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


文/曲建伟

 

新的生活和世界已经迫不及待在向我招手,我想我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时至今日我也很难讲清楚父亲的职业,钟表维修员、小卖部老板、蘑菇收购员、货车司机,亦或是不太专注种地但依旧默默耕耘的农民。父亲的职业像四季一样,变化循环,在合适的时候站到适合的岗位。

2012年的夏天,似乎我也需要从父亲从事的众多岗位中挑选一个适合自己的,来应付未来几十年,来讨生活。反反复复刷新着大学官网的录取信息,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到最后眼泪竟不争气地夺眶而出。读了十二年书,仿佛这一刻接受了最终宣判,因为填报的本科提前批,有且只有一个目标,落榜了就意味着要变成犹如黄昏菜市场里的剩菜,等待市场打烊前被分拣调剂。父亲也顾不上安慰我,知道结果心里也算落了定,忙起身到院里装车,吃过晚饭还得动身去两百多公里外的冷库。

时值盛夏,雨水过后,山上林子里会长出大片大片蘑菇,以松蘑和肉蘑居多,虽不比川西一带的松茸金贵,但也是老天爷的馈赠,给乡亲们平添几分收入。通常天微亮,村里妇女便成群结队挎着手工编织的箩筐上山,在树林里寻觅,依照捡到蘑菇的品相和数量,半天劳作可以收获十几到几十元不等。父亲便在这个季节成为十里八乡的蘑菇收购员,通常是午饭后开着货车走街串巷吆喝:“收蘑菇咯,新鲜的大蘑菇,刚下山的大蘑菇。”

起初是纯靠洪钟般的嗓子喊,后来才有了车载录音喇叭。听到父亲吆喝,忙活了一上午的妇女们陆陆续续把蘑菇搬出来,蘑菇这种鲜物不禁放,待不了一宿的光景,除非是选择晾成蘑菇干,但晾干过程容易受天气影响,赶上连雨天会全部烂掉,再加上虫蛀损耗,远不如直接卖掉省事。父亲一辈子信奉以诚为本,薄利多销,再加上为人憨厚爽快,一下午的时间,能收满三四十箱几百斤蘑菇,不敢怠慢,装完车吃过晚饭,连夜开车送到二百多公里外内蒙县城的冷库。

电脑关机,拿上厚外套,我和往常一样,坐进货车副驾,和父亲一起送货。因为要走夜路,七扭八拐路不好走,加上到了冷库得迅速过称入库,有个人跟车卸车好些,开车时闲聊两句,也避免司机犯困。高考结束,我自然而然跟起车来,母亲留在家里照顾小卖部的营生,天微微亮时还得下地除草施肥做些应季的农活。我喜欢坐车,也总能清楚分辨出父亲回家的动静,小学时母亲下地做农活,留我在家看门写作业顺道卖货,通常是她前脚刚走,我就打开电视机看动画城和大风车。母亲回来时间基本固定,太阳将要落入山峦的瞬间,母亲就会进门着手准备晚饭,所以我能精准推算,给电视足够冷却时间,母亲回来一摸电视后背,以为我有听话乖乖写作业。可父亲回家时间不固定,小卖部靠着马路,不时有各式各样的车子经过,但我还是能清晰听到父亲的车,无论是以前的拖拉机还是后来的三轮车,一旦嗵嗵嗵哒哒哒阵阵咳嗽一样的发动机声音由远及近,我必须迅速关掉电视,无论里面的唐僧师徒正遭遇着怎样的磨难。

入夜后凉风从车窗吹进车厢,三个多小时车程父亲基本不歇,一口气从家里开到冷库,平时我俩会有一搭没一搭聊几句,讲讲我在学校的事。今晚却一路无言,两束泛黄的灯光穿过村庄和森林,在黑夜中向前。到达老丁蘑菇加工厂已是晚上十点多,车行一路颠簸,蘑菇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失掉了最初在森林里的活力与生机。丁老板的质检标准倒也不固定,有时候严苛些,会挑出五分之一退货,我们就得把退货拿回家做晾干处理,有时候宽松些照单全收,直接过称进冷库。分辨丁老板心情好坏还有个特征,心情好时他会喊我父亲“大东”,心情一般或者糟糕时就喊“老张”。

这晚车一进院,丁老板就喜笑颜开:“来啦,大东,快和少爷先进屋喝点水。”还顺手帮父亲拉开车门,我和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不敢轻举妄动。

“洪亮今天没在家啊?”父亲开口问老丁。

“去市里和同学玩去了,这不考上了嘛,放他几天假。”

洪亮我见过,和我一届,一身腱子肉,也和我一样,一放假就帮着家里照顾营生。从老丁口中知道了洪亮被赤峰学院录取的消息,学体育教育,以后毕业当个高中体育老师,收入稳定还不累。老丁估计不知道,其实高中体育老师很辛苦,天不亮就要到操场组织学生晨跑,从高一到高三几十个班级整天盼着和他上课,所以常常累到生病,以至于需要各科老师帮助体育老师把体育课撑起来,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老丁心情好时还常常会像复读机一样:“伟啊,你可得争口气,看你老爷子多不容易,哪有这么能干的人,和他妈铁牛一样。”

父亲也是笑笑:“以后等儿子有出息了,我也和丁老板一样坐坐办公室,不受这鸡巴牛累了。”

过完秤,我先跳上车,把蘑菇一箱一箱递给父亲,父亲则接过箱子搬进冷库里码好,一趟一趟在零上二十度和零下二十度之间穿梭。

因为远,我和父亲通常是加工厂最后一批送货的,那些离得近的小贩,基本晚饭前后就能完成所有流程回家睡觉。我和父亲再花三个小时回家有些不值当,而且已近凌晨夜也深了,所以都是忙完就在厂里对付住下,第二天一早睡醒再回家。冷库旁有个办公室,白天老丁和员工在里面办公,晚上就供送货路远的商贩休息用。办公室只有桌子椅子没有床,老丁就往地上铺了几床旧棉被,棉被已经分辨不出颜色,被时间和各色衣服蹭的黝黑锃亮,边角处棉花也肆意往外逃,但我和父亲却在上面拥有过很多次安心的睡眠,父亲倒头就睡,我也差不多在十分钟内就着他的鼾声入眠。一觉到天亮,我们再启程回家,收蘑菇,吃晚饭,装车,再来冷库,卸完车睡觉。

这晚父亲的鼾声迟迟没有响起,我也毫无睡意,不知为何想起了初中毕业典礼那天,父亲作为全校唯一的优秀毕业生家长代表上台致辞,为此父亲还特意在集市上买了件崭新的adadis立领短袖。难得高兴的日子我还是给父亲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发言稿是我帮父亲写的,语句直白有力,大意是感恩学校和老师对孩子们的栽培,也祝福毕业生们都前程似锦。结尾时我自然而然写了一句:“最后,感谢兢兢业业的校长和老师们对孩子们的栽培,谢谢你们!”

父亲在台上紧张地朗读着,远没有他走街串巷时的嘹亮自如,但还是让和他一起来的家长们羡慕不已,后院刘小友他爸简直赞不绝口,一个劲儿说:“还是得大东,这嗓门!”

父亲在台上停顿了几秒,我满心欢喜等待着他鞠躬谢幕,然后享受掌声。事实上我也忘了发言稿距离结束还有一段,父亲继续念到:“感谢克克业业的校长和老师们对孩子们的栽培,谢谢你们!”班上和我同月同日生的许峰笑得前仰后合,多亏班主任汪老师狠狠掐了他一下,他才没从椅子上摔下去。父亲胖胖的身体,吃力地在台上鞠了一躬,而后是我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致辞。和父亲并肩时,我愧疚地点了点头,父亲却笑得无比灿烂。

冷库制冷机尽忠职守地工作着,成为漆黑夜里唯一的声响,父亲的鼾声终究还是响起了,我看了眼手机,微弱绿光显示着已是十二点多,不知过了多久,我也睡着了。

六点钟不到太阳就从一侧山峦缓缓升起,父亲蹲在办公室外用自来水洗脸,哗啦啦的水声开启了我的新一天。父亲把他的手机递给我:“昨天下午收到条短信,早上才看见,好像是说你被录取了,你看看是不是诈骗。”

我接过数字按键已经模糊不清的诺基亚1110,点到已读短信栏目,找到那条短信,落款是河北教育考试院。填报信息时我留的父亲手机号,短信里写着恭喜张伟同学被西南大学录取。昨天在学校官网查了一天都没信,突然通知被录取,我也心生疑惑,担心受骗,赶忙给高中班主任季老师打了个电话,季老师说以河北教育考试院短信为准,有时候学校官网信息会有延迟,末了季老师还说我表现不错,后续高中母校会有奖励给我。经过昨天的乌龙事件,知道被录取的兴奋劲儿大打折扣,其他同学得知被录取都是欢天喜地,而我仿佛是在零下二十度的冷库里住了一晚刚刚出来晒到太阳。我把事情原委和父亲讲了一遍,父亲继续用手里的抹布把挡风玻璃擦完,而后招呼我上车去吃早点。

父亲把车沿着回家的反方向开到宁城县城,带我喝平泉羊汤。父亲喜欢喝羊汤,这一点我继承于他。点了两碗精品,六个烧饼,精品羊汤比普通羊汤料多,吃着更过瘾。父亲大手一挥招呼我落座,仿佛此刻我俩就是驰骋疆场饥肠辘辘的勇士,用一碗当年康熙皇帝喜爱的羊汤和三个烧饼犒劳满载而归。这么一说,三年前高中第一天报到,父亲送我去学校时我俩也是喝的羊汤。


高中所在地是我家所在辖区的县城,但因为离得远,平时基本上没来过。小学时在村子里读,第一个校舍就在我家小卖部对面,步行一分钟,课间我还常常回家揣两块大大泡泡糖分给要好的同学,后来校舍搬到村头,步行十分钟,有时候午睡起不来,母亲就在临上课前五分钟把我搬到自行车后座,骑车送我去学校。后来初中考到镇上,变成住宿生,初一初二两周放一次假,初三变成一个月放一次假,以供大家各回各家改善生活。从村子到镇子再到县城,也算是一步一脚印。比我就读的板城一中更出名的是板城烧锅酒,相传清乾隆三十八年,乾隆皇帝与纪晓岚微服私访,恰逢路过庆元亨酒家,阵阵酒香扑鼻而来,君臣进店畅饮,美酒美食美景,乾隆皇帝出一上联“金木水火土”,纪晓岚才思敏捷应声而对“板城烧锅酒”。酒名、地名齐聚,且将上联作为偏旁巧妙地嵌入下联,上下联五行相生相克,实在绝妙。

货车绕着板城一中的招牌转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合适位置停车,开学这天着实热闹,大车小车,沿街停放,满满当当,最后父亲花了五块钱把车停在学校对面超市停车场我俩才算抵达。父亲喜欢热闹,人越多越高兴,每逢过年,村子里都有花会表演,高跷秧歌皮影戏齐上阵,好不热闹。我最爱看的节目是二鬼摔跤,二鬼摔跤实则由一个人扮演完成,扮演者双手双脚均穿靴,背上系着一体两面的人偶道具,扮演者躬身俯下,双手着地,背上的人偶陡然站立,面目狰狞怒目而视。扮演者一人分饰两角,全凭手脚功夫,缠斗翻滚,观众叫好声越大,二鬼斗得越狠,最后以其中一鬼将另一鬼掀翻在地告终。看得多了我总能猜到是哪一侧的鬼胜出,因为扮演者最后要站起身谢幕,让他倒立致谢肯定不方便。

农村不比城市,没有法定假期和周末,只有在过年这几天老少爷们跟姑娘媳妇们才难得休息,全部出来看花会。人围里三层外三层,个子不高的我站在地面上什么也看不到,这时候父亲就双手把我捧起,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就像飞机一路爬升抵达平流层,骑在父亲脖子上使我一下子获得了极佳的观赛视野,再向四周看去,我的几个同龄小伙伴也先后抵达平流层。二鬼摔跤乃至花会的参与者,都是一茬接一茬,总有一天摔不动了,扭不动了,就再由新的年轻人顶上来,全凭热情传承。听母亲说父亲当年也是二鬼摔跤的一把好手,手脚并用,起承传合,二鬼活灵活现交替占据上风,最绝的是,没人能猜到最终的胜利者是谁,因为父亲可以倒立谢幕。

父亲左右手开弓,左手夹着我的铺盖卷,右手拎着装满饭盒毛巾拖鞋香皂的万能桶,犹如东岳泰山一般行走在我之前,使得我风雨不淋。高中校园比初中大了两倍有余,若不是父亲带路,我非得迷路不可。塑胶跑道中间的主席台下贴着各班花名册,从高一一班到高一二十班依次排开,新生需要找到自己名字而后到教室交费领教材,再到宿舍放铺盖行李。和我一届入学的新生千人有余,每班四十到六十人不等,里三层外三层的学生认认真真在密密麻麻的汉字中搜索自己的名字,一班到六班是所谓的实验班,七班到二十班是普通班,虽然不知道要搞什么实验,但今天是我第一次踩在塑胶跑道上,软软的,红色跑道,白色实线,还有每条跑道上的数字标号。

在人群里挤了一会儿,终于在第二张花名册第一行看到:高一二班 张伟(大沟中学 553分),父亲拍了拍我的后背,说了声:“不孬,还是班里的状元。”二班班主任季老师早已在教室等待多时,戴着黑框眼镜,梳着花白相间的辫子,期待一一认清未来三年她要陪伴的兔崽子们。季老师把我的名字和长相做好匹配后,和父亲寒暄了两句,大意是孩子们交到她手上就放心吧,一门心思读书考试,别的啥也不用操心。季老师应该和父亲同龄或者更年长些,因为她说自己从参加工作至今二十多个年头带出不少状元,但乍一看,季老师比父亲年轻十岁有余。季老师把缴费单据递给我,还同时任命我成为高一二班班长,她说我是第一名考进来的,可以适当花点时间配合她参与班级管理工作,也是一种锻炼,今天见到我这样,还算老实,她觉得能信。

宿舍楼和教室成T字型排列,我住四楼404宿舍01铺位,推开门左手第一个上铺,床架上也贴心地贴着一张蓝色标签:张伟 上铺,姚兴达 下铺。

父亲把铺盖卷一股脑儿扔到木板床上,而后一个鱼跃跳到上铺,把我的被褥枕头舒展开来。我曾经一度怀疑父亲年轻时到底有没有耍过二鬼摔跤,今天看来,母亲所有的夸赞如假包换。宿舍一共五张床,十个铺位,门后侧用来储物。父亲在上铺帮我整理被褥,我用笤帚在下面扫地,不一会,三号铺的陈海龙也到了,我们俩床位相邻,未来可以选择头对头或者脚对脚两种方式入睡。陈海龙他爸紧随其后,一看就是个实在的庄稼人,有点驼背但气色极好,笑起来脸上有一条条如水流冲刷过黄土般的沟壑,肩上扛着一个白色的长条铁皮箱。为了整洁统一管理,学校要求每个新生只能有一个此样的标准白色铁皮箱用于储存个人用品,五颜六色的万能桶行李包是不能出现在本就不富裕的空间里。铁皮箱由校方在女寝门口统一售卖,由于刚才来时人多我和父亲没看见,听海龙他爸一说,父亲也忙下楼去帮我添置箱子。海龙人腼腆,我问喜欢朝哪边睡,海龙说都行。他爸笑笑,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以后都是好哥们兄弟,肯定要头挨着头,互相照顾。海龙到水房拿了拖把,和我一起打扫。

父亲回来时肩膀上扛着一个铁皮箱,手里还拎着一个,后面跟着姚兴达和他妈妈。买箱子需要实名登记几宿舍几床位姓甚名谁,正好排在父亲前面的是住我下铺的姚兴达和他母亲,索性一起给箱子拎了回来。三个箱子先行码放起来,后来的三年,我们三人在睡觉空间上也呈最稳固的三角形态势,以至未来几十年都屹立不倒。完成报到流程已近中午,父亲邀请大家一起吃午饭,但海龙和兴达在县城里都有亲戚,到各自亲戚家走动吃饭。我和父亲在路边找到一家平泉羊汤,正合心意,两碗羊汤,四个烧饼,普通羊汤十元一碗,烧饼两块五一个,统共三十元。

吃完饭父亲下午还得回家收蘑菇,我送父亲到停车场,父亲嘱咐了几句,叫我别想家,有啥事就托季老师给他打电话,努力学习。我点点头,对即将开始的高中生活期待又忐忑,未来三年,不知道能在塑胶跑道跑多少圈。父亲缓缓发动货车驶出停车场,我也转头准备回宿舍,刚开出停车场不到一百米又停下,父亲下车一路小跑到我面前,把裤兜里的零钱整钱一并掏出来塞到我手里,告诉我出门在外别舍不得花钱,多买点营养品。货车沿着板城大街渐渐驶远,我的手里攥着二百六十一块零花钱。


回到家中,母亲知道我被大学录取后的反应更加外放,晚饭做了整整十个菜,十全十美,属于家里年夜饭级别和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我和父亲依旧每天往返冷库,录取通知书寄来当天,我们迟迟舍不得拆开,红色信封里装的不仅仅是通知书,更像是对一个家族渴望能走出一位以读书为生的人的准许。录取通知书印着学校气派的正门,门口立有一尊硕大的毛主席雕像,向着每一位经过的人微笑示意。

我在QQ群里和兴达、海龙更新了信息,大家互相庆祝,也互相勉励。姚兴达高考发挥失常,比三模最好成绩低了足足一百分,无奈选择复读。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我想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是因为姚兴达高二下学期渐渐迷上文学,经常课上偷偷翻阅一些课外读物,那时候短暂又宝贵的午饭时间,兴达会手舞足蹈的给我们讲述他又看到了哪些精彩选段,好像他没有上课,而是和主人公一起去大观园走了一遭,用他的话讲,文学是极致的生活和浪漫。陈海龙偏科得厉害,英语和语文满分一百五,几次模拟考他很少低于一百二,但数学却很少高于七十。最后综合下来,成绩也算能看,未来几年到热河石油学院研究欧美文学。

开学的日子慢慢临近,我自信已经成年,可以一个人去学校报到,但父母终究不放心。平日里活动半径不超方圆三十公里的母亲很想到儿子未来四年读书的学校看看,但她坐车时间一长就晕车,最终送我上学的任务还是落在父亲头上。从我家小卖部门口到学校正门的距离大概是两千零二十一公里,需到北京转车,火车二十个小时起步,飞机相对快些。开学前后火车票一票难求,查阅资料后我第一次成功实践购买飞机票,知道了乘坐飞机的流程:购票、值机、托运行李、过安检、登机、吃飞机餐、下飞机、在对应转盘处拿行李、离开机场。

出发当天母亲五点钟不到就起床,厨房里发出清脆连贯的剁菜声,等我洗漱完毕,一个个胖嘟嘟的白菜鸡蛋馅水饺一圈一圈立在箅子上,上车饺子下车面,寄托了农家对于家人远行和归来最实在的致意。吃过水饺,父亲把我的行李箱拎上货车,大一新生的被褥由学校统一售卖,所以这次不用从家里带铺盖卷。本来父亲想把高一时给我买的白色铁皮箱也带上,但考虑到大学应该不至于只允许学生有一个储物箱,加之千里迢迢携带着实不容易遂最终作罢。货车停在承德火车站广场,父亲再三检查锁好车门,我俩乘坐火车前往北京,从北京站2号线转8号线再步行两公里到南苑机场。一步一步顺利走进机舱,父亲靠窗,我居中。以我家小卖部为圆心,过往十几年,我和父亲最北到过宁城,最南到过板城,一会儿将抵达千里之外的山城。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已经推出,准备起飞,请您系好安全带,调直座椅靠背,放下座椅扶手,收起小桌板,打开遮光板,并确认手机处于关闭状态。现在由乘务员进行客舱安全检查。谢谢。”

飞机缓缓行进,翅膀下的发动机低声嘶吼起来,前所未有的推背感把我和父亲紧紧摁在座椅上,这是驾乘货车无法获得的,我和父亲变得倾斜,直穿云霄,过了很久才恢复水平姿态,父亲的脸紧紧贴着机窗,目不转睛看着云朵之下的风景。我一直很喜欢坐在小卖部门口,看着天上的飞机拖着长长的白线,从一侧天边飞往另一侧天边,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在蓝天之上翱翔,比喜鹊和鹰还高,再看一看下面的山和水,不知道那时候还能不能看清家里的小卖部,还有坐在小卖部门口乘凉的爸妈。

飞机滑过嘉陵江畔,华灯初上,烟雾朦胧,落地江北机场已是晚上九点,学校迎新巴士早已收工,客运大巴一时也没找见,我和父亲打了台黄色出租车直奔学校旁的快捷酒店,第二天一早办理报到手续。我和父亲还有个共同特点就是走到哪里都能睡着,无论是老丁办公室的地铺还是重庆的酒店,很快我们就在山城做了第一个梦。

我对简介上学校占地面积八千余亩的概念已有预知,但只有脚踏实地时,体会才更为真切。我和父亲从正门进入,见到了巨大的毛主席雕像,又走了二十分钟抵达第三运动场,三十多个注册点依次排开,注册点旁还有非常多热情的学长学姐为新生答疑解惑,避免大家迷路。父亲和其他大汗淋漓的家长一起坐在爱心帐篷下休息,我则和青春洋溢的伙伴们一起排队等待注册。

排在我前面的女生随身拉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墨镜架在额头上,整个人仿佛散发着一种圣洁的白光,这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画面。完成注册后工作人员会把装着统一枕头被褥的行李袋递给新生,通常这个时候爱心帐篷下的家长就会箭步冲上来挎住行李袋,而后和新生一起到寝室安顿,末了再到校医院完成报到最后一项体检。我排到了第二位,前面同学录取通知书展开时,我看见了上面的名字:“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很诗意。工作人员递出行李袋时并没有人从爱心帐篷里冲出来,我下意识伸出双手托住行李袋,江雪顺势把大袋子挎在纤细的胳膊上,她回头看着我,报以灿烂微笑说了声谢谢,几秒钟时间里,我呆呆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在笑。江雪左手挎着大袋子,右手拖着行李箱离开。父亲见我已到了队首,也上前帮忙,看到我的样子以为天气太热我中暑了。

我拎着行李袋,按照新生指南地图往李园6舍217进发,父亲拖着行李箱跟在我身后,后来我才知道当天报到的新生近一万人,不同的语音语调交汇在樟树林下,宛如交响乐一般。一路爬坡上坎,我不时回头看看父亲,确认他没有和我走散,一瞬间突然发现印象中山一样的父亲,好像也没那么高了,原来需要骑在他脖子上才能看见的风景,此时一回头就在眼前。

寝室门牌上贴着花名册:“新闻学院(217)王韵千 张伟 孔君宇 申宝艺 ”,大学寝室比高中宿舍宽敞得多,上床下桌,带独立卫生间。我把被褥在床上展开,父亲坐在书桌前休息,犹如后来几年坐在这张书桌前备战期末考试的我一样入定。那个十六七岁从技校钟表维修专业毕业的少年,没有修理时间,而是成了一位拖拉机司机,此后握住一个又一个方向盘,坐在车轮上滚滚向前。做完入学体检,我提议由我请客吃火锅,用高中奖励给我的三百块钱。

沸腾的鸳鸯火锅,一半红油麻辣,一半清白菌菇。父亲也不知道那些送往老丁蘑菇加工厂的蘑菇最终都上了哪里的餐桌,有说是出口到了美国,有说是卖到了南方,可我始终没在餐桌上再见过它们。正值饭点的火锅店人声鼎沸,一如红油锅一样爽快尽兴,我和父亲置于其中,并没有太多言语,每人喝了两瓶山城啤酒,吃了一桌子肉菜。217寝室QQ群蹦出成串消息,室友们陆续到了,约好晚上八点一起在寝室碰个面,饭后父亲说他自己到学校里走走,晚点再回酒店,今晚我在寝室住或者回酒店都行。

室友们都很健谈,口音也各有风味,各自带了不少家乡特产,我也从行李箱掏出板栗和山楂糕,为了今晚和大家坐在这里吃板栗,一路走了十二年。天南海北聊到十一点多,我们四个都不在寝室住下,各自回酒店陪陪父母,明天再回来。等我刷卡进到酒店房间,父亲还没回来,拨了电话,父亲说离得不远,放心。熄了灯,父亲躺在床上问我室友们怎么样,我说都不错,很有趣,父亲连说了几个好就没再说什么。没过多久,我俩都睡着了。

学校迎新接送站大巴车二十元一位,我和父亲坐上首班车,从学校正门到机场大概一小时车程,我和父亲在车上又咪了一觉。刚刚记事那会儿,每次父亲从外面出车回来,都要稀罕稀罕他的儿,胡渣扎在脸上的触感记忆深刻,两只小手扑腾着把他的脸颊推开,笑声顿时把一天的疲惫驱散。喜欢坐车成了从小到大的爱好,总缠着要坐那台发动机像上了年纪的老头咳嗽一样的三轮车,困意说来就来,上一秒还东张西望,下一秒就倚在座位上轻轻打起呼,驾驶员不时还要用余光瞄着副驾上的小乘客,必要时伸出右手扶一下,免得一个刹车小乘客滑到座位底下,等到了家再把小乘客抱进被窝。

有了第一次坐飞机的经验,再送父亲值机时变得自如很多,父亲没有托运行李,只背了一个我初中时用的双肩包装着两件换洗衣服。办完手续距离登机还有两个多小时,父亲到特产店买了两包印着重庆特产字样的麻花塞进双肩包,看了看手机时钟,和我说先回去吧,他过安检到登机口自己等着就行。我陪父亲往安检口走,快到时父亲点点头:“就送到这吧,出门在外凡事多留心,好好读书。”我倒像脱了线的风筝一般毫不犹豫说了声放心。

父亲随着等候安检的队伍一点一点向前挪动,我站在原地目送着,准备等他回头时再给他一个自信的微笑请他放心。父亲从裤兜里掏出机票和身份证递给工作人员,而后把双肩包轻轻放到安检机器上,双手侧平举配合检查。

我突然想起来父亲返程落地是首都机场,我忘了告诉他首都机场到火车站的路线,那么大的北京,地铁公交纵横交错很容易迷路,我准备一会发短信把路线告诉他,再嘱咐他多注意身体。父亲完成安检,背起双肩包,向着登机口缓缓移动。父亲没有再回头看我,只是在空中轻轻挥了挥手,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我也该回学校了,新的生活和世界已经迫不及待在向我招手,我想我应该已经准备好了。转过身,我快步向返校的大巴车跑去,阵阵海浪声从身后向我奔涌呼啸而来。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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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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