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啊嘿


文/王秋璎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变得紧密的呢?大约是在交换过秘密之后。


1

啊嘿来家中时不过三个月大,它是被流放过来的。

表弟将啊嘿带回家第一天,它先是尿了躺在沙发上看时尚杂志的姑姑一身,又把姑父咬进医院打狂犬疫苗。无论如何,家里再容不下它。表弟再三拜托我,希望我收留啊嘿一段时间。

连同啊嘿一同来到家中的,还有它的食盆、零嘴、玩具、尿垫等一系列生活用品。啊嘿双脚刚沾上我家地板,表弟就迅速把它抱到洗手间。“我盯着它撒上第一泡尿,这样就能给它树立起在这个家中生活的规矩,到时候可以给你省去不少麻烦。”

啊嘿偏跟表弟对着干。一个小时过去了,它蹲在洗手间的地板上纹丝未动,看起来丝毫没有要释放自己的意思。期间,表弟蹲在洗手间门口打了一局游戏。眼看又一个半小时过去,表弟终于熬不住了,起身去倒水喝。

我是在书房听到表弟的尖叫声的。跑出门一看,啊嘿尿在了客厅玄关处。就一口水的功夫,它正抖腿示威呢。表弟捶胸顿足,但终究无可奈何,啊嘿这么小,本就没养成在固定场所排泄的习惯,实在无从埋怨。

小狗是最爱撒尿占地盘的,疫苗打完之前,不敢随便带出去遛,怕感染病菌。所以,在这之后没多久,家中的各个角落,基本被啊嘿挨个尿了一遍。

起初,我不厌其烦地引导它,动用我的耐心和智慧。我阅读书籍,找视频,扒帖子,四处摸索方法,就像少年派对待那只孟加拉虎Richard Parker。啊嘿不像Parker一样生性凶猛,不会随时置同处一室的我于死地,但我依旧希望它可以尊重我作为人类的习性和领地法则,这样我们能够在人生的某个节点得以和平共处。

我试图驯服啊嘿,尽管它从未配合过。

我每天跟在啊嘿屁股后面擦地板,最频繁的时候,一天达到十来次。最终,腰酸背痛,难以忍受。于是,只好打电话给表弟下最后通牒:如果二十天之后,啊嘿再学不会在正确的地方排泄,他就必须把狗接走。

表弟应允。

 

2

无论表弟还是我,和狗都是有缘分的。祖父爱狗,父亲爱狗,姑姑也爱狗。幼时,祖父家中总会养狗,我们两姐弟几乎可以说是在狗陪伴下长大的。狗是全家人的守护神,是我们每个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家中第一只狗是父亲在一个深冬捡回来的。那是父母新婚后第一次正式回家过春节,父亲开车载母亲回祖父家,因为平时常走的大路翻修,不得已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车子开到半路,突然抛锚,父亲下车处理意外状况,一切就绪准备关上后备箱重新启程时,发现里头竟不知何时多出一只瘦小蜡黄的小土狗来。

狗看起来像是饿了许多天。父亲拿出车内仅有的饼干,一点点碾碎在手心,看着它全部吃下去,又喂了一些水,便将它放下车。父亲发动车子,准备继续赶路,谁知那小狗竟像是发生了瞬移,突然就又出现在后座上。母亲再三确认早就关好的车门,吓了一跳。父亲将车重新停到路边,打开车门,示意小狗自己下去。小狗坐在后座摇尾,无论如何不肯再下来。如此反复折腾几轮之后,母亲发话了。

“不如就将它带回去吧。天气这么冷,放它独自在这,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就当做好事了。捡回去,二老要喜欢,没准还能当个伴呢。”

年月太久,狗的名字我已记不起来。可以肯定的是,后来,这只狗成为全家人的伴,一伴就是十五年。祖父在鱼塘守夜时,它是祖父的门神;姑姑下晚班归家时,它是姑姑的使者。它陪我和父亲在门前的阶梯打闹、晒太阳、听电台、摘果子……表弟幼时爱玩水,不慎掉入池塘,它曾救过表弟的命。

表弟从小在祖父家中长大,这只小狗可以说是他最忠实的玩伴。直到现在,家中年夜饭回忆起表弟的糗事时,都仍旧会同那只小狗联系到一起。

表弟小时候顽皮,不肯好好吃饭,总是吃一半就将碗扔在大门口跑邻居家里玩耍去了。表弟的饭永远是他吃一小半,狗吃一大半。父亲那时常打趣表弟:“以后家中不用专门准备你的碗筷了吧?反正你喜欢和它分着吃,我看你俩往后干脆共用一个钵子算了。”

那只狗去世后,祖父大病一场,表弟连续半年不肯开口说话,家中曾隔了三四年没再养狗。后来父亲无数次回忆起那个宿命般的瞬间,想起那只无论如何也要跟着自己回家的狗,一度觉得是上帝的旨意。当老宅又走来一只狗时,父亲又自然而然养起狗来。

“不是我们选择了它,而是我们被它选中了啊。”

不论是捡来的、收养的,还是别人送的。总之,就这样,狗一直是家中的固定成员。倒是姑姑,一直不肯再跟狗亲近,也勒令表弟跟狗保持距离。就连成年后,表弟想要养狗,也一再遭到姑姑的强烈反对。

表弟想要养一只狗的事,就这样被搁置了许多年。

 

3

啊嘿是我陪表弟去收养中心抱回来的。一窝四只狗,啊嘿是最弱小的那个,吃食的时候不争不抢,往往是还没走上前食盆就已经光了,它只好沮丧地原路折回。

表弟偏偏就看中了它,说它的眼睛最像人。那时我还不知道,表弟口中“最像人”的意思,原来指的是最像他。

啊嘿比同龄的狗身型要小上许多,抱起来轻而易举,它乖乖躺在我大腿上,伸出舌头来舔舐我的掌心,不时仰头看我,带一点讨好,带一点怯懦,还带一点心不甘情不愿。走的时候,它死活不愿意下楼,整整动用了五个人的力量才把它折腾下来。一坐上出租车,它站起身来看着收养中心的大门,竟然哭了。

这让表弟更坚定了抚养它的决心。

“啊嘿”这个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实在给我带来不小的困扰。等它再长大些,每每出去遛狗,它和别的狗蹦跶正欢脱时,我总是羞于叫起它的名字。“边牧好歹也是血统高贵的狗吧?为什么非得取一个这么土的名字?和它的身份完全不搭啊!叫个将军什么的多好!”

我抱怨表弟给狗取的名字,仅仅是因为,这总是让我感到自己在社区的狗爸狗妈群体中抬不起头来。社区遛狗分为好几批,傍晚六点一批,夜里九点和十一点各一批,凌晨四点多还有一批。无论我加入哪一批,当邻居问起狗的名字时,我总是会带着一种奇怪的难为情。

我实在不好意思说我的狗叫“啊嘿”,因为这比起路易斯、巴顿、威廉、杰瑞来说,实在是太不洋气了,它甚至有点儿土。再不济,别人家的狗也会叫个麻团、兜兜、公爵一类的,简单易记,朗朗上口。

置身一堆金毛、贵妇、拉布拉多、藏獒、博美当中,每当别人问起我“你的狗叫什么名字”时,我总是找不到一种合适的语气和音调来回复“它叫啊嘿”。啊(ā)嘿(hēi)?啊(ǎ)嘿(hèi)?啊(ǎ)嘿(hēi)?啊(à)嘿(hèi)?

无论我选择哪一种音调组合,听上去都挺滑稽的。每当我的狗骑在别人家的狗身上时,我总要大声呵斥一句:“啊嘿!别闹!”相信我,这绝对是人生当中不可多得的大型社死现场。

我多次建议表弟给狗改名字,遭到表弟驳斥。他说狗狗仅仅只是一条简单的小生命,绝不是为了我的面子、虚荣心或是别的什么而存在的。我听后赧然。

 

4

念高三时,表弟曾短暂收养过一只陨石色小边牧,也是一只模样俊俏的小公狗,就叫“啊嘿”。为收养这只狗,表弟曾差点与家庭决裂。当时,姑姑死活不同意,为了逼她就范,表弟宁可每天在同学家打地铺也坚决不肯回家。

表弟算是姑姑和姑父老来得子,从小到大,他要什么,姑姑和姑父自然是想尽办法满足的,唯独养狗这件事例外。大概姑姑深深了解,一只狗对一个孩子的影响究竟可以大到何种地步,它可以是彩虹,当然也会成为地震与泥石流。

在姑姑心里,表弟没有处理离别的能力。表弟迫切希望证明一些什么,养一条狗对他而言也不仅仅是养一条狗那么简单。但是,他却也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无能为力。来回拉锯多次,边牧还是被表弟抱回了家,不过没过几日,就被姑姑以要生二胎为由,送去了表弟的小学老师手中。第一只“啊嘿”就这样离开了。

为什么表弟养的狗非叫“啊嘿”不可呢?关于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我还是从父亲口中听来的。

表弟是家中最晚学会说话的小孩。我们家的晚辈,最早有不到一岁就开始会说话的,晚一点的,两岁左右也开始会说话了,唯独表弟,到了将近四岁,才慢慢悠悠张口。家里人一直担心他是不是哪方面出了问题,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自那时起,表弟就奠定了他在全家人心中“慢半拍”的印象。上小学时,因为跟不上课业,他还连续读了两个六年级。

表弟从小不爱念书。比起富有经商头脑、早早就能够挣到一大笔钱的表哥,和在全家人看来乖巧温顺、稳打稳扎的表姐,表弟在全家人心中可以说一直是普普通通。他唯一的爱好是长跑,最厉害的也是长跑。从小到大,从县里到省里市里,因为长跑,不知拿过多少奖牌和奖杯。这在姑姑和姑父看来毫无用处,对表弟自己而言,却是最能证明自我价值的时刻。

父亲曾带家中捡来的第一只狗去看过表弟跑步。那是表弟最没自信的一场比赛。在此之前,因为训练太过频繁,表弟的脚受伤了。对于那次的比赛结果,表弟根本不抱任何期待。

尽管嘴上是这样说,但心里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呢?表弟若是在跑步这件事上落后于人,没准会觉得自己彻底一无是处了。所以,赛场上,表弟还是咬牙切齿、竭尽全力向前奔跑。他不想认输。

到了冲刺关头,眼看距离红线几步之遥,表弟已经彻底筋疲力尽。那声“啊嘿”,就是在此时传来的,站在赛道一侧的狗,定睛观看表弟跑步,忽然凭空打了个喷嚏。

这个小小的喷嚏,传到表弟耳中,幻化成了一声“加油”。人生的赛道上,每当跑不动了,对自己吼上一句“啊嘿”,又能多坚持一段,算是给自己攒(鼓)劲儿的意思。

啊嘿发出的这声加油,是替我们全家人对表弟发出的。除了父亲,其余人都欠着表弟一句加油呢。

 

5

按照父亲的说法,这是他们爷俩之间的秘密。可是,父亲素来擅长讲故事,所以,我只当他是在绘声绘色讲述一个励志传说,这其中肯定没少添油加醋,心底也就不以为意。

不久后,我和表弟因为春假需要返回老宅,一起将啊嘿送到寄养中心。寄养中心听说啊嘿是一只边牧,明确表示拒绝接受寄养。表弟不解,反复追问缘由。

“边牧的智商相当于一个六到八岁的孩子,实在太鬼灵精怪了,我们管不住啊,到时候还会影响其他宠物,状况会一发不可收拾。”上一年春节,寄养中心曾寄养过一只边牧,待工作人员回家吃年夜饭时,边牧自己打开笼门,将寄养中心所有的宠物通通放了出来。宠物们在寄养中心上蹿下跳,大闹天宫,最后还不慎触碰到了电路板,导致了小部分宠物伤亡。若不是工作人员及时返回,后果不堪设想。此举对于当时的寄养中心而言,的确是一次不小的危机。此后,寄养中心对边牧有所忌惮,坚决不接受寄养边牧了。

将啊嘿寄养在外表弟本就不放心,反复对比才总算找到一家自认为还算不错的,他自然不肯放弃。而且无论如何,被排除在外的滋味总是令人不好受的。表弟反复和寄养中心沟通,表示啊嘿十分温顺听话,绝不会给他们添任何麻烦,只需按时喂水喂食即可。工作人员挨不过表弟的软磨硬泡,只好答应先看看狗再说。

谁知,啊嘿刚一放出来,就在大厅中央拉了一泡屎。

“它多大了?”

“快一岁了。”

“那怎么还会随地大小便?通常这么大的边牧早就学会控制自己了呀!它也太慢半拍了!”

表弟如同意外落进火坑的小松鼠,浑身上下一下子就被点着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

表弟欲言又止,一肚子火最终也发不出来,只好气鼓鼓推着笼子走出了寄养中心。让表弟无语的不是啊嘿这个看似不争气的举动,而是工作人员将啊嘿视作异类般的轻视态度。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变得紧密的呢?大约是在交换过秘密之后。当人们对同一件事有过心照不宣的感受时,便会对彼此投注更深的感情。人可以和人组成同盟,跟动物也可以。

在表弟心里,那只父亲捡回来的小土狗,是唯一分享过他秘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唯一懂得他的。他们是同类。这种“遥远的相似性”跟狗做了什么没有关系,只要表弟得到这样的感受,便已足够了。

 

6

直到最后,关于养狗一事,表弟也没能说服姑姑,啊嘿一直住在我家,直到逐渐成为我家的一份子。表弟也始终维持着稳定的探望频率。

遗憾的是,最终,它还是和我们分开了。因为,我已无力消解它为我生活带来的麻烦。我确实无法做到在工作的过程中可以被随时随地中断。

起初,我选择放养它,但它时常会把整个房子弄得臭气熏天。我每天按时按点出去遛它,希望它能养成一个稳定规律的排泄习惯,但无济于事。我只好将它塞进笼子里,待我闲暇时候偶尔放出来活动。我原以这样我便可以看着它,打扫时也只需要处理固定的一小片区域。谁知,在笼子里时,它从不排泄,一出笼子,便四处开始播种。不消片刻,家中满满一地皆是它的果实。

类似的生活又持续了半年之后,我不禁怀疑它是故意要给我的生活使绊子,不堪其扰。

为逃避自己的无能,人类总能想出不少法子。在我感到事态已经朝着一个越来越恶性的方向发展后,我向表弟提出将狗送给更有喂养能力和喂养环境的人去喂养,这样对狗和人都好。我不想到最后,为了这只狗,我们姐弟的关系都开始心生嫌隙。

一位同事的孩子刚上幼儿园,他在一次巧合下见过啊嘿之后一直念念不忘,非常希望可以长期喂养它。同事生活稳定,并且有足够富足的时间带啊嘿去散步,家里的空间也足够大,可以让它自由奔跑。

这事遭到表弟的强烈反对。他认为这是一种抛弃行为。

“一开始就是你提出收养它的,这意味着你对它产生了责任。难道你打算一直将它放在我这里吗?这是不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行为?而且,问题的关键在于,目前我没有能力好好照看它,这样对狗本身就是不好的。”

表弟的思想工作最终并未做通,生命对生命的影响,无论如何都是持久深远的。做姐姐的无法一直帮表弟照料狗,已经足够内疚,有些事不需过多言语,需要他自己想明白才行。

我们最后达成的和解是一人各退一步:啊嘿先去同事家里住上一段时间,看看最终适应得如何,算是表弟对于寄送家庭的“考察”。将啊嘿送走那天,我安慰表弟:“他们会对啊嘿很好的,它住在那里会很自由,而且有人一直陪它玩,它肯定再也不会孤单了。”

表弟看着渐行渐远的车,突然问我:“姐,你说它为什么就是学不会控制自己的排泄呢?难道无法好好控制自己的排泄,就证明它跟别的狗不一样、它永远要比别的狗笨吗?”一时之间,我沉默无言。我以为我够巧舌如簧,可以给表弟一个还算不错的答案。但是那个黄昏,我们两姐弟就这样静默地站在街边许久,谁也没有再说话。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起我和表弟站在街边的画面,脑海里联想到的还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只是这一次,我想到的不是老虎Parker,而是少年“派”。派信奉宗教,崇拜神的力量,当他漂浮在大海深处时,并没有任何神来解救他。佛形岛屿是幻象,与自己同行的Parker,也是幻象。但是,派最终存活了下来。这大概就是张爱玲所说的:“任何深的关系都使人vulnerable(脆弱),在命运之前感到自己完全渺小无助。没有宗教或者其他system(体系)的凭借而能够禁受这个,才是人的伟大。”

我不知道如果当时我这样告诉表弟,算不算一个好答案。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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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秋璎
王秋璎  @王秋璎
编剧,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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