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旧城开发时


文/林枫

 

破败小镇,孤独的年轻人们跌跌撞撞地成长,提前衰老的成年人们沮丧地活着。一个少年的迷惘青春,最终如老城废墟般轰然倒塌。


母亲离家后的第五个青年节,学校组织文艺汇演,我贴上假胡子、穿着父亲的西装上台表演。结束后,我没换衣服,带着这副打扮走城南巷回家。那时城南巷外圈在建新城,几座塔吊下住着几千工人,工人一多就有地方菜馆和棋牌室,它们又把附近的务工人员聚在一起,离乡的人们吃饱喝足后都很寂寞,于是路边开始出现小姐。我走在回家路上,被夕阳晃了眼,等看清晰,就发现眼前小木凳上坐着个女人,她慵懒看着我,睫毛向我招手。正要入夏,西装外套捂我一身汗,我动身要走,她站起来,伸手将我挽住说,来。她扭头把我往屋里带,湿漉的发尾抚我的脸。

我们上到三楼,进到房间,她说,热吗,怎么满手是汗。我摇摇头,靠墙站着。她说,站着干嘛,坐。我在小沙发上坐下。她说,坐那干嘛,来坐床上呀,来。我又摇头,感到胸闷,心脏想从胸口钻出来。三百一次,八百包夜,你怎么说?她说。我伸手摸兜,发现身上的钱不到二十块。她忽然盯住我,向我靠近,她身上有股香味,掺了猪油的混合型花香洗衣液。她继续靠近,研究着我,香味堵住我的鼻孔,忽然伸手,撕掉我的假胡子,扑哧一笑说,是个弟弟啊,难怪手这么嫩。我摸着火辣疼的嘴皮站起来,有些不服,就站得笔直,试图用身高否认自己是个“弟弟”。我十五岁,一米七八,篮球队的,在学校里让我仰视的人不到一双手。但她竟跟我一样高。她察觉到什么,低下头思索着,突然掀开我的裤裆,我撅着屁股后退,她大笑起来说,你呀,毛都没长齐呢,你呀。我说,姐姐你突然把我拉上来干什么。她停下笑,打量着我说,你怎么穿这身衣服。我说,下午在学校表演来着,演我同学她爸。她说,扮相不错呀,真不错,这么说你是解放中学的?我说对。她说,诶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姓苏的男老师,黑黑壮壮。我说,噢苏老师,我体育老师,你认识他?

苏老师是校篮球队教练,每回练完球,师母都会开车来接他,顺便带我在他家吃顿饭。他们一路手牵手,师母开车时,两人的手都没松过。

没有,我就问一下。她说。她在床上翻找,从枕头下摸出包烟,点起来,一口烟散去,她的表情变得平静。她拍拍床说,过来坐。见我没动,又说,过来吧,我就是想问问你。她吸口烟,一大口,她的嘴唇点亮烟头,把火光吸进身体。她说,诶小弟弟,你苏老师是个怎么样的人?说完,她才把火光放出来,火光变为一团烟尘。


我和我爸住在老城菜场楼上,房间朝北,挂阳台的衣服总晒不干,还被熏一身鱼腥味。同桌王挺捂着鼻子看着我说,陈波啊你身上什么味,是不是打飞机了。我说,放你妈狗屁。我跟父亲反映这件事,他实在为难,晒衣服的阳台正对鱼摊,没有办法,他让我再忍两年,上高中反正要搬。我偷偷打电话给母亲,她说这事问我爸当然没用,他除了打牌还会干什么?她教我把衣服装进保鲜袋,袋子撕个口,用吹风机顶着另一个口吹,就能去掉衣服上的腥味。我问她跟小男友感情如何,她说都好,你记得多给妈妈打电话啊。我试了她教我的办法,衣服上的腥味果然变淡,但经常早上赶着上课,来不及吹衣服,我到教室就躲着王挺,怕被闻出来。虽然让王挺闻到也无碍,但他这人爱哗众取宠,一嚷嚷全班都要听见。

王挺也是篮球队的,小前锋,后仰跳投像科比,就是球风独,为此常和队友吵架。王挺的精力只花在两件事上,一是下课练球,二是上课看黄色小说。他有个步步高电子词典,银灰色,护眼电子屏,他上课时就用词典看《黑道重生之爱美人不爱江山》。他一个人看不过瘾,就跟我比三分球,我要是输了,就得陪他一起看。有一次我正看到黑帮大佬一边做手术一边和女友接吻,他忽然问我,你觉得我们学校哪个老师最好看?我说,San……Sandy吧。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感叹英雄所见略同。Sandy是我们英语老师,学校里唯一穿短裙高跟鞋的人,每个早自习下课,男生们就在走廊栏杆上站成一列,迎接来上班的Mrs.Sandy,看她新换了什么衣服,看她走进校门,走上台阶,走向我们。英语是王挺唯一好的科目,他经常一边练投篮一边背单词,我说他是为了赢得Sandy的夸奖,他非说是为了以后去NBA打球做准备。他说Sandy的腿最好看,修长匀称,看不到一点肌肉。我点头,可我不认同他,我觉得Sandy的胸最好看,Mrs.Sandy爱穿衬衫,她的衬衫总是少扣两个纽扣,我常看着纽扣发呆,想把那些纽扣扣紧,扣得整整齐齐。

那天把我拉进屋的女人,我叫她丽姐。丽姐向我打听苏老师,我问为什么,她说,我欠你们苏老师一顿饭。她想了想,叫我等等,接着去翻床头柜,里面有笔记本、化妆品。她找出纸笔,并腿斜坐在地上写信。墙角有个红色行李箱,多彩的内裤和内衣从里面涌出来。她说,你帮姐姐把信给你苏老师好不好?她斜坐在地上,一手撑住身体,一手向我递信,衣服正从肩上滑落。当时我脑中闯入无限幻想,我想我要是答应她,她会奖励我一个拥抱,一个吻,甚至更多。

我说,好。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闻闻衣服还能嗅到她的香味。她的字写得丰腴圆润,能挤出水来。她问苏老师是否记得她。那天她在小饭馆吃饭,因为没有位置,和他拼桌坐到一起。店里挤,他带个篮球,球一直往她裙下滚,他钻到桌下捡球,又钻出来,脸颊发红,说麻烦你捡下球。大风扇呼呼响,她的头发吹到他脸上,她说不好意思。他嘴角的油沾到她头发上,他也说不好意思。他给她擦头发,还偷偷付了她的饭钱。她说不想欠人情,可以给他钱,也可以回请一顿饭。信末留了号码,署名“丽”。

看完信我去洗澡,走出卫生间见父亲刚回来。他让我陪他喝两瓶酒。我坐下来,他又问我抽烟不抽。我说不抽。他说,不抽烟好,以后别学抽烟,但你会喝酒了,烟也躲不过。他边说边咳嗽,赶紧喝几口酒,才把咳嗽压下去。


没过几天,那回师母又叫我去她家吃饭,我趁机把丽姐的信给苏老师,说有人让我转交给你。他正要打开信,听到师母走近的声音,慌忙把信纸塞进兜里。

第二天上课我问王挺,你知道学校旁边的红灯区吗?他转着眼珠看我,说知道知道。我说,去过吗?他说,当然没有,怎么,你去过?我说,三百一次,八百包夜。他掐住我大腿说,大哥,带小弟去,带小弟也体验体验。我说看机会。他问我城南巷的姐姐们成色如何。我开始回忆丽姐,她的妆很浓,唇色如血,指甲也是鲜红色,眼角有皱纹,许多道。丽姐该有四十岁吧,跟我妈差不多大。我回王挺说,身材很棒。他说,带我去带我去,我请你,兄弟!王挺家境好,一双球鞋顶我十双。

放学后我直奔丽姐而去,刚进巷子就听到有男人在叫嚷。男人一头黄毛,身体像头熊,他站在丽姐那幢房子门口,骂起来带口音,我听不大懂。我走上前,才看到丽姐双手抱胸倚门站着。她说,你走不走。男人说,你装你妈呢。他往门里闯,被丽姐的朋友拦住,她们让丽姐道句歉算了,丽姐不说话,看男人执意往里冲,就要拦不住,她转身往屋里走。男人说,老子钱又不少她的,装什么呢。丽姐的朋友说,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她们也赶男人走,但推不动他。男人迈进屋子的阴影里,刚进去,又退出来。丽姐从屋内走出来,右手握把水果刀,她站在门口,脱下丝袜,用丝袜把水果刀牢牢缠在右手上,用刀指着男人说,你滚不滚。她是反手握刀的,像握一把凿子。男人盯着刀后退,盯成斗鸡眼,脖子一缩,比个大拇指说,你有种。说完便走了。

在姐姐们的起哄声中,丽姐松开丝袜,套上脚尖,又一寸一寸拉到大腿根。她看到我就招呼我过去,我随她走到三楼,并排坐在床上。我说,丽姐,你刚才好厉害。她说,哎,年轻时候混过。我说,你的信我已经给苏老师了。她笑说,我知道,你老师白天给我发短信了。她又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叫丽姐?我仓促解释说刚才听别人这么叫你。这次我更大胆地看她,心跳飞快,白天上课我脑中的幻想,和眼前的景象几乎一致。她说,你来找我就是跟我说这个呀?我想说不,当然不是,我是来领赏的,请给我一个拥抱,一个吻,甚至更多。我有些颤抖,十分不安。她抓住我,将我稳住,巨大的安全感淹没我,我身体开始溶解,精神蹿向空中。睁开眼,我忙往厕所跑,出来后,看到丽姐坐在那,茶几上摆着饭和菜。她张嘴笑说,吃了吗,来一起吃。我有点想哭,心里空了一块。我想起我的母亲,越来越想念她。


我向王挺炫耀,城南巷verygood,你什么时候去?王挺捏紧拳头,没看我,说,放学打球去。我说,今天没训练啊。他说,我早退去抢场地,你别迟到。Mrs.Sandy突然喊他名字,他站起来,Sandy问他,这道题怎么做?他说,C,选C。我小声对王挺说,这是填空题。他说,什么?我说,这是填空题,你怎么选C?

城南巷所在的解放路寸土寸金,我们的操场在校外,和社区体育中心共用一块场地,就四个篮球场大,白天专供学校使用,课余时间面向社会开放。王挺逃了节课去抢场地,我有些奇怪,今天又没赌三分球,又没练习计划,他怎么这么积极?

放学后我往操场走,在校门口碰见苏老师,他凑到我身边,对我进行贴身防守,同时往我兜里塞一封信。别跟你师母说,他拍拍我的肩说,免得误会。他匆忙离开后,我打开信,见他对丽姐写道:你真有意思,这年头还写信,我有好久没正经写字了,还是拿哨子习惯。你说你也会打球?不用回请我吃饭,请我去打球得了,我们一对一,我让你只手,明天下午四点半,市体育馆见。

苏老师的字在纸上打架,前一个字的横刺进后一个字的竖里,要了它的命。合上信,我兴奋起来,又朝丽姐奔去。

丽姐这次做了饭,米饭夹生。她读罢信,又去找烟,还问我有没有打火机,接着跑出去借火,回来后我问她,你不吃吗?她说现在不想吃。她又看起信,她抽烟是用嘴角含烟嘴,像托腮思索。我爸抽烟是用嘴唇中央含烟嘴,像吹口哨。她问我,你苏老师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我说,我没说。她看着信纸,咬咬嘴唇,像做了什么决定,然后开始写信。我说,我吃完了。她说,多吃点,不吃完也是浪费。我说,吃不下了。她说,这封信再帮我给你苏老师吧。我说,你们不是能发短信吗?她仔细叠着信纸,心满意足说,写信才有意思呀,而且他是个老师,体育老师多少也是个老师,对不?她站在我面前,用手比划我的身高,说,苏老师教你打球吗?他球技怎样,他说要跟我一对一,一个体育老师要和我一对一,他真说得出口啊。我说,苏老师球技当然好,他跟你一对一,也太欺负你了吧。不过他有个弱点,爱跳,一点就飞。她忽然伸展双手,热起身来,说,不欺负,你姐姐我也篮球队的,从村里打到镇里,总决赛最佳球员,不过后来打架给开除了。你老师说要让我一只手,那我不能让他瞧不起吧。我说,丽姐,碗筷在哪里洗。她说,放着吧我来,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我拿着信走出房间,从后门离开。

依然没有奖赏,我也不知如何开口向她讨要。回到家,我失落地躺在床上。父亲一回来就给我开瓶啤酒,我陪他喝着,抓起啤酒瓶喝酒,几口下肚,我望着窗外打嗝。远处工地上有架塔吊,披着月光,像块骨头。

王挺问我昨天怎么没来打球,我说家里临时有事。我问他咋突然勤奋起来,真想去NBA?他告诉我,最近场子太乱了,来了不少外地佬,头发染得五颜六色,个个穿双拖鞋就想抢篮筐,臭外地佬。我问他昨晚战况如何。他回道,你别问,你都没来。王挺一米八二,腰好,后仰跳投全靠腰,腰部肌肉决定核心力量,比如拳击手出拳就靠腰部发力。有一回市里友谊赛,我在空中被对手撞到,平躺着摔落在地,还没摔结实,王挺冲过去就朝对手挥拳,腰部发力,撞我那个一米九的中锋挨上一拳飞了出去。赛后主办方要给王挺禁赛,王挺家里给被打的中锋送了钱,中锋主动替他求情,说没事,我和王挺是哥们儿。我说,王挺,今天我陪你去,风雨无阻,我新练的三分,闪电出手,球球空心。他说,真的假的小波,偷练的?我说,精神训练法。他说,下周一,就这么定了,你输了就看十章黑道重生。我说,今天不行?他说,今天有事。我问什么事,要不要帮忙。今天是星期五,丽姐和苏老师去体育馆一对一了,我不想这么早回家。他说,不用帮,今天的事你也帮不上,你要不要提前把小说看了,反正你也赢不了我。

王挺逃了一节课。放学后我在教室里看了会他的小说,看不进去,还是决定去趟体育馆。公交车到站已经五点多,体育馆外有露天球场,馆内有公共球场,我都没找到他们,我突然想明白,就朝篮球训练馆走,苏老师偶尔带我们去那里特训,平常锁着,有钥匙才能进。远远听到球声,我推开门缝往里看,苏老师还是平常训练穿的红黑色篮球服,但我差点没认出丽姐。她束起马尾,绑着头带,白色球衣包住臀部。我想到赤木晴子。四十岁的赤木晴子。她的红色指甲消失了,纤长手指运球自如。苏老师说,不行,我得认真了。丽姐双手叉腰喘气,挺着胸脯,说,还让我一只手吗,还让吗。苏老师开始对丽姐贴身防守,把丽姐罩在怀里。他说,说让就让,这回我认真了,我要输了随你处置。丽姐说,谁想处置你了呀。她跳起投篮,他纵身一跃扑上去,两人缠在一起摔到地上。苏老师说,你没事吧。丽姐仰躺着大口喘气,说,你这么认真,真怕被我处置呀。她撩起球衣下摆擦汗。他用手擦汗,抹在球衣下摆上。

那时我站在门缝里目睹这一切,我很羡慕苏老师,想要变成他。回家后,我想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防守时搂她的腰,她低头运球时往他怀里钻。我把短信发给王挺,但他没回。我以为他对这事不感兴趣,等到星期一去学校上课,见他没来,才感觉到好像出了事。


周一的早操取消了,早上的课也改成自习。我看完王挺叫我看的小说,银灰色步步高电子词典被我捂得发烫。我给他发短信,说三分球还没比我已完成惩罚。他没回。下午有英语课,Sandy穿了短T和皮裙,短T上印着“Queen”,那个“Q”被挤成个球。王挺还没见过Sandy这套打扮,我替他可惜,就偷偷拍照发给他。我们曾讨论过娶走Sandy的该是个什么男人,我说一定很有钱,住在大别墅,他说一定是个肌肉男,腹肌一朵一朵。放学后篮球队训练,我问苏老师王挺去哪了,苏老师把我叫到一边,问我,上周你有跟王挺出去打球吗?我摇头。我想说,他有叫我打球,我不是替你送信去了吗。苏老师放下球,突然搂住我肩。他身上有股香味,混着猪油的混合型花香洗衣液。苏老师说,王挺没了。我捂住鼻子,思考着怎么从他的臂弯里摆脱。他说,周五的事,我也早上刚知道。我抬起头问,什么没了?他说,就是死了。我看着他,耳朵嗡一声,眼泪流出来。苏老师跟我说王挺是如何死的,我听得断断续续,大致经过是,前段时间王挺去学校操场打球,和旁边工地上的青年人因为抢场地产生矛盾,上周五他找了几个混混,都二三十岁,每人给五百,一伙人去工地找那几个青年人,两帮人打起来,工地那帮人人更多,各个有武器,钢筋锤子扳手,王挺叫来的人且战且退,只有王挺往前冲。乱战中,他头上挨了一下,倒在灰里,死了。一小时后他才被送到医院,满身尘土,伤口都被糊住。苏老师说着,我眼泪一直流,我听不进他的话,想不出王挺这事的经过,脑中不断回忆那天他叫我打球,我没去,跑去找了丽姐。

我没心思训练,说要回家,离开学校我给母亲打电话,她没接,给我发短信说,不方便,晚点回你。我往家走,时间过得飞快,上一秒我还在校门口,下一秒我已站在丽姐那的后门。我给她打电话,她下楼接我,见我不对劲,带我去三楼,门刚关上,我抱住她,靠在她肩上,她问怎么了,同时拍我后背安抚我。我说不出话。她领我去床上坐下,我侧躺下来,枕着她的大腿哭,她轻拍我后背,平缓的震颤游遍全身,像我妈哄我睡觉。

临近市篮球联赛,苏老师让我补王挺的位置,但我状态不好,最后变成替补。那天练完球,师母又来接他,他们手牵手在前面走,上了车,手还牵着。师母说,今天我们去外面吃。车掉头,往平常相反的方向开,苏老师问,今天什么日子?师母说,苏君,总之今天是要庆祝一下。城南巷离学校不过几百米,巷子窄,车开不进去,师母在巷口停车,叫我们下车。他们在前面牵着手走,我跟在后面,这条路我走过成百上千次,闭上眼都认路。师母在丽姐那幢楼前停下,松开苏老师的手,对坐在门口的姐姐说,叫小丽出来。苏老师说,什么小丽?师母说,你别说话,好好站着。丽姐走出来,也许因为光照,她今天特别憔悴,一眼就看出有四十多岁。你就是小丽?师母说,苏君,你品味可好啊。丽姐看到苏老师,低头转身往屋里走。师母冷笑说,我怎么也没想到,你苏君,找的是什么脏东西啊。围观的姐姐说,阿姨你怎么说话的。又有人说,阿姨你嘴巴干净点。师母仿佛没听见,只笑看着苏老师。丽姐听到师母的话,又回过头,走到门口站着,她缩起肩膀,但下巴高高抬起,盯着苏老师看。屋里的地面比外面高一些,她站在门口,本就一米七几,还穿着高跟鞋,这下她变成人群中最高的那一个。一时间,丽姐、师母和所有围观者都将目光聚集于苏老师,那聚光点滚烫,把苏老师加热,他额头冒汗,面色凝重,像生了重病。他的背很快垮掉,头垂下来,转过身,大步往巷子外头逃,后背着火一般。

直到苏老师走远,丽姐才看到我。我想起她用丝袜绑水果刀的样子,担心她会和师母打起来,但她和师母都没再说话,两人只是安静望着苏老师走远的方向,眼里有些落寞。后来,她们像排练好一样,在丽姐转身回屋的同一时刻,师母开口说,走吧小波。


那段时间父亲觉察到我不对劲,以为我失恋,我说,爸,我没谈恋爱,我才初二。他说,初二差不多了,你爷爷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让你奶奶怀上你大伯了。他酒越喝越多,每次他会先吹一瓶,用这空酒瓶抖烟灰,再就着小菜慢慢喝酒。桌底下摆满啤酒瓶,绿油油,一片种满啤酒瓶的田。

我说,爸,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他用鼻子笑,说,想不开吗,要那麻烦干嘛?我说,爸,家里有人收拾收拾也好。他说,脏吗?不脏啊,你说说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板着脸,欠你多还你少。我说,你以后就要独自一人了?他说,你是不是有心事不跟我说,你是不是偷偷跟你妈说。我说,没有啊,怎么说呢,我一朋友死了,在工地被人打死了。他说,在工地被人打死,就这几天?原来是你朋友。我说,你也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他说,噢你爸我最近在工地找活,不是苦力啊,我干不了苦力,我就是管管那些工人,老板怕他们偷懒,信不过外地人,就信我们本地人。我是听说,前些天隔壁工地停工了,说是死了人,初中生,原来是你朋友。动手那孩子我也认识,我跟他爸打过牌,小手指少半根的,我们叫他老九。这个老九他老婆好像生病死了,儿子初中刚毕业,没再念书,过来找他,想上工地,年纪还差点,就到处玩。有次回来一身灰,老九问他干嘛去了,他说跟人干架了。老九问干什么动手,赢了输了,他儿子说那人喊他外地狗,他就把那人揍了,没输,这地方人都是弱鸡。当时我在跟他们打牌,那里面就我一个本地人,我还挺尴尬。原来这人就是你朋友,你朋友骂他外地狗,他下手没轻重,怎么说呢,都年轻,都是孩子,人都死了,这怎么说呢。

他跟我干杯,又给我递烟。我说,不抽,我跟你说过。他说,说过吗,噢你爸忘了,不抽烟好,但你都喝酒了,烟也躲不掉。酒喝了,烟也递了,这下他再没办法来安慰我。

要不是他聊起,我都不知道自己陷在心事里。王挺死后,公安局在解放路开展治安行动,每晚都有警车巡逻,城南巷的妓女被抓了一大批,我不清楚丽姐被抓没有。她后来找过我,给我打电话,让我给苏老师最后一封信。还有一支钢笔。我说他是体育老师,要钢笔没用,不如送双球鞋。她说,体育老师多少也是个老师,而且我们互相写过信,就要送钢笔才合适的。那天她毛孔粗大,两腮松垂,皮肤黯淡无光。怎么这么老,是突然变得这么老,还是我才发现她这么老?我说,你们还是发短信吧,我怕师母知道是我给你们送信的。她忽然变了语气,说,姐姐最后一次麻烦你啦,好不好。说完,她亲了我一下,亲在额头,温温的,有点滑腻。

把信给苏老师之前,我还是忍不住,把信拆开。这次信只一行字:苏君你说,如果我没做这个,你会喜欢我吗?

训练时我把信和钢笔给苏老师。他让我把钢笔退回去。他扫了一眼信,把它揉作一团丢掉,很晦气的样子。


市中学篮球联赛前最后一次特训,苏老师带我们去了体育馆的篮球训练馆,我练到第四组三分时,球馆门打开,丽姐走进来。她扎着马尾绑着头带。队友小声对我说,哇你看赤木晴子。她走到场边和陪练的家长坐在一起,她们问她是谁的家长,她说我是陈波的阿姨。

几天前我把钢笔还给她,她问我苏老师没回信吗?我摇头。她盯着钢笔看很久,烟抽了两根,对我说,姐姐最后麻烦你一次!我说,上回你也说最后麻烦我一次。她说,真的最后一次。她给我一个拥抱,又给我一个吻。我们商量好,她冒充我的阿姨,在比赛前最后一次训练课上,到体育馆见苏老师。

苏老师装作没看到她,但我们几次给他传球他都没接住。训练结束,家长们上来递水,丽姐走过来给我加练。我投篮全丢,运球还打脚上。她说,你演得还真好,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把我骗了,你以后不打球可以做演员。我说,我没演,篮球我真打不过你,你可是总决赛最佳球员啊丽姐。我急停跳投,练了一天脚使不上劲,丽姐跳起来把球拍飞。围观的人都“呜呼”起来,大家争着给她捡球。我扶着膝盖喘气说,真没力气啦!她运着球,往场边一看,指着苏老师说,诶苏老师,要不我们打几个?大家开始鼓掌,他们起哄喊,苏老师苏老师!苏老师被他们推出来,我把球给他,回到人群中。队友拍我屁股,问这是谁?我说,一个阿姨。他们说,阿姨?我以为你姐姐。他们眼里放出光,痴痴看着丽姐。

他们定好打三个球,定完规则,两人都站着不动,丽姐看着苏老师,苏老师看着球。有人喊,开球啊苏老师!苏老师对大家说,打就打啊,我让她一只手。丽姐说,先说好,输的人要学狗叫。苏老师说,什么?大家喊说,好好好。

起初苏老师还让着丽姐,丽姐投进两个球后,苏老师不再让一只手,场边人喊吁,他垂下眉毛,沉下腰,张开双手,把丽姐罩在怀里。丽姐顶着他往篮筐下挤,挤不动,他们脸贴着脸,某些角度里,他们重叠在一起。苏老师说了句话,我听不清,丽姐听完后退两步,两人又对视上。丽姐拍球声稳定成一个频率,将时间计数。她说,你先赢我再说。说完突然加速,跳起来就要投篮,我跟丽姐说过,苏老师有个毛病,一点就飞,果然苏老师蹬腿跳起飞在空中,丽姐慢上一拍才跳起投篮,苏老师毕竟是体育老师,身体素质还是优越,他眼看要输,刚一落地就猛跳起来往她身上扑,撞上她,两人缠在一起摔到地上。大家围上去,问没事吧。丽姐被苏老师压着,她推他,没推动,她说,给我起开。她拍他后背说,我叫你起开啊。她站起来,走向我。我说,犯规犯规,二比零,最后一球。她说,陈波,走,不打了。她往出口走去,将人群对半劈开。

走出体育馆我问她,刚苏老师对你说什么?她说,噢,他学狗叫呢。我笑说,怎么不打了。她说,陈波,麻烦你好几次,姐姐送你什么东西吧?我该向她要什么,一个拥抱,一个吻,还是更多?我说,我想到再跟你要。

后来我没再见过她。


我在记录这些十五年前的事时,漏掉很多关键信息,心里不自觉在躲一些事。钢笔里的墨水不多了,我尽量补充一些吧。

丽姐的事是我告诉师母的。在那之前的一些天,父亲回家越来越晚,我偶尔上厕所撞见他,闻到他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当时我不知道他去工地上谋了差事,他是后来才告诉我的。我仔细琢磨他身上的味道,很快琢磨出来,这是掺了猪油的混合型花香洗衣液的味道。此后我有好几天睡不好觉,一闭上眼睛,一些人脸就组合着在我脑中闪过,丽姐和苏老师,丽姐和我爸,丽姐和我,王挺和青年工人。这些画面在我脑中无限循环,早上闹钟响起,我都分不清自己是否有睡着。直到我把丽姐的事告诉师母,睡眠才恢复正常。

师母去完城南巷没多久,她和苏老师就和好了。篮球训练完,师母照常来接苏老师,他们手牵着手走。我记得那时报纸上进行什么评选,他们还被评为模范夫妻,照片上她拿教鞭,他穿红黑色球衣。就在同一期报纸上,还报道了这么件事:因解放路一带的治安行动效果显著,市里继续在全市开展清查整治行动,行动中,市教育局某张姓科长被抓。这事很快在学校传开,大家都说,这个张姓科长就是娶走Sandy的人。后来早自习下课,我们仍旧在走廊围栏排成一列,一起迎接Sandy的到来,只是心情有些变化,大家也不起哄,都静静看着。Sandy还是常换新衣,很多我们没见过的搭配,我想跟王挺说,我们都猜错了,Sandy的老公既没身材也没钱,只是个垃圾。没过多久,Sandy就不再出现,听说她离婚了,独自去了国外。

这支钢笔是我意外找到的。今天我爸搬新家,喝很多酒,拉着我说话。他说当初他走投无路,去工地上当保安,骗我说去工地上监督工人。后来我告诉他,旧城开发盖这么多楼,买楼的人总得装修,装修生意能赚钱。他把这话记在心上,一边当保安,一边帮人配钥匙,后来卖锁,再卖防盗门,最后做起装潢生意。去年新房装修时,他望着毛坯说屋子里空空的,没过多久,他去找我妈复婚,说他不赌了,钱也赚到了。我妈没答应。

新家离解放路不远,三十三楼,我站在阳台望,想找到哪里是城南巷。我爸说完在工地当保安的事,遂想到王挺,说那天他早点报警王挺可能不会死。我没找到城南巷,它在解放路连影子都没留下。我扶我爸去睡觉,接着去找王挺的步步高电子词典,还能开机,《黑道重生之爱美人不爱江山》依然能打开,当年设置了0.5秒自动翻页,我一打开它,文字就在屏幕上滚动,显得它迫不及待,好像等了我很久。电子词典旁边,就放着这支钢笔,红黑配色,和苏老师的球衣一个颜色。我现在能认出它的牌子,换算成当时的价钱,大概要丽姐被包夜十次才买得起。确实质量好,十多年过去我还能流畅书写。

有个晚上我爸回来又很晚,他走到我床边,问我睡了没,我说什么事,然后他给我这支钢笔,说送我的。因为没开灯,我没认出是丽姐的笔,到第二天才发现。放学后我带钢笔去城南巷找她,想问她怎么回事。城南巷是我放学必经之路,我走过成百上千次,但那天我却不认识它。我没到巷口就听到噪音,走进巷子,见道路前方竖着安全锥,铁丝网拦住那。一台挖掘机在夕阳中升起,它举起钳子,挥舞着,一面墙轰然倒塌。旧城开发终归延伸到这里了。我实在认不出丽姐的房子在哪,只好把笔塞进口袋,望着这片废墟。

……钢笔彻底没墨了,家里也找不出墨水,既然墨水已经耗尽,我只好写到这作罢。

责任编辑:李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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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林枫
林枫  
我就是我,是不务正业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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