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废墟里吹吹风


文/姚瑶

 

历史的见证者从不缺席,人们在焦黑的旧土壤上依然能种出盛放的花朵。


在贝尔格莱德的每一天,我都要去卡莱梅格丹城堡。

对于整座城市的记忆凝缩成一条路,离开位于大公街背面的公寓,路过清晨开张的面包店、咖啡馆,行过整条熙熙攘攘的大公街,再穿过布满电车轨道的马路,走到这里,高大的阔叶乔木与斑驳的白色巨石织就结界,当代城市的嘈嘈切切都如海浪退潮。

若是傍晚,路的尽头便在面对多瑙河与萨瓦河交界处的城墙上,坐上去,晃着双腿,等如血残阳渐渐落在远处的楼宇背后。

若是上午,终点便落在要塞高处的一杯咖啡里,咖啡随手搁在一边的城墙上,砖石墙百年前垒筑,山毛榉、椴树、英国橡树、冷杉、黑松,错落的树木一层层铺远,露出一点多瑙河上粼粼的波光,就着店主播放的东欧音乐,便将一整个早晨生吞下去。

 

有多少自历史深处走来的庞然大物,能像这处城堡要塞一般,跨过日界线一样跨过公元前后,存在了二十四个世纪之久,却依然活着,依然参与着今天的日常,依然是一座古老都城轻盈跳动的心脏。

卡莱梅格丹城堡的鲜活让它完全失去了古迹应有的姿态,没有边界,毫不设防,赢过了时间也就不屑设时限,无论是谁来到这里都能给自己找到一块妥帖之处,舒舒服服地待着,人也可以,鸟也可以。

这份似乎从来如此的安稳如同冬日的阳光,倾泻温暖的假象。对于大海而言,暴风雨常有,好天气只是用来喘口气。

公元前三世纪,凯尔特人在这块沿河高地上垒起第一块石料,从此这里成了东西方交锋又交融的第一线。

之后,罗马人来了,他们修起堡垒,抵御匈奴人和阿瓦尔人,而后被赶了出去。

斯拉夫人与匈奴人联起手来,却又被后者压迫,而后在拜占庭的统治下获得了短暂的和平。

此后,匈牙利人入侵,同时引来了希腊军队兵临城下。

随后塞尔维亚人到来,创立了塞尔维亚历史上最为辉煌的尼曼雅王朝。然而,连恒星都会变成黑洞,消亡于宇宙的背阴处,再辉煌的王朝也不过是人类紧锣密鼓推进的历史中的一颗闪烁流星,土耳其人来了。

十六世纪,奥斯曼帝国的苏莱曼大帝掌控了塞尔维亚。

十七世纪,奥地利人赶走土耳其人,占领了这座要塞。

对于当时的世界来说,卡莱梅格丹城堡便是东方与西方的分界线。

但对于今天的人来说,这里是可以免费出入的公园,可以散步,遛狗,野餐,看书,约会,坐拥河景,抛掉时间。

可是,细细一想,也不过是几个百年、几代人而已,那些晦暗的历史一点也不遥远。

每当沿着一层层折叠的城墙往要塞的高处去,远眺风平浪静的长河两岸,我总努力去想象一茬又一茬的兵将,一场又一场的攻城,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烽火,仿佛真能听见隆隆的嘶吼与号角,又仿佛力不从心,如河水无法逆流。

 

要塞几易其主,如同我们在中学历史教科书上见过的那些分分合合,从奥匈帝国到南斯拉夫,到南联盟,到塞黑,再到各自独立的塞尔维亚和黑山。如果不曾来到这里,我可能此生都不会再想起那些除了应付考试再无意义的别人的历史。

库斯图里卡说,他只是去纽约参加了一个电影节,再飞回来时就成了一个没有祖国的人。

也有历史学家戏谑说,有哪个学者能像巴尔干的史学家一样倒霉,论文还没写完,研究对象就不复存在了。

尤瓦尔在《人类简史》里表达过,我们对和平与经济的繁荣习以为常,可是只要将目光稍稍抽离开眼前,向时间线的来处多观照一寸,便能深刻认识到,和平只是刹那,战争才是永恒,而我们所处的今天,已经是人类有史以来持续时间最久的和平期。

如果从前的和平是词与词间的顿号,句与句间的逗号,那我多幸运,坐在了段与段之间的回车符上。

可以安稳地喘口气,不必急着知道另起一段后,文风会有怎样的陡变。

 

通往城堡的大公街上有一家星巴克,卖一种香料味道浓郁的本地奶茶,我要求店员往里加一份浓缩时他惊讶地同我确认,真的是要加一份浓缩吗?我没有听错吗?

来到贝尔格莱德的第一个夜晚,我就是捧着这杯极为怪异的拿铁,以游客的姿态踏进了卡莱梅格丹城堡。

鸽子停在伟人雕像的头顶,麻雀在喷泉处饮水,草木才隐约有点泛黄的意思,参天树木偶尔轻飘飘地抖下松脱的叶片,是夏末秋初的温柔傍晚。

我原本穿了件厚度适中的针织衫,十月中下旬的天气,在这个纬度与乌鲁木齐、哈尔滨都持平的城市,竟有些夏末的暑意。因而离开民宿前,我从箱子里翻出短袖T和背带裤,带着一件毛衣开衫,喝起了冰茶兑咖啡。

多神奇,即便是同样的纬度,同样的光照条件,可空气经过不同地形、海拔、植被的重重淬炼,再触及发肤时,便有了天差地别的温度、湿度与气味。

正是日落时刻,下班时分,进出地铁站的人群形色匆匆,摩肩接踵,临街的玻璃墙面反射出一天里最美的淡金色日光。

长长的大公街上挤满了餐馆摆出来的桌椅和阳伞,准备好好享受夜晚的人已经早早占据了一席之地,时刻准备将喝空的咖啡杯换成酒杯,甜点换成分量充足的肉类主菜。放眼望去,每家餐馆门口都称得上座无虚席。

我一边琢磨着晚上要吃什么,一边抱着对城堡的千百种想象,随着人流漫过车流稀疏的公路。

 

穿过一大片公园,在要塞真正的入口处有一座高耸的雕塑,人像全裸,站在极高的罗马柱顶端,两侧是精心修剪的柏树,它的雕刻者是伊万·梅斯特洛维奇。

这位雕刻大师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大多在巴黎期间完成。他用青铜与石块雕刻了五十多座纪念碑,灵感皆来源于科索沃战争。他雕刻的人像更像是流动的力量,只不过是以人体的模具铸形,但力量太汹涌,随时都能撑破雕像的每一块肌肉。

无论是在塞尔维亚,还是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抑或是隔着英吉利海峡的那片岛屿,他的雕塑作品遍布各个大陆,耸立在一些重要的地标前,仿佛一块块无法拼凑的碎片,也许,这是艺术家讲述历史的方式。

雕塑下,一群幼童在两名漂亮老师的引领下手牵手离开城堡,我们侧过身,老师冲我们笑了笑,孩子们也好奇地冲我们笑。

他们又将是另一代人了,在他们的人生中,没有轰炸,没有解体,历史的起点是一座迷宫般的花园。

 

真的很像迷宫,一叠叠,一重重,在入口处放眼,很难想象其中的曲折蜿蜒。

有残垣断壁,也有保存完好的半月堡。有一道道的城门,一座座的石桥。有地道,有城墙,有地下掩体,也有修道院,还有一个个自成一体的小花园。

有人在修道院里举行婚礼,有人占据不同的半月堡开纪念品商店或咖啡馆。

若是细看,整座堡垒像极一件百衲衣,石料的切割工艺不同,颜色不同,建筑风格也不那么一致。就像地质学家能够听懂岩石的语言,剖开岩层便能读懂压缩其中的时间,能复述出沧海如何变成桑田,平地如何起了巍峨山脉。历史学家大概也能从这些人工痕迹里复述出过往千年的惊心动魄,讲述人类的英勇与卑劣,智慧与愚蠢。

无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曾有多少野心勃勃的军队来过又离开,如今大幕落下再升起,只有天高云淡,人们三三两两坐在城墙边,手舞足蹈地交谈,吃吃喝喝,打发无事的长日。

在要塞的制高点,有人架起了超长焦,等待拍摄河面落日。那里曾有人持火把,昼夜不息。

我举起相机拍下那个架设长枪的人,即便他站得那么高,那么远,我也知道,他在遥望我的短炮。

加入一字排开在城墙边沿的人群,坐上年长我千百岁的石块,和先生慢吞吞分喝那一杯奇怪的咖啡。由城墙到河边是陡峭的斜坡连接蓊郁绿地,树木一丛丛、一簇簇、一团团,错落,绵延,像同时倒出了不同色相与明度的绿,任凭浓稠的颜料随意流淌,你进我退,并驾齐驱,互不交融,又彼此映衬。

河对岸也是如此,河流没有尽头,绿意也无穷尽。那一刻,我叹了口气,因为满足,因为无法久留。

 

我想起了很多相似的时刻。

在希腊的圣托里尼,我们也是这样坐在峭壁边,和讲着不同语言的游人一起等待落日。

仿佛变乱口音的众人,翘首等着天梯降下。

其实,地中海的落日与自家窗口的落日明明是同一颗太阳,可我们还是不远万里,穿山越海,去别处见它。

在新西兰皇后镇的瓦卡蒂普湖边,也是置身无所事事的人群里,坐在银白色的碎石砾上,一边吃大过整张脸的汉堡,一边捏下一点面包喂海鸥。街头音乐家用钢琴与小提琴为整座城市铺垫了背景音,仿佛掌控了一座城的气场,他愿意演奏什么,那此刻便是怎样的黄昏,明快或忧郁,都在他的手指尖。

在这些不尽相同又极为相似的时刻里,我们全都望向远方,望着天空,望着水面,望着太阳,就像此时此刻,在风雨和人类都拼命摧残过的堡垒里,我们这一行陌生人也是整齐地望向远方,望向一些同我们的时间刻度相比姑且可以称为永恒的存在。

过往数千载日日坠落的太阳,它亘古如新,是否会觉得,每一天的人间都是新鲜的呢。

 

有一次,在城堡里散步时忽然下起雨来,我与先生便在一处门洞内避雨。

背靠粗糙的石壁,隐在拱形的阴影中,望着雨珠簌簌坠落,砸在软泥青草之上,洇开,或溅起细碎水花,我们就这么并肩望着,观看一场雨的序章至终曲。

多奢侈的时刻啊,既没有着急要赶的路,也没有马上要做的事,被雨绊住,那就驻足。

从前的雨一定是人间舞台的幕间休息,哗啦啦响起,一切暂停,人们躲回檐下窗内,空荡荡的街与田都先放一放。那时候,喜欢雨的人一定比现在多。

如今的雨既不耽误上班,也不耽误念书,独独增加了通勤路上的种种不便,一定受足了抱怨。

雨水濡物,也濡人。记得还曾在公司上班时,夏日暴雨,我专门躲去安全通道的窗口看雨,28楼看电闪雷鸣,雨水晕染远近楼宇,心里平静又畅快。

那样看雨的时刻,就好像是这座城市中心的堡垒,是珍贵的兔子洞。

有人牵一只长毛猎犬同来避雨,点一支烟,与我们攀谈,无外乎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再聊一聊此时此地,彼时彼方。接着云散雨收,挥手告别,大概算是“凭水相逢”。

 

后来我们去了塞尔维亚另一个重要城市——诺维萨德,那里也有一处名为彼得罗瓦丁的要塞,如卡莱梅格丹一样,披着一身厚重历史,成为一座城市美妙的公园。

车开在高速路上时,我指着路牌开玩笑说,贝尔glad,诺维却很sad,真是不公平。好的,这是个糟糕的谐音梗。

彼得罗瓦丁要塞与诺维萨德城区隔着宽阔的多瑙河,车流熙熙攘攘的大桥会在日落时分亮起璀璨灯光。

这座桥曾在1999年的那场战争中被炸毁,再重建。

而这座三百岁高龄的要塞,也在1999年那场战争中屯满士兵,伏击贴河低飞的美军战机。

1999年,我十岁,暑假第一次去北京,第一次看简·奥斯汀,迷上《红楼梦》,放学回家看《EVA》,并不知晓那时,处处有战火。

二十年后,我与先生坐在面朝多瑙河的城墙上,裹着披肩看长河落日,灯火绵延百里。想喝一杯咖啡却售罄,只因太多人光顾这里打发傍晚时光。

人是多么顽强,历史是多么容易被揭过。但历史的见证者从不缺席,人们在焦黑的旧土壤上依然能种出盛放的花朵。

自2011年开始,每年七月,这里都要举办为期四天的欧洲Exit音乐节。它开始于战争之后的2000年,塞尔维亚的年轻人以音乐为出口,表达愤怒与希望,从此成了欧洲最为重要的大型音乐节之一。

被炮火震碎的,就用艺术来修补。

也许,每个城市都应该这样一个不设围挡的公园,历史的痛与重都刻在了堡垒的每一块巨石上,再回馈给城中人可以打个小盹的温柔去处。

 

在彼得罗瓦丁,我与先生看完日落,喝完一瓶小巧果汁,打算回城里的住所,却意外迷了路,无论如何走不出这座要塞。走了一圈又一圈,总是回到那座时针长分针短的钟楼下。

钟楼下有个穿漂亮裙子的中国女孩在拍照,后来她与男友也像我们一样迷了路。

在错综的要塞间照面数次后,男孩来同先生打招呼,确认大家都困在堡垒之中的事实后,便结伴一起寻找出路。

夜幕下的要塞流露出了些许的阴森与威严,终于逃脱之后,我们四个人走在静悄悄的月光下,穿桥过河,聊着天走回市中心,交换了联系方式,再分开。

旅途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只要街头遇见,就没有“陌生人”这样的概念。我们迅速了解这对情侣来自重庆,男孩是交警,女孩是舞蹈老师。我们交换各自的旅途见闻,去过了哪里,还打算去哪里,路好不好走,哪家的餐食更好吃。

这一路,仿佛从历史的矿井里爬上来,在阴阳相割的时刻被施了咒语,费了翻周折才回到灯火璀璨、有酒有肉的对岸,再回望黑漆漆的古堡,魔法的尘雾散去,觉得自己终究是杳渺的过客。

若我自己生活的城市里也有这样可以捏成任意形状的去处,我大概也会日日奔赴,只为坐下看一场日落与华灯的接力,埋藏一些大而无当的哀愁。

 

日落后,卡莱梅格丹城堡里的人如溪流淙淙散去。我与先生也随之离去,沿原路回到大公街,觅食,采购,街边喝点啤酒,而后搭陈旧的电梯回民宿,结束这无所事事的一整日。

夜晚的大公街有另一种热闹。

街头艺人舞乐器或舞肢体,纷纷登场,不遑多让。

散步或遛狗的路人兴致盎然,围观时都给足了掌声。

藏在左右巷子里的餐厅化身酒吧或水烟馆,烟雾包裹斑斓霓虹,情侣躲进奇异的烟幕里,暧昧得恰到好处。

旅行时我不大为吃什么费神,多半随缘。大公街上的餐馆从这一头一字排开到那一头,所以我们往往随便捡一家顺眼的,便在门口落座。吃的无外乎是牛排、鸡排、烤肋条。塞尔维亚菜量之大,就算出发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要顿顿惊叹。烹调方式也很符合亚洲胃,足以安抚旅途周折。

大公街好像时时刻刻都是这样热闹,从不缺食客,从不缺路人。

清晨六点,街上就坐满了喝咖啡的人,上班族步履匆匆,南来北往地去往地铁站、公交站、写字楼。

晚间八点半,手机运营商的营业厅里,办业务的人依然排着长队。

随时走过大公街的旁枝末节,都是热闹的,拥挤的。

当我描述这一切时,两年前去过塞尔维亚的朋友感叹,当时没有这样早就营业的餐厅,没有形色匆忙的上班族,街心花园里瞧不见一个人叫她心慌,所有人的唯一主业仿佛就是享受生活。短短两年,也如国内一样起早贪黑内卷起来了么?

也许吧。这里曾是欧洲最富裕的国度,这里也曾在二十世纪末连足够的战斗机都造不出。在或长或短的历史中,这里无数次被毁灭,又一次次重建。这里从来不曾远离喧嚣纷争,从来不是安逸一隅,所以人们的脚步也会交替得快一些,更快一些。

 

贝尔格莱德也好,诺维萨德也好,也许,它们本就是因为战争才拥有了存在的理由,它们本身就是古堡要塞的一部分,但最终,一代又一代的人要在这历史的废墟里继续生活,并且好好生活。

一次次坐在要塞高处俯瞰多瑙河两岸时,也依旧一次次想起库斯图里卡的疑问,我们身在历史何处?我想,大概就身在历史的废墟之中,吹着属于未来的风吧。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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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姚瑶
姚瑶  @姚瑶vagrancy
作家,翻译,独立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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