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


文/杨莎

  

有声阅读 | 干净
朗读者-马晓橙

前一天夜里,半夜下起大雨,边慧失眠了,第二天清晨,天空明亮,太阳火红,万物如旧,只有阳台上的文竹死了,花盆摔得粉碎,枝叶和碎瓦混杂一地。边慧盯着文竹的残骸,决定去找那个女人,同时感到了惊异,此前漫长的时间里,为什么没有这么想过。

来到单位,边慧整理了工作,向经理请了半天假,说下午要去医院。5个月前,边慧的父亲边永新查出了胃癌,隔一段时间要去医院化疗,好在发现及时,病灶处于早期向中期过渡的阶段,治愈的希望仍然存在。边慧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住院期间,她雇了一名护工帮忙,名叫张业成,是别的病人家属推荐的。在张业成的事上,边慧一开始有些疑虑,主要是他年纪太轻,今年23,比自己小了13岁,乍一看还像学生,常穿着洗旧了的套头衫、运动裤和黑运动鞋,留平头,皮肤上有经受风吹日晒的痕迹,眼角和眉心散布着皱纹,眼神倒还清澈,不像大多数人那么干燥和浑浊。第一次聊过后,张业成说要去看看病人的状况,跟着边慧来到了睡着的边永新床边。张业成的眼睛是琥珀色的,他俯下身,目光落在边永新的脸上,极轻极浅,非常柔和,仿佛是落在床沿的一道淡淡的光斑。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腰,轻声对边慧说,姐,让我来照顾叔吧,我干了六年护工,我能把叔照顾好。让我试几天,这几天不要钱,你不满意,我随时走人。他的语气让边慧感到了错愕,仿佛他在诚恳地请求一个照顾边永新的机会,边慧忽然搞不清他是不善言辞,还是说话的技巧过于高明,虽然凭直觉,她不相信他属于后一种情况。边慧最终留下了张业成,事实证明这个决定非常明智,这个年轻人做事尽心尽力,干活不惜力,为边慧减缓了不少压力。边永新生病以来没长过褥疮,身上没有异味,张业成常为他擦手擦脸,一把热毛巾绞过去,至少让边永新看起来精神了一点儿,脸上的斑痕颜色淡了下去,显得没有那么颓败。另有一份洁净的感觉则来自边永新的观察,他简单地告诉边慧,他愿意小张留下,是因为这个小伙子干净。边永新说的干净是骨子里的干净,可能缘于性格,也可能因为年纪还轻。年轻人筋骨结实,喜欢仰起脖子向上看,如此就不容易看到四周的糟烂,自然也就不容易同流合污。张业成来自甘肃农村,学历不高,17岁跟着叔叔出门打工,叔叔是医院的护工,所以他也做了护工,一做就是六年,这么长的时间直面生老病死,人世的痛苦和污秽,他似乎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癌症病房一层的看护多是长期护工,闲下来议论散播雇主家长短是非是常有的事,他没有沾染这个毛病。张业成的话少,不喜欢打听闲事,打发时间的主要方式是看书,随身带着一本翻旧了的《圣经》。边慧问过,张业成说自己不是基督徒。

从冯涛提离婚到现在,差不多过了大半年,边慧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亲,怕他生气,替她担心,对身体造成不良的影响。医生说过,边永新现在很脆弱,任何刺激都可能导致某根毛细血管的破裂,继而摧毁他的身体。边慧本能地反感医生的说法,但牢牢记住了这句话,一次陪床时,忍不住把医生的话告诉了张业成。他连眼眉都没有抬一下,淡淡地说,姐,医生的话听一半就行,我叔不脆弱,他的生命力很旺盛。他把晾好的开水倒进水盆,浸透毛巾,拿着边永新的手,顺着五指轻柔地擦拭。这段时间,边永新的手腕和脚踝都病瘦了,变得很细。张业成如同洞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你别看我叔瘦了,我叔说话有劲儿,能吃下饭,不太喊疼,他确实是病人,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他还在抗争。边慧沉默了一下,握了握边永新的手。

好几次,边慧几乎支撑不住,想把所有的一切统统告诉父亲,比如得知池晓丹存在的那天。那天晚上,边慧坐在父亲床边,听着他轻微的呼吸声,那些无法诉之于口的情绪堵在她的心里,她真想不管不顾,大哭一场,但最终没有这么做,而是忍着泪水,给边永新掖了掖被角,这一刻她才意识到,父亲始终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无法想象没有他存在的世界。边永新是个沉默的老刑警,长年在一线工作,学历不高,到老也没得提拔,受到工作性质的影响,是一个完全的现实主义者,从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边慧以前觉得自己很像父亲,等到真正遇事的时候才发现不是如此。父亲一直是条硬汉,而她只是容易冲动,这两种特质可能会在某件具体的事情上形成相似的结果,其实质则完全不同。

边慧今天要找的女人就是池晓丹,她和冯涛婚姻生活的第三者。边慧知道池晓丹和冯涛同处一个公司,也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中午吃完饭,边慧乘公交车到了冯涛的公司附近,在斜对面找了一间位置隐蔽的咖啡馆,走了进去,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从她的角度,可以直接看到公司正门,不会错过每一个来往的人。公司是市属财务公司,雕了两座石狮子镇守在正门两边,她过去常来这里,今天第一次发现,这两座狮子的面容并不威武,而是带着愁苦之色,它们就这样愁苦的注视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仿佛和她一样,也在等一个人来,等到了那个人,把口信带到,才能长长地舒一口气,卸下万千重负,从此变成真正快乐威武的狮子。咖啡送来了,装在白瓷杯里,散发着苦涩的味道,边慧收回目光,盯着咖啡,心想,真像一碗药啊。这个不起眼的咖啡馆里,也许隐藏着一位高明的医生,平时百无聊赖,围着围裙,煮着咖啡,一旦注意到像她这样满脸病容的顾客,他的眼睛就会骤然变得明亮。如果这是一剂药该多好,如果这是为她糟糕透顶的生活煎的药该多好,如果喝掉它,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转变该多好。边慧拿起杯子,看了一下,贴近嘴唇,喝干了它,也许是咖啡的原因,也许是别的,她放下杯子,感觉到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她好像变得更紧凑了,变得比刚才坚硬了一点儿。她坐直身体,打定主意,今天要一直等到池晓丹出来。池晓丹不出现,她就不离开,池晓丹几点来,她就几点走。她今天要一个了结。

至于见了那女人,说什么,做什么,根本不用细想。等池晓丹出现,她会迎上去,当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拦住她,质问她:你为什么破坏我的家庭?为什么伤害我的女儿?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只有道德败坏到极点的人才会这么做。每想一遍,边慧战栗不止,可她无法自控,整个下午,这段话不断闪现,像一条鞭子反复抽打她。得知冯涛出轨以来,她很少回忆事情的经过和细节,她怕自己哭,虽然没人认为她这么软弱,包括冯涛在内。冯涛和边慧是大学同班同学,和大多数人一样,对她的总体印象是坚强,一个不爱撒娇、女人味儿不强的女人,擅用理性分析问题,习惯性冷静,永远淡定,不轻易发泄感情,她自己也一直这么觉得,而且深以为傲,直到父亲生病她才领悟,她曾经的坚强只是一件外在的摆设,跟她本人毫无关系。就像月亮,月亮自己是不会发光的,它周身明亮的光芒,只是因为太阳的存在。

年轻的时候,边慧知道自己不够漂亮,也不够聪明,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注定过着平淡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和她这样的人非常相衬。她没有过分的妄想,没有太多奢念,不习惯戴戒指、耳环之类耀眼的配饰,她愿意做一朵形状和颜色都很朴素的云,不引人注意,悄悄度过一生,不要大富大贵,只求一些安然的小日子,仿佛一朵小花诚挚地期待一片绿荫。她后来和冯涛的婚姻可以说水到渠成,他们是同学,同读会计专业,成绩都名列前茅,只不过冯涛是脑子聪明,而边慧则是刻苦,她喜欢一个个理清书里的疑难,按次序解习题,不跳过任何一道,这是她的个人习惯,这个习惯在后来的工作中得到了巩固,她成了一名银行会计,花费大量的时间和账目打交道,她对待工作一如既往的认真,在这份认真中逐渐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核实每一个数字的来龙去脉,再把它们放到准确的位置上,她因此变得越来越谨慎,甚至偶尔显得过分严肃,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可能也是一本账簿,她努力生活的目的就是算好每一个数字,把这笔账做平,这是她长久以来形成的信念,她不想亏欠任何人。

但是边慧从来不擅长从另一面考虑问题,比如,如果别人亏欠她,她该怎么办。过去的几十年,生活放过了她,没有出过这样的难题,直到最近的两年。边慧的女儿甜甜正读三年级,为了不影响女儿,边慧没在家里跟冯涛吵过架,她跟冯涛的关系急转而下,但两人在这一点上达成了默契,当着甜甜的面尽量扮演一对正常的夫妻。差不多两个月前,有一天甜甜问她,妈,你最近是不是不太高兴?边慧疑惑地看着女儿,甜甜解释,你脸色有点发黄,你的白头发多了。边慧顿了一下,说,哦,最近睡得不太好。甜甜打开房门,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外,忽然停下来,回头对边慧说,妈,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边慧说,你问。甜甜说,你和我爸是不是不好了?你们会离婚吗?边慧看了她一眼,甜甜继续说,妈,我爸是不是爱上别人了?我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边慧说,胡说八道,你懂什么,你才9岁,你看了太多电视剧了,你应该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甜甜点点头,说,妈,我知道了,我去学校了。边慧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和笑意,目送甜甜进入电梯,电梯门合拢,笑容立刻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背靠着门,回想甜甜的话,甜甜说自己看起来不太高兴,不太高兴的人是什么样的?会不会站在别人面前,对方就感到了怨气?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对父母的事,甜甜是不是早就有所感觉?问题在边慧心里反复盘旋,她终于意识到,她的心里装着太多沉重的心事,无法释怀,无法消化,她根本就是一个心窄的女人,习惯于假装放下一切,其实只是在自欺欺人。

或许这才是生活的真相,没有解决的问题,只有不断涌现的新问题。就像一间房子,虽然每天都在尽力收拾,但收拾的同时又有其他人不断弄乱,看上去永远肮脏杂乱,那个负责清扫的人勤勤恳恳打扫,终于有一天筋疲力尽,绝望透顶,伤心透顶,仿佛心脏被什么东西彻底穿透了。边慧不知道冯涛是怎么考虑问题的,他恐怕在迫不及待地等她提出离婚,事情诡异的一点就在这里,他婚内出轨,受苦的却是边慧和甜甜,这是为什么?边慧很清楚,冯涛不会因此痛苦,只要她提离婚,他会立刻拥有另一个全新的圆满家庭,拥有得如此简单,仿佛一个人抬起脚,从这个房子走进另一个房子那么简单,一想到这一点,她就非常恨他。一个清晨,差不多五点,边慧从梦中醒来,听到客厅有动静,她轻轻走出卧室,冯涛打扮整齐,正在弯腰穿鞋。边慧本来想问,你要去哪里,要去多久,没有问出口,怕得到的答案伤害到自己,她感到早晨的清冷,把双臂抱在胸前,冷淡地说,你动作轻点,别吵醒甜甜。冯涛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关上客厅的灯,快步走了。他穿了一双白色运动鞋,鞋很贵,鞋底很厚很软,他把步子放得很轻,连走廊的应声灯也没有惊扰。边慧轻轻关上门,想起了甜甜那天提问的样子,小姑娘一只脚踩在门毯上,一只脚还在屋里,满脸装出不在乎的神情,但毕竟是个孩子,演技有限,茫然和痛苦的神情在她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没有逃过边慧的眼睛。边慧的心脏猛烈地一颤,她当时在心里发誓,绝不会再让女儿的脸上出现那样的神情。

大半年中,边慧反复权衡,时而决定马上离婚,让自己从这场漫长的痛苦里解脱,可是第二天看到甜甜,和她说说话,边慧立刻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说为了孩子不离婚,她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曾经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现在则觉得悲哀,因为她可能也是其中的一员了。为了甜甜,凑合过吧,她告诉自己,甜甜多么可爱。无爱的婚姻,出轨的丈夫,只要冯涛不走,她统统可以原谅,忍受一切,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咬牙过完下半辈子,即使冯涛出轨的证据摆在眼前,即使她总有一天会为了这个决定后悔,但她愿意这么做。可是有的时候,心里又涌起了不甘,她爱甜甜,可是她也爱自己啊。

“自己”这个词,让她怔了一下,有多久了,一定是很长很长时间,她几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生活也用不着她考虑自己。她是冯涛的妻子,是会计师,是微信里的甜甜妈妈,她为女儿,为丈夫,为领导,为单位负责,活得就像一颗忠实的卫星,和卫星一样单纯,以为自己兢兢业业的运转,就会换来整个星系的安宁。边慧恍惚了一下,没有继续想下去,思绪再次转向了池晓丹。那个突然出现的女人破坏了一切,可笑的是她还在考虑应该怎么向池晓丹讲道理,还在天真地期盼对方的本质不坏,听了她的话就会深受触动,泪如雨下,回头是岸,主动远离。边慧向四周看了看,大厅里没有其他人,没人能迎着她走来,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用坚定的语气说,边慧,我来给你出个真正的好主意,不是给甜甜,不是给任何人,就是给你的,只是给你。没有这么一个人。四周空空荡荡,她的目光扫到了放在座椅上的背包,她猛地想了起来,她带着一把刀。

边慧在挎包夹层的深处,取出了一把亮红色的瑞士军刀。刀是昨天在医院的时候,张业成给的,说是以前用购物积分兑换的。他一边说,一边从背包里取出刀,摆弄几下,递给了边慧,边慧把它掂在手里,刀身光洁,散发着鲜明的红色,像一支钢制的玫瑰。边慧说,很漂亮,你留着吧。张业成说,送你了姐,我留着没用,说完闭紧了嘴巴。边慧感到有些奇怪,心想留着剪剪指甲也行啊,但张业成已经去做别的事了,摆出了一副拒绝就这个话题继续交流的样子。边慧其实是一个对工具一窍不通的人,也没有使用工具的兴趣,她依次展开折叠起来的刀具,得到了一面层次复杂的金属扇子,看了一会儿,顺手把刀放进了背包。

边慧走后,到了晚上,张业成像平时一样给边永新擦拭手脚,屋里忽然暗了下来,一朵巨大的积雨云正路过此处,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要下雨了吗,张业成自言自语,打开了床头灯,边永新看着他的手,开口说道,小张,你玩刀的手势很老练。张业成抬起眼睛,看了一下边永新,边永新继续说道,就是你送边慧的那把,白天你拿着它的时候,我看见了。张业成说,是把好刀。边永新点了点头,半闭着眼睛说,要下雨了,雨的味道真好闻啊。张业成说,叔,我把窗关上吧?边永新说,不用,风吹着舒服。张业成笑了笑,叔,你的直觉确实敏锐。边永新纠正他,不是直觉,是习惯。张业成琢磨了一下“习惯”这个词,想起了那些常年盘踞在医院凉亭里下棋的人,那些人无论手里在做什么,心里总是装着一盘棋。他顿了一下,说,叔,你跟他长得很像。手指在眉毛上比划了一下:特别是这个地方,我当时看见你,吃了一惊,以为看见了他。边永新说,像谁?张业成说,我的恩人。

张业成把右腿搭在左腿上,换了一个比较放松的姿势,说,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离了婚,我跟我爸,我爸给我找了个后妈,我亲妈去了外地,我没再见过她。我过去挺混,上初中的时候被我爸送到了寄宿学校,我学习不好,爱打架,总体来说输多赢少。我发育晚,初中的时候很瘦很小,身上没力气,不过对方也多半讨不了好,因为我打架不要命,我当时想把一切都砸碎,连我自己在内。边永新看着张业成,说,你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张业成说,我后妈对我视而不见,我爸对我很失望,说我越长越不像他,不是他的种,我就跟他呛,我说我也不想认他这个爸,他把我揍了一顿,我爸手劲很大,我能感觉到,他打我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毫不留情,到了晚上,他把我拖出门外,让我站在门口反省,我靠门坐着,大哭了一场,半夜的时候,我跑掉了,没再回家,我爸也不再找我,就像我死了一样。之后我就在街上混,我认识了一些混蛋,跟他们一起打架抢劫,干了好多坏事,如果没有他,我可能会坏到底,可能会杀人,如果事情真变成那样,我就全完了。

边永新点了点头。张业成说,叔,你是警察,我不怕告诉你,我当时随身装着刀,专等在僻静的地方,如果有人落单,我就跳出来,推出刀刃,让它像雪一样发光。你说好笑不,其实只是一把铅笔刀,学校门口买的,两块一把,刀刃薄得像纸,连棉衬衫都穿不透,但没人这么想,所有的人都会乖乖拿出钱,除了那个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的身手相当利落,我总觉得他可能也是警察。

张业成沉默了一下,回想起了当年那个人如何干脆地制服自己,把他连着刀一起抓在手里,搞得他像个陀螺,随着对方的手旋转起来。他奋力挣扎,挥舞着刀,男人的一只手掌被划伤了,伤口很深,半个手上瞬间布满了血,男人把手握住,眼睛静静地看着张业成,张业成假装镇静地回瞪着他,让他诧异的是,他在男人的眼里没有找到憎恶,他很熟悉那种眼神,他又仔细确认了一下,确实没有,男人的眼睛里只有镇定,张业成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神可以这么镇定,好像他永远不会害怕世上的任何事。男人把他痛骂一顿,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在犯罪。我把你交到派出所,你一辈子就毁了,你懂不懂?张业成不耐烦地说,你要干啥就干啥,你随便,老子没家,我爸妈早不要我了,我活着孤身一人,没意思透了,坐牢就坐牢,我愿意。男人凝视着他,眼神逐渐的柔和,松开了他的衣领,放缓语气,问道,小子,你多大?张业成说,17。男人点点头,你有一点没想明白。张业成说,啥?男人说,你说你爸妈不要你,他们放弃你,可你不能因为他们放弃了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地方,你就是这一点没想透。你记住,做人要咬紧牙关,要往上走,你还很年轻,犯了一点错,没什么大不了,往后的路还长得很,你记住我的话,以后努力往前走,等到很多年后,再往回看,你到时候再去想,这一生值不值,是不是白活了一场。张业成想了一下,感到男人描述的虽然美好,但是太遥远了,仿佛一道绚烂的晚霞,近在眼前,其实走完一生也不一定能接近分毫。张业成想着这些,不由得说,你说得倒挺好,可我现在该怎么办?男人说,你会干什么?张业成有些沮丧,低声说,我不知道,我没读完书。男人想了想,从口袋里取出一些钱,全部递给张业成,说,这是五百多,你下午去火车站,买一张去A市的车票,到了A市,你去市肿瘤医院,找一个叫老杜的护工,他个头跟我差不多,比我瘦,头发白了一半,长脸,眉毛很浓,左边眉毛上有一颗痦子,很好认,他会帮你的忙。男人说完,从夹克内衬取出一本书,说,你见到他,把这个拿给他看。张业成接过书,纯黑的封面上印着金色的“圣经”两个字,封面是软皮的,上面有一些纹路,被摩挲得相当柔软,握起来就像一个好人的手掌。男人说,这本书送你了,作为交换,你也得给我点东西。张业成在衣服里乱摸一通,抱歉地说,我什么都没有。男人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用笃定的语气说道,把你的刀给我。张业成说,不值钱。男人没说话。张业成犹豫了一下,展开小刀,在袖口上仔细擦了擦血迹,递给了男人。男人点点头,说,好,你走吧,记住,别再拿刀,别走老路,走新路。张业成握着书,说,等等,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帮我?男人笑了笑,说,你经历的事我都经历过,是主引导我来找你的。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黑了下来,只有带着凉意的晚风还残留着雨的痕迹。边永新后来看了看那本《圣经》,扉页上手抄着一句话:你们要不断恳求,就必给你们;不断寻找,就必找到。字不好看,笔迹稚嫩,但印痕很深,从背面透了出来,一个挨一个,规规整整,像一串用力踩进水泥地的脚印。边永新看了一会儿,默读了几遍,把书认真地合拢,还给了张业成。

边慧无从得知这把刀引发的后续。此刻,她紧紧握住刀,仿佛在跟一个可靠的人握手,金属的重量凝聚在手心里,它是唯一一个陪伴她的同伴,她感受着刀的存在,冰凉的充满质感的存在,只要她松手,刀就会直坠下去,刀刃向下,穿透石头和泥土。她向窗外看了看,天气云淡风轻,极其普通的一天,她把刀握在手里,心想,我要杀了那女人。

此念一生,边慧心里陡然一松。这种久违的轻松感,让她想起了一只燕子。边慧在农村长大,她记起大雨前的傍晚,天地变得暗黄,一只燕子顶着沉重的气压,奋力向上,但始终无法突破障碍,飞得极低,几乎和她的胸口平齐,它没有发出哀鸣,也不像其它燕子一样急于寻找落脚之处,它像一把小而锐利的裁纸刀,在空中裁开一道斜斜的黑线,沿着这道线的缝隙,风吹了进来,边慧松了口气,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感到周围的闷热变得舒缓了很多。

刀在她的手里颤动了一下。你也觉得我该这么做,是吧,边慧轻声说,你看,我留下你,也许就是为了此刻。刀刃亮了亮,好像一双诚实的眼睛投来的目光。不知为什么,边慧觉得这把刀了解她的全部心事,它会竭尽所能帮助她,因为它经过钢火淬炼,是一把纯度极高的好刀。

手机震动了几下,边慧打开,处理了几条工作微信,临近下午五点,周围没有其他食客,隔着三四张餐桌,对角线的位置坐了一位老人,穿戴齐整,一顶薄呢帽顶在膝盖上,正在读报。吧台边靠着一个小伙子,在摆弄咖啡机。边慧放大声音,叫道,服务员?老人抬起头,和颜悦色地说,姑娘,你应该叫帅哥。边慧向他笑了笑,又叫了一声,帅哥?小伙子看了一眼边慧,慢吞吞地走来,问,您需要什么?边慧说,有酒吗?小伙子说,有鸡尾酒。边慧说,我不要点缀的酒。小伙子说,什么意思?边慧摇摇头,说,没什么,我看看酒单。她不懂酒,看了一圈,还是点了一杯冰咖啡。太阳开始西沉,三三两两的人从公司走了出来。第二杯咖啡端上来的时候,边慧等到了那个女人,她站在门口,戴了一顶粉色棒球帽,在跟传达室的人说话。边慧看了她一会儿,从背包里取出眼镜戴上,又看了一会儿。有一个瞬间,她很想把手里的咖啡泼在池晓丹脸上,如果她就在她眼前。边慧举起咖啡杯,嘴唇磕到了杯子的边缘,泪水忽然盈满她的眼眶,不完全是因为疼痛。她强迫自己转换念头,开始思考一张还未录平的报表,她的思绪集中在了那几个数字上,等到心情逐渐地平复下来,她站了起来,背起包,手探进去,指间感受到刀,这把刀倏忽劈下,斩落了存在于她心底所有缠绕的羁绊,她的心一片空明,身体变得很轻,没有别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泪水、痛苦和层层淤积的心事,只有她和一把刀,但这就够了,她突然醒悟,这就足够了,其他所有,都是多余。边慧走出了咖啡馆,现在,她和池晓丹只隔了一条马路。红绿灯悠然地变成了红色,这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像一条河,河流开始流动了,流动的时间是60秒,边慧站在路沿上等待,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执着的响个不停,边慧只好接起来,是张业成,边慧深呼吸了一下,问道,小张,什么事?是不是我爸怎么了?张业成说,没事儿,慧姐,边叔想跟你说说话,我让他听电话。边慧说,小张,你跟我爸说,我有急事,待会儿回给他。张业成说,姐,你稍等下。听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边慧知道,张业成正在给边永新传话。听筒里传来了声音,是边永新,他说,慧,你在加班吗?边慧说,爸,我在外面,我有急事,我一会儿跟你说,行吗?边永新说,我就一两句话。边慧有点生气,耐着性子说,爸,我真的赶时间。边永新说,有多着急,生死攸关?边慧一下子顿住了,过了几秒钟,才说,不至于。边永新说,我刚才睡着了,梦见了你,醒来心跳得厉害,就让小张给你打个电话。边慧说,爸,我好着呢,晚上我过去看你。边永新说,好,你遇到什么事拿不定主意,要跟我说,不要觉得你爸是病人。边永新的声音有点沙哑,用的是她听惯了的祈使句语气。边慧说,我知道了,爸,你休息吧,你把电话给小张。边永新答应了,电话再次转到张业成手里,边慧说,小张,你等会儿给我爸测一下血压和心跳,他刚才说没睡好,心跳得厉害。张业成说,知道了姐,你放心。边慧想了一下,说,我爸下午有没有什么异常?张业成说,没什么,叔下午睡了两个小时,比平时睡得沉,可能做梦了,中间说了几句话,含含糊糊的,没听清楚。边慧说,好。说话的几分钟里,红绿灯变换了几轮,边慧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池晓丹,池晓丹站在一只石狮子旁边,在玩手机,时而抬起头,张望一下,仿佛在等什么人,看起来无知无觉。应该只有十几秒,一辆白色小轿车悄然停在了路边,池晓丹飞快地钻进车里,边慧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声,没来得及作任何反应,汽车开走了,飞鱼入海,不见踪迹,仿佛一段电影的快进镜头。

 

边慧赶到医院的时候,大约晚上七点多,边永新在昏睡,张业成在床边读《圣经》,看见她进来,搬来一把简易椅子,示意她坐下。边慧坐了下来,突然非常地困倦,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头一歪,睡着了。

是在一个湖边。虽然飘着细雨,但天气好极了,边慧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干净澄澈的天气,远处浮动着青山的轮廓,一眼能望到很远的地方。边永新在湖边钓鱼,柳树下停了一辆自行车,好像是他常骑的那辆,又好像不是,自行车仿佛刚刚生产出厂,崭新锃亮,每一根轴承都在闪光。边慧走过去,蹲在边永新脚边,叫了一声,爸。边永新穿着布鞋,鞋面很干净,只有鞋帮上沾了一些泥土。边永新说,小点声,鱼要咬钩了。边慧说,爸,你好吗?身上还疼不?边永新回头望着她,特别好,一点都不疼了。你看我的衣服,一点土都没有,你怎么瘦了?是不是有人趁我不在欺负你?边慧说,没有的事。边永新说,你走吧,别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要瞎担心,有爸在。边慧冲边永新笑了笑,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边慧醒来的时候,脸上还有泪痕,她抽出纸巾假装擦脸,抹去了眼泪。她把纸巾团在手里,向边永新望去,几个月里,边永新瘦了几十斤,血肉逐渐干枯,人扁了下去,薄了下去,好在他骨骼粗大,有骨头撑着,脸没有脱相,神情上威严仍在。边永新睁开了眼睛,看了边慧一眼,问道,你来了,我的自行车呢?边慧愣了一下,说,在家呢爸。边永新点点头,把它收好,抽空推出去打打气。边慧说,好。边永新向她的脸上看了看,你的事办完了?边慧说,差不多吧。边永新说,像是大事。边慧说,是,我杀过人了。边永新和张业成同时看向她,边慧勉强笑了一下,爸,我开玩笑呢。边永新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边慧的胳膊,不知为什么,边慧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流到了床单上,她用手捂住了眼睛,忽然哭得止不住。张业成愣了一下,赶紧站起来,把水和纸巾放在了边慧手边,边永新静静地看着边慧,没有劝阻她流泪,过了一会儿,说道,等到了秋天,我带你和甜甜去河堤骑车。边慧哭着说,可是甜甜不太会骑车。边永新说,你忘了你小时候我怎么教你的了?我带甜甜几次,她就会了。边慧哽咽着点了点头。边永新看着她逐渐平静下来,说道,回去吧,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什么都过去了。边慧说,我坐坐就走。边永新把手覆在了女儿的手上,没再说话,闭上了眼睛。张业成说,姐,我守着呢,你放心走吧。边慧说,我再待一会儿。她没有待得太久,十一点多,边慧离开了医院。夜色柔和,有一点点的风,吹在身上很凉爽,她再次把那把刀拿出来,握在手中,她的心里充满了宁静的感觉,一种尘埃落定的宁静感,她打算离婚了,这个想法自然地从她的心里升了起来,不像过去那样总是吓她一跳。她向四周看看,路灯和树木的影子在夜色中摇曳,世界再次变回了一个干净的世界,仿佛真的有什么很坏很糟糕的东西被一把好刀杀死了,所有复杂的恩怨全都一笔勾销,伤害她的人和事全部消失不见,世界就像她在梦里见过的那么干净。她向家里走去,差不多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想念甜甜,真想立刻见到她,她知道甜甜正在做什么,她握着笔在台灯下安静地写字,笔杆在练习本上拖出了一道很长很长的影子。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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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杨莎
杨莎  @洋葱头shic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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