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圣庵上,海子边旁


文/泽宇

 

被要求活成标配模样的少女,在叛逆无果后,投身于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去。理想与现实之间沟壑纵横,一不小心就会沦为别人的果腹之物,但或许获得自由的前提,本就是失去自由。


1

我去外地求学,跟人家讲我是太原人,人家会想到太原的煤、太原的霾,除此之外知之甚少,仿佛这个北方的小城是一个罩着灰蓝面纱的徐娘,花样年华早已逝去。然而,对于我不是这样的,我印象中的故乡太原,是一个俏丽的少女,在阳春三月的时候,满城柳枝飘散,青黄染为底色。

而我之所以对故乡有着如此的印象,大概和我的二姐有关,她是一个俏丽、藏着心事的姑娘。

我家楼下有一爿出了名好吃的面店,第一个老板是我大舅,他年轻时跟着三晋饭庄的面点师傅打下手,学会了做刀削面,后来自己在三圣庵巷口上开了这家面店。

附近的学生、上班的白领、来柳巷逛街的顾客,都是他的食客。大舅肚子里墨水不多,为人也简单,面店的名字就叫面店,两个字。节节省省。

二姐的妈,我妈背地里称她为“那个女人”,是面店的第二个老板,也是我大舅的第二任妻子。我二姐是我大舅的继女。大舅的前妻难产死了,留下一个女儿,他到了快四十岁的时候,又遇到了二姐的妈,一个外地来太原讨生活的离异女人。二姐的妈在大舅面店旁边的火锅店打打零工,两人年龄相仿,经常出门倒泔水的时候遇到,一来二去也就熟络起来,最终成了一家人。

面店开在三圣庵里,我家就住在面店房顶上。我们本是太原的老居民,因为上世纪柳巷修商业街,就把原来的平房拆迁改为商铺,在一排排商铺的房顶上搭建起回迁房小区。站在我家朝外看去,西边是人潮人海的柳巷,东边是小亭深立的文瀛公园,风景独好。

我家和文瀛公园中间耸着个文瀛大厦,按二姐妈的话来说,只有上等城市人,才住在公寓大厦里。那大厦里的人偶尔来面店吃饭,在二姐妈眼中就是穿着举止都透露着高人一等,人家的一个白眼也是有道理的。她说,到底是有资本。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女儿嫁进那种公寓里去。可二姐未必这么想。

我初次见到二姐的时候,才刚上小学。那一天,夕阳渐晚,我在文瀛公园演出,台下站着一群老太太老大爷和路过的情侣、学生,一片混乱。人们说话的声音和小贩卖烤肠、竹蜻蜓的叫卖混在一起,比合奏的声音都大。我抱着琵琶在里面滥竽充数,视线在台下无目的地游走,忽然就撞上了二姐的眼睛,她长得很漂亮,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下巴抬得高高的,眼里有光,十分闪亮。我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就认真弹起琴来。

弹古筝的女孩手指在二十一根弦柱上弹跳、揉捏,我只听出是曲子是到了“风回曲水”那里,却听不出具体是哪句,又看着前面吹竹笛的男孩脚尖轻轻在红毯上打着拍子,笛声婉转悠扬,气口一个没错地行进着,却也不知我到底该接哪一句了。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紧促的四十六拍子,笛子古筝都在弹快速部分,接上合奏的“Do”,笛子比古筝高了一个八度,我才确定是快到“花影层叠”那一段了,这才跟上整个乐队的演奏。后半曲我不敢松懈,提着耳朵紧着嘴巴弹完,下台听主持人报幕,竟头一回觉得这么酣畅淋漓。

再看台下,柳树被微风抚揉,枝条重叠的清荫下,站着二姐的倩影。她身后是精雕细镂的文瀛公园的正大门,暮色均匀地弥漫在上面,轮廓变得一团昏黑,渐渐化为朦胧的暗影。

这一瞥,便在我心上留下了难以抹消的印象,二姐年幼时美丽的面容混合着文瀛公园的美景,化作温柔而弯曲的面影,总在我梦中浮现。

我那天演出,正好撞上大舅公开他们的婚事,大舅带着二姐和她妈妈来接我们一家去吃饭。饭桌上,二姐饭不多吃,话也不多说。大人们推杯换盏,热热闹闹,我们两个小孩坐在一起发愣,无话可说。

大舅一落座,就招呼我,让我叫她二姐,因为大舅自己有个女儿,比她大两岁。她小名叫欢欢。我叫了她一声,她答应一下,又跟着大人一起叫我,点点。

我妈推着我让我多说几句话,和二姐热络热络,我看着她的脸,迟迟不肯开口。她眉目清秀,头发很长很顺地绑成一条大辫梳在脑后,穿一身粉白格子相间的裙子。乍一看挺漂亮的女孩子,可细细一看,身上的裙子不合身,有些大了,显得松松垮垮。但她总是高昂着头颅,一副难以接近的样子,在她身边我渐渐不自在起来。

最终她从牙缝里钻出几个字,缓缓向我问道,你弹的是什么乐器啊?我说,琵琶。她又问,你弹的是什么曲子啊?我说是《春江花月夜》。她哦一声。过一会儿,我的兴致又上来了,说,你没事的时候,可以来我家,我教你弹琵琶。她点点头,笑了一下,但那笑中有点很警惕的东西,非常微妙的一种气息,若游丝般难以捕捉。

 

2

二姐的妈从不让她做任何家务。她说女孩子要金贵着养,二姐以后嫁了人也不能给人家做保姆去。

店里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妈妈就让二姐上我家来,免得吵闹到她学习。于是二姐就常常来我家,坐在我的书桌旁,看书,写字。她学习很好。

每次二姐来我家,虽然嘴上不说,却会围在琵琶旁边好久撒不开眼,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用手指拨拉拨拉,看琴弦在她手下颤动。

我家里到处遗落着琴弦,长长的尼龙弦缠成一个圆,放在扁纸袋里,一张照片的厚度,随便什么茶几架啦、书桌、沙发缝隙里,甚至是厕所里,都能翻出一袋琴弦来。我想,全都收起来,叠起来能有五六本书那么厚。

我向来不懂得珍惜这些物件。有一次我妈大扫除,二姐和她妈妈来帮忙。二姐什么活都不愿意做,却细心把我丢在角落里的琴弦收起来,收到一个糖盒子里,整齐叠好,一二三四弦分开捆成一沓。但不过多久,我便又四处乱放了。

我练琴的时候,二姐就静静在一边听着,不说话,有时也会装作不经意地看我几下。可我叫她来试试,她也只是轻轻摇头。

我想,她那阵子肯定是有点局促。她到了我家,就用眼睛不时地瞄着我床上的毛绒娃娃和书柜里的漫画书,她身上的裙子换来换去就那么几件,每次我买了新衣服她都悄悄乜斜着眼睛看我。可她始终一声不吭,只是坐在桌子前写作业,听我弹琵琶。每次到了饭点的时候,她都下楼找她妈妈吃,我们怎么也留不住。

我妈背着人说,她从小寄人篱下,很会看人眼色的,藏了一肚子心事,人小鬼大。

有一次,她又来听我弹琴,那天我妈因为练琴的事批评了我,说我屁股上长了针,怎么也坐不住。我受了气,更是不好好弹琴。二姐来了,正遇上我躲在自己房间里哭,趴在床上,觉得委屈得不得了。

她走进来,蹲在床边上,拍拍我肩膀,问道,你教我弹琴好不好?

我扭过头来看她,她紧闭着嘴,脸上笑意盈盈,我不好拒绝她。引她到琴凳前坐下,把琴放在她怀里,为她戴上琵琶指甲。然后告诉她哪里是“Do”,哪里是“Re”,然后教她怎么把右手握成虚空握拳状,怎么把食指直直弹出去打在弦上,她学得很快,弹出来的音没杂声。我很惊诧,夸她有天赋,她低下头,眼神里再没平时的凌厉,转出一簇温柔的气息,笑说,平时看你就是这么弹的。

只一个下午,她就学会了怎么弹铿铿锵锵的弹跳、缠缠绵绵的轮指和轰隆有力的扫弦。打那以后,我们俩的关系就更进一步,她有事没事便来找我,碰碰琵琶。

我喜欢看二姐弹琴,便毫无保留地教她弹琴。

那时我没察觉,虽然年纪尚小,二姐却已经在自己心灵深处,种下了一个小小的梦想。待到未来条件足够时,便要把那芽子破土而出。

她抱起琵琶的样子真像那么回事,侧身坐在琴凳上,左手轻挂在琴身上,右手凌空举着,琴声渐渐从她指尖下流淌出来,铃铃朗朗。我想让她和我一起学琴,但她总是淡淡地摇头。她妈妈不让。

二姐的妈是出了名的暴脾气,而且因为自小生活困难,认定了女人只有嫁得好才是唯一的出路,学音乐要花很多钱,又会耽误二姐的学习,她自然不会同意。她给二姐安排的路,是读大学,然后找个太原本地户口有房有车的男人结婚。二姐待人疏远,从不透露自己内心的想法,她很少忤逆她妈妈。

 

3

我常常觉得,人都是里外相反的。就说二姐,她平素一副高傲模样,冷漠而不自知。但弹起琴来,音色里却透露着一股热情勃发的味道,怎么掩盖都遮不住。二姐喜欢《金蛇狂舞》《旱天雷》《龙船》这类曲子,都是快速、激烈的武曲。我就知道,她远不是看上去那么文静内敛,而是在心里藏着一把隐隐燃烧着的火焰。

我上初中的时候,大舅移情别恋,爱上了别的女人。那个女人豁出脸去在街上大吼大叫,引来一帮路人围观,把店里的锅碗瓢盆往街上扔,誓要闹个鱼死网破。我妈起初还去管管,后来发现不管用,干脆不招惹他们,让我也躲远点,害得我只敢从后门走,生怕撞上二姐一家。

那女人从春天开始闹,闹了三个月,生意也做不成,大舅干脆把店门一关跟她说离婚。登时那女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再发不出一个响。还是妈出面调停,劝他们好聚好散,给她点住房吃饭的钱,度过这艰难的一阵儿。我知道妈是可怜二姐,寄人篱下还要跟着亲妈收拾这种摊场。

那个女人撂下话,不要钱,只要这家店。她说,外地人嫁到太原来,死都要留在城里,再不离开了。大舅巴不得她这么好对付,便把店一分不要地盘给她,两个人便一刀两断。他们离了婚,可我叫二姐已经习惯了,便这样一直叫下去,怎么说我们也是一起长大,没了亲戚关系也算是发小。

他们是夏至离的婚。那一年,从春天到夏季结束,二姐都没再登门找我学琴。我去看过她,曾经仰着的下巴不再高昂,她眼神中曾有过的警惕松懈了,流露出一种柳絮般缠绵迟滞的忧愁。瘦瘦小小的她缩在角落里,低头抱着一本书,一言不发。

大舅离婚后,妈反而愿意和她们娘俩接近了。妈说那个女人也很不容易,言语间透露着一丝敬佩,完全没了以前瞧不起人家的态势。我对二姐的感情仍未变,对她有着一丝说不清楚的疏离,但又有些亲近,忽远忽近,难以定夺。

有一天,妈硬拉着二姐来家玩,她来了。我让她弹琴,她不弹,我就自己练。练一会儿,四弦断了,家里没有存货,我便下楼去买。二姐一人在家中等我。

回来的时候,我的卧室门被掩上了,我听到里面有女孩哼唱的声音,觉得有些不对劲。悄悄推开一条门缝往里看,看到二姐脱掉了自己那身穿了很久的松垮裙子,绑了个麻花辫,正在穿我的衣服。那件新衣服,她曾夸过好看。

少女曼妙的身姿已在豆蔻年华的二姐身上显露出来,她皮肤透露着粉嫩盈润的光泽,她肩膀上的皮肤几近透明,白皙的皮肤包裹着筋骨,显示着少女的纤瘦。我的那件新衣服,穿在大我两岁的她身上,立时变得光彩夺目。这时我才意识到,她早已从那个灰扑扑的小孩子跳跃为一个成熟漂亮的少女了。我与她之间,相隔着一道门。

她立在镜子前,放松了四肢,细细欣赏着镜子里和平日不同的自己。我顿时不忍心去打断她。自从她随她妈妈嫁过来,我从没见过她穿新衣服。她如同小鹿般的身影在镜子前蹦跳起来,我很少见她那么开心。我在门外等她换回自己的衣服才进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来,她们搬到上马街租房住了,二姐像是被她妈妈叮嘱过,很少来找我了。

 

4

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学校,上大学前一夜,母亲陪我收拾行李。那晚阴云聚集,大雨稍倾就至。就在这时,我想起了二姐,问起了她的近况,母亲说她过着和别人一样的平常日子。这并不意外。但要说说,也确实有些说头。

她在太原本地读的大学,出落得越发水灵。追求她的男生很多,可她妈从不允许她谈恋爱。她说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太原的一爿店,二姐怎么也得在她的基础上再往上爬。没钱没本事的,她看不上。

但二姐不听,背着她偷偷谈恋爱。对方又高又帅,可惜没房没车,还是玩音乐的。但二姐自己喜欢得不得了。那男生会每晚在五一广场边上支个小摊卖唱。二姐从宿舍偷跑出来看他唱歌。

她妈妈不同意,二姐就偷偷跑出去和那男孩同居了,两人就租住在国师街巷子里的旧单元楼。

听到此处,猝然,二姐弹琴时的身影忽现在我面前,忆起她弹到动情的地方时,清炯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微光,指尖的音乐登时飘散出一种她平日里鲜少透露的热情奔放。那平日隐忍按捺着内心火焰的少女,终于突破束缚,做自由的白鸽了吗?

后来我就去外地求学,没再听过她的消息。

大一寒假回家,妈说二姐家出了事,她们在太原没亲戚,念在和我们算相识一场,就拉上我去看看。

那个月下了两场雪,地上积得很厚,街上有人拖着行李箱行走,轮子把刚下出来的雪地割出两条连贯的裂纹。天气很冷,空气干燥又凌冽,口中呼出的热气很快就在围巾上凝结成小小的冰晶,让人不由得想把下巴缩进衣领里,驱逐开寒意。

去了出租房,那个女人披散着头发、大敞着睡衣站在家门口等着我们。妈在门口和她客套,我说几句吉利话就窜进屋里去了。二姐端然坐在床上,房间里冷冷清清,只有两张床对看着。没有床头柜,一把长短脚的椅子放在床边充当此角,上面堆了几只娃娃和化妆品,显然是对象送的礼物。除此之外,多一张给客人坐的椅子都没有。

如同我想象,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美了许多。柳叶眉,瓜子脸,像是画家抠出的两只水溜溜的眼睛,樱红的唇。只是往日留存在我脑海中盛气凌人的形象早已不在,只剩下一个一脸落寞的美女面庞,此刻正毫无生气地在一间破屋子里坐着,发呆。

我喏喏地叫了一声,二姐。

她扭过头来,立刻敏锐地把下巴往脖子里缩,眼睛自然就得朝上望着我的脸。眼窝陷进周围的暗色里去,明亮的光芒隐藏在阴影里。她脸庞很白,头发微棕,看上去刚刚洗过,有些卷曲,两鬓留着一些细碎的头发。手腕细细的,招呼我坐下,说着就顺势抓起我的手来,纤细的手指捧着我焐热的手掌,像一只窝在腕上的壁虎,冰冰凉的。她微微地冲人笑,但那笑里带着一点忧郁。我看到房间角落里竟然有一把琵琶。二姐也看到了,她轻声说,又像是做着无力的解释,我攒钱买的,买下反而没弹过了。

我们之间突然安静了。这时候,我才发现,落在她窗框上的雪是那么苍白,她窗外的天一片澄蓝,我不由得也想蹲下身来,在她坐着的高度,看看她眼中的世界。

她妈妈在门口厉声骂个不停,左右不过是责怪二姐匆匆把自己交付出去。二姐压住嘴唇,一言不发,把下巴缓缓抬高,遥遥望着她发疯一般的母亲。那神情就还是多年前在我家的那个小姑娘。

那女人说得起劲,冲进屋里来,接着骂。我这才仔细瞧起她的面容来,厚厚的白粉填满老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像是刚才被划破的雪地。一双厚重的双眼皮下闪烁着凶险而愤怒的光芒。

“谁让你上赶着要倒贴人家,现在知道他穷,养不起你了,跑回来扑死呢,在我这白吃白住两个月!按我说你这两年就是跟他卖,也不至于一分也捞不着!”

骂声刺耳难听,我妈连忙上来阻拦。

“我什么时候白用你的!我一辈子都是听你的!”久久不言的二姐突然抬起一脚踹倒屋子里唯一的凳子,上面的零碎小玩意滚落了满地。铃铃朗朗,回声不绝。

二姐这一声嘶吼惊呆了在场的我们三个,我仿佛是看到一个哑巴能开口说话那般,吓了一大跳。二姐把身体折叠起来,头埋在膝盖上,啜泣起来。

我和妈坐到她身边抚着她的肩头,她的哭声传到房间的另一边,她妈妈站着的角落里,余音未绝。

不论怎么说,二姐的一句哭喊终于制止了她妈妈喋喋不休的追讨。那女人惊慌失措的眼睛表明,无论她曾多么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赢得一门好亲事,无论她曾经涌起过多么大的怒火,现在都已经消失殆尽了。

那天我们离开时,二姐始终不再抬起脸来,她妈妈送我们走时,也显得很狼狈。

后来我总是想再去看一次二姐,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去她家的路线了。脑子里只留下二姐挑衅般地望向她母亲时,缓缓抬起的下巴,洁白无瑕。

 

5

我一直觉得,在我打小生活着的三圣庵,一层的商铺是属于奋斗者的天地,油烟里过日子,是属于二姐妈妈那种人的生活;二层的回迁房,是太原老居民的夹缝生活,在新与旧之间开辟出一块空间,安稳又一眼见得到底;第三层,就是文瀛大厦,过着所谓人上人的生活,十指不沾阳春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二姐妈的梦想,就是让她女儿从第一层跨到第三层去。

我妈和我说,二姐和前男友挤在十几平的出租屋里,同居两年花出去的比留下来的多,即使再怎么节省,钱都不够用。往往是前一脚刚交齐上个月的房租,这个月的账单就撵来了。这一头拆了补上那一头,金钱的压力像一张巨口,再深的爱也抵不住被这巨口咬着屁股的恐惧。

二姐分手后,便开始在妈妈的安排下相亲。有一次,她约我出来逛街,中途在奶茶店休息,坐在窗边。我看到她眼下生出一道浅纹,用粉扑盖过,两边眼角画了精细的眼线,显得眼睛细长有神。她漫不经心地用吸管搅着杯子里的奶茶,扭着头,迷茫地将黯淡的视线投向窗外。在她身上,那个弹琴时眼眸中放光的少女似乎已经消失得彻彻底底。我们再没谈过和音乐有关的话题。她打扮得日益美丽,皮包里装着高档名贵的化妆品,却遮不住眼神里的黯淡。

我大学毕业那年,二姐结婚了。那男人听说是二姐妈相中的,大二姐五岁,在铁路上做技术工,一个月工资上万,是本地人,独生子,家底殷实。男人的个头和二姐一样高,头皮却长得很成熟,早早就谢顶,乍一看像是二姐的爸爸。

婚礼那天,我和妈一起去了。二姐妈穿一身考究的旗袍,袖口停在手肘上三寸的地方,正好露出女婿给她买的一对翠玉镯子。脖子上戴着金镶玉,两个粉嫩嫩的耳垂上挂着花生大的珍珠耳环。二姐穿一袭白婚纱,款款站在旁边迎客,只在手上套个两克拉的钻石戒指,反倒比她妈妈还素淡。来了很多人,她妈妈满脸挂笑,灿烂得像一朵九月里的瑶台玉凤菊,盛开得溢了出来。

席间,二姐和新郎来敬酒,和每个人说话收放自如,那个存活在她身上的窘迫小姑娘已经消失了,她脸上绽放着红晕,显然是喝多了酒。新郎也很开心,一身酒气,给长辈倒酒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婚后,二姐住进了一间高级公寓,比文瀛大厦更好,家务有保姆伺候。往日在三圣庵度过的辛酸日子,抛掷脑后,如同从未存在过。

 

6

婚礼结束后不久,二姐联系我,说在我家楼下见——海子边文瀛公园,不见不散。

文瀛公园里,道路两边被树木、竹林覆盖着,层层密林深处,是羊肠小道。顺着小道望向密林远处,柳树、柏树生长的枝叶之间,隐约可见低洼处犹如飞鸟一般旁逸斜出的小亭屋顶。

那日,我如约而至,却遍寻不着她。

抬头望向远方,无边无际的天空中,浮云漫无目的地飘逸,已近九月,天黑的越来越早。树木之外,围墙之西,是一眼就能眺望到的柳巷的街景,纷繁街道中浮躁的喧闹声,因这闲逸的公园景色显得柔和。

忽然,我听到了一阵轻盈的乐声,是前面的小亭里传出来的。我走向前去,看到有几个身影抱着萧、二胡、古筝在演奏。再看,是一些老人。公园里常有这样的乐队,他们尽是一些老年无事的老人组成的,吹拉弹唱,做业余的乐手。

亭下的海子里,锦鲤游动,暗红的花纹在水面下徘徊,空气中流动着轻巧的风,吹拂着湖面,波动着微微的凌波。岸边有棵柳树,倾斜的枝干,交错的枝条,一些已经落入水中,引起阵阵涟漪,这岸边的美丽画卷和岸上的琴声搅在一起,产生了一种令人陶醉的美。

倏忽间,我看到乐队中有一个苗条的身影,抱着琵琶。那乐声越来越清晰,先是一连串空灵的泛音,又接着一段连贯清丽的轮指,是《春江花月夜》。弹琴的人低垂着脖子,注意力都在琴上,她一段白皙的脖颈在深色的琴背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白嫩了。拨开遮挡视线的柳条,我走近一看,果然,是二姐。

此时太阳正斜斜垂入水中,几只鸽子在低空中乘风飞远,正是日暮时分。

我静静走到小亭边,没打扰她,远远望着二姐的脸。睫毛上刷了睫毛膏,浓密的两截遮在她细细盯着怀中琵琶的双眼上。光洁的额头和低低的颧骨相配合,给人一种少女的羞涩感。她紧闭着嘴唇,看上去有些紧张。

一把二胡、一把琵琶、一支竹笛、一架古筝,二姐和三个老妇坐在小亭中合奏,四人配合得很好,彼此都对上了气口,没有落下任何一个。时不时地,相互间还进行着眼神交流,在每一个大合奏前,都会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乐队间的默契,俨然是演奏家的水准。

到了“洄溯拍岸”那段,是琵琶独奏,其他乐器放低了音量,二姐一个人挑起了大梁。她从八拍子的弹跳起始,渐渐加快,从中音娓娓道来,缓缓推进低音,过程行云流水,琴声如诉。虽不及专业的琴手音色清丽,但独有一股情味。

中间,她看到了我,便抬起眼来抛过来一眼,那眼神中延展着一股气息,有关三圣庵,有关海子边,有关故去的时光。那眸子里摇曳着蜡烛般小小的火焰,眼角里辉映着晶莹的曙光。

夕阳余晖把她的影子按在身后的红墙上,纤纤细细,柔柔弱弱。她身量笔挺地印在墙上,姿影优雅,引人注目。

骨子里,她仍是那个心中有火焰的女孩。

我遥望着她,多希望这首曲子可以再延长一些,让我饱享这时光片影的蜜滴,把茫茫岁月中潜隐着的所有决断和伤逝都揉进无言的歌里。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我从记忆里翻出初次在文瀛公园台下见到的二姐幼时的脸,又把那张强撑着一口气,故意扬起下巴的小脸,和眼前这张沉醉于音乐中的面庞相对比,心中渐渐流露出一些莫名的震撼和惆怅,犹如柳絮萦绕心头。

远处,入夜的钟声响起,天色黑下来了,二姐雪白的面庞短暂隐匿在黑暗中一阵,七点一过,公园里的路灯点亮了。她娇嫩的容颜再次浮现在光亮之下,犹如小小的火焰,犹如黑夜时时出现的绚丽的破绽。远处,夜空下的文瀛大厦轮廓模模糊糊。小亭旁的海子里,水波流动,倒映着二姐摇摇摆摆的倒影。曲子爬向高潮部分,一阵阵酥麻袭击着我的心胸,我的眼角湿润了。

曲子还未停,琴声在树影下流转,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酣畅淋漓了。

责任编辑:讷讷

本文选载自《都市》。

作者


泽宇
泽宇  
原名周泽宇,西北大学创意写作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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