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运


文/杨莎

 

我们是开车穿越隧道的人,在黑暗里开了很久很久,一直看不到出口,精疲力尽,却无法停下休息。


三十二岁生日那天,王蕾想,如果自己的人生是一本书,这本书的关键词可能是“倒霉”。

搜索“倒霉”,就会出现无数带着“倒霉”字样的句子。

对于自己,王蕾已经不在意了,她在意的是小麦,怕霉运传染到女儿小麦身上。小麦该上小学了,按学区划分,应该就近进入青年路小学,但本区最好的小学不是青年路,而是市实验一小。另外,青年路小学是王蕾的母校,王蕾不愿意让小麦走自己的老路。现在是五月初,距离开学不到四个月,把小麦送进实验一小读书,是她最近心心念念的事。王蕾是这么想的,如果霉运是一场连绵不绝的阴雨,带来这场雨的云朵总该讲究概率吧,不该悬在她的头顶那么久、又去欺负她的女儿吧?

因此,王蕾许下一个心愿。如果那朵云——那朵散播霉运的云一定要这么做,求它永远笼罩自己,别靠近小麦,让小麦的人生开一个好头。

五月到六月,事情没有任何进展,直到六月初,同事提供了一条私人中介信息,是朋友的朋友,反正隔了好几层介绍的,此人名叫赵江,据说直接认识实验一小的副校长。

这条线索让王蕾的世界云开雾散。是个好兆头,她想,为了保持走运的氛围,除了母亲以外,她没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任何人。王蕾跟赵江通过几次电话,赶上了疫情,还没有实际见过面。赵江的微信头像是一张鼓满风的白帆,他的声音挺好听,语速略有些快,发个别字音时前后鼻音不分,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外向、坦率的男人。赵江自称是某教育咨询公司的负责人,向王蕾详细分析了今年的入学形势。结论是,今年的政策又有变化,但他手里掌握了特殊关系,可以突破正规入学政策,帮助小孩进入实验一小,大概有七八成把握,择校费报价10万。如果王蕾考虑成熟,他们可以见面详谈,签订正式协议,先期缴纳定金5万元。

王蕾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思考了几秒钟,说,好的,我考虑考虑。话里传递的是模棱两可的意思,实际上已经下定了决心。王蕾这个人一旦下定决心,用她母亲的话说,就变成了一个咬碎牙齿和血吞,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

二十多岁的王蕾以为这是一句夸赞自己的好话,随着时间流逝,一件接一件倒霉事的发生,她才渐渐体悟到了这句话的客观性,其中甚至还有一点儿贬损的意味。请问,一个周到成熟的人好好地怎么会去撞南墙?能去这么做的人,多少有点儿情绪化、甚至有点儿缺心眼儿吧?当她开始这么想的时候,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这就关联到了另一个问题,早几年她偶尔会去想的问题: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

是执意要跟前夫结婚的时候吗?

那是七年前。那男人个头不高,和穿高跟鞋的王蕾站在一起,大概到王蕾耳朵的位置,留着小平头,很瘦,脸上没什么肉,不太笑。他比王蕾大好几岁,当过兵,换过几个职业,经历比一般同龄人复杂得多。后来他们开始交往,男人为了王蕾打过架,现在看来可笑至极,出自一场完全的误会,但王蕾当时稚嫩如白纸,没有解读出男人的强控制欲和偏于粗暴的性格,认识不到半年,便和他结婚了。结婚时的王蕾仍然是众人熟悉的王蕾,脸容漂亮且憨,脸颊鼓鼓的,整个人色调鲜亮。一年后,女儿小麦出生,再后来,男人出轨,经过一段时间的拉锯,他们最终决定离婚,同时围绕小麦的抚养权展开争执,王蕾不太愿意回忆这段往事。离婚半年多后,王蕾换了一份工作,从保险公司跳槽到一家教育培训公司,因为学历不高,只能做综合文秘,工资勉强可糊口,她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一室一厅的老房子,独自带着小麦生活。这几年,王蕾不太照相了,照片像一面刻薄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生活状态的变化——她正在走下坡路,而且没有好转的迹象。三年前,王蕾带小麦回县城老家过春节,那年她彻底结束婚姻,刚租好房子,虽然后续还有很多麻烦,但至少一切暂时恢复了平静。父亲早年去世,她跟母亲、小麦一起过节,在除夕夜,她们拍了一张合影。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伸手摸了摸王蕾的脸,说,我女儿吃苦头了。语气很平淡,黑暗里看不清楚她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坏事也是好事,一个人太明亮了,就会显得扎眼,容易招惹心怀不轨的人。

王蕾取出了几乎全部积蓄,一共凑了四万,然后把电话打给了母亲。这时她才知道,母亲之前摔了一跤,轻微骨裂,住了三四天院。母亲以为王蕾从什么地方听说了自己住院的消息,忙解释早没什么了,已经出院了,然后打断她,让她先说正事。

母亲可以借给王蕾三万。然后是一些亲戚朋友、几个关系尚可的同事,都叫了苦,一时拿不出钱。有人委婉地提示王蕾,重点该关注中介是不是骗子。时间一晃到了六月中旬,剩下的三万仍然没有着落,王蕾不停地打开手机通讯录,对着名单一个个往下看,目光再一次落在了“李珊”这个名字上。

她和李珊的友谊始于初中。她们是同桌,几乎做任何事都在一起,一起上厕所,一起趴在栏杆上无所事事地看天,一起吃零食,李珊习惯把小说藏在桌兜里,在不喜欢的课上把头埋下去,一本接一本偷偷看,连续不断。一次课后,李珊心满意足地合上书,发现王蕾用探询的眼神看着她,王蕾说,你看了整整一节课,这是什么书?李珊说,老师没发现吧?王蕾说,没有,我一边涂指甲一边帮你盯着,说着张开修长漂亮的手,每一个指甲盖上都涂抹着饱满的指甲油,指甲闪着粉红色的光,像新上了一层薄釉。李珊说,这本书是写哈尔滨的——哈尔滨,真的特别好。王蕾问,哈尔滨有什么?李珊说,有很大的雪,书里从头到尾都在下雪。王蕾不屑地说,下雪有什么稀罕。李珊解释道,不是我们这里的雪,是真正的雪,雪像诗里的一个好句子,让整个世界升华了。

王蕾想不出世界升华了是什么样子。像过滤水吗,清澈洁净的、透亮的要素上升,沉渣烂滓下沉,世界就成了最光亮最好的部分,如果真的如此——她不由得有些向往,即使一切只是大雪制造的假象,只是大自然的一场短暂幻术,她也想看看。她把手伸远了一些,像说服自己似的,说道,你也没有见过那种雪,这都是你的想象。李珊不再说话。王蕾把目光移向窗外,她只见过这座中纬度城市的雪。雪比初春的柳絮还轻,随着风四处飘散,常常一夜悄悄下过去了,不为人们注意。只有格外清冷的早晨,背阴处一点脏污的雪,微湿的地面,才让有心人恍然大悟,原来雪来过了。

后来她们渐渐成了两种人。李珊一直学习很好,读了本市最好的高中,然后是一本大学,毕业后考上公务员,过上了顺遂体面的生活,但她和王蕾的关系没有改变。只不过在几年前,从那一连串倒霉事开始,王蕾换了手机号,想以这种形式斩断旧因缘,也就断了和李珊的联系,后来又像个水平很差的拳击手,忙着招架生活的一记记重拳,毫无分神之力。当然这些都是借口,最重要的是,也许是隐秘的自尊情绪作祟,王蕾不太愿意在自己倒霉的时候联系李珊,总该等到有起色的时候吧——只是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

王蕾约李珊那天是一个阴天,到了下午,忽然下起急雨,好在雨势在她们约会前渐渐变缓。约会地点在李珊公司附近,李珊还没有到,王蕾把小麦拉到一间商铺屋檐下站着。小麦兴高采烈地说着自己白天在幼儿园的经历,主角仍然是郭雨彤,郭雨彤和小麦差不多好到形影不离,可能女孩子多少都有这样的好朋友。

远远的,李珊看见一个雨天里没拿伞,牵着一个小女孩的女人站在屋檐下。几年不见,王蕾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穿着样式简单的衬衫牛仔裤,衬衣微微润湿了,头发上都是细密的水珠。她们简单交谈了几句,李珊很快问道,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王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珊,说,李珊,我是来找你借钱的。

李珊轻微地笑了一下,说,两三年不见,一见面就借钱?王蕾顿了一下,对不起,我遇到了一些麻烦事,后来换了手机号。李珊放缓语气,你借钱干什么?王蕾说,为了小麦上学。

她很快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李珊认真听完,想了一会儿,问,中介靠谱吗?王蕾说,也是朋友介绍的,我想尽最大的力量。李珊说,你要借多少?王蕾说,三万。中介要得急,我这几年事情不顺,没怎么攒上钱,前段时间我妈又住院了,手头一下子周转不过来,我总共凑了七万,还差这些。李珊说,怎么都是你你你的,你老公呢?王蕾拿手拨了一下挡住眼睛的头发,说,我们离婚了,后来我换了工作,现在在一家培训公司。

李珊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又看了看小麦,说,几年的事,被你一句话说完了。想了一下,继续说,钱的事应该问题不大,我晚点儿跟你联系。王蕾说,谢谢你。李珊说,嗯,你们怎么回去?坐地铁还是?王蕾说,坐地铁。她们并肩走了一会儿,穿过街道,偶尔被汹涌的人流冲散,快到地铁站的时候,李珊停下来,问,王蕾,你还抽烟吗?王蕾说,戒掉了。李珊说,酒呢?王蕾说,喝一点。李珊点点头,对王蕾说,我先走了,我们微信联系。

 

连续两天悄无声息。王蕾几次想拿起手机联系一下李珊,还是放弃了。第三天上午,王蕾上班的时候,手机发出了轻微的两声叮咚,是两笔先后到达的转账,一笔来自母亲,一笔来自李珊,两笔三万块钱,一共六万。这天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前两天是凑不够钱、愁得睡不着,现在又是为了什么呢?夜已经深了,窗外有车驶过,发出空旷的声响,天花板一格一格地变亮,又变暗,也许是心情放松了一些,一些遥远的往事浮上她的心头。高中的时候,王蕾和李珊去了不同的学校,高一寒假,一个下着小雪的天,王蕾去李珊家玩,李珊给了她一沓油印的卷子,说,这是我们学校老师自己出的题,市面上买不到,你拿去,不会的问我。王蕾漫不经心地翻了翻卷子,一股难闻的油墨味儿散发出来,她把卷子推到一边,问道,去哈尔滨不?李珊一愣,王蕾说,我们去看看哈尔滨的雪。

王蕾背着斜挎包,李珊背着书包,两个包都扁扁的,分量轻飘。她们挤上了车,找到位置,坐了下来,李珊靠窗。没过多久,火车开动了,王蕾对李珊说,人太多了,咱们尽量别离开座位,坚持一下,明天下午就到了。李珊点点头,把书包紧抱在怀里,她的书包内层装了她们此趟旅行的全部财产,2000元钱,她负有看护它的责任。这笔钱不能分放在王蕾的包里,王蕾的包样子时髦,实用性极差,内层刚够装三四包纸巾。火车越开越快,穿过冬天荒凉的田野,暮色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没有坐票的人或蹲或站,紧密地填满通道,车厢里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李珊紧抱着书包,就像抱着一床棉被,汗水顺着她的脊背向下淌,王蕾感觉到了李珊的窘迫,四处看看,低声说,把书包放在行李架上吧,反正我们总有一个人醒着。李珊抬起头,说,上面满了。王蕾说,不知道这个行李箱是谁的,书包可以放在行李箱上面。李珊说,不行,太高了。王蕾站起来,把手臂伸到极限,手指刚刚触到行李箱的边沿。王蕾看了看周围的人,突然放大声音,招呼正对面的男人,大哥,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包放到上面去?

李珊瞪了王蕾一眼。对面的男人比她们晚两站上车,看起来年纪不大,两颊长着没刮干净的胡子,脸长,左眼皮上有一道疤。男人好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王蕾是在叫自己,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站起来,从王蕾手里接过书包,放在了行李箱上,就像一个高个子站在篮板下投球那么轻松。王蕾说,谢谢哥。男人坐下来,打量着她,小姑娘,你像我老家的人。王蕾说,你老家是哪里?男人说,哈尔滨。王蕾说,哈尔滨!我们就是要去哈尔滨。男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珊,就你们?你俩多大?王蕾抢先说,18。男人点点头,去哈尔滨干什么?王蕾说,去看下雪。男人说,雪有啥好看,你们是哪里人?王蕾报出一个地名,男人说,哦,你们那个地方很干燥,我几年前去过,早上起来鼻子里都是血。王蕾说,你是干什么的?男人说,我在全国各地跑,卖齿轮。王蕾羡慕地说,你把全国都跑遍了?你过得真有意思。男人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有什么意思?他从座位下提出一个塑料袋,把袋子搁在腿上,取出几罐啤酒,打开一罐,仰头喝光了。他喝酒的样子很粗鲁,李珊拽了王蕾一把,用眼神暗示她,这人看上去不像好人,不要跟他说太多话,但王蕾没有领会李珊的意思,或者说装作没有领会李珊的意思,甩开了她的手。王蕾问,你为什么不待在哈尔滨?男人想了想,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没考上大学,我爸让我滚出去,我就从家里跑出来了。王蕾说,哦,我也跟家里关系不好。男人问,你怕你爸不?王蕾想了想,还行吧,谈不上怕。男人说,看来你爸不打你。我从小怕我爸,我爸读过大专,人看着斯文,像个老师,但手劲特别大,他就用那双手打我,从小到大。王蕾说,我明白了,你怕你爸,所以你不想待在家里。男人摇摇头,说,走的时候我留了一张字条,我说我有一天会混出个样子给他看。王蕾说,后来呢?男人说,我离开家以后,到处打零工,攒了一点钱,结果被人一把骗完了,我心里的气也没了,有一年冬天,春节以前十几天,我回了家,回家以后才知道,就在半个月前,我爸出了车祸,伤到了脑袋。后来我和我妈合伙照顾我爸,我经常抱着他,把他移来移去,他的身体没有知觉了,但我觉得他的脑子是清醒的。有时候我跟他说话,他的眼角就有眼泪,我有一种感觉,他肯定有话想跟我说,但他永远说不出来了,可笑不?一年以后,我爸去世了,我妈问我打算怎么办,我告诉她,我的事还没做完,我就走了,直到现在。

男人一气说完,舔了舔嘴唇,继续打开易拉罐。他喝了很多酒,脸色完全没有变化,好像喝下去的是水。有一会儿,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男人看了一眼手表,说,再过两小时,我就到站了。王蕾突然说,哥,我想喝点酒。男人看她一眼,你喝过吗?王蕾说,总会喝的。男人点点头,也是。王蕾取过一罐酒,拉开拉环,一些泡沫喷洒出来。李珊叫道,你疯了?王蕾躲开李珊的手,就一点点。等李珊强行抢下王蕾手里的酒,王蕾已经喝完了小半罐。我头晕,我眯一会儿,王蕾打了个酒嗝,低声说,歪在李珊肩上,睡着了。

午夜即将到来,男人把头靠在车窗上,发出断续的鼾声,大部分人都陷入了昏睡。王蕾睁开眼睛,向窗外看了看,算了一下火车走到了什么位置。她突然感到困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上了一趟去往哈尔滨的火车,哈尔滨跟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火车好像停了下来,窗外透出隐约的亮光,大雪落下,夜色静寂,王蕾四下看看,忽然被一种巨大的孤单感击穿,好像雪下进了心里。

她被李珊叫醒时,完全忘了自己正在火车上。李珊平静地看着她,说道,包丢了,我们去不了哈尔滨了。

一趟还没开始就草率结束的旅行。在沈阳站,父母联系到了她们,她们在一些人的监督下踏上了归程。回去的路上,李珊分析说她们装钱的书包一定是被对面的男人偷走了,因为她醒来的时候,包不见了,男人也不见了。王蕾觉得李珊没有依据,只是胡乱揣测。她们大吵一架,谁也无法说服谁。其实王蕾很自责,事情搞砸的部分原因的确是她的不慎重,但她不愿意在嘴上认输。李珊责怪她粗心大意,轻信陌生人,最后放缓语气说,也许这是天意,如果不是王蕾,指不定她们真到了哈尔滨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

也许李珊当时是对的。王蕾想,也许自己确实既鲁莽又愚钝,不过无论是哪一点,她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改变了。

 

六月到七月,王蕾的工作异常繁忙,差不多出了半个月的差,七月初跟赵江见了一面,在一家名叫海森教育的公司,赵江是这家公司的负责人之一。赵江长得还可以,留着寸头,眼睛有点浑浊,穿一件白色T恤,胳膊上看得出健身的痕迹。可是王蕾产生了不适,也许是他的眼神,总有点若有若无打量她的意思,也许是他把印制精美的合同递给她、露出的那双关节上长着汗毛的手。她收回目光,打开背包,对赵江说,您先看看,这是我女儿的一些获奖证书和奖状,她在幼儿园表现很好,还拿过区里舞蹈比赛的奖。赵江把手放在背包上,顺着茶几轻轻推了推,诚恳地说,您女儿一定是个优秀的好孩子,她应该去最好的学校接受教育,先看看合同吧。王蕾点点头,低头逐条阅读条款。条款没有特别之处,对方承诺截至9月15日,如果小孩还没有入读目标学校,则100%退还定金5万元。

王蕾抬起头问,9月1日不就开学了吗?

赵江笑了一下,把两只手交叉在一起,耐心地说,您不太了解行情。今天是7月10日对吧,七、八月两个月,是教育局查择校最严的时段,政府、家长、新闻媒体,各方都在虎视眈眈地观察,随时都有举报。这个时间段里,没有哪个校长敢于拍板,除非他想跟自己的乌纱帽作对。您一定要有耐心,择校这种事,基本都要压到最后关头,甚至故意拖一拖,拖到开学之后——舆论静止下来了,紧盯的眼睛少了,桥归桥路归路了——这个时间在什么时候?综合往年形势判断,我们把这个时间定在了9月15日。赵江顿了一下,手指在那个黑体加粗的日期上敲了敲。但有一条,我们不能承诺百分百的成功率——谁也不能保证,否则所有的孩子都没有区别了,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了,您说是不是?我这个人很诚实,会把方方面面的情况摊开告诉您,不会有所隐瞒,也不像有些人,为了赚钱,什么保证都敢做。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您要是决定了,今天就交定金,合同上也说了,如果孩子没有如期入学,我们会在5个工作日内原路返还全款。您再考虑考虑,要是不愿意,我也完全理解,孩子的事对家长都是大事,您说是吧?

赵江说完这些,起身为她添了茶水,然后翻看起了小麦的荣誉证书,嘴里发出含糊的赞叹。王蕾坐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反复在她的脑子里盘旋,就是刚才赵江说的,“否则所有的孩子都站在一条起跑线上了……”。

除了合同,我还要收据,王蕾说,我带的是现金。

 

走出写字楼时,夕阳西下,阳光正照在王蕾的脸上,弄得她有些晕眩,还有些恍惚,她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但此时大局已定,定金交付,必须选择相信赵江。好在事情目前看来还算顺利,先是找到了中介,然后凑够了钱,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如果有进度条的话,进度应该已经显示超过百分之七十了,至于剩下的百分之三十,有一多半要看运气。

进入八月后,王蕾几乎每天要和赵江联系一次。赵江让王蕾放宽心,说他已见过了实验一小的副校长,校长未置可否,没有明确拒绝,这是相当不错的信号。王蕾说,那就好。赵江等了一会儿,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有啊,当然有,王蕾张了张嘴,想说听到了同事们的议论,有人为了让孩子上实验一小,联系到市教委,找到了校长,直接被校长拒绝了;想说有关系好的同事暗示,像王蕾这样的单身妈妈,没有过硬的关系,把赌注全部押在不知底细的中介身上,而这样的中介没有几十个也有上百个,其中还有不少骗子,成功的几率像中彩票一样,王蕾凭什么认定自己就会是少数幸运儿中的一员?窗帘飘飘荡荡地扬起来,遮住她的视线,眼前瞬间布满了昏沉的白。王蕾把一角窗帘抓在了手里,说,没有了,谢谢你。

星期六下午,王蕾应该送小麦去附近的幼儿英语培训班上课,但公司临时通知加班,她只好把小麦托付给了郭雨彤的妈妈。郭雨彤也在那家培训班上课,因为女儿们的友谊,妈妈们互相也很熟悉。

更晚一点儿的时候,李珊在商场餐厅里碰到了小麦。靠窗的餐桌上,一个年轻女人向她微笑,旁边的小女孩叫了一声“阿姨好”,李珊向她们打了招呼,问了小麦出现在这里的缘由,笑着说道,小麦,你要上小学了,要变成大孩子了,高兴吗?小麦说,郭雨彤已经准备报到了。眼神忽然黯淡下来,阿姨,你有好朋友吗?李珊说,有啊,怎么了?小麦说,你跟你的好朋友分开了吗?李珊想了想,蹲下来问小麦,小麦,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小麦低下了头,阿姨,我妈想让我去实验一小,可我不想去。李珊问,为什么?你妈妈是为了你好,实验一小可是最好的小学。小麦说,郭雨彤去青年路小学了,我不想跟她分开。李珊说,就算在不同的学校,你们还是可以一起玩啊,就像今天一样。小麦想了一会儿,小声说,可是我想一直跟她在一起。

 

王蕾把小麦接回家的时候已经挺晚了,到家后,她安顿好小麦,把白天晾好的衣服放在沙发上,一件件认真叠好,空气里充满了淡淡的洗涤剂的味道。九点多钟,小麦推开虚掩的房门,走到她旁边,小小的门牙咬住嘴唇,过了一会儿,用很轻的声音说,妈,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王蕾问,对了,你把我床头的笔记本拿来,我来当老师,你是你,我们模拟一下实验一小的面试。小麦没动弹,停了一下,说,妈,我不想上实验一小。王蕾说,你说什么?小麦说,妈,我不想上实验一小,我想去青年路小学。声音比刚才大了一些,表情很认真。王蕾看了看她,一瞬间有点想笑,没想到这件事的最后一道障碍,甚至可以说最重要的障碍,竟然是自己的女儿。她努力控制住情绪,尽量平静地问,我不是带你去过实验一小吗,实验一小是最好的小学,妈妈为了能让你去实验一小,费了多大劲儿你知道吗?小麦垂下头,没有说话,王蕾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脑子里一下出现了离婚那年,跟前夫争夺小麦抚养权的情形,前夫质问她,王蕾,人应该有自知之明,你拿什么养小麦?你有什么?你能给她提供什么生活?王蕾冷淡地看着他,说,放弃小麦,除非我死。前夫轻笑了一声,你真他妈犟。王蕾抓起手边的皮包,猛烈地砸过去,坚硬的牛皮包砸断了男人的鼻梁。想到这一切,王蕾深吸了一口气,手变得冰凉,向漆黑的窗外望了一眼,冷冷地说,你过来。小麦噙着眼泪走近,王蕾扬手打了下去,小麦一声不吭,王蕾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放开小麦,捂住脸,泪水不断从她的掌缝里涌出来,直到她听到小麦说,妈,你别哭了,你喝点水吧。王蕾抽了一些纸巾,胡乱在脸上擦了擦,哑着嗓子说,去洗漱吧,早点睡觉。小麦站着不动,低声说,妈,我错了,我去实验一小。王蕾说,去睡吧。小麦迅速抱了她一下,转身进了房间,王蕾独自坐了一会儿,感到疲惫不堪,仿佛刚刚那场哭泣带去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她走进洗手间,向镜子里看了看,镜子里是一张中年女人的面容,眼睛肿胀得很厉害,脸也肿了起来,神色茫然,像一个开车穿越隧道的人,在黑暗里开了很久很久,一直看不到出口,精疲力尽,却无法停下休息。她胡乱擦了一下眼睛,打开淋浴头,让水哗哗流着,弯下腰,打开洗手盆下面的柜子,拉开最下层的抽屉,手穿过卫生纸、洗发水、护手霜、抽纸、一些口罩和指甲刀,取出藏在最深处的啤酒,坐在马桶上,连喝了两罐。她的头开始晕了起来,脸从苍白变得绯红,一些事渐渐从脑子里消失了,酒精终于彻底驱散了它们。

第二天上午,王蕾睡过了,九点多才醒来。头还是有点疼,她拿起手机,翻看了一下,赵江没有新的消息,李珊昨晚发了一条微信,信息很简短,只有一句话,问她小麦上学的事怎么样了。王蕾看了几遍,放下手机,把床铺收拾好,开火弄早饭,然后才回复李珊:暂时没什么消息,我其实还挺担心的。钱我半年内一定还你。最终发送前,她把后半句删掉了。

李珊很快回复了一个“拥抱”的表情,说,好的,等好消息。王蕾久久地看着这几个字,心情明朗了一点儿,说不定呢,说不定这一次真的不一样,说不定生活会稍微闭一闭眼,抬手放过她,带给她一个振奋的好消息?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收到过一个好消息了。

 

很快就到了九月。时间没有因为王蕾的焦虑或期待改变速度,八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九月刚过,学校陆续开学,小麦上学的事仍然没有着落。王蕾连续不断地联系赵江,对方总用不紧不慢的语气告诉她,少安毋躁,小麦读实验一小的事包在他身上,还有几个孩子跟小麦是一拨儿的,他们正在抓紧联系。母亲几次打来电话询问,王蕾的态度都很差,她也不想这样,可听到母亲提起这个话题,一股无名火就从心底升了起来。有的时候,王蕾恨不得这段时间一下子消失,9月15日立刻到来,但内心深处又对这一天的到来抱着说不清楚的恐惧。在反复的煎熬中,日历翻到了9月10日。

 

9月10日是一个星期五。天已经黑了,夜空晴朗,李珊不由得停下脚步。街对面是一片新修的商业区,紧邻西万路派出所,今天是周末,此时烟火弥漫,香气四溢,来来往往的人们沉浸在愉悦的气氛中,面容被灿烂的火光和灯光照亮,人人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

王蕾背靠派出所外墙站着。她站的位置没有灯,如果不细看,很难被人察觉。她用一双肿胀的眼睛凝视着李珊。

你在这儿干嘛?李珊问。

王蕾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疲倦地笑了笑,说,让我想想,该从什么时候开始说。

所有的事,前夫出轨,离婚,自己带小麦离开,苦苦重找工作,然后是小麦上学,和赵江打交道的前前后后,终于可以夹杂在一起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也不是对着李珊说,而是对着天空说,那上面有些星星一闪一闪,既像在倾听她,又像在嘲讽她。王蕾说个不停,有多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了,她自己也觉得惊讶,在她的体内竟然攒了这么多的话,再不出口,它们恐怕就会长成小小的骨头,长成一些细胞,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和她的血肉合二为一。她不停地说着,几乎忽略了李珊那句“你等等”,短暂的消失以及她塞进自己手里的酒瓶。

李珊说,警察怎么说?

王蕾说,已经立案了,说赵江已经跑了。来报案的家长除了我还有四五个人,他们会抓紧调查。

对了,你的钱我明天就转给你,这骗子一共拿了我5万。王蕾又说。

李珊问,能要回来吗?

王蕾摇摇头,不知道。

李珊想了想,继续问,小麦呢,她知道吗?

王蕾摇了摇头。

一阵喧闹的大笑从商业区方向传来,渐渐轻微至于无。王蕾忽然说,李珊,我这几年没找你,是因为我过得很不好,我一直在应付各种各样的坏事。李珊说,我知道。王蕾说,我不想找你,我怕我一说就会哭,太丢脸了。李珊说,你想多了。王蕾说,我没有对不起别人,我没撒过谎。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总安慰自己,这么多的倒霉事儿被我赶上了,总该有一点好运吧。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李珊拍了拍她的胳膊,从包里翻出纸巾递给王蕾,努力安慰她,警察立案了,事情一定会有个说法,说不定钱也会追回来。不就是晚几天上学吗?我会帮你打听的,小麦不会无学可上的。

李珊停了一下,静静地等待王蕾恢复平静,然后说,走吧,去吃点东西吧,你想吃什么?附近新开了一家重庆火锅,网红店,人气很旺,我们去吃点热乎的。你知道吗,我刚才想起了一件事,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听了就明白了,也许这是一件好事。

李珊想说的是那天在商场遇到小麦的事。

王蕾含混地答应了一声。把弄脏的纸握成一团,没有挪动脚步,像是忽然走神了,呆呆看着远处。李珊顺着王蕾的目光看去,隔着几百米的距离,人们说着笑着,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天已黑透,各色荧光灯一瞬间全部点亮,灯影交叠,光亮闪烁,站在暗的地方看向亮的地方,亮的地方那么明亮。

仿佛不知不觉间下起了大雪,厚厚的晶莹的雪花倏忽填平了所有黑暗的地方。

责任编辑:梅不谈

征稿信息见@ONE一个工作室 置顶微博。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杨莎
杨莎  @洋葱头shicao
重度猫咪爱好者。

相关推荐


阅读
干净
文 / 杨莎
阅读
出走,归来
文 / 陈麒凌
阅读
月亮升起来了,但还不是夜晚
文 / 钱墨痕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