去做了吧。

外面电闪雷鸣。她笑了起来,我说,你这样子笑怪吓人的。

她在晚上这样笑,我汗毛都会立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她又睡着了。

她睡着的时候你能感受到她很累。

我妈打来电话说我弟弟又不见了,我说他玩够了自己就回家。我弟弟个子小,但是智力正常。我现在不担心他。接着是苏姐打来电话,问我为什么不上班。我说有点事,想请个假。她说,有事为什么不提前说。我说,突发事故。她说,你知不知道这就算教学事故了,咱们辅导机构的几个股东知道了,肯定会抄了你的。你胆子可真大,你可真不把工作当回事。

我说了我的情况,苏姐说,生活中的情绪,我不希望你带到工作中,困难需要你自己去克服,你懂吗。我说,懂。苏姐说,你自己考虑一下,你这么做是不是很过分。我和苏姐都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苏姐说,你的课,我找人替你上,你先去忙自己的事吧。我说,谢谢你。她说,晚上你还是到我家里来一趟吧,我们好好谈谈。之后她挂了电话。

 

我骑摩托车陪张颖去县城的大医院挂号。路上她从后面抱着我,像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她的话一直不多。出门前看见她的爱豆刚出了几首新歌,需要付费听,她问了我几次,都快到医院了才狠狠心充了九块钱。

挂上号我问她想好了吗,她坐在长椅上,看着自己的膝盖说,我真的没有准备好要这个孩子,对不起。

她把一个耳机分享给我,我们一起听了会儿新歌,我心情变得很平静。

我说,昔日还是大学培养的高材生呢,你可算不上聪明,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她面如死灰,她说,因为生存环境太差了,我们过得太糟了,我怕,我不想有个孩子,真怕他和我们一样。

张颖进了手术室,手术完了之后外面又下起了雨。是场酸雨。

好多路人都跑进医院走廊避雨,走廊变得人满为患。

地面积了水,看上去色彩斑驳。

回去没骑摩托,我叫了滴滴打车,张颖上了车之后倚在我肩膀上,张颖说,对不起。我摸摸她湿漉漉的头发,她又说,对不起,孩子不是你的。

她的嘴唇泛白,上下唇像两片坏死的皮肉。

当我从大衣柜里找到那条领带,我没办法估计张长利某个早上,或者某个夜晚,是不是在大衣柜里躲过,还是因为慌乱而拿错了。总之拿走了我的领带。也不怪他,毕竟两条领带颜色异常相近。我当时就瞅着大衣柜上那面凹凸不平的镜子,我的嘴唇也是泛白,苍白,死人白。

我父亲曾挖苦我,你自己的媳妇没有看住,你最好拿上我这把锋利的斧头,在他出门后给他来一下子。或者干脆去厂里闹一闹,弄得人人都知道。我的老脸也有光,我的儿子多么血性。

我把斧头放到地上,我哭了。他说,你想想看,你媳妇跟你睡得多,还是跟他睡得多,你们谁赚了?我们种的地给你换了房子,没有地,我和你妈也老了,谁管我们?

生活就是用无数相连的丝线织就的,逃避或离开的,最后都得陷进网罗。人在其中,最好不要有一丝牵挂。

雨水很大,下水道堵住了,车辆也堵在了路上。

后面的车按喇叭催我们,我们的车也按喇叭催前面。

车窗外,我看到有个小孩子冒着雨,在抽打两只流浪狗。

小孩子拿着一根树枝。

流浪狗在哀嚎。

他走路不稳,本来流浪狗可以跑掉的,可是流浪狗想吃他手里的面包,所以,即使抽打,流浪狗也冒雨趴到小孩子脚边。

小孩子把面包扔出去,面包沉进了五彩缤纷的水里。

两条狗还在为此撕咬。

我叫司机师傅停下车,我按下车窗,冲着雨中喊,弟弟,上车。

两条狗还在踩水争抢着。

我紧紧攥着我妻子张颖的手。

弟弟根本没往我们这边看。

责任编辑:讷讷

本文选载自《特区文学》。

作者


孙鹏飞
孙鹏飞  @不会打飞机
已出版长篇童话《虫虫守护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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