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只哲学猫


文/王秋璎

 

岁月点滴间,人与猫的相伴,主人公逐渐理解的不仅是一只猫,更懂得了拥有与失去。而猫,也是一位哲学范的人生老师,很多时候为了抵御分别的伤痛,在相遇的一刻起就得开始学习告别。


1

2016年秋天,我从电视台的同事家里抱回一只不足六月大的小猫,取名“梦恬”。艾略特曾在《为猫命名》中写道“一只猫必须有三个不一样的名字”,而我却坚持为猫起一个三个字的名字,叫“x(我的姓氏)梦恬”。可想而知,这个极像人名的宠物名蕴含着主人的无限期待:她希望这是一只夜夜好梦,性格恬静的小猫。

与其说是对小猫寄予厚望,不如说是对自己寄予厚望。

养猫时我正处于重度抑郁之中,日日失眠,失眠至神经衰弱。每晚,躺在床上,闭上眼,时刻能听到无数脚步声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中医西医吃个遍,毫不奏效。有阵子,脑袋不能挨床,只能缩到飘窗里去小憩片刻。

“养个小动物吧。分散一下注意力,调动起一些情绪。”在国外留学的好友桃子实在看不下去,好心建议我。通常这种情况下,大部分人会选择养狗。狗热衷于和人类互动,而且它需要遛,可以让一个抑郁症患者走出家门,走到喧嚣的人群里去。

但我和桃子一拍即合——我该养一只猫。一只并不愿意也不可能会和人类产生任何深入的、亲密的连接的猫,一个所谓“冷血动物”。

“你看,博尔赫斯、海明威、钱钟书、丰子恺、季羡林、冰心都喜欢猫。可见猫是灵感缪斯。丰子恺老年时,一个人住大房子,撸猫、写作,日子别提多惬意!”桃子显得比我还要兴奋。

那时,同事家的美短刚生了一窝小猫,他无暇照顾,正在寻找领养,我恰好符合条件。把猫接来家里之前,我没有看任何的养猫攻略,只是凭借着某种常识和本能。同事说它已经学会如厕,我便为其准备了猫砂盆、食盆和水盆,还买了一根羽毛状的逗猫棒。

它不是按照计划来到家中的。同事临时工作变动,需要出差。在一个工作日午后,他毫无预告将猫带到了家门口,就匆匆离开,留下我俩面面相觑。

与其说它是一只猫,倒不如说它是一只“巨型仓鼠”来的准确,小小的一团肉,毛茸茸的,身体还没彻底长开,眼神也是怯生生。仔细看的话,还能瞧见细细绒毛下的小小粉色血管。

下午两点半,为了缓解小猫对于陌生环境的焦虑,我拿出逗猫棒开始哄它。一个小时后,它已经放心大胆在房间地板上扑腾。吃饱喝足后,已是下午四点。它主动进到一开始就准备好的猫砂盆里,刨啊刨,又埋啊埋,完成了一次排泄活动。后来,我回想起自己当时全程拍Vlog记录,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新奇模样,一定让这只小猫小瞧了去。事实上,不消片刻,它自己爬到沙发上,躺在抱枕上很快睡着了。

傲娇的人类啊,又一次在小猫面前给自己加戏了。

夜里,我破天荒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开工。这一次,心里有了笃定的理由:挣猫粮。屏幕一亮起,小猫努力(起跳了好几次)纵身一跃(沙发和书桌有段距离),就跳到书桌上来了。

什么叫“无心打工”?养只小猫就知道了。

不知是白天陪伴小猫太累,还是夜里枕边有了伴,总之,那晚我奇迹般睡着了,一夜香甜无梦。清晨,我睁开眼,看到它把自己环成一个椭圆形,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小小的肚皮小小的起伏,那全部的安全感都在这一起一落的呼吸中了。

猫比恋人的怀抱更温暖。

不久后,我在绿妖的《北京小兽》中读到这样一段:“北京是一座’但见本质‘的城市。一切表象到了这里,必将脱落。本质即是,我们都是动物,藏起伤口,从一个人退缩到一个带壳的生命,是坚强的蚂蚁、独眼的熊、迟钝而固执的犀牛、被割去鳍的鲨鱼、好斗的敖犬。”

不论我是什么,见到眼前这只小猫,我就像泡在双氧水中的贝壳,终究还是一点点软化下来。

 

2

恬恬治好我的失眠,已经颇具哲学意味,毋宁说她还长着一张哲学家的脸蛋。一双多愁善感的眼睛,眼睑向下耷着,脸上写满愁容。她对情绪的感知异常敏锐。人是生气还是高兴,是悲伤还是亢奋,她都知晓。两个最显著的细节是:一次,我因情绪侵袭坐在地毯上伤心落泪,她跑来蹭蹭我,两眼竟也开始湿漉漉。还有一次,我抱怨她的毛掉太多在地毯上,清理起来很辛苦,后来她再睡,永远只睡一个地毯边角,有时甚至仅仅只是尾巴挨着边角。

村上春树曾说“猫薄情,不知回报,无论人类如何宠爱它们,为它们鞍前马后地忙碌,它们想要走的时候,都不会有任何犹豫。”很多人养猫,正是出于猫的这种性格,它们不会过度依赖人类,拥有自己的小世界,自洽,自得其乐。

恬恬却完全不是这样。她是一只既给予了人类很多爱,却又总担心给人类添麻烦的小猫。

随着和她相处越来越久,我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好,已经可以照常出门工作。每天工作完回家,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前,我总免不了要胆战心惊一番,担心家里的东西会被小猫啃得一团乱。结果每次打开门,发现人家顶多只是把我的抱枕翻了个个儿而已。而她自己呢,则是安静地躺在枕头底下当“负重的美少女”。

和桃子通电话,我把这些细节说给她听,她提出要看一看小猫。看罢后,她突发感慨:“她未免也太像一个哲学家了吧。”

后来,我们再通电话,无意间聊起一只小猫的寿命。我说,顺利的话,大概可以活13到17年。桃子喜出望外:“比我设想的要久!若这样的话,好像可以陪我们到结婚呢!没准还可以见到我们的小孩!”

桃子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我按部就班工作,她一路考到了日本念古代文学博士。曾经,婚姻不在我们的考虑范畴。直到2016年,也是如此。感慨过后,桃子果然是淡淡撇出一句:“如果不用结婚该多好啊。”

没过几日,桃子发来一首小诗,说送给梦恬:

这让人安睡的眸子

是在深海中点燃蜡烛

于她而言

是冬去的星辰

烘好的毛毯

缓慢褪色的照片

是真正的第一本创作

“会陪我到结婚的。”

她想

——她不愿结婚。

 

3

作为我开启独居生活后的第一个客人,恬恬几乎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和这个家里的一切打成一片。当然也包括我。睡觉要挨着我的头,看书休息的间隙,趴在书本上冲我摇头晃脑,上厕所时蹲在门口守着我……她用自己柔软的质感和灵巧的身躯让我俯首称臣。

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半年,我们就迎来了离别。

我接到一个拍摄项目必须去到湖南长沙,而桃子则因为课题研究必须回到北京。就这样,我把恬恬无缝“衔接”给了桃子。那会,她在北京认识了一个在中国留学的英国男孩。两人搬到芍药居附近同住,共同领养了一只橘猫。

一日,我接到桃子来电,说恬恬无精打采,吃什么吐什么,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三天了。在她发来的录像里,我看到恬恬病恹恹躺在屋子角落,眼泪直流,眼角还有许多眼屎。我心急如焚,托桃子帮我带恬恬去看医生,她因和导师的项目无法脱身,只好拜托自己的英国留学生男友。看完医生回来后,桃子告诉我,恬恬只是中暑了,只要吃些药休息几天就会好。

为什么会中暑?大概还是要归因于这是一只不会为自己争取的小猫。她知进退,性格安静,淡泊名利,好似什么也不放心上。有时,甚至到了不懂得准确表达自己诉求的地步。当家里多了一只橘猫后,橘猫吃东西的时候她不吃,橘猫喝水的时候她不喝,橘猫去到家里唯一一间空调房享受空调,她就不走近那间房间……

带恬恬看完病回家后,桃子男友就小猫的问题和她发生了争执。“你的朋友太喜欢名气了,有可能吗?养一个有名气的猫也许是为她自己的面子?她不要这个十个月的猫,去外地工作,怎么能?她有责任的啊!”

"She's not that kind of person. It's just that work is equally important to her."(“她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工作对她而言同样重要。”)桃子用英文词不达意替我辩解道。

当桃子把这些转述给我时,我正在做一个和宠物殡葬师有关的纪录片。所谓宠物殡葬师,不仅要做到处理宠物尸体无害化,为患病不堪忍受痛苦的宠物进行安乐死,还有一项至关重要的工作,就是“帮助失去宠物的主人纾解悲伤”。

梳理素材时,我看到一个细节令人泪目。一位主人向观众描述她为爱宠进行安乐死的过程:最后一次喂饭,最后一次洗澡,然后抱着它在沙发上回忆过去的日子,再带它去医院做安乐死,最后抱着它火化,将骨灰罐拿回家埋葬在楼下的树底……

看到这一幕,仿佛恬恬第二天就可能离我而去。想到她曾是我“跑完马拉松后凉透的冰啤酒”,是一张“好不容易寻得的二手旧唱片”,我尽快做了一个决定:让恬恬坐飞机,将她托运到我身边来,我自己照顾她。

另一个方面,桃子男友的话实在让我又羞又恼。“恼”好像是觉得自己遭受了天大的误解,我从不是因为贪图成人世界的虚荣才养了一只小猫,她也不是我跟风的装点;“羞”则是我经过他的指摘才意识到“一个没有充足时间精力的人豢养一只小动物是多残忍的事”。

我拼命胡思乱想,还称“桃子和她的男友不可理喻”,第二天就把猫接到了自己身边。


4

坐完那次飞机后,恬恬判若两猫。一方面,她不再和我亲近,大部分时间只是独自静静呆着,安静到时常会让人忽视她的存在;另一方面,她开始展露作为一只猫的本性,喜欢占领家里的高地:餐桌、冰箱、衣柜、书柜……爬得一层比一层高,俯视人间的姿态也多了几分睥睨的意味。

她变成了一只“腹黑”的小猫。

恬恬5岁时,朋友带自家小猫来串门,对方是呲牙咧嘴、张牙舞爪的主儿,胆大、好斗、记吃不记打,是那种奔放、热衷表达、受一丁点委屈就巴不得昭告天下的性子。起初,两人在客厅打架,只闻对方“喵呜喵呜”的骂骂咧咧,恬恬则是“嘤嘤嘤”的小声呜咽,一脸受委屈的小媳妇模样。中途,朋友出去倒水,偶然瞥见恬恬在暗处驻守,一个出其不意朝自家小猫扑过去,狠狠对着脖子一口咬下去。这样还不解气,又伸出利爪来在对方后背挠了挠。

“喵呜喵呜~”这嚣张的呜咽竟是如此得来的。

第一时间仍是想到与桃子分享这一点。若是她看到,必定又会觉得这符合一只哲学猫的特质:适者生存。在足够的体面过后,也是要为自己打算盘的。只是,这中间又是隔了好几年时光。期间,唯一连接我们的,是社交网站上实时更新的状态。2017年底,她选定适合自己的爱人,为爱南下,离开北京回到老家小城。因此前的芥蒂,我未能前去送她,自此在内心留下一个遗憾。

一眨眼陪恬恬也度过了六个生日。平日里呢,她则还是喜欢静静呆在角落发呆,思考猫生。六年过去,不变的是,这依旧是一只属狗的小猫。当“恬恬”的发音落下,她就会兴冲冲奔过来,小尾巴一翘一翘。

今年,桃子曾在北京领养的橘猫毫无征兆去了喵星。她披上婚纱,准备结婚,肚中也孕育了一只鲜活的小生命。从陪伴她单身、恋爱,再到结婚生子。小猫从不缺席每个重大时刻。它离开时,家中的猫粮和零食还剩很多。

我又想到恬恬中暑时看到的那个纪录片素材。素材的末尾,主人对自己的宠物说:“死亡并不是你的终结,而是新旅程的开始。旅途愉快呀!”仿佛,小宠物是游戏里的那只旅行青蛙,它只是暂时放假出远门了,中间时不时还要寄照片回来分享这一路看到的好风景。

悲恸过后,我收到桃子打来的电话。“婚礼定在国庆。”电话这头,我静默无言,只是拍一张照片给她发过去。照片里,小猫恬恬躺在懒人沙发里,惬意又自在。不变的她那双写满愁容的双眼。她直勾勾盯着镜头,眼神里有爱也有慈悲。

“我们都变了,但她的眼神没有。这么看来,她是人,我们才是猫。”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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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秋璎
王秋璎  @王秋璎
编剧,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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