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告别


文/唐冲

 

真正的自由不是流浪,不是离经叛道,不是任由欲望,不是挣扎在内心的沼泽里,真正的自由就是心安。是掌握自己的生活,能笃定地知足地用任何一种生活方式老去。


亲爱的朋友,启信安。

我正坐在来见你的火车上,下了火车,还要转三趟车才能见到你,实话讲,这样的旅途的确有些劳累。这样大费周折,不是因为什么节日啦纪念日啦之类,只是因为突然想见你。这一点是向你学习的,不必做太多无谓的考虑,但行好事便好。多热烈啊,我们能这样去生活的时间有多长呢?何况你一定开心,想到你开心的样子,我就更不累了。

说来奇怪,每一次见你,明明是重逢,我却总有着相遇时的心情,总是满怀热忱与好奇。像是漂泊多年的游子回到故乡。

我庆幸。因为相遇是世上最美好的事了。

你还记得那年冬天吗?你站在雪山上,呼吸着远方的大雾,我坐在逃离城市的大巴上,车窗外掠过枯黄的平原。你在电话里平静而缓慢地叙述着自己,你把你的骄傲、困惑、坚持、热爱、痛苦和脆弱,毫无保留地倾泻给我。一个人愿意在另一个人面前干干净净地展开,无论对谁而言,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我静静地听,然后平原渐渐消失,雪山渐渐融化,像是掉进梦里。我们明明在世界的两端、各自的路上,目光却好像能穿越过山川湖海,远远地吸住对方。

那不是我们的初遇,那之前虽然匆匆见过一面,加了联系方式,慢慢有了交流,但又疲于生活,始终没机会再见。但我想那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相遇。那天,你在电话里说,总觉得我们以前就见过好多次了。我一直记得这句话。你说这话时,我的电话里响着雪山的风声,耳边是公路的风声。我们都在自己的路上。那一刻我确信了,在这个纷繁芜杂的世界里,我们是同一种人类。

那个瞬间的感受,后来被我写进故事里:

小时候喜欢在筒子楼的天台上玩,白天,布料盛满阳光,掀开一角,从中穿过,像在穿越时空隧道。夜里的天台是观察星空的秘密基地,我双手枕着头,躺在旧沙发上,目光随飞船驶向几万光年外的星系,飞船会在那里停泊,我会做上一个冗长的美梦。

梦里有另一艘飞船,从另一个方向驶来,和我一前一后抵达。那是一颗荒凉的星球,只有漫天飞沙。我离开飞船,一直朝前走,试图寻找新的世界,但走了很久都一无所获。又一次日落后,我决定返回,这时才突然看到降落的另一艘飞船。粉红色的。它正缓缓升起。我目送飞船像星星一样变成一颗光点消失在宇宙中,感到莫名的兴奋。我急忙跑去,在飞船离开的地方发现一只傻乎乎的微笑着的棕色小熊。

小熊说,你好啊。女孩的声音。

我更兴奋了。也说,你好啊。

奇怪的是心在怦怦跳,像做了错事。

然后梦醒了。母亲叫醒我,天台上乘凉的大人们收了桌子,头顶星空闪烁,床单被风吹起。我从旧沙发上爬起来,梦里的兴奋成了遗憾和对未来的幻想。我望向夜晚的城市,无数个筒子楼,无数个天台,无数个亮着灯的窗。我想一定有个人也在望着星星,和我做着同一个梦。

世界这么大,人生这么长,我会在哪个城市什么年纪遇到她呢?我揣着这个秘密长大,像守着不能轻易示人的宝藏。

 

你一定知道这是在讲什么。后来你向我叙述童年,讲你收集的那些毛绒玩具,我们共同长大的城市,你那些古灵精怪的梦,我一直笑。你问我笑什么,我说不告诉你。有时你惊叹我们的默契,有时你疑惑,为什么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我都说,不告诉你。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因为我们也许去过同一颗星球,因为我也觉得,我们早就见过很多次了。

十四岁,我在工厂加班到深夜,坐在晕进窗户的月光里沉默,头顶的月光映照着另一个城市的窗,你正坐在窗前,在笔记本上写完少女心事,杵着脑袋望向月亮。十六岁,我得了人生中第一个奖,独自在山顶的风里喝啤酒,风吹动草木,沿着山脉远去,在另一个城市的街道上吹起你干净的裙摆。十八岁,我坐在离乡的火车上,途中停了车,我注视着车站外的陌生城市和站台上那只迷路的青蛙,旁边的铁轨上,你靠着窗,眼里装着对未来的希冀。

浩瀚宇宙中的两颗渺小尘埃,孤独地漂流,不断擦肩而过,这一路的颠沛流离,都是为了某一天的不期而遇。比相遇更美好的事,是每一次相遇都像重逢,每一次重逢都像初遇。有时我也疑惑,为什么我们会这么幸运呢?漂流这么久,刚刚好在合适的年纪合适的城市遇到对方,刚刚好都记得这一路的擦肩而过,刚刚好都还保留着一些天真和纯粹,刚刚好接下来的路是同一个方向。这么多的刚刚好,难说不是命运。说真的,我不信上帝,但因为你,我感谢他。

写到这里,火车刚过成都,距离你的城市还有四小时车程。此刻我很安心,因为在路上,也因为这条路是去见你。你记得吗,我以前说,我只有在路上才会觉得安心,一旦选择了某一种不变的生活,就会莫名地不安,所以我以后注定要漂泊。

这是我十六岁讲的,现在依然这样想,代价是过年回家免不了被开会教育,无非是没钱时他们的声音大一点,有钱时他们的声音小一点。十六岁那年,我对许多人讲过这个想法。同学们羡慕我早早找到了自己和世界相处的方式,但表示不太认同,老师们鼓励我趁年轻就该为自己活一次,反正早晚得服输,朋友们合伙给我做了一块木板当生日礼物,用碳素笔写着:我是某某学校学生,家住某某市,流浪到此地,身无分文,恳求好心人借点路费回家,必将十倍偿还。

那时候好像所有人都以为我在做梦,在逃避现实和责任,所有人都在引导我接受生活的本来面目。其实道理谁都懂,我自己也知道,没有人能永远在路上。年轻的时候长出翅膀,是为了去看天空的无限,只管翱翔,轻盈得像风声,年纪再大些,翅膀早晚都会拖起一些无法逃避的东西,翅膀的作用就成了为他们抵御外界的风雨。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从来不是害怕背负什么,保护爱的人是一件幸福的事。我真正害怕的,其实是无法心安。这才是我想要漂泊的原因。过哪一种生活,根本不重要,真正的自由不是流浪,不是离经叛道,不是任由欲望,不是挣扎在内心的沼泽里,真正的自由就是心安。是掌握自己的生活,能笃定地知足地用任何一种生活方式老去。

为什么会在安定的生活里感到不安呢?那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直到遇见了你。我对那么多人讲过这个想法,只有你问我,你是不是很想有个自己的家?

你记得吧,我当时很尴尬,没有回答你。后来仔细想了挺久,好像是的。一个没有归宿的人,无论踏入哪一种生活都是流浪,在路上漂泊,像是一滴水掉进海洋里,无谓自己将去向何方,至少能不再挣扎。我半夜给你发消息,问,你怎么知道?你说你也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心安。

后来你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我说不知道。其实我真的不知道。但现在我想,如果喜欢这件事一定有一个确切的节点,大概就是那一刻。

那两年我去了不少地方,做了不少事情,没什么大风大浪,但一直在起伏漂流,算是过上了少年时幻想的生活,可很少有过真正的旅行。以前喜欢骑车,后来骑不了车了,就喜欢坐大巴,随便买张票,到随便一座县城,住随便一家旅馆,一个人逛逛吃吃,从城中走到城郊,听听歌,看太阳下山,然后走回旅馆,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入睡,第二天睡到自然醒,背上包去车站,买下一张票。风景大同小异,除了地形和文化,城市几乎长着同一张脸。一个过客,无法融入任何故事,即便听闻,也触不到灵魂。我像是掉进沼泽里,活得没有意思,也没有意义。

有一天我在一座县城的旅馆里醒来,才猛然发现,我失去了对生活的感知。你能明白,这对我来说比死了还难受。我觉得这是难堪的事情,所以把自己关了起来。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抑郁。幸好有你。我们似乎有心电感应。在感情里,这是个土掉渣的词,但遇见你以后我真的相信了。一九年初,晚冬的那天,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三点多出门去散步,拍了几张星星的照片,给你发了一条消息。同一时刻,你也给我发来消息:星星好多。那天你奶奶去世了。我们通着电话,你不想说话,我陪你沉默。

那段时间,你大概也感应到了我的消沉,请了假,专门跑来陪我。你扭着我带你去旅行,像我自己一个人那样。于是我们去车站,买票,在天光微醒时坐上大巴,穿过清晨的薄雾,朝陌生的城市驶去。你靠在我肩上睡着了,醒来我才知道,你忙着考试,刚熬了通宵,只睡了几个小时就赶来找我,傍晚到的成都,夜里又陪我聊到两三点,愣是没说一句困,我眼神也是够好,居然没看出来你的疲惫。

中午抵达目的地,又一个大同小异的城市。我们吃了饭,开了房,大概是上午的大巴实在颠簸,落进房间的阳光实在温暖,你躺在床上几分钟就睡着了。我给你盖了被子,小心翼翼地出了门,像从前一样在街上闲逛。奇怪的是,那天我的感知突然又活了。飞驰而过的出租车,街边眯着眼晒太阳的老人,学校门口结伴打闹的学生,被风吹起的落叶,伸懒腰的猫,无比鲜艳,无比生动。我走着走着,忘了方向,也忘了时间,像是醉在了那样的阳光里。

傍晚去城郊,你给我讲了好多事。你打算去北京,一次不行就考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你问我,如果有一天我身上没有这股劲了,你还喜欢我吗?我说,喜欢啊。你说,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有一天你不再热爱生活,我就会不喜欢你了呢。我一时无言。

城郊进乡道的地界,有处很好的风景,道路两边是平整的稻田,道边有座公交站牌和一把长椅,像日本动漫里的画面。我给你拍了几张照,现在还存在我的空间相册里,夕阳洒落,田野金黄,你挎着帆布包,穿着白色卫衣,脸颊泛红,比起剪刀手,眼睛笑得眯起来,像个洋娃娃。

你说要把照片保存好,如果有天分开了,也能记得对方的样子。你知道吗,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恍惚间相信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因为我也这样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从不相信一个人能陪另一个人走到尽头,只要同行的路上尽了真心和全力就足够了。这一路的无数个瞬间何尝不是永恒呢?

我们在那里看完日落,等待星空,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夜晚之一。星星出来时,我们牵着手,沿着公路往回走,耳边只有微弱的风声。我们都没说话,我偷偷看你,心想要是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完就好了。我脑海里翻涌着那些浪漫的意象,稻田,星河,飞船,瀑布,花海。又觉得这些都配不上你。可我除了此时此刻,一无所有。你突然停下脚步,说,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说,什么?你说,我想要是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完就好了。

你能想到吗,所有的梦境,所有的信仰,都在那一刻消散了,我强烈地、无法抑制地想娶你。我知道没有人能陪另一个人走到尽头,但如果是你,也许真的有勇气试一试。

瞬间何尝不是永恒呢。

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少年,现在火车刚刚穿过一条漫长的隧道,我离你的城市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快五年没见了。中间这五年,许多人事已非,没变的好像只有我们两个。

后来我给许多人讲过我们分开那天。在我讲述的版本里,我们有一场体面的告别,像那些狗血电视剧里一样,去了相遇的地方,开开心心地玩了一天,然后郑重地说出再见,就再也没见过。实际上我们哪儿都没去成,也一点都不体面。本来约定好见一面,但那天下着大雨,我临时被叫到公司里赶剧本,夜里赶回出租屋时,你告诉我你已经走了,正在火车上。

你没去成北京,也不知道深圳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到底会不会接纳一个小镇女孩,你有些失落,讲着讲着就啜泣起来。见一面是你提的,我想象着电话另一头的场景,你在嘈杂的列车上躲在角落里默默落泪,面对生活,你找不到一个更好的解法,你早已经料想到这一刻的到来,却没想到它如此猛烈。我踌躇着,无能为力。或许我应该学着电视里的样子,买一张票追到深圳,在车站外和你告别,我们会紧紧相拥,会放声大哭,但之后的事,我依然无能为力。

我们互相祝福,没说分手,也没说再见。那通电话一直通着,挂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以后,我轻轻喂了几声,你没回答,然后屏幕显示对方挂断了通话。我们就再也没见过。

表演似的,我和朋友们喝了几顿大酒,一次次装作清醒的样子离开卡座,跑到卫生间狂吐,然后对着镜子漱口洗脸,把整张脸搓得通红,看着睫毛上的水滴缓缓落下,心里空空荡荡,不知身在何处。也被朋友们起哄搭讪其他女孩,加上微信,打个招呼,然后右上角删除。疯到最后,朋友们终于说,你应该跟着去深圳的。我故作潇洒地说,她有她的路。好像就这样过去了。回到家,回到生活轨道上,我表现得不错,正常待人,正常做事,好像真的已经过去了。直到某天夜里,实在难眠,像往常一样出门散步,看到满街枯黄的落叶,感到一阵凉意,我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已经是秋天了。

那天晚上特别特别想给你打个电话。忍住了。

当然也听过关于你的消息。刚到深圳,你也过得不太好,整天为生计奔波,很少更新朋友圈,也很少再联系老朋友。后来工作有了起色,到处出差,终于开朗起来,但性格也沉稳许多。他们都说你成熟了,但我知道你没变。我很为你开心,你终于过上了在路上的生活,终于带着我们共同的梦想越走越远。

这些年我也成长了很多,不再只信仰一腔热血,学会了怎样清醒着去适应规则,身后的翅膀逐渐茁壮,终于能担起一些责任,学会了为爱付出和牺牲,并享受其中的喜悦,学会了与自己和解,也学会了该如何与无常的命运相处。过往的一切都在变化,人事来来往往,我去了更多地方,见到更宽广的世界,我开始写一点文字,靠着这点文字,我也算过上了我们从前向往的在路上的生活。参加过老友的葬礼,也参加了一些老友的婚礼,白纱和红毯,喜悦和泪水,好像我们忽然之间就成了大人。

我常常想起你。看到朋友的墓碑时,看到朋友的孩子时,得到第一笔稿费时,独自走在新的路上时。我开始想,也许那两艘飞船至今仍然停在那颗荒凉的星球上,男孩和女孩一起牵着那个傻乎乎的小熊,远远地望着我们在各自的故事里渐行渐远。我也常常想,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某个城市的某个街道重逢,会笑着打招呼,会坐在一起热烈地聊着这些年的过往,会挥挥手大声道别,就像初遇时一样。这个时代的风会把我们吹向更遥远的未来,我们飘啊飘啊,总有一天会在那颗星球上再相遇。

火车还有一小时就要到站。我开始有些紧张了。

去年听说你调回四川,就在成都,四年过去,我们终于有了联系。果然像我想的一样,我们都没变,你还在坚持,我也还在坚持,哪怕我们坚持的也许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你告诉我,这些年你一直都知道我的所有消息,就像我也知道你的消息一样。那个瞬间我真的有些恍惚,好像我们从没分开过,好像中间那几年就是为了这一刻。那几天我们应该都挺冲动,迫切地想要见一面。但我们也都冷静了下来。你说,或者等我们再往前走走。

你的意思是,等我们变得再更好一些。我说好。就像以前一样,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在不同的路上,不知还能再见几面,往后的每一面都是一次告别,最重要的一次告别稀里糊涂地结束了,如果还能再见,以后的每一次,都应该用力一点。

新年过去,你离开了成都,我也准备远行,这是最好的机会了。见完面,刚好奔向又一个新的未来。临行前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象着再见的场景,我们会像从前一样,从城市的这头走到那头,会有聊不完的话,会静静望着长江沉默,会一起等待日落,会轻轻拥抱,会祝福彼此,会挥手道别。可上了车,这些幻想渐渐落地,我才忽然发现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只要见面就好了,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所有想说的话就都清晰了。

那些话也许会变成风,陪着我们走上下一段路。

我仍然爱你,但我知道它已经不再是爱情,或许更像马尔克斯讲的超越爱情的爱情。爱情并不自由,我希望我们自由,也希望我们都能遇到一个让自己甘愿放弃自由的人。

火车就快到站了。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离开了。在感情里,我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很多话讲不出口,所以只好写出来。这是我能想到的,你或许最想要的礼物。我从来不写爱情故事,因为我不懂爱情。如果一定要写,我想我们早就写出来了。

谢谢你,老朋友。大胆地往前走吧。

我们会相遇,我们会分开,我们会重逢。

没有比这更好的故事了。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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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唐冲
唐冲  微博@花田与羚羊
百无一用是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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