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赶着去哪儿。反正终点是回家。
1. 新的一年,我会保护你的
作者:小桃风|二级市场研究员,小猫咪最佳室友
小猫来到我这个新手之家已经两个月。小蓝金,回家第一天就能准确找到饭碗和猫砂盆,晚上关灯后爬上我的床,在我三番几次劝说且差点使用暴力推他下去后,又在半夜悄悄找到床尾的位置,倚着我的脚蜷曲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脚边的一小团,陡然察觉自己的粗鲁和吝啬。
一年即将过去,今年春时对自己的期许还很清晰:“今年要努力”。哪知三百六十五日就这样快速划过,面对生活可以诉说的,无非是疫情引发的荒诞情境与青年职场中的心力交瘁的单调,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在年终时,生命里出现一只小猫。我想是上帝仍想对我有所启发:“给她一只小猫作为支点,或许她就可以撬动栓塞的现状,找到一条另外的小径。”上帝的行为依靠个人的注释,而我即是这样理解的。
搁置对于社会环境与我自身年龄困境的焦虑不谈,冬日周末躲在温暖的房间里时,看着趴在电脑旁抱着小球在我的键盘上打瞌睡的傻傻小猫,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责任,即该在已然碎落的青年理想里使劲品尝现实的甜味,同时开始为未来的老年生活做初步思考。时间似水,我与小猫相伴的将来也一眼望穿,却不悲伤,只想仔细规划我们共同拥有的每一秒钟。
这规划包括许多内容,比如在身体机能和思维质量衰落之前,还能令自己增添多少见闻和智识,物质条件还有无进步空间以尝试更多趣事,对于各种感情关系是否还有机会做到基本不留遗憾,还能为身边的人来人往做出哪些具体的贡献。在这系列的诉求后面我有自私的目的,即在这些为得到更好生活而努力的过程中,体认到得失均为人生所必要,由此获得真正的快乐。
是小猫帮我识别出自己真正的需求,即上述所说“真正的快乐”。因此与其说是我养小猫,不如说是小猫养我,他每天都在重塑着我这个大龄人类的原则与界限,使我发现我所秉持和遵守的一切都仅是社会为它的形成与扩张对我进行的规训。这些被执行的伦理如同法条和科学,永恒值得每一个人对其一再反驳和思辩,不论是法律学者、科学家或只是践行法律与使用科学的普通人。
过去三十年里我追寻过许多缘分,并将这些缘分的落地与紧握掌心体认为我的“快乐”:先是为家庭和睦尽力学习乖顺,为爱人的误解与离去临摹梦中的自我,用理想的纯粹当作借口逃脱对现实的摸索,而后在被真正的生活逼到现实里时,又时刻以别人的要求和喜恶为标准裁剪自己。我想,我只知“缘起”,却不懂“性空”,我所求的正在禁锢我,那一种形式上的稳定,那一种世界的普遍认可。
当小猫拒绝我为他准备好的生活时,我很是不解:小猫完全顺应身体需求,相比有着可爱外表与新奇构造的玩具,他对揉皱的废纸团、简单小球和快递纸箱有更多兴致;小猫表里如一,监控镜头里的小猫与我面前的小猫,除了更多睡眠以外没有任何区别,比如人前人后的表演与迎合。小猫从不遵守我的条例:因为用脚埋过便便所以不准上床、因为餐桌是用来吃饭的所以不许在上面玩耍、我的腿不是食物所以轻咬也是过错……这些我无意间用人类的概念和标准来看待、约束他而产生的不公与苛刻,小猫不需用语言申辩,小猫几秒钟就忘记。
小猫却从不忘记自己生之为猫的身份,每天不停地捕猎练习,即使一生都被豢养因此不会遇到真正的猎物。飞扑之前要跑到直线最远处,瞪圆双眼,撅起屁股,鼓动双腿,做一个企图明显的偷袭者,让全世界知道“我是一只猫”,让全世界知道,“我就要冲你飞奔过来了”。
当我了解我的小猫是如何生存,上述三十年的心路似乎因此豁然了悟,真正的快乐理应十分简朴:我应当重新去想起我的欢喜与痛恶,先爱护自己,再关照别人。除此之外,都应任其随各自生命的态势发展,我能做的只不过顺应命运往下走,让胸膛空荡荡地舒服,让年华就从胸膛这样川流过去……对美与丑,善与非善,投以中和辩证的眼光。这就是要对新年所说的,以一只任性的猫的身份,平静地吃饭、睡觉与工作,因为知道申辩是愚蠢的。
今年十月份,小猫来临前我为他整理房间,翻出前两年写的,有两篇是关于猫的,才记起来养猫这件事我已准备很久了。无论生活多么差强人意,还是对新年许下愿望吧,你知道一些愿望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忽然被实现,而这仅限于那些来自你内心深处的“真正的愿望”。
二零二零年五月
如果想养一只猫,那是因为想做一只猫的唯一。早就听说,对于养宠物的人来讲,宠物只是她世界里的一部分,而对于宠物来说,她却是整个世界。猫的寿命是人的五分之一。在人为猫叹息的同时,意识到人自己的寿命其实也不长。因此人需要放弃过多的梦想,包括那些听起来很好听,看起来很美丽,闻起来很好吃,摸起来很柔软的东西。
在想要一只猫的时候,我担心与猫的沟通。真是个门外汉,世界上究竟存在多少种语言呢?有可能猫说葡萄牙语,人说挪威语。但是没问题,“心”是通用的⋯⋯人心跟猫心又有什么不同?我总是在无聊的问题上思来想去。总之无论对于人与猫来说,心都是珍贵的。它实实在在长在身体里,四通八达地连接大脑、四肢和胃,却令人捉摸不透。可称是虚幻中的最虚幻,还可称是善良与残忍相伴。但猫的心可以确定,会一直属于我。
如果,我拥有一只猫。我没办法决定她的生命,但是可以为她挑选名字。一个决定意味着负责到底。想来想去,想到的名字说不出口,因为我还没拥有一只猫呀。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
那只每晚在楼下运动场墙上砰砰跳跃的猫。小黑花,来到我的脚下,在我低头找钥匙时,她眼睛睁得圆圆望着我。喵,给些吃的吧。我左手找到冰凉的钥匙,右手在手机屏幕上划拉起来:猫吃什么呢?我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猫的执念,好多年了,无奈这这那那地顾虑重重。今年冬天十分的冷,忽然觉得执念并非善物,早晚会顿悟的,学会像某些人那样呼呼大睡,哇哇大吃,呜呜大哭,哈哈大笑。因此顺着日子走下去,像非常温顺的一只猫,为乞食到处低头,心思总会遇到一个温暖的人,站在冷风里,举起手机仔细查询:猫吃什么呢?
然后他轻轻说着,新的一年,我会保护你的。
2. 魔幻时刻
作者:吴沚默|作家,编剧,TVB演员
理发师Colin老师和我炫耀最近做空港股又赚了多少钱时,我太困了,忍不住沉沉睡去。
是这样的,一切从检查到胸部有颗奇怪东西的那一天开始,我感觉自己突然老了。
这几年,行业不景气,当然也不能怪大环境,自己可能也没能力,反正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生存还得生存下去,也不能让父母担心。像个少女一样横冲直撞十年了,熬夜熬过,躺平躺过,哭过闹过,爱过撕逼过,最终能八面玲珑心平气和情绪稳定地生活着,“Duang”一声换来一张这样的超声波图像,我去!
心里大骂一声。
那是我今年苟在内地的第九个月,这几个月隔离21天,拍了个综艺节目叫《开播!情景喜剧》,困在横店天天爬烈士陵园,又拍了些打酱油的剧,还聊了一堆不太靠谱的项目,写了一堆不知道能不能拍出来的剧本,反而没怎么陪爸妈。临回去香港的前一天,本想着和父母吃顿海边野餐,缅怀一下过去游野海游到差点丧命的欢乐童年,在平静祥和的气氛中迎来离别的号角……结果因为这张诊断书,号角变成嚎叫,妈在离境大厅外哭得哗啦啦,在她眼中,我就是那个可能身患重疾还得回去香港讨生活的苦命大龄单身女儿吧。我远远地看见她妆花得一塌糊涂,吓得撒腿就跑,心里慌得一比,面上却稳如老狗,发微信:妈,香港离咱家就一个半小时,您请回吧。
回港后,我立刻预约医生做详细检查(可不能浪费了保险),结果拍了第一场戏回家还没躺暖被窝,就收到副导演短信通知和我对戏的演员老师确诊了新冠,没过几天,我就开始吹鼻涕泡泡了。就这样来来回回浪费了大半个月,终于预约上医生。医生看完报告,很严肃地告诉我,他觉得需要做个抽针检测,然后他开始和我解释这是什么东西:简单来说,就是把一根粗针插进我的咪咪两次,找到那颗坏东西,然后“啪”一声抽出两段组织,拿出来化验看看。我说好,咱们尽快。
香港的诊所真的贵得很有道理,具体表现在挤出来的超声波凝胶是暖暖的,很是舒适,当我的咪咪在那位年轻男医生的超声检测棒下被搓圆弄扁,我悲伤地想起了是有多久没有……打住!那根粗粗的针头插进来时,我看着屏幕,看见它像很有目标的内卷青年一样直奔主题,聪明地找到了坏东西,然后很大地“啪”一声,我吓得一激灵,但内卷青年不慌不忙,带着我的组织离开了我的身体。如果我也能像它一样直奔目标并懂得及时抽离,也许人生少走很多歪路……
护士的温柔提醒打断了我胡思乱想,同时,一张价值7900的账单让我头脑瞬间清醒。护士叫我等待一个星期,就会出结果。心里慌得一比,面上却稳如老狗,我把信用卡刷了,然后在楼下商场吃了一碗拉面。拉面吃完,餐厅外晚霞尚有余晖,灯光渐次亮起,正是维多利亚港最美的时候。而同时麻醉正在退散,心口好痛,有一段组织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诊所某处,等待着对于它身份的最终宣判。
这一星期,我推掉了所有聚会,像个最懦弱的士兵,躲在战壕里。我那小小的家,是巨蟹座的壳、田螺姑娘的田螺、哈尔的固定城堡,我连公司台庆都不想参加,什么漂亮衣服,不要了,我就要一个人呆着。我看新闻,却仿佛隔着一层纱,没有情绪,只想不停进食。我看电影,却无法共情,只会傻笑。最后,我看了当时刚开始播的《卿卿日常》,啊,好治愈,我喜欢小甜剧,我喜欢白敬亭,我喜欢百福那狗子,我通宵看,像落水的人捉住救命浮木。
终于这样天昏地暗也不是办法,就决定出门到楼下海边散个步。海边一片中产的悠闲,有人夜跑有人遛狗,我躲在海边的大石头下。海湾黑漆漆的,突然听见“一二一”的号子声,在对岸灯光隐约掩映下,我看见一艘龙舟在黑暗里疾驰而过,那龙舟上坐着人,他们似乎在练习划龙舟。可是,端午节不是早过了吗?是为了明年的端午节?也未免太提前了吧。那龙舟终于经过我的眼前,上面坐满了努力的人们,热热闹闹地驶过黑暗海面,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它神秘地消失在海湾那一边。我眨眨眼睛,海面平静幽黑,潋滟着细碎的远方灯火,一只狗子发现了我,走来我脚边闻了闻,我摸摸它脑壳,它和我说了句什么,转身走了。一条枯发丝横在我两只眼睛中间,特别难受,我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女演员,总该去剪个头发了。
在理发师Colin老师的专用皮椅上醒来时,我看见一个未接来电,来自年轻男医生。
医生乐呵呵的俏皮口吻让人几乎忘了做手术时他严肃的臭脸,总之就是吴小姐你好Lucky,“那东西”看着怪怪其实乖乖,安啦放心啦以后每半年过来检查一下么么哒。挂电话时我看见镜子里有个长发女人,苍白着脸看着我。哦,是我自己啊,那没事了。那长发女人对着我咧开嘴笑了笑,是久违的很硬的笑,硬得就像理发师Colin老师的皮椅。
从理发店回家途中,经过了那一片海。这天晚霞是紫色的,我知道海面终将被交给黑暗,但此刻是魔幻时刻,谁也不能抢走它的美丽。我更知道,在黑暗中有一艘满是人的龙舟,“一二一”地从海湾这一边到那一边,即使海面雾气深浓,即使无人看见,他们一起叫喊着,他们不会走错航线。
3. 比一比,谁更慢
作者:短痛|91年生人,小说作者,无业游民
2022年末,父亲退休,又赶上小区改造,翻新外墙,尘土飞扬,父亲的车在施工队的敲打声里蒙上了白灰,车头不知被谁磕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母亲说,抽空补一补。
父亲说,干嘛要补?
母亲说,补了,好看呀。
父亲说,我还以为补了,跑得更快呢!
当母亲把这段对话复述给我时,我听出了父亲难得的幽默。没过多久,母亲告诉我,你爸在网上买了新车,包邮。我本能反应,诈骗!母亲说,是自行车。我问,我小时候骑的车还在吗?母亲说,早当废铁卖了。
仔细想想,我共骑过三辆自行车,第一辆是三轮的。淡蓝色,没刹车,没链条,龙头下方一个轮,屁股下方两个轮。脚蹬子往前压,就前进,脚蹬子往后踹,就后退。能这样倒车的小三轮,被大人唤作童车。
小三轮不同于大三轮,它没刹车。骑快了,来不及掉头,就会与树皮,墙根亲吻。鼻青脸肿成了我每周的变妆。当我被父母扭送幼儿园后,那辆小三轮也被母亲锁进了车库。我既舍不得,又不想再骑。父亲看穿我的心思,带我去车行,挑了辆新车。
这回是二轮的,不过是个迷你版。与男士车唯一的不同是少了根撑脚。正当我疑惑时,售货员来了,手里握着两根L形的金属支架,支架上各安了一只小轮。当他麻利地将支架装在后轮的左右之后,我便莫名其妙地骑上了四轮车。
刚上路,没骑多远,车子就卡在了马路中央,怎么使劲,都不向前,像是被孙悟空拿手一指,喊了声:定!那年代,路上车不多,只是行人的目光,犹如强光手电,照得我面颊发烫。父亲将我从车上一把抱起,朝后轮一踢,车就动了。我心疼地问,坏了?母亲指着地上的两片牛皮纸壳讲,卡住了。父亲见我不懂,单手将车子提回原位,指着后轮说,纸壳垫在了两只小轮的下面,后轮腾空,当然骑不向前了。我一听这话,立马发狠似的瞪着那两只后轮,誓死要废除它俩。母亲说,拆了不安全。但在我的坚持下,父亲还是在隔年夏天,亲手解雇了它们。
童年里的夏天,总是在奶奶家度过的。一天中午我趁奶奶午睡,偷偷将车推出院门,开始了一场与平衡的斗法。跨上车,脚离地,车就要倒。猛踩脚蹬,车便摇晃着向前,但这份虚弱的平衡会在几秒后露馅。
我茫然四顾,瞥见不远处有个斜坡,心生一计。我将车子推上斜坡,调过头,轻踩脚蹬,车子顺坡而下,一种轻微的失重感引出一丝尿意。我咬紧牙关,待车减速之后,轻捏刹车,单脚点地,身子往一侧倾斜,像是电影里的摩托车手在压弯。我忍住得意,继续如法炮制,任由重力牵我向前。濒临摔倒,就捏下刹车,单脚撑地。喉头似有若无地哼起武侠歌曲,仿佛自己是一名误拾武功秘籍的少年英雄。
此时奶奶睡醒,出门逮我。我说,我会骑了。奶奶说,磕破皮,就老实了。我自知敌不过奶奶的权威便想学父亲单手提车的动作,将车拖回院里。可车子太重,不为所动,于是我双手并用,猛地一提,龙头撞向我的上唇。上牙龈一阵钝痛,手一松,车就哐啷掉地。
奶奶凑过来,翻开我的上唇往里瞧,要死了,血冒冒。我抿唇一嘬,眼泪涌得比血还凶。奶奶说,这下老实了。我捂着嘴往屋里跑,但心头生出一股怨气和野心,仿佛车不是车,而是一头需要驯服的猛虎坐骑。
千禧年,我四年级,母亲买了辆女士车,让我上学骑。没错,车也分男女。男式的,车身有根横梁,女式的没有,能从车前身,一撇右腿轻易地上车落座。女士车又叫坤车,乾坤嘛,好理解,可我不理解的是,生活里并没有人把男士车叫做乾车。
那年春节,姥姥姥爷退了休。我便住到了他们家,自行车当然也骑了过去。每天午饭过后,我便嚷着要出门骑车。姥爷拗不过我,下楼从车库里推出一辆淡紫色的女士车。擦擦把手,给链条上了点油,便说,出发。
姥爷骑在我的左边,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走在后头的姥姥。
姥爷说,骑得快,不算本事,我们比比,谁骑得慢!只见他踩着脚蹬,车轮慢滚,两腿直直立起,随后低头躬身,双手捏住刹车,车子就这样不动又不倒。每当快要倾斜时,他就松一点刹车,待车轮滚动半米,再次捏紧。
我有样学样,从车上站起身,车轮止不住地往前滚,双手一捏,刹车抱死,单脚落地。姥爷说,不简单吧!骑得快容易,骑得慢才难。我屏住呼吸,反复练习,与姥爷的距离渐渐缩短。我们在家附近的小道上,越行越慢,像是两尊趁人不注意就偷换位子的罗汉像。
再回头时,姥姥也跟了上来。姥爷说,累了,就歇会儿,我们不赶着去哪儿,反正终点还是回家嘛。姥姥说,这么慢,骑什么车。我说,你不懂,骑得快,不算什么,骑得慢,才是本事。那天下午,阳光正好,我们在微风里软磨硬泡。我仍记得姥爷当时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笑模样。每当姥姥在身后落得太远,姥爷就停下车,学孙悟空的神态,冲我眨眼。
眨眼之间,小区老去,童车生锈,孩子摇身成人,我与长辈亲戚逐渐疏离,朝着各自想象中的未来,或奔跑,或崴脚。但一年里总有几顿大酒是要一起喝的。
半个月前,家庭聚餐,舅舅和父亲推杯换盏,贴着婚姻大事的边沿,遣词造句。舅母为表妹单身至今,苦着一张脸。我和女友坐在母亲身边,从不主动开口。毕竟在母亲眼里我俩是对磨叽了十年,还誓死不婚的怪胎。子女生活里的种种,姥姥不忍细问,仿佛一问一个窟窿,她还是羡慕姥爷,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留在了旧时光里。
母亲一展愁容,举杯问表妹,2023,有什么愿望?表妹说,搞钱,买车!舅母笑而不语。能聊的,聊干了,就算是酒足饭饱了。走出包厢前,母亲给姥爷调紧了口罩,我偏身问母亲有什么新年愿望,母亲说,和过去一样。我说,那是什么?母亲说,就是,和过去一样就好。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在我和表妹还不分彼此的年纪里,我也曾用一个斜坡来教她骑车,她比我学得更快,停车更稳,就在她尝试骑快车的时候,我把姥爷教我骑慢车的事告诉了她。
她问,慢一点,很难吗?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很难。
可当时的我,忘了告诉她,姥爷还说过,累了,就歇会儿,我们不赶着去哪儿。反正终点是回家。
今天我写在这里了。
4. 你有没有在高山上等候过日出
作者:陈麒凌|作家,编剧
大约十年前,我们去了次峨眉。
上到山顶的时候是傍晚,满山冰雾,视觉白茫茫如蒸汽浴室,体感却极冷,租来的大衣厚重油腻,可是挺暖和的。
听本地人说山上就这天气,水汽太重,明天的日出肯定是看不着了。
我并没有多失望,因为牛肉干吃多了加上轻微的高反,唯一的愿望就是睡觉。但我有个蹦跶的同伴,那种出来玩爱惜光阴到恨不得秉烛夜游的人。
夜里他把我们拖去金顶看圣灯,据说有缘看到圣灯的人会交好运,可是四处黑乎乎的并无一丝光,同伴开了手电筒,照见的只有大雾和松针上的霜霰。
远处有几个人兴奋欢呼,圣灯——圣灯啊——
在哪儿呢,没有啊。
忽地明白,人家是把我们的手电光当圣灯了,于是,半天没敢动,然后悄悄关了手电,怕他们万一真过来。
凌晨五点,同伴又把我们叫醒,说天上有星星了,说不定能看到日出。
于是我们裹着油腻的厚大衣,挤在寒风料峭的金顶上等,并没有多少指望地等。
天上的云还是很厚,雾还是弥散着,那一两颗清亮的星转眼就不见了,却有那么多人在等,有老人,有学生,有很小的孩子。
等了很久很久,还是那么黑,天际没有一丝变化,在漫长、寒冷、枯索、疲惫的等候里,会觉得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了,不会有光,不会有转机,不会有希望。
可是大家都不走。
接下来的事好像是一瞬间发生的,等麻了好像不相信那是真的发生了。
忽然天边就红了,举头满天红霞,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深崖下云海洁白,那云如雪浪一样御风奔涌,太阳就好像是从海里蹦出来的,一下蹦出来一点,一下蹦出来一点,最后扑通一声,整个地、浑圆地、赤红地,蹦出来。
回首身后,四面十方普贤佛像披着金光,所有等候的人披着金光,我那租来的油腻厚大衣也披着金光。
没防备地,眼泪就流下来。
同伴说,看,冻出眼泪了吧。
不到半小时,雾上来了,一米开外不见人,白茫茫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此时爬上来的导游喘着大气举着小旗对团友说,跟你们说今天看不着日出,就不信,是不是,是不是?
擦肩而过,我们也就笑笑忍着没说啥。
那以后我开始迷恋在高山上等候日出,雨后黄山被气象塔遮住一半的日出,秋日衡山明净万里的日出,泰山孔子登临处阴云密布中被众声唤出来的日出。每一次折腾、跋涉、忍耐、等候,就为那小小的一会儿,黑暗过去,光明到来,太阳升起,它必定升起。
太阳亘古辉煌,我们是渺小的人类,真实的人生中有那么多不确定的事和未知的等候,你能如何呢?可高山日出这件事是可以确定的,也许我们太需要找到一种确定来抚慰自己,就像那件租来的大衣,别嫌弃它旧,它能在寒风中温暖你,那就是宝贵的。
再后来我们养成了个惯例,每年元旦都要爬山,迎接新一年的日出。虽然市区最高的金鸡岭海拔只有二百多米,但站在山顶一样能看到崭新的红日,还有日光下金光闪闪的河流。
作为仪式,看完新年日出我们会心满意足地下山喝一顿早茶,下山的路上已经在嘴上点好了单,虾饺蛋挞牛杂钵仔糕猪肠碌,要大快朵颐,要吃好点,早起爬山看到了这么好的日出,应该奖励自己。
当然,不是每一次都能等到日出,会阴天会下雨会多云,可你没看到日出不等于太阳没上班,天都亮了不是吗?没看到更应该去喝一顿早茶,虾饺蛋挞牛杂钵仔糕猪肠碌安排上,人生艰苦,应该及时鼓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