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文/伊朝南

 

本以为封建陋习已离我们远去,殊不知它还在以其他方式存在着。当爱情没有自由,人的一生不知会轻多少份量,唯独回忆增了重。


1

五岁那年,我撞过一次邪——这是后来大人们的说法,当时爸妈以为我病了,半夜两点多带我去市儿童医院。我爸骑自行车带着我妈,我妈怀里抱着我。出小区门自行车撞石块上,摔了一跤。冬天,穿得厚,摔一跤不知道疼。爬起来继续往医院赶。

到医院医生里里外外检查一遍说没事,小孩子嘛哭一哭怕啥,谁家小孩不哭,半夜三更这么冷把孩子从热被窝拎出来,没病得让你两口子折腾出病来。

回家还是我爸骑自行车,我坐前头,我妈坐后头,出医院门自行车撞挡门石上,又摔一跤。

刚被医生说一顿,我妈还在气头上,扯着嗓子抱怨我爸:“咋整的一晚上摔两跤,你故意的是不?”

我爸一反常态没跟我妈吵,只管纳闷:“怪得很,平地里鼓包拦我路。怕不是撞邪了?”

隔天一早我爷我奶来家,一家三口都还睡着。我奶敲门敲不开,只好拿出备用钥匙开了门。进屋推卧房门一看三个人睡得正美,没打扰,自管进厨房做饭。我爷开电视听黄梅戏。他左耳朵有点背,说话、看电视音量给得十足。别说我爸妈,就连我都睡不着了。 

我爷我奶平时不大来我家,来也不会那么早。这天积极是为三叔。三叔谈了个女朋友,叫翠翘,想带回家见父母。我爷意思长兄长嫂先把把关,人要说得过去了再见他老两口不晚。

这话是说辞。真正的原因,一是三叔只有18岁,谈婚论嫁略早了些。二是那女孩比三叔大两岁,我爷不满意。让把人带我家来,是想多几道手续拖拖三叔,指不定拖着拖着就散了,省得明知道没结果,他们还得花心思准备见面礼,好吃好喝地招待,白忙活。

我爷的态度,我爸心领神会,把翠翘上门时间从夏天拖到冬天,拖到我撞邪前一天,三叔受不了了,招呼也不打带着翠翘直接杀上门。也不知道谁的主意,翠翘进门就喊大哥大嫂你们好!我是景致远的女朋友,我叫刘翠翘。我爸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妈床上坐着,脸都没洗呢,一头懵。家里也没菜,只好带着小两口下馆子。

吃饭途中我爸瞅空给我爷挂了个电话通风报信。我爷一听,这还了得?今天能强行上你家门,明天就能强行上我家门。一上门就离订婚不远了。幺儿太年轻,自己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当父母的心里得有数啊。这才忙不迭一大早跑我家来探消息,顺便商量对策。

我奶饭菜上桌,我爸妈坐定,着急忙慌讲的却是另一件事。

 “大半夜的她就哭呀,满嘴讨饶,我说开灯起来看看,一拉灯,灯绳断了。叫她爸找手电筒,找不着,又找蜡烛。翻了两个出来点上,想着先把她弄醒再说,结果怎么揉怎么捏她都不醒,就一个劲哭。拿手捂她嘴,不管用。抱起来跟她说好话,还是不管用。我怕哭时间长了隔壁张家那死婆娘又敲着墙骂街,就拿手给她脖子上掐了掐,轻轻地,她倒是不出声了,但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哭着讨饶。那模样,差点给我吓晕过去,她爸到底是男人家,比我冷静,说赶紧穿衣服去医院。我这才手忙脚乱抓衣服套上,脸没洗啥没弄的俩人带着她就往医院跑。”我妈说着,时不时看我一眼。

我妈说完,我爸接过话头补充:“且不说灯绳手电筒这些,从家出门撞石头上,摔一跤。从医院出门又撞石头上,摔一跤。那些石头,好像就等着撞我呢。邪门得很。一晚上都邪门得很。”

奶奶把我搂在怀里安抚着,问我妈:“医生怎么说?”

“说没事。你的好孙女嘛,走路上还紧闭着眼,嘴巴一张一合地吓我。一进医院,醒了!好人一个,又不发烧又不咳嗽。医生还怪我俩大惊小怪,没见过娃哭。”

“那小宇你给奶奶说,为什么哭呀。”

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天地,没有时间,只有人物和事件。像漆黑的舞台上“嗵”地砸下一道光柱。我跪着哭泣,哀求。对面一把高高的凳子上坐着个圆脸女人在织毛衣。她专心地看着手里针线的走向,对我的哀嚎无动于衷。她的冷漠让我更加卖力地哭喊,哭到最后声嘶力竭,脖子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再发不出声来。

我磕磕绊绊讲完我的梦。几人沉默了一会儿,我妈说:“那个翠翘,像就是个圆脸盘。”

我爸迎合着点头。两人卖力回忆头天经历,除了三叔带着翠翘强行上门,没有其他特别的事情发生。

这么一来,终于有正当理由去葬送三叔年轻的爱情了。我爷我爸出面,见面就把话说开:“这个女的身上不干净,招灾招邪祟,你俩必须断。”

我爷我爸我三叔,二对一,没让我奶我姑和我妈掺和,意思就是要硬碰硬。三叔还年轻,年轻人都血气方刚不服管教,虽然他身上从没体现过这一点,但拆散他的好姻缘,一场大冲突必然免不了。女的心软,尤其我奶,最疼这个小儿子,立场容易摇摆。男的就不一样了,父亲加大哥,何等的威严!气势上先镇住他,让他不敢过分撒泼造次。这样我爷和我爸才有空间劝他放弃翠翘。

原计划是这样的。

现实的场景是,三叔只是抬眼看了看他的父亲和大哥,眼神像条无精打采的鱼,软绵绵地从他们身上滑过,又软绵绵地落回他的画板上。“随你们便咯。”他说。

一记重拳砸进棉花里。我爷和我爸懵了。这……就,结束了?

我爸给我奶抱怨:“以为他多认真,非带那女娃儿见家长。到头来倒好像我们一天闲得没事,小题大做,神经兮兮。”

奶奶诧异:“老幺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

“那也分情况,兴许我和爸态度强硬,被吓到了。”

奶奶摇头:“你弟那么容易就被你爷俩吓到了?”

爷爷驳斥奶奶:“不是被吓到是什么?我倒宁愿他跟我们闹一闹,还显得男人些。你是没见你宝贝儿子那样儿,死样白赖的,看了就生气。”

 

2

这个冬天快结束时,我妈被单位派去外地学习。我妈一走,我爸为省事,就给我送爷爷奶奶家去。

我爷退休后闲不住,要求发挥余热。厂里人事处就安排他看生产区大门。照顾他老同志,又是给厂里做过贡献的,只上白班,不值夜班。工作不累,比较考眼力,上下班高峰期,留意着把眼生的人挑出来,以防有外面的人浑水摸鱼进厂搞破坏或者偷东西。

我爷退休时赶上三叔初中毕业,一家人都想着父子两个刚好接上茬,多好的事儿。谁知三叔说他不当工具,要做个快乐的人。我爷气的,老子在你眼里就他妈是个工具不是人?抄着拖鞋没少打,不管用,打死不进场。我爸我姑父给介绍的工作他也不好好干,顶多两三个月就嫌都是些混吃等死耗费生命的差事,再不去了。18岁了在家闲着,我奶回家做饭,他就带本书去我奶开的烟酒杂货小铺看摊。不看摊的时候在家画画,吹口琴,谈恋爱,看小人书。我爷顶看不顺三叔不务正业还气定神闲的态度,见他就没好气,父子两个好长一段时间不正经搭腔。我奶倒是看得开,幺儿嘛,爱怎怎地吧。

我爱跟三叔玩。他教我吹口琴,给我讲小人书里的故事,有时候在他屋里一玩一下午。这么一来,我奶可省心。她带我去杂货铺,我一会儿要拉一会儿要尿的,总闹腾着想出门,不愿老实待着。看我跟三叔能玩到一起去,干脆把我留给三叔带。

我当然高兴。然而高兴两天就高兴不起来了。

三叔给我教怎么开电视机,怎么调台,教会了把我一个人锁家里,自己出去玩。回来带些糖果零食之类的讨好我,不让告诉爷爷奶奶。这个行为不是天天,但挺频繁。我才五岁多,正是需要玩伴,怕孤独的年纪。一两次行,几次三番过后觉察到不对劲,他再要出去,我就死拽着他裤腿不放手。哄不住,吓不退。他脱不了身,只得带上我。出门前照旧是拉钩上吊,一再发誓绝对不跟任何人说,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跟谁都不说。我想出去玩想疯了,别说保密,就是三天不让吃糖我都能答应。

协议达成,三叔骑自行车,给我放横梁上斜坐着。他一路骑得急,早春的风还冷,呼啦啦朝我鼻子和脖子里灌。抓着车把的手也冻得不行。我不敢言声,怕他嫌我麻烦,以后出门不带我。只是耸起肩来遮住脖子,一个劲儿把手往袖子里缩。骑了一阵子,三叔停下车,我以为到了,结果是让我换到后座去坐。他话不多,待我坐定,拉着我的手环住他腰放他衣服兜里。再启程,他挡着风,我不冷了。

自行车七拐八拐地到一个什么厂的宿舍楼跟前停下。三叔绕过宿舍楼正门,停好自行车,让我站自行车跟前喊刘翠翘。“直管喊,人不出来你别停。”他自己远远躲一边儿暗中观察。

我就放起声喊,不一会儿,楼上有窗口伸出个头来看。再一会儿,上我家去过一次的那位圆脸阿姨下楼来了。两人见了面,相视一笑,并不说话。三叔让我去牵她的手:“你跟着翠翘阿姨,叔去前面等你们。”说罢,朝翠翘点点头,骑自行车先走了。

翠翘身上有股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跟打针有关,我不喜欢。一路撅着嘴。翠翘没话找话逗我。她说她是个护士,我问护士干嘛的。她笑着说专门给小朋友打针的。我手还握在她手里,她手软软的很暖和,但我很害怕,如果她突然掏出针来给我打,我根本跑不掉。想到这里,“哇”一声大哭起来。她急了,赶忙从兜里掏出一根做成辣椒形状的棒棒糖在我眼前晃。奶奶的杂货铺也卖棒棒糖,但没有辣椒形状的棒棒糖。我被吸引着,大哭变成了抽泣。她把糖递我手里,说:“生病的孩子才打针,你不生病,阿姨不会给你打针的。”

“我生病了也不打针,”我拿着棒棒糖还不忘捍卫自己的权力:“你不可以给我打针,我爷爷说了,你身上有鬼,不让三叔跟你玩儿。”

翠翘笑出声:“我身上有鬼?什么鬼?”

“就是那个……你到我们家,会把鬼带到我们家,我就会生病,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会生病。我们不打针,请神仙来,病就好了。”

翠翘不笑了,过会儿在公园门口见了三叔,黑着脸问为什么最近见面偷偷摸摸的不敞亮。三叔摇头:“没有啊。”一边伸手从挎包里掏出个相机来:“看,我说我能借着吧?”

翠翘追问:“你家人是不是对我不满意?”

三叔举起相机,镜头对着我和翠翘:“我喜欢就行。”说着摁下快门。

翠翘急了:“你都没数一二三就拍呀?拍难看了多浪费胶卷。”

三叔笑:“你不会难看的。”说罢转身去售票口买票。

翠翘蹲下拿手指替我把头发拨顺,又扥了扥衣服。整理好,上下打量了一遍,拍拍我的脸蛋说:“多可爱呀。你叔有你一半可爱就好了。”

我们在公园玩了一下午。回家时天麻麻黑了。我很累。三叔抱着我,翠翘推着自行车。

出了公园门,翠翘说:“你带着小宇先回吧,我宿舍近,自己就回去了。”三叔把我安顿在自行车前杠上,从翠翘手里接过自行车,站原地目送她走。翠翘走出去好远,他还站着看,不动弹。

自行车横杠硌得屁股难受,我推搡三叔:“我想回家。”三叔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今天跟阿姨说什么了?”我摇头:“我要回家,我要睡觉。”三叔看着我想了一会儿,飞身骑车追上翠翘,把自行车横她面前挡住去路,只管盯着翠翘不说话。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阵子翠翘说:“行了,我知道。咱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耐心再等等吧。”

回家爷爷奶奶已经吃过晚饭。留了些在锅里热着。我困劲过了,又活泛起来。在公园疯了一下午早饿了,抱着碗只管埋头吃饭。奶奶问干嘛去了这么晚回来。爷爷眼睛盯着电视,冷不丁接话:“除了吃喝玩乐,他还能干嘛。”三叔应该也饿狠了,跟我一样脸埋碗里,不言语。奶奶埋怨爷爷:“你就不能少说两句。现在有几个男娃娃能跟老幺似的,这么耐心帮着看孩子。”爷爷讲:“是啊,一个大男人,也就看孩子有点能耐。”

我跳下凳子,走到爷爷跟前抗议:“不许你这么说我叔,我叔会的可多了,我叔还会照相呢,你会吗?”

空气凝滞了一瞬。

奶奶很敏感:“照相?和谁?”

爷爷冷笑着插话:“除了他那些狐朋狗友,还能有谁?”

三叔见话头不对,赶忙放下碗过来抱我重新回饭桌上,轻声在我耳边说:“咱们拉过勾的,别忘了。”

我以为闯了祸,偷偷抬眼看爷爷,他眼睛依然盯着电视机,根本不在意我们。而奶奶看着三叔,若有所思。看一会儿,也把眼睛转电视上。

 

3

爷爷看大门,恪尽职守。有回遇见个没见过的毛头小伙往厂里走,他一眼挑出,拦住盘问。那小伙没多大耐心,撕扯中给老头儿推地上。我爷起身起了好几次没成功,眼睁睁看着小伙跑远。他自己被厂里人抬着送进医院,拍片子一看,胯骨骨折。奶奶为了照顾他,只好把杂货铺全权交给三叔打理。

毕竟年龄大了,连手术带修养,我爷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里,杂货铺更杂了——三叔在本就不宽敞的铺子里辟出一小块地方,租碟。除了出租盗版电影电视剧的碟,三叔还卖打口碟。很多年后他得知我喜欢摇滚乐,说这爱好是小时候受他熏陶。那时我去店里跟他玩,音响里放的都是u2,枪炮玫瑰,皇后,红辣椒。他还教过我弹吉他,我学了几天嫌手疼,打死不碰了。

我爷这边,明明是因公受伤,到头来手术费、住院费却没处报销。人事说他退休后已经不是正式编制。何况,“厂子都快倒闭了,哪有那个闲钱。”这下我爷就不只是身体上受创了。从前厂子多大气,吃喝拉撒哪样不管。现在可好,多少双眼睛看着他在工作岗位受的伤,这点皮毛小事,厂里竟然不认。但最让人接受不了的是行政老王头说厂子快倒闭了。那可是个养着几百上千人的厂啊,说倒就要倒了?多少人一辈子的贡献,说没就要没了?这一番身心双重打击,我爷气势大不如从前。指点江山的习性收敛了好多。加上做完手术腿脚不如从前不灵便,从医院出来很长一段时间不太出门。

三叔忙起来,没时间总出去跟翠翘见面。翠翘就三不五时去铺子给他搭手。两人颇有点想把恋情从地下端上地面的意思。果不其然有次两人忙完正头碰头趴柜台上吃饭,被我奶遇上了。

后来我奶说,她当时是又欣慰又担忧。欣慰的是知子莫若母,她早料到三叔不会那么轻易服软。担忧的是,就我爷那脾气,要知道三叔阳奉阴违那么些年,怕是要暴雷。我奶也就帮忙瞒着,跟谁都没提。另外不忘暗示三叔,时机成熟之前要小心行事。三叔见我奶站在他那边,打趣问道:“你们不是说翠翘身上不干净,你不怕?”

我奶不屑一顾:“那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再说了,你哥嫂那边,哼,鬼大着呢。”

除了租碟卖碟,逢着寒暑假三叔还开吉他班,教小孩子弹吉他。这门生意是手艺活儿,几乎零成本。我爷嘴里不务正业的三叔,靠着他不务正业积攒下的审美和经验,赚到了钱。

父子两个,一个从优越感里跌下来,一个从鄙视链底端爬上来,开始平等对视,好好说话了。我爷自然还是看不上三叔的投机取巧,言语里时不时夹枪带棒嫌三叔没个稳定工作。但钱是王道,又那么多人在他面前夸三叔:“瞧你家老三身上那文化人气质,竟一点儿看不出是初中毕业。”夸的人多了,我爷看三叔也渐渐不那么挑剔了。

眼看我爷态度一天比一天缓和,三叔和我奶商量着,把他和翠翘的事一点点渗透出来。娘俩估摸着时机成熟,挑了个阖家团圆的日子,三叔光明正大把翠翘带回了家。

这一年,三叔25岁,翠翘27岁。

七年里,为了照顾家人的情绪,他们小心而卑微地爱着。六年过去,曾经不可逾越的阻挡已经不再构成威胁。我爷的锐气已然接近消散。至于我爸,似乎压根不记得他曾极力反对过这门亲事。

这次见家长很顺利,也没再有人撞邪。

关于撞邪的事,我内心一直愧疚。当初我妈暗示我梦里的圆脸女人是翠翘的时候,出于惶恐,我没有反驳。所有人都忽略了,我妈也是圆脸。我讲梦时她在旁边,我不敢直说那个我苦苦哀求的,让我精疲力竭的女人是她,只形容出圆脸的特征。

而前一天,除了翠翘上门,也并不是没有其他特别的事发生。

我爸我妈那天大清早以到底该谁给我穿衣服为由头,吵过一架,吵到最后动了手。我妈打架打输了,气不过,转而教训起我来。“反正都是你们景家的人,大的惹不过,我还弄不过小的?”大冬天我穿着秋衣秋裤在地上跪了好久,哭啊,求饶啊,装死啊,我妈无动于衷。而我爸,眼不见心不烦,从我妈下手整治我开始,就穿上衣服出门去了。

我讲我的梦,他们立刻就明白了。可面对爷爷奶奶他们又必须装作不明白。翠翘是个替罪羊,同时符合我爷爷想拆散这段恋情的心理。两下里一拍即合,没人深究。反正小孩子,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而小年轻的爱情,再认真,终究不过是儿戏。等再长大一点开了眼界,风雨中那点痛算什么,该忘的都会忘。拆也就拆了。

除了我奶,没人料到三叔和翠翘那么长情而坚韧。他们以他们迂回而笨拙的方式保住了爱情。互不相负。很多年以后我翻三叔的素描本,画着翠翘头像的那一页下面写着:勇敢的人有勇敢的爱法,懦弱的人有懦弱的爱法。但爱情的目的不是变得勇敢或者承认懦弱,而是无论如何,要让爱着的人得偿所愿。

两人都到了适婚年龄,恋爱又谈了那么久。即便爷爷嘟嘟囔囔嫌翠翘大了三叔两岁,也不过是想最后彰显一次他的权威,很快便妥协。翠翘上门一个月后,两边家长约了时间见面,谈订婚的事。

一切都很顺利。也许是在逆境里待惯了,这顺利反而让翠翘惴惴不安。她给三叔说:“我怕呀,我怕这是我们最好的时候。”

一语成谶。

 

4

要说天意弄人,时常有之。一大家子去翠翘家提亲,见了面才发现翠翘的父亲是爷爷的旧相识。可这旧相识,在时间里留下的却是最糟糕的记忆。

事情要追溯到当年翠翘的父亲还是小刘,爷爷还是小景时。

小刘小景前后脚进厂。两人性格迥异,交情一般,但都充满干劲。小刘连续三年拿劳动模范,小景则是青年标兵。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即便没有宿仇,为了在工作上挣表现,两人难免暗暗较劲。

有次下班,小景无意间撞见两个同事拿着张纸条在讨论什么。他凑过去,见纸条上写着“个人崇拜必然导致整体灭亡”。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本没什么。但那是个动荡的年代,被抓住小辫子拽出历史大问题从此不得翻身的人数不胜数。敏感的环境里再咂摸这话,就颇有深意了。那两位同事在厂区某处捡到这张纸条后左右为难,正商量着要不要把纸条烧掉,小景出现了。小景接过纸条看完,不同意销毁,坚持要交给政治处。

政治部事情多如牛毛,哪顾得上这种小事。但又不愿打击小景的热情,顺手就把事情推回他身上:“你是厂里的优秀标兵,政治觉悟也高,这事就交给你去查吧。”

干活小景行,查这些东西,他哪懂。但又不敢拒绝领导,只得硬着头皮接了任务。接下任务就开始发愁,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

同一时期,小刘工作中意气用事,言语顶撞了一个高层领导。顶撞的话里有一层不懂行别瞎指挥的意思。这事在厂里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赞赏小刘敢说实话,有人批判小刘当了几年劳动模范给拽的,掂不清自己斤两,连领导都敢不当回事。

恰逢小景愁眉不展之际。小刘的事一经传开,小景立刻把小刘顶撞领导的话和纸条上的字联系起来。作为一条线索报了上去。只是一个思路,一条线索,然而上面立刻坐实了小刘的罪行,想不认都不行。厂里从行为到思想,对他展开了全方位的批评。雪上加霜的是,小刘的直脾气在工作中没少得罪人,这批评的口子一开,就源源不断地有举报材料送上去,揭老底是揭了个没完没了,劳动模范的奖励被厂里收回不说,职业生涯和前途也就此被葬送。

几十年过去,小刘变成老刘,早已从困顿里翻身,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然而那曾经差点置他于死地的检举,他一辈子不可能忘。看见我爷老景提着礼当出现在他家门口时,他的表情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由分说扬手就给了翠翘一巴掌:“天下男人都死光了吗,找这种人的儿子当女婿?”

翠翘和三叔再一次踏上爱情的苦旅。三叔坚持不懈上翠翘家说情,老刘辱骂,他垂手听着。老刘拒不开门,他就在门口等着。爷爷骂他没出息,但面对他深如海水般的沉默,和困兽般的眼神,又不敢太多干涉。奶奶没什么话说,只在三叔出门时主动替他管理杂货铺。

在三叔的攻势下,老刘终于妥协,跟三叔谈条件,只要我爷肯在他面前下跪认错,他可以做到一笔勾销,不计前嫌。

我爷的脾气,怎么可能给人下跪?三叔不光有耐心,也懂得屈服,天天去刘家替我爷跪,跪到第二个月,老刘心软了。答应只要我爷诚心诚意去给他认个错就成。这是底线。如果连这个都办不到,大家就真没什么好说了。

按说这要求不过分,然而我爷抵死不从。他认为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何来认错一说。

这时三叔27岁,翠翘29岁。

“他家那姑娘都快三十了,谁要?你就熬着她,我不信那家人不服软。”

我爷此话一出,三叔几近晕厥,多年来积怨已久的情绪顷刻间爆发:“我和翠翘这么多年的感情,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算狗屁。一个大男人家,儿女情长,跟娘们儿似的,好意思说。”

奶奶向我爸求助,希望他帮忙劝劝我爷。我爸回去当说客,被爷爷骂出来:“自己两瓣腚还擦不干净呢,跑来管别人的事?”

奶奶只好亲自出马,跪在爷爷面前求他去低个头认个错。无果。

 

5

十年,翠翘和三叔爱情的路走了十年。时间都拿他们没辙,这爱情却被我爷的倔强打垮了。三叔说他累了,翠翘也累了。但生活不该这么累的。

分手后,翠翘被家人严格看管起来。而三叔搬到杂货铺里住,不再回家。直到翠翘婚期敲定的消息传来,他关上门,倒头一睡就是三天。奶奶怕出事,到第三天强行叫醒他。他醒来时,上下嘴皮已经黏在一起,无法张合。奶奶拿湿毛巾给他敷,一边敷一边哭:“起来吃了饭,打起精神拾掇拾掇,咱把杂货铺盘出去,钱你拿着,爱去哪儿去哪儿。想妈了回来看看。不想回来的话,三不五时给妈打个电话就成。”

这年三叔29岁。他遵照奶奶建议离家。离开后便和家里断了音讯。为这事,爷爷没少怪奶奶。但奶奶已经不是从前的奶奶了。三叔走后,她变了个人似的,照旧是给爷爷做吃做喝,但态度不冷不热,多余的话不说。

面对冰冷的家,爷爷感到孤独。给我爸打电话,表面是打探三叔的消息,实际是试探着看有没有搬来我家住的可能。彼时是我爸妈离婚拉锯战的第二个年头,我爸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上他。给姑姑打电话,姑姑和公婆同住,人多事杂,本来就处得磕磕绊绊,实在没有能力再多接待一个老人。

两下里碰壁,爷爷对三叔的埋怨更深了:如果他男人一点,早早地跟那个翠翘把生米煮成熟饭,怀个孩子,刘家还敢谈条件;如果他眼界开阔些,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如果他知道孝顺两个字怎么写……

每一个假设,都是他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奶奶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他:“我也有个如果,如果你当初不那么固执,男人一点,大气一点,抹下面子给刘家认个错,成全了老幺和翠翘,兴许这会儿正抱着孙子在院子里溜达。”

爷爷梗起脖子:“我没错,凭什么低头?再说了,这世界上哪儿有为了成全儿子把老子脸面摔地上踩的?老话说你们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还真没冤枉你们,你有没有深一层想过,老刘为什么非要我认这个错?因为只要我认了,不光我,就连我们景家,往后都得被他刘家压一头。”

奶奶反问:“谁压谁一头,比儿子的终身幸福还重要?”

“这是尊严,对任何人,尤其是男人来说,尊严是最重要的。老祖宗说话:男儿膝下有黄金。老幺没出息,为个女人,随随便便就给人下跪。身上哪有一丁点儿男人的样子?要我说他有今天,都是被你给惯的,个大男人,一点儿不硬气。”

奶奶不慌不恼,叹着气自言自语:“是呀,跟你过了大半辈子,我能不知道你?还在你身上指望些什么?”

 

6

三叔离家后,全家和他有消息往来的除了奶奶,还有一个人。就是我。

五岁时,我在三叔面前展示过守住秘密的能力。很长一段时间里,带我出去玩儿是他和翠翘暗渡陈仓的掩护。我很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比和我爸我妈在一起快乐多了。他们都是那么温柔的人,翠翘即便刚刚和三叔吵过架,过马路时也不会赌气到忘了牵起我的手保护我。我在他们那里获得的,是绝不会被迁怒的安全感,以及稳固的,细流涓涓的,爱的来源。这是爸妈从未给过我的。我甚至暗暗地想,如果他们两个是我的爸爸妈妈该多好啊。

虽然才五岁,我也懂得要保护美好的事情。我们心照不宣地建立了一个同盟,一起保卫他们脆弱的爱情。保卫的方式是,咬紧牙关,只字不提。只可惜,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上高中后,我每个月去公用电话亭给三叔打一次电话,讲家里的事。爷爷奶奶身体好不好,我爸我妈这个月吵了几回,姑姑一家的近况。也说我自己,说得少。快挂电话时,三叔总要简单带一句:“你姨还好吗?”

我的回答也简单,好着呢。

其实我不知道翠翘过得好不好。

奶奶跟我说:“我知道你喜欢刘翠翘,也知道你跟你小叔联系着。你虽然还小,但有些该懂的道理得懂。没结婚,他俩人怎么互相惦记都不为过。一旦结婚,所有的事情就都变了。那结了婚的人,好比是盖了戳的邮票,哪儿来哪儿去都有定数,都被框好了。我让你三叔走得远远的,就是怕他们藕断丝连,互相坏了去路。这样的人,不会幸福的。你希望你小叔和翠翘幸福吗?”

我点头。

“那就对了,他们相互不打扰,各走各的前程,才有可能幸福。奶奶跟你说这么多,意思你应该明白,如果小叔跟你联系,不问则罢,万一问起翠翘,你就说一切都好,其他一概不提。懂了吗?”

奶奶的话我听进去了。

直到我上大学,每次跟三叔打电话,其余的事或长或短地聊完,最后他总要问一句,你姨还好吗?他明知道我已经出来了,不可能再有翠翘的消息。一开始我想大概是惯性使然,我也在惯性的推动下回答他,好着呢。有天我们拿着电话,没有太多事好聊,他东拉西扯说了些不相干的,最后问,你姨还好吗?我忽然意识到,他跟我联系就是为了问出这句话:你姨还好吗?然后从我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似乎我们这一问一答之间,翠翘的人生就被写定了,除了好,再没有别的可能。

从什么时候开始三叔不再问了,我已经想不起来。上大学之后,我面对的不再只是学习和父母,有太多事情让我快乐,或者烦恼。三叔和翠翘的爱情,于我而言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儿时的梦。我不会轻易忘掉这个梦,那是我内心深处,爱的基础。但随着现实一浪又一浪不断地侵袭、冲刷,梦的色彩不再鲜明,内容也逐渐模糊。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牢牢抓着过去的手,松开了。我想三叔也是这样吧。

三叔40岁附近,爷爷被查出淋巴癌。奶奶打听到翠翘一家已经迁往别的城市生活,便放心打电话给三叔,告诉他爷爷的病情。三叔又回到我们身边。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五官算不上漂亮,但举手投足格外有明星气质的女人,叫常芳菲。

三叔依然话不多,常芳菲格外健谈。她会瑜伽,会弹电子琴。两人用多年积蓄盘下一个两层的店面,一层卖乐器,二层当教室,一半教吉他和电子琴,另一半上瑜伽课。筹备期间,三叔负责装修,采购,课程制定等等技术和计划性的工作。常芳菲负责办理各样证照,房租、器材等等合同的洽谈和外联工作。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的关系看上去更像是合作伙伴而非情侣。不过,三叔说他和常芳菲是相爱的。虽然和他跟翠翘的相爱不一样,但也是爱情。

店铺开张后不久,两人简单举办了婚礼。婚礼是在冬天举行的。

来年初夏,我爷去世。去世前,他跟三叔彻夜长谈过一次。三叔说我爷翻来覆去只表达了一个意思:“我一辈子没有后悔过,因为我没做过错事。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心头总觉得愧疚。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对吗?即使你觉得有,但你现在日子不照样过挺好,我有什么可愧疚的?你自己说说,我对你,有什么可愧疚的?”

三叔用他最擅长的沉默,抵御住了爷爷一遍又一遍,呓语似的诘问。

他说他曾经恨这个人恨到梦里举刀相向。也曾想过违背奶奶的意愿偷偷回来看一眼翠翘。最终放弃了。“怕看见她过得好,又怕她过得不好。”心里头这么来来回回地拉扯,肉体独自应付远在他乡的生活。状态在忙碌和疲于奔命的狭小范围内游走。身体的疲惫让他想起他的父亲,当年在厂里他见过的,也是这么任劳任怨出卖体力。那种他曾经鄙视的把人当工具一样的工作,绕了一大圈以另一种方式找到他。就像一种绕不开的宿命。

“就是那一刻我想明白了,除了正在过着的生活,我没有另外一种生活。得偿所愿的人总会得偿所愿。不能得偿所愿的人,比如我,在能力的极限里,无论作何选择,最终都会步入眼下的生活。然后我原谅了所有人。”

“不包括爷爷吗?”

“所有人。”

“那干嘛不跟爷爷说清楚?”

“我解开的是我的执念。他的执念,得靠他自己解决。”

“可爷爷……”

“是。但我坚持我的立场。”

奶奶、爸爸和姑姑都沉默着。他们说三叔变了。从前温柔顺从的人,如今变得像他父亲一样固执,不可理喻。我不这么认为。在我眼里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从18岁到现在,没有变过。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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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伊朝南
伊朝南  @伊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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