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见过我的踪迹


文/姚瑶

 

做人总感焦虑倒也正常,生年不满百,多半都在求快,哪能有足够的耐心与时间来慢慢地过日子呢?慢一点,一生也许就过去了。


在贝尔格莱德时,房东问我们接下来打算去哪儿,听到Uvac峡谷时她惊叹了一下,“要走很远的路呢,听说峡谷很不好走,祝你们顺利抵达。”

没错,我们太需要顺利抵达了。

传说中,在通往Uvac乌瓦茨大峡谷的上山路行驶如同玩轮盘赌。路上没有清晰路标,天气多变,路况奇差,网上随手一搜都是自驾时被硌坏底盘或爆胎的血泪史,甚至有人深夜车陷雪沼,求助无门……能否安全上山,并看到那壮阔的S形河谷,全凭运气。

我们租下的并非高底盘越野车,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两箱柴油车,车身伤痕累累,租车公司大概扣了不少保险费却从未真正修理过,刹车与引擎声也略显刺耳,因此这一路上,每当想起藏在深山中的乌瓦茨峡谷,内心始终惴惴,压根不敢想象车若真坏在荒郊野岭,之后的旅途该怎么办。

可这或许就是未知之境的诱惑,它向你散发出的吸引力杂糅了极为复杂的气息——渴望、激动、焦虑、担忧、迫不及待,又如履薄冰,你带着形形色色的幻想不断靠近它,在抵达的那一刻,满足地叹一口气,如释重负,享受喜悦。


 
Uvca峡谷


最初的诱惑来自网络上的一张图片,冰雪覆盖的崇山峻岭间,连续九个180度的大弯如巨蟒,图片里似乎都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草蛇灰线之声。这里地处塞尔维亚南部山区腹地,这条蜿蜒河谷被两侧群山夹于当中,见天日,却不见人烟。若不曾有人穿过松林,迈过高草,越过山峰,这条壮阔的河谷便会兀自隐秘流淌,只有飞鸟能从空中俯瞰,知晓这隐秘的神迹。

的确是神迹,千万年的流水冲刷,才能雕凿出这样的喀斯特地貌。那是地质时间上的一瞬,却是生而为人所不可想象的时间长度。

时间的来处远到不可追溯,致命的浪漫一定包裹致命的恐怖,这便是所谓的极致。

或许写作者都天然擅长过度渲染,那么头号受害者便是自己。我就是这样在旅途计划中写下了Uvac这几个字母,即便对传说中的碎石山路毫无把握,但对自己的向往却十足肯定。

 

我们的起点是距离乌瓦茨十多公里的谢尼察。明晃晃的秋日清晨我们踩下油门出发,很快开上了田间小路。

是的,没有真正的车道通往峡谷,只有连绵田野间的泥土路。我们颠簸而缓慢地按着导航行驶在纵横交错的小路上,在这样的路上错车绝无可能。好在我们只遇到过一辆小型皮卡自对向驶来。先生自觉原路返回到交叉路口,等待对方同样颠簸而缓慢地擦车而过。

随着海拔逐渐升高,草甸越发辽阔,树木稀疏,在清晨涨满水汽的阳光中,满眼的绿都泛着荧光。阳光那么明媚,空气却那么冷冽,我裹上披肩,打开暖风,注视前方两条清晰的车辙印。

举目望去,弥漫的绿草中只有这独独一条车辆轧出的碎石路,顺着山势起伏,往不可见的深山腹地而去。我们便亦步亦趋循着前人留下的暗号,车轮一寸一寸徐徐滚动,近乎屏息凝神,碾压土块与碎石的每一次声响都如同在胸腔里打出环环相扣的水漂,在整个胸腔激起绵绵不绝的涟漪,生怕在某一次声响后,车辆熄火,趴在原地,动弹不得。

十几公里的路,我们谨小慎微地开了一个半小时。路上只遇见了两个人,一位边走边织毛衣的老太太,一位手握长杆放牛的老爷爷。也许全世界都一样吧,人生代代,不断从乡村出走,留下老人继续守着终将荒废的土地。

山间有不少散养的牛群,三三两两,趴在珍贵的绿荫下,甩着尾巴,嚼着青草,对爬了满脸的苍蝇无动于衷。每头牛都好奇地盯着路过的我们,与我大眼瞪小眼。

山间草甸平静又平坦,一眼便望到天际,在磕磕绊绊爬坡的过程中,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览无余的山中能蛰伏什么隐秘风景。可当简陋的木头指示牌与森林入口忽现眼前,我当即相信,密林背后,有远古流水汤汤不绝。

 
手握长杆放牛的老爷爷


可能是深夜降过一场雨,而山林茂密,遮天蔽日,因此进入深林的路泥泞不堪,松叶与腐木的气味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车能走的路就到此为止,而要徒步走多远才能抵达峡谷边缘则不得而知。

我们将车驻在一旁的空地上,正收拾相机、脚架、背包,忽然一阵引擎轰鸣由远及近,将车停在了我们边上。

这一路天高地远,四方都是旷野,不曾见同路车,真好奇他们是走了哪一条路上山来。

车上下来一家三口,是带着小宝宝的年轻夫妻,本地车牌,应当是本地人。爸爸是典型的巴尔干男子样貌,迈开一双大长腿,撕开一大包家庭装薯片。裹着头巾的妈妈一席穆斯林长裙,眉目深邃,怀抱软绵绵的小宝宝。

目光相对,他们率先同我们打招呼,尤其是爸爸,格外热情地挥动长臂,妈妈则笑意盈盈。简单的交谈无外乎是从哪儿来,中国,真神奇……分开时,爸爸还递上手中的薯片,来一点?

 

收拾好背包,我们进入林中,绕过泥泞,跳过水坑,落了满地的松针仿佛一层厚重地毯,踩在脚下,绵软静音。

稍微深入山林,地上便不再有雨水痕迹。或许是重重叠叠铺开的树木织成雨伞,一层层接住了滂沱大雨,林中的土地干燥温暖,阳光见缝插针挤进来,偶尔落在睫毛上,眼睛便随之一热,仿佛要喜极而泣。

谷歌地图上,峡谷两岸各自分布几处观景台,有些视野开阔,有些则略有遮挡,两岸地貌光影也有所差异。只可惜,选择权并不在我手上,我们无从判断自己究竟会走到哪一处观景台,不过碰运气本身也是旅行的一部分。

据说这些观景台都是附近的村民自发建造,路上树有两排野生动物宣传栏,还有一处并未开门营业的小木屋,门口摆着一排捏扁的饮料瓶,大概也是随缘做做补给生意。除此之外就是原生山林,草木繁茂。

我们老老实实沿着羊肠小径往前走,刚刚遇见的那一家人早已不见踪影。在这样连鸟鸣啁咻都没有的时刻,阳光反而有了声音,像钢珠滚动,又像水波泠泠。走着走着,眼前便出现了一处木质观景台。

几乎是怀着一种朝圣的心情,我走到木栏边,蛇形的河谷扑面而来,不见首,也不见尾,两岸山脉绿莹莹、毛茸茸,河水也被映照成一川碧绿。千百年来,科学家不断试图寻找时空扭曲重叠之处,可时空本身不就是扭曲重叠的吗?所以此刻的我,可以看到过往千万年里分分秒秒的水流都流淌在这条河谷里,千万年的风蚀水刻都展览在河床之上,人虽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河流与亘古的地质时间一样,经久不息,始终在那里,始终都是同一条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其实早就穿梭了时空,见过了古往,也预见了将来。

 

乌瓦茨峡谷之所以珍稀,是因为连续九个180度大转弯密集连绵,实属罕见。对于河流弯道的形成,科学解释为,原本笔直流淌的长河,若右侧遇到障碍物,便会同人躲避障碍一般稍稍向左改道,河道因此开始弯曲。在绕行过程中,左岸会受到加倍的侵蚀,久而久之便被塑造成了大拐弯。说来简单,但在属于自然界的时间里,一个拐弯的形成便需要我们根本无从度量的时间单位,更何况是九个连续弯道。

凭栏对峡谷的那一刻,我有些荒谬地想到了“慢工出细活”这句话。这么一想,做人总感焦虑倒也正常,生年不满百,多半都在求快,哪能有足够的耐心与时间来慢慢地过日子,细细地打磨手艺呢?慢一点,一生也许就过去了。

因此面对这大开大合、大刀阔斧的风景,难免有些伤感。我不在时,它就已经存在。我不在后,它仍将继续存在。也许再过亿万年,沟壑变峰峦,桑田埋沧海,它终将摆脱人类赋予的Uvac大峡谷这个名字,以土壤与流水的姿态,继续存在于宇宙之中。

所谓自然风光,都是时间戏谑的作品,我在峡谷摆荡的风中,如同身在一切高山与沙漠前一样,必然要想起那一句“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在摄影中有一种拍摄方式叫作长曝光。它被运用的目的之一便是消除路人。比如想拍摄空镜,却时不时有路人或车辆经过,那就在各种参数的配合下延迟快门闭合时间,闭合时间拖得越久,画面中的路人就越模糊,只要时间足够久,便能得到一张空无一人的街景图。或许时间就是自然的快门,无所谓开始与结束,在漫长曝光的过程中,来过此地、见过此景的每一个人,对于这片山川峡谷而言,都是最终成像时被消除的杂质,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忽而一缕风来,我抬起头,见峡谷上方苍鹰迎风翱翔,“是白头鹰!”

“白头鹰是一夫一妻终身制,它们总是成双成对飞行,如果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会孤独终老。所以看到它们算是对爱情的美好祝福吧?”先生仰着头说。

我狠狠拍了下他的肩膀,“你有点恶俗。”

但鸟类真是神奇生物,终身伴侣在鸟类中并不罕见,候鸟们将环球GPS刻进基因,能够精准复刻千万年来的迁徙路线,最重要的是,它们能够摆脱沉重的引力,以上帝视角俯瞰大地。所以人类才创造了那么多美妙飘逸的词汇来形容鸟类,因为其中饱含己所不能的羡慕。

举目望鹰,低眉远眺河谷,忽然想起苏轼写过,“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而我只差在这缓慢而盛大的地壳运动过程中,饮下一口酒。

 

回到车上,我敞开车门,坐着放空了很久。见过绝美风光之后的情绪宛如失恋,有点疲惫,有点空虚,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接受。

就在我们收拾好心情准备告别峡谷时,一辆庞大的越野车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而后在满地泥淖前刹车。

车主是位精神矍铄的大叔,面目严肃,摘掉墨镜下车来,查看进入森林的道路。

“他的车底盘那么高应该能进去吧?”

“但是那段路实在太糟了,很容易陷车。”

“提醒他一下?”我提议。

先生点点头,主动上前去,用英语告知前方路况,建议大叔把车停在这里。

大叔依旧一脸严肃地考虑了片刻,还是毅然决然地回到车上,朝着烂泥地踩下了油门。

只见飞溅的软泥瞬间包裹了原本锃光瓦亮的车身,车轮连一圈都没滚下来便形同空转。

先生叹了口气,“多干净的车啊……”

我耸耸肩,也许全世界的爸爸辈都有自己的固执与倔强,深信自己的判断,并不听劝。有点可爱,又有点气人。

驱车离开时,我从后视镜里反向目送依然在同泥潭缠斗的那辆车,直到车与林都消失在镜中。

回城的山路依旧满地碎石泥块,依旧颠簸缓慢。这一刻,我终于确定,我们走向了峡谷,见过了峡谷,离开了峡谷。守卫河流的白头鹰见过我们到来的踪迹,而在最终成像的照片上,它会和我们一样消失无踪。可它不在乎它是否来过,这就是它与人的不同。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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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姚瑶
姚瑶  @姚瑶vagrancy
作家,翻译,独立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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