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亚飞的游戏


文/遵尼亚

 

凡在上海职场打拼,阿猫阿狗都要起个英文名,这是不可省略的标配。


1

陈启文被裁员后开始跑车。

“跑车”是他们老家话的说法,意指做了货运或客运司机,开着车子跑来跑去,和人们在南京路附近时常见到的那种跑车没任何关系。

陈启文开着那辆灰蒙蒙的旧福特去跑车的第八天,在南京路附近的百货商场接到一个乘客。那女人一身高档衣装,上车后不久摘下墨镜,对着后视镜打量,然后说“开文,你闲来做兼职吗?”开文,是陈启文的英文名。凡在上海职场打拼,阿猫阿狗都要起个英文名,这是不可省略的标配。可以肯定是从前上班打过交道,但陈启文左右想不起这张圆脸。

陈启文转头,用前HR的职业微笑回答她,“准备换工作,休息了一阵子。”

女人下车前留下一张名片,并说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我们公司看看,给你高薪诚聘。名片上写着“贾隽”,电话号下面一行小字,“可来西约车公司”。

 

应聘当天陈启文西装整饬,头发抹得油亮。又妥妥帖帖印了简历,一式两份。后来才知道对方并不是聘他去做HR。

签合同在一个小咖啡馆,填好员工信息表,贾隽要了他身份证去复印,又向他要车钥匙,解释说要装什么电子化设备,不久一个男人将他福特车开走。

等到下午时分,两人像几天之间一样再次坐进那辆看上去并无什么变化的车里时,贾隽说,“开文,欢迎加入可来西,以后这就是你的私家办公室。”陈启文嘴角抽动,报之以假笑。

但这份新工作也并不仅仅是换了接单软件。最显著的改变,一是出车时间固定调到下午4点至夜里12点,二是里程收入可以达到原来3倍。签合同这一动作也让陈启文心里踏实,感到背靠大树好乘凉。

贾隽走之前提醒他,千万不要让乘客坐在副驾,最好在前后座中间加装防护网。另外,车上不得播放音乐,不可跟乘客说话,每单行程开始后车内实时录音,如果违反会有惩罚。

 

新的接单软件看起来是那个巨头平台的精简版,主要功能是调取地图指示乘客位置。

第一单乘客是个素静女人。上车后,陈启文发现一个重要问题:乘客定下的出发地和目的地竟是同一地址,乘客入座后,接单软件开始倒计时一小时。陈启文想张嘴问,又想起不可跟乘客说话的规定,急忙下车给贾隽打电话。

接下去五十余分钟,陈启文开上高架,进隧道,过大桥,最终绕回市区直至倒计时走完。

往后接到的订单,多数也同第一单相似,并不指示某个目的地,于是要他自己设计路线,把时限跑完。

是有些古怪,那些男人女人与老人,不发一言往后排一坐就是一小时,仿佛专门雇他带他们去兜风。但一辆毫无排场也不够舒适的旧车,又何必花这等高价。但无人给出解释,他便不去追问,以免显得不谙世事。于是只安安心心握他的方向盘,踩他的油门与刹车。

既然视作兜风,他就选一些宽阔透气的大路,如果时间充裕就开上通往河边江边的公路,半打开窗,风涌进来时人也通透起来,甚而有些飘忽。夜灯点点掠去,鼻子里闻到略带潮湿的空气,想象一种肺叶得到舒张的轻松。只可惜车内不得播放音乐。

陈启文是这样的人,容易在做事中找到一种纯然的状态,明确任务目标然后心无旁骛地执行。这样的人本该做些技术型工种,但他做了十年HR。上级交给的招聘指标皆能圆满达成,但压价、劝退乃至裁员等工作,他也完成得过于圆满了。

 

2

简亚飞告诉陈启文,自己是被他裁掉的,不过也是陈启文几年前把他从南方省会的小公司社招进去。属于是“成也开文,败也开文”。

陈启文笑说,“你才三十出头吧。谈败还是早了。”

简亚飞一张宽短的娃娃脸,头顶却不协调地疏落起来,脸色不很均匀,双眼下乌沉沉的两片。按道理不算讨喜的面相,但刚见面就显出天性里的热情友善。

 

这场不期的重逢发生在绿水湾度假酒店的三楼礼堂。

礼堂内十足热闹,空气中漂浮着隐隐汗味和中央空调里散出的霉味。一百余人原本密密匝匝坐在礼堂各处,被台上一个着亮片西服、梳背头戴麦克风的老男人动员之后,人们离开座位,后一人双手搭在前一人肩上,熟练排成一支状如衔尾蛇的队形,然后双脚有规律地踏地:

“人人争当车头,天天开车加油!感恩可来西,幸福靠自己!加油、加油、加油!”

一百余副嗓子里整齐吼出的口号数次,两百余双脚踏出嗵、嗵、嗵的鼓点,礼堂四壁和地面随之震动。这样威武磅礴的声响能被酒店管理层所默许,并且时常重演,足以向新员工再次宣示了可来西公司的实力雄厚。

 

陈启文在自诩现代的互联网公司十年,极少见识这种阵仗。转头看到贾隽也笑嘻嘻满脸红光在环形队伍当中。

在此之前,是贾隽打电话告诉他:公司每个月都会在这里举办员工大会,用来“让平时分散于各个市区员工们彼此通气,提升对企业的归属感”。

解散后,贾隽带陈启文穿过人群,向他介绍了简亚飞和易杰,问他记不记得两人也皆是前公司的同事,感叹重逢有缘。但陈启文搜肠刮肚,仍失忆般地对每个人全没印象。

被裁的员工不记得情有可原,这几年他经手的裁人实在太多,且大多对他而言只是一条条表格上的姓名工号,一个个被迅速划去的工作任务。但对方竟然说,几年前经自己面试招进公司,于是脸上硬装出重遇故知的欣喜样子。

简亚飞再热情邀约,陈启文也就没好意思推脱,三个男人便在附近找家烧烤排档宵夜。

 

陈启文不短的HR生涯使他总结出,越热情的人往往越是独裁的表达者,惯用“我”字打头的句子,不分亲疏地向人们滔滔不绝。简亚飞是一个典型例证。

简亚飞说,“开文,我其实一点不怨恨前公司裁我。你大概不知道,我们那时候每周有三四天都在通宵,为了什么?就为了把纯属产品经理意淫的新功能更新、上线、来回修BUG。每天跟个齿轮似的,跑得筋疲力尽还在原地。要不是被裁了,我肯定还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真正要干的是什么。”

简亚飞说到这里停顿下来,于是陈启文会意地问,“这么说你现在想明白了?”

“我要做独立游戏。”

简亚飞两眼放光,嘴角牵动起满意的微笑。那神情如同一个独自解出黑板上难题的答案而按捺不住举手抢答的孩子。

接下去,简亚飞便开始为他的听众扫盲,从什么是“独立游戏”,到游戏的种种分类及他找准的细分方向。简而言之,独立游戏相对于市面上的大型游戏,体量小,脱离工业体系,由小工作室乃至个人作者独立完成。

他告诉陈启文,他认清自己干不了张罗一群人的事,只有独立游戏可以允许他一人全权包揽编剧、程序和美术,对他而言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电影”。

易杰此时坐在简亚飞一旁,却离这场布道式的对话极远,只慢条斯理地咀嚼一串烤韭菜,注视人来车往的马路,也或者仅仅是把目光放置在那里。他身长膀大,脖子鼓胀,双眼略显凸出,有一种甲亢病人的体态。

 

宵夜进行到尾声的时候,陈启文终于向两位既新且老的同事提出那个疑问:为什么他在可来西接到的乘客大多回到出发点,按时长坐车?

两人对视一眼,默声不响。

后来简亚飞打破沉默,“这个问题我以前也问过。”

“他们怎么跟你说?”

“他们问我,这份工作干起来怎么样,累不累,说让我想想,现在有多少人能找到这样的工作。”

 

3

转眼,陈启文入职可来西公司已经将近一个月。

他渐渐培养一种规律,每天收拾整齐,提着公文包告别妻子佯装出门上班,在快餐店读书听音乐挨过几小时,下午四点准时出车接单,直到深夜。除了晚高峰时段的拥堵令人心生烦躁,多数时候他完全可以自己设定路线,只走干净宽敞环境宜人的大道。遇到阳光普照的天气,人心里也明亮起来。

想到薪酬稳定,人际简单,强度不大,这样的工作夫复何求?至于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他说服自己只是按要求办事,别的跟自己毫无关系。何况载一些为坐车而坐车的乘客,无论放在地球上哪个国家都不违法。

 

但工作没有挑战不代表没有丝毫麻烦。

一天下午,陈启文接到一名年轻男乘客。从后视镜看,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脸色格外惨白,车子停下等待红绿灯时,他发现这位乘客在不断发抖,陈启文鼻子隐隐闻到一股尿骚味。待男乘客下车,陈启文用抹布擦干尿渍,夜里收车后再用清洁剂反复喷、刷,气味仍然消散不尽。

即便经过许久,陈启文仍能闻到尿味,但后来上车的乘客们却从未有任何投诉或是一句抱怨。他不得不怀疑那时隐时现,越留意越明显的气味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这些时日,他偶尔白天和简亚飞、易杰在快餐店碰头。短短几周,简亚飞肉眼可见地虚弱了,一副睡眠严重不足的样子。陈启文笑问他是不是做了两份工拿双倍工资,答曰:

夜里在做游戏。

 

一个周六,陈启文告假没有出车。白天去买了口红和花,在家里做几样好菜跟妻子过纪念日。点亮烛光,两人相对坐下,刚出生半年的儿子在妻子腿上突如其来的啼哭成为一种温馨的配乐。

他们又起身一起哄逗孩子,将酣然睡去的儿子放进婴儿床里时,菜已经有些转凉。

回到餐桌前,陈启文这时才向妻子坦白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他三个月前被裁员,第二件事,是现在已经找到稳定的新工作。

妻子说,裁员的事其实她早就知道。此前有女性朋友打电话透露,丈夫去过她们公司面试。

但妻子没有告诉陈启文,那位朋友在电话里用一种讲述八卦的口吻,还原了陈启文面试时被年轻主管劈头盖脸数落学历低、履历单薄且年纪过大的场面。事后,陈启文妻子默默拉黑了那位朋友的联络方式。

妻子说,她能感觉到这份新工作还不错,因为陈启文最近气色好了许多,不再像过去半年那样,有一种举手投足溢出的焦虑。又说他们很久没有周末开车出门去海边看看,举杯提议等孩子满周岁,三口一起去近郊自驾游。

陈启文举杯,笑着说那辆旧车他计划专门用来拉客,再过几个月他打算添一辆宽敞的电车自家使用。说如今工作稳定了,目标就是把三个人的生活过好,妻子想买什么就买,该花的钱谁都不许太省。

 

自从陈启文向妻子坦白自己的工作变动,便不用再假装上班。陈启文起床洗漱后站在窗前,抬头望见小区里人们匆匆出门挤地铁,转头拥抱熟睡的妻子,回到厨房为家人准备早餐。感到一种不无优越的满足与庆幸。

得知陈启文的儿子已经半岁,简亚飞执意要给孩子补上满月礼物。

陈启文拗不过,也好奇张口闭口游戏的简亚飞会有什么特殊创意,然而隔日中午,简亚飞瘦弱的身形在快餐店里出现时,抱来一只足有一米五高的巨大玩具熊,引来隔壁桌小孩的艳羡目光。

 

4

陈启文在一家网吧的角落位置第一次看到了简亚飞的游戏。

那天上午,简亚飞突然打电话找他,见面后说,他决定让陈启文试玩他的游戏。这个头发稀疏的娃娃脸男人比上次又瘦了一圈,眼里血丝明显,眼眶更是凹陷下去。

陈启文忍不住骂,“你这是多久没睡觉了?命总比游戏重要吧。”

 

本是工作日的上午,网吧里多少冷清。简亚飞又神秘兮兮挑了前后无人的角落位置,将U盘插进电脑接口,打开后缀名EXE的文件。

在屏幕短暂的黑暗之后,简亚飞制作的独立游戏开场了。

场景和角色都是像素画,绘制得倒颇为细致。另一个与陈启文预想的显著不同,是它几乎没有对白和字幕。

第一个画面是在一间办公室里,老板发怒训斥下属,随后,一群身形佝偻且顶着黑眼圈的下属们如流水线上的螺丝般逐个离开大楼,沿着街道直直走进一间写着“可来西约车公司”的铁皮房子,从房子里出来时每人开着一辆小轿车。一种刻意卡通化的叙事。

画面再次黑屏,切到第二个场景,出现了可操作主角,一个中年人。

中年人从某条荒僻街道的暗门被带进地下钱庄。那里有位梳背头衣着鲜艳的西装男子,仿佛是某个犯罪集团的首领,身边围着十个五大三粗戴墨镜的保镖。

界面左上角多了一个¥符号,一串-1000000的数字,西装男子一边坐在皮沙发上对中年人说话,一边指着界面左上角的数字。似乎示意那是中年人的债务。

随后一场战斗宣告开始,玩家需要按WASD移动和JKL攻击躲闪,操纵这个男人和在场十名保镖打斗。

 

陈启文过往三十多年人生中与游戏唯一的亲密接触,便是少年时代第一次走进街机厅就被混混敲诈了兜里所有零用钱,游戏水平可想而知,很快在十名保镖的攻势下落败。

中年人被打倒在地,带到房间右侧的铡刀旁边。随西装男子手一挥,中年人三根手指被齐齐铡断,血液喷溅而出,从屏幕顶部汩汩流下,直至整个游戏界面被红色淹没。

画面再次亮起,镜头切到一个林荫道上。主角依然是这个中年人,此时他已经包扎了手伤,站在路边。一辆第一个场景里出现过的小轿车开过来,中年人上车。

游戏此时变成了赛车玩法,在车后方视角的公路上,玩家需要在倒计时1分钟内,左右控制车辆躲避障碍。

这一步对陈启文并不困难。但汽车行驶的1分钟倒计时内,画面上数次随机跳出一个转盘小游戏。转盘被颜色分割成两个扇形,红色区域只有约30度,而绿色区域大得多。点击鼠标左键,转盘圆心上的指针开始迅速滚动。停下来后,指针落在绿色区域,游戏回到行车界面继续躲避障碍。

无论是因为陈启文细心操作还是运气眷顾,中年人终于安全下车。陈启文发现,中年人的下车地点和出发地的场景一模一样。

这时陈启文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

画面一黑一亮,中年人又站在一个路边,不久坐上另一辆小轿车。乘车时间同样倒计时1分钟,同样将中年人带回出发地。但途中随机跳出的红绿转盘与前一次比重不同,红色度数接近90度。

转盘几次拨转过程,让陈启文十分紧张,手心捏一把汗。

画面一黑一亮,中年人再次站在一条路边,坐上第三辆小轿车。同样是倒计时1分钟,这次转盘上红绿区域比重变成几乎各占1:1。陈启文转到第三次,指针终于落在红色区域。

小轿车立刻失去控制,和路上来车猛烈相撞。两辆车都变了形,浓烟滚滚升起。

此时,陈启文发现界面左上角的-1000000突然滚动起来,直到变成了0。

 

这次画面黑屏了更长时间,亮起后出现一个卧室的画面。

此时玩家操控的主角换成一个年轻女人,根据图标提示,从房间桌上拿起黑白相框——即使这些都是由像素画成,还是依稀可辨那张相片是刚才撞车的中年人的遗照。

女人拿起相框,注视了良久,几乎让人以为画面卡住静止不动。

陈启文猜测这两位角色或许是父女关系。

随后,玩家操控女人走进地下钱庄,跟西装男子一番交涉后离开。

画面黑屏再次亮起,女人也站在一条马路边等待,随后坐上一辆蓝色小轿车。她界面左上角的数字显示为0。

这时画面反常地切到一个汽车内景。陈启文发现,车内画面是女人的主观视角,玩家能看到车顶有个闪着蓝灯的摄像头,司机主控台旁边贴着姓名牌:简亚飞。

两人并无对话,如之前一样开车,躲避,转盘。暂时安全下车。

但下车的一瞬间,画面再次切入一个像素画特写,女人假装弯腰,将一个毫不起眼的微型GPS贴在汽车前座椅下方。

画面再次黑屏。

此时,简亚飞从电脑接口拔走了U盘。

 

在陈启文沉浸于这个游戏时,简亚飞走出网吧接了一个电话。后来简亚飞匆匆回到电脑旁,直接将U盘拔出,打断了游戏的进程,并告诉陈启文他现在有急事需要马上离开,不由陈启文提问,他低声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走了。

简亚飞嗓音微抖且压得很低,但陈启文仍是一字不漏地听清了:

“如果出什么事,麻烦你一定帮我把游戏发行。”

 

下午出车,陈启文一直心不在焉,险些在红绿灯路口与前车追尾。

次日早晨妻子注意到他有了黑眼圈,见他在家里坐立不安,问他,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事。陈启文转换一副笑脸,说只是昨晚没睡好。

 

昨晚当妻子在身旁安然睡眠时,陈启文望着天花板想了一夜。

无法忽视,无法否认,简亚飞游戏中的某些情节设置,同现实中某些事实十分相近。陈启文在脑海里罗列如下:

1,游戏中也有可来西约车公司,员工同样大多是被裁人员。

2,游戏中也有在时限内乘坐汽车且回到出发地的古怪乘客。并且制作者补全了他们的行为逻辑——从陈启文看到的情节解读推断,大约是那些人借了高利贷,被迫坐上可来西公司的网约车。中年人发生车祸后,高额债务被填平,说明当事人大概投保了意外险。但之后出现的女人并不拖欠任何债务,说明这种“意外险套现模式”不是临时起意的强迫手段,更可能是一种规模化的地下黑产。

3,游戏中也有名叫简亚飞的司机,且蓝色汽车和简亚飞现实中的车颜色一致。在陈启文试玩体验的末尾,一个怀着报仇期望的女人坐上的简亚飞的车,并在他车上放置了微型GPS。如果故事有后续,那游戏里的司机简亚飞必定会和女人取得联系。

4,游戏中有一个梳背头西装鲜艳的地下钱庄老板,这和现实中可来西公司在绿水湾员工大会上那位梳背头穿亮片西装的老年男人形象近似。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简亚飞的游戏是纯属虚构,还是掺有多少浓度的现实,抑或是对血淋淋现实的隐晦重现?

当陈启文想要否认一切,彻底倒向安全无害的一边时,那些他来可来西之后的亲身体验又在噬咬他:比如当他提问时,简亚飞和易杰的顾左右而言他;比如那个颤抖着仿佛因害怕而漏尿的青年乘客;比如简亚飞临走时说,“如果出什么事,麻烦你一定帮我把游戏发行”……

 

直到一个忽闪而过的想法给了陈启文一线希望。

这个想法略显阴暗,现在却显得无比温和,完全让他可以接受了——那就是,简亚飞是经他陈启文裁员的。或许让他陈启文陷入恐惧、焦虑、坐立不安,正是简亚飞的报复。

陈启文努力尝试说服自己,这才是最大的可能性。同时反过来嘲笑自己,一个三十来岁有家有室的成年男人怎么可能被一个瞎编的游戏吓倒?

陈启文,你是男人吗?是就拿出男人的样子!他在心里吼道。

这时妻子从身后抱住他,问他站在厨房一动不动在想什么,说如果那份工作实在太累,就停一停,再看看别的机会。

妻子说,她身体已经休养好了,随时可以出去找新工作。

陈启文强撑笑脸说,你想什么呢,儿子还这么小,我们都去上班他怎么办?

妻子平和地说,她想过了,陈启文一个人养家太累。孩子可以接回老家,暂时由她父母照顾。

陈启文转身抱住妻子说,那不行,对这个提议他决不让步。又温声告诉妻子不必担心,自己会把工作上的事情都协调好,这个家里,他一个人上班完全足够了。

 

5

陈启文在车里定定坐了很久。这时还不到下午四点,车上并无乘客。

他尝试冷静下来,让自己以一种真正客观的视角看待可来西公司。所谓的员工大会就透着一股奇臭无比的传销公司气质。但这至多是老板的文化层次所限,如果谁说这家公司干着一种程序奇特、谋财害命的黑产,他很难相信这种事会在现实世界发生。

借着对可来西公司的蔑视,和对简亚飞因被裁员怀恨的假设,陈启文拨通了贾隽的电话。

此前他数次拨打简亚飞的电话,都无人接听。

 

陈启文开门见山,带着一股情绪,“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没问。”

贾隽在电话那头语气十分平静,“什么问题呢?我现在手头很忙,要不晚点我打给你。”

“不行。”陈启文脱口而出后,才开始惊讶自己语气之生硬,努力放慢自己的语调,“就一个简单问题,我们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你要是不好回答,那我换个问法,拉这些乘客到底在干嘛?”

“你冷静一下。我感觉你有情绪,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贾隽说。

“没事。”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贾隽停顿了片刻,又补充了这个问题,“是简亚飞吗?”

陈启文突然如鲠在喉,发不出声音了。

贾隽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领导口吻结束了这场对话,“你先工作吧。我忙完跟你说。”

电话挂断后,陈启文精心建设的平衡感彻底崩碎。如果可以回到三分钟之前,他只想夺过手机,狠狠掌掴自己。如果他此前人生积了什么德,那这一天出车的浑浑噩噩没有让他撞车,已是一种现世福报。

 

收车回到家已经夜里十二点过半,平常这时妻子应该已经睡熟。但陈启文到家时,灯依然大亮着,走进客厅时见妻子坐在沙发上削苹果,旁边还坐着一个丰满女人,是贾隽。

妻子走进儿童房,留下两人在客厅。

陈启文问,“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贾隽答,“你忘了,你填过员工信息表。”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不能明天说?”

“你下午打电话的时候,让我感觉不是什么小事。再说,你没法好好开车,也确实是公司的大事。”贾隽把果盘里切好的苹果递给陈启文,他摆手,但终于还是坐下。

 

“简亚飞擅自缺勤两天了。昨天下午就没出车,人到今天也联系不上。”贾隽抛出一消息,“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开文,你心里要有一杆秤吧。你说,公司给你待遇怎么样?没亏待你吧。”贾隽作势环顾,“我要是你,有这么体贴你的老婆,这么可爱的儿子,是不会被人吹吹风就昏头了的。”

“贾隽,你这什么意思?拿我家人威胁我?”陈启文怒火窜了起来。

贾隽脸上显露一副惊奇的表情,仿佛陈启文说了什么荒谬的话,“我一个女人,只是在公司多干几年,有什么好威胁你的?你实在忍不了甩手把工作辞了就好,我能管得了你?只是觉得不至于。我来找你,包括最初跟老板力荐把你招进公司,也只是出于前同事那一点情分。”

陈启文不说话了,沉默持续了一会,贾隽又接着说,“简亚飞有被害妄想症,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在前公司就听说这人什么工作都干不久,经常私下对公司有意见。不然以他的编程能力也根本不至于被裁。这种端起碗骂娘的人,现在不少。我也是吃饱撑的,又陪他演一回农夫和蛇。我看好你做事踏实,跟这份工作也还挺匹配,好心劝你别被他带到沟里了。”

是的,只是简亚飞心理有问题,现在不正常的人不在少数。陈启文,你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怎么就被一个瞎编的游戏吓倒了?丢人!

陈启文在心里对自己说。

“简亚飞跟我暗示,说公司在做违法的事情。联合地下高利贷杀人赚意外险赔偿。”

陈启文不愿说出自己受一个游戏的惊吓,于是带着一丝恶意换种说法向贾隽坦白。

贾隽顿了片刻,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笑话!他这么说你就相信了?开文,你最近是不是精神压力比较大。”

陈启文原本绷紧的神经也被这种笑意传染,跟着她自嘲地笑起来。

 

直到送走贾隽,陈启文才想起,她并没有解释为什么他们接到的乘客总是乘车一小时,并回到出发地。也永久失去了提起这个问题的条件。

但或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简亚飞有被害妄想症。什么黑产,什么撞车,都是他的妄想。他陈启文没有妄想症,最多只是这半年跌宕挫败,过得太紧张太焦虑。

想通这些,这一夜陈启文睡得安稳。

 

6

一周后的星期天,又是员工大会。人群中没有简亚飞的影子,但陈启文漠不关心了。

他开车时握紧方向盘,不开车时给家人做早餐,烧午饭,这是他相信自己唯二应该关心的事。即使他曾经认为愚蠢的员工大会,他也调整自己的心态积极投入其中。

人们脸上都带一抹红扑扑的兴奋,后一人双手搭在前一人肩上,围成一个衔尾蛇式的圆形,两百余只脚嗵、嗵、嗵有规律地踏地,一百余张嘴里喊出口号:

“人人争当车头,天天开车加油!感恩可来西,幸福靠自己!加油、加油、加油!”

 

解散后,身后一只手轻拍后背,陈启文转过头,发现身后站着易杰。

他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易杰,这个眼球凸出、脖颈鼓胀的高大男人总是恍惚而沉默,仿佛身心时时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因而身处任何地方都像不在此地。

易杰有些弓着背,低声凑近对他说:

简亚飞去世了。

 

一时间陈启文以为自己幻听。

简亚飞是三天前撞车死的。检查结果是心源性猝死,人们可以依稀想象这样的情境:他在车来车往的公路上开车,突然心肌梗塞发生猝死,很快双手失去活动能力,方向盘失控撞向来车。据说他那辆蓝色轿车后座载着一个女人,同样当场死亡。

这是陈启文后来得知的详细情况,在当时,易杰只是告诉他,简亚飞去世了。

易杰还带来另一个消息,是来自简亚飞出事两周前的一句话。

“东西已经留给你了。”

简亚飞告诉易杰,如果自己出什么事,把这话带给陈启文。

世界上只有两种人能预言自己的死亡,一种是预感到危险的人,另一种是自杀者。简亚飞究竟是哪一种?

陈启文告诉自己,简亚飞是自杀,这个偏执的人用点灯熬油夜夜通宵的苦功,燃尽了自己的生命。这是符合逻辑的,这情有可原。

 

这天回到家后。陈启文握着水果刀走进儿童房,拿起那只放在角落里的熊。那只对儿子来说过于巨大的,超过一米五的填充玩具熊。

当妻子发现丈夫用刀破开玩具熊的肚子,在一堆棉花里翻找,脸上涌起了浓重的不安。 

终于,陈启文在熊肚子里找到一个U盘。塑料的,比简亚飞在网吧里用的那只更小巧。

但当陈启文把U盘插进电脑接口时,弹出一个提示:

访问受限,请输入密码。

一个四位数字的密码。

陈启文尝试了许多容易想到的组合,包括自己的生日。当他想试试简亚飞的生日时,他发现他对这个死去的同事并没有了解到这种程度。

这时陈启文的妻子轻敲原本就打开的房门,对他说,她已经买好了机票,打算带着儿子先回娘家一趟。

陈启文惊讶得说不出话。终于反应过来,说那只熊是一个同事的恶作剧,给我留了一个U盘让我解谜呢。你看,就是这个U盘。那帮人太无聊了。没关系的,以后再给孩子买他喜欢的玩具。

妻子不说话,靠在陈启文胸口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陈启文才发现,妻子作为自己每天忠实的旁观者,实际承受的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多。陈启文也有想哭的冲动,却只是站直了身体用手掌轻抚妻子的后背。

当两人从拥抱的状态分开时,陈启文握着妻子的手说,

“你确实很久没回家了,趁这个机会刚好去看看爸妈吧。”

 

陈启文由坐标指示的派单地点去路口接乘客。乘客上车,车门上锁。

从后视镜观察,乘客是个神情郁郁的肥壮男人。肥壮男人坐在后排右侧,按键降下右车窗。

陈启文踩油门起步,顺手在中控台伸手,将车窗升起,关上。

肥壮男人并不说什么,又有些执拗地按下按键,降下右车窗。

陈启文一面如往常一样掌控方向盘,沿导航指示变道,一面伸手在中控台升起车窗。

肥壮男人怒目盯着后视镜里陈启文的脸。正好到了红绿灯口,陈启文刹车,经后视镜的反射,眼神同样带着怒火与之交接。最终,肥壮男人眼神弱下来,撤离这场微型的战争。

自始至终,肥壮男人没说一句话。

 

可来西约车公司的乘客通常不知晓也似乎不关心自己的行车路线,但原定一小时倒计时的行程,不到十多分钟车子便停在某条路边,却足够让乘客投出疑惑目光。

停车的位置,不远处就是市公安局大门。

熄了火,车门却仍然锁着。

此时此刻,陈启文转过身,猛地揪起肥壮男人的衣领。不顾很可能匿藏在车内的摄像头或监听器;不顾贾隽曾经说过的重要禁忌——不可与乘客对话,否则将受惩罚;不顾这份他的家人比他更需要的工作。

陈启文满脸通红,脖子青筋暴露,声嘶力竭地吼出了他加入可来西两个多月以来,与车上乘客的第一句话:

“你们他妈到底为什么这样坐车?!说!!!”

 

但陈启文清楚自己不能这样做,尽管上面段落的行为的的确确在他脑海里上演了。让我们忘记上面的段落,退回到“自始至终,肥壮男人没说一句话。”然后,这次行车也跟往常一样平稳结束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知是一周前,一个月前或一年前开始,陈启文已经有了一种强烈的衰老感觉。愚钝是衰老的连锁反应,现在他甚至无法分辨,究竟生活是风平浪静还是危机四伏?

十年前他入行做HR,速读邮箱里源源不断的简历,享受每秒都潜移默化左右了别人的人生。此刻他感到自己唯一能左右的,仅仅是面前被手汗浸湿的方向盘。

 

陈启文在收车回家途中,想起虚弱疲惫的简亚飞坐在烧烤摊前第一次说起独立游戏,眼中有光的样子。

回到卧室的电脑前,陈启文再次插入那个被密码锁住的U盘。同时拿出手机,将输入法调成拼音九键。

 

“成也开文,败也开文”。

首字母CYKWBYKW,用九键键盘输入,是29592959

所需密码只有四位。

陈启文用食指在电脑键盘上一字一顿地落下:

2 9 5 9

U盘打开了。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叮”的提示音,如同人生中的某一扇门。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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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遵尼亚
遵尼亚  
屡脱狱屡就擒的广告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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