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麻醉冲动,牺牲个我,被拼凑成大环境下的和平。
清晨我睁开眼,看到玻璃上结着薄霜。我拉开百叶窗,窗叶翻动着,将外面世界分割成片状。一片世界里,色彩是白茫茫,手指触摸上去,玻璃似冰一样。
我厌恶早起,这是一场与被褥间的抗争。每每到了尾声,我挣脱它,像剐走一块皮肤,寒冷肆意侵袭身体各处,我很难活动自如。但我还是得去卫生间洗漱,举步维艰。
朋友约我今天去多特蒙德,那里即将举办一场球赛。在我有限的认知里,多蒙的车站很好看,从站口出去,街对面林立一座哥特式的教堂。它的尖顶直穿云翳、天穹,刺出许多孔洞。雪花纷扬地跳下来,遍及整座城市连绵不绝。这里的气候是温带海洋,西风与暖流在不断纠缠中渲染天幕,于是诞生出哑色和一成不变。光线如此暗淡,像棉絮一通乱剪后,再撒下来。我只在老家见过这些。
县城有许多工厂,运作着,昼夜不歇。人们常说,它们象征着未来。在此之后,烟囱接连耸立起来,蓬勃地绽放灰烟。上学放学,我会经过一段小路,位于厂房与厂房之间,然后驻足不前。我的脚跟凝固在田埂边,面前的旷野,原先长的马唐、稗草和婆婆纳相继死去,荒瘠不堪。我站在那上面,看到无数灰烟如风筝一样黑魆魆地袭来,迷乱了方向,并把我的眼睛与出路填埋。我不由自主地吞咽喉咙,初次尝到光的味道,是一种酒的涩苦。因为光芒钻过灰尘铺过的筝面,笼罩下来就浓成了滔滔苦海。后来它便成了很大一部分我离开家乡的原因。
卫生间里,镜子按部就班地站在我前面,活栓旋开了我,盥洗台填满水流,气泡滑出皮肤上的肥皂。我没有主动完成这些事情。就像前往多蒙,朋友浅浅一说,我就点头答应下来。
我凝视镜子里那个迷茫的我,他不知道去多蒙有什么意义。实话实说,他更喜欢和暖的空间,温度高得能融化巧克力或者浓雾般的忧愁——后者经常在悄无声息时发生——他一待就是一整个下午。比如学校的咖啡馆,他坐在沙发上走神,筹划着之后做什么。他的同学已经申请到研究生,来自众所周知的好学校,而他碌碌无为。很多时候他不打算做任何事情,只是抚摸着暖气片烘焙出的温存,像一根残烛,抵抗偌大的冬天。他希望剥离出一个缝隙,供自己安藏。这样就不再被漫天飞扬的言语烦扰。
家里人不止一次怂恿他回来,别在外面苦费光阴,仿佛在他们目光下铐着才可以获得些许安定。他的母亲生活在终日的惶恐里,为最近频繁的烽火,为航班失事,为汇率上行的经济压力,为大地震。她害怕他在国外没有成为耀眼的高材生而是一名罹难者。但在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荡时,他确实窥见了自己的墓碑,种在多少个十年之后。碑石表层刻着名字的纹路,同坟茔沉浸在香气馥郁的花海里。往生是解脱后的自由。这里就是他的归宿。他既不抗拒也不期待,仅仅顺其自然。
在他的理解里,离世不该具有一种消极,甚至不该单指死亡。逃离现实的又不光只有肉体,精神也会。这种离别可以在任何时候猝然出现,在他抱着枕头无法入眠的夜里,或者另一个夜里,他灌着波特酒,灌到味蕾悉数枯萎直至断片。夜晚是个让他恐惧的事物,在失去太阳的十七点以后,幽暗像蛛网布满在地平线上。这时候母亲会与他发消息,跨越七小时时差,问一句“怎么样了”。他不会说自己过得很孤单。或者说周遭环境过于陌生,他的存在格格不入。他只是装作看不见,等到了第二天,再跟母亲说自己忘记了。
众所周知,向家庭袒露心声无疑是一件危险的行为,它不会把事情变得更好,将有许多埋怨和感叹随之而来。去飞机场之前,家长们就提前认定一些事实,自己的孩子没办法适应没有他们的生活,就像鱼离不开水。一路上,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为孩子谋划了失败的谶言,然后每晚打电话,像猎人守着猎物,等着那个满意的答案出现。
也在同一时候,十二月的圣诞节,我去了当地最高的市政大楼和圣诞市场。热闹而温馨的氛围没有打动到我。为数不多记得的事情,是我从大楼顶层眺望下去,天空的沉郁涵盖了东西南北一条条街道,像一块图谋不轨的毛巾,要把这座城市掩到窒息。游览结束以后,楼下就是圣诞市场。我来回逛了两圈。流浪汉掺杂在人头攒动的人群里乞讨,手上拿着装着硬币的纸杯,摇起来会叮当作响。到处都能听到摇铃的声音。而在这个声音的海洋里,根本没办法听清楚哪些是欢声笑语,哪些是在哭泣。
曾经不知是谁和我提过,说他害怕参加班级集会,将一群不相为谋的人拼凑到一起,本身就具有匪夷所思的意味。在这样的环境下需要小心翼翼审判每一句话,因为分辨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照这么说来,很多群聚性的事情大体上没有意义,像开会或者团建。是因为添加了一句“所有人都会去”之后,性质才发生转变。它更像命令、要挟,使人们变成顺服的从众。这种制度由来已久,我对改变早已无能为力。我能做的事情,就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之后,走出洗手间,换上一套新的装束,打足十二分精神,在马上到来的活动里,努力当好一个零部件。
从小到大,大家接受着遵循集体的教育,按照过往经验表演着言行举止,避免与他人产生瓜葛与交集,彰显出一种近乎滑稽的、贫瘠的团结。但外人仍会被表象打动。他们或是传颂,或是标榜,于是现实中间吹出一个气球,不会有什么真相的手指将其戳破。它越来越大,越来越膨胀,并吞了许多东西。人们再也看不见独一无二,并坚信不疑齐心协力和众志成城是美好的结果。但只有我觉得异常可悲。因为它会让我想起,每逢集会结尾的时候,拍下很多照片。面孔大多只存在一瞬。我不清楚他们究竟想留念什么,很多人不会再见,不会记住彼此。可他们仍然愿意镜头对准自己时,嘴巴撕开一个笑容,仿佛在这脆弱不堪的关系之下,他们真的相信友谊地久天长。那之后的某年冬天,我买回一个瓶子,专门收集照片焚烧过后的炭灰,失去它们就失去追溯过去的路引,像泰戈尔写的“扔掉所有昨天,从此灵魂变得轻盈”。
临出门之前,朋友发来微信。她先行出发了,“可以边走边等”。
于是我开始在房间踱步,厨房的案板上躺着两块萝卜,为了煲鸡汤,昨晚我把它一刀两断。冰箱里没有现成的肉。萝卜们躺在漆黑的锅底,切口哭泣着汁水。它们在等候一只我不会买来的鸡。那刚才这些时间里我在等候什么?朋友已经远去了。我只能冒着风雪,在这条笔直的大路上追赶,大路像是笔直地为我规划好了人情世故。
我数不清在多少次通话中,我跟母亲说的都是我过得顺利,很平安。他们需要千遍一律的答案,来打消心中的疑虑,就像恋人之间最经典的问题“你还爱不爱我?”哪怕回答多少次“爱”,对方都不会放下猜疑。可另一种回答是十分致命的。我们谁都不会打破心照不宣的团结。在我对母亲的印象里,她时刻牵挂着我的安危,希望将来能像大多数家庭那样,有人帮她养老送终。而我周围的同学正展开新的未来,去英国,去加拿大。但我不能再去其他地方了。我可能要永恒地折断我的翅膀,陪伴他们身边,做一只反哺的乌鸦,营窠在家乡。但是现在,让我顺着路再走一会儿吧,母亲,暂且不要叫我进入那些迷雾茫茫的工厂,我不想烟囱连我眼睛里的光明都要杀死。我不想我的人生除了循规蹈矩别无他物。
雪花源源不断降下来,我凭肉眼,凭记忆找不着火车总站的方向。也许会就此错过一班火车,也许我永远抓不着它。我打开手机,在低矮的平楼间抓捕信号。“我的位置”像一枚红色的钉子定在这里,我的前进后退是背着这枚钉子移行。星期天的路道空空如也,我双脚踏着雪地,足迹划过一条长长的孤独。同学们说不定早就到了多蒙球场,跟随人群欢呼雀跃。粉丝奏起激昂的音乐,无数领巾随手飘扬。所有人都在呐喊,吼出一种令人战栗的氛围。我好像隔着七十公里都能感受得见。这种真诚的力量,能够在约定俗成的人情世故里炸出裂痕。我不用为了怎么加入主流久久为功,不用跟随“别人也这样”的话语惺惺作态,不用笑脸相迎。我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站在这里,感受来之不易的欢欣。
这种无忧无虑的情绪,仿佛带着我回到幼年时期,大家总是会被简单而美好的故事吸引,想当然地以为这个世界无比单纯,而后脱口而出一些无法实现的梦想:当一名宇航员去火星,或者做一只生活在南极洲的北极熊。直至长大,在认清自己拥有绝对的平庸之后,我们开始不相信任何奇迹,并觉得所有新鲜事物愈发可疑。我们恪守着日复一日的通勤,工作,应酬,让生活磨钝感官,不再制造新的追求,睡梦中都在担忧哪天从现有的阶层坠落。与每个人的轨迹一模一样,我们都不可避免地从追逐童话的孩童,变成了大人,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社会同化。
冬日里,前行的路上,我每吸一口气都在吐一口浓烈的烟。导航指引我钻入某个桥洞,桥洞里积压着日积月累的鸽粪,海报破烂不堪,涂鸦在墙壁上仓皇而又凌乱。隧洞前后,我看不见白之外的颜色,似乎迷路招致的后果,就是掉进这样的深井里。同样还有一只青蛙遭遇了不幸。他说他想跳出这个破井想了七年,下巴长满了白须。这期间他不断磨炼,腿上肌腱练就成钢铁般孔武有力,一对手蹼达到可攀万物的境界。我满怀期望地看着他摸上井壁,结果却重重摔下,头皮的一处秃地象征落点。他说他老了,他日复一日地试炼摧残着身体,他每天就这么点力气,用完就没有了。他吐着舌头,咂了口井水,趴下来暂劳永逸。他说:“年轻人,该你上了。”
我踉跄地逃出桥洞,踩碎结在沥青路面的薄冰,影子破裂一地。脚尖紧靠着我的五块脸庞。风呼啸过耳畔似乎在喋喋不休,脸庞碎得更多更细。此时我转过头却看不见来时的痕迹,桥洞仍然将黑暗对着前方暴露。
茫茫白地的中央没有井、没有青蛙。我步履不停。只有一个要去多蒙的人而已。
无数次,我有过想学钢琴的念头,旋律可以使人宁静。但他们告诉我,你没有天赋,去学就是浪费金钱。小学的运动会上,每个项目里都不会有我的身影。班主任是个爱慕虚荣的人,而我又很胖。她认定我做不出太多成就,索性更换了名单,冷冷告诉我:“扔垒球不用你上了。”这些人的拒绝与否定,铲除了一棵棵从前心中成长的萌芽。我就是在这个过程里意识到自己无能。但我又不能一个人对抗整个集体。我试过写小说,家里人撕烂我的本子;下将棋,当作棋牌一类的赌物被没收。我就不该有别的爱好,什么都是禁忌。恰恰又是这些人,反复指责你的一举一动辜负了团队的未来。他们停下讲到一半的课堂,望着你说:“走不走,再不走我就不讲了。”同学们会起哄,叫我“滚”。那时候年纪尚小,大家都是年少无知。可这些无知的伤害,像癌症,到十八岁,二十八岁,都不可能得到痊愈。
我只能离开,走出教室,漂泊在走廊上,听着所有班级整齐一致的读书声,朗朗向我袭来。我在逃,捂着心脏发颤的胸口,可我永远逃不走这所学校,因为我过于弱势。在每个学生都被教诲着“寻找集体”“附属才能依存”的现在,一“块”人显然比一个人更加坚不可摧。可我还是扛过来了,并非毫发无伤。我抱着狼藉的碎片,这些散落的自己,几乎走一段路就掉一些,勉强撑过了成年。我不期望我过早地死去。也许再有一天,能得到一些机会,我把它们接起来,剔除不好的部分,收获美好的童年。
八点二十九分,一趟去往多蒙的火车占领了轨道。最终我还是找到火车总站,没有太多意外。我上了车,车厢里乘客少得可怜,孤独如影随形地落在座位上,几乎为我而设。我想起当时,也是一个人去的航站楼。父母远远向我招手。我在值机台这边,距离浓稠了他们的面庞,但那两双摇晃着的手臂,却始终令我记忆犹新。工作人员给机票盖上章,没有机会再回头。哪怕他们再做一些谋划,也没办法阻止离开的步伐。其实在这回事上,谁都没有对错。我活在家庭的团结中太久了,在校园里又要面临新的犹如军队式的集结。
我的一些同学放弃了考研。或许他们很早就失去了自己想要的目标,安稳地做一名老师,或者公务员。这比什么都好。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偏爱这项职业,抑或是安稳。但正在我们身上发生的历史告诉了我,没有人真正过问“到底喜欢什么事情”。事实就是,那些心声淹没了,每个人都在麻醉离经叛道的冲动,忙碌着牺牲个我,建立大环境下的和平。我对我能离开家乡并不感到庆幸。迟早有一天我会归去。可现在窗外依旧下着大雪,火车滚滚向前。它已经驶过波鸿。我面前经过一座尖顶教堂,它真是无与伦比的漂亮。再一路顺着下去,是比勒菲尔德、汉诺威……不像地名那么简单。趁着在还能抓住什么、坚定什么的冬天,我依旧选择走之后的路。十二月已然饱和了,我不能塞下更多梦想。那就挪到一月,二月吧。我抬头望着行驶路线。我不知道这辆车的终点是在哪里。而具象的地名也模糊成将来。
我要顺着这条风雪交加的轨道一路向西,跟随那些未知的心声。或许做一个土豆,安静地躲在地底,与世无争,应该不错。但无论怎么说,我不想我所期盼的东西被平白无故否认。由始至终,我都不怕这一切是不是该让我独自面临。我很早就面临了“独自”这一事实。而那个所谓的朋友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她一开始就来自于我安慰性地杜撰。我要做一个坚韧的土豆,哪怕土壤不再宽厚,我也一如既往地深耕下去,落到地幔,冲破古登堡界面。我相信,那里有一颗闪闪发亮的地核。是它照耀着我的生活从此长明,凛冬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