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文/杨莎



刚过41岁生日,我生了一场重感冒,两个星期后,症状没有好转,我的后背变得很疼,仿佛有一把刀穿过肩胛骨刺进身体。第三个星期,我的腰病犯了,我换上平底鞋,戴了半个月的护腰,心里充满对人过四十的喟叹,仅仅在几年前,蒙起被子大睡一觉或者睡几觉,基本能解决我的所有身体疾病,现在不行了,我确实该锻炼身体了。

我继承了我妈的优良基因,腰短,腿长而瘦,看起来身姿矫健,从小到大,我容易给别人错觉,凡是费腿的运动项目,比如长跑、跳高或打球,我只要参加,就能轻松取胜。事实上恰恰相反,我在体育方面的智商为零,我的四肢不协调,腿脚极其笨拙,我没有任何一项稍微擅长的体育项目,也不喜欢健身,当年在北京时,同事们总是笑话我,说我喜欢体操完全是叶公好龙。

距离在北京的日子差不多过去了二十年,时光过去得太久,结束得太彻底,回忆起来丝丝缕缕,仿佛是半醉时做过的一场梦,游丝般闪烁的知觉。我偏过头,望向周钰,尽量模仿她的动作,伸直两臂,额头抵住右手。周钰瑜伽室是同事推荐给我的,是瑜伽师周钰开设的私人工作室。我的几个同事是她的学员,我常在微信朋友圈上看到她的名字。同事告诉我,你来上一次课,见见她本人,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坚持下来。周钰的专业体现在她的美貌上,正如大多数推介给女性的健身课程一样,美貌是最有力的宣传名片。做瑜伽吧,像周钰那样肌肤细腻有光泽,举动柔和有力,仿佛体内植入了一根富有活力、闪闪发亮的弹簧,而我的弹簧已经生了一层薄锈。我无法想象,这个女人已经56岁了,她一点都不显老,站在那里,好像是跟岁月无关的一滴清水。她的学员大部分是像我这个年纪的中年女人,我们都爱她,愿意追随她锲而不舍地练习,我是这么想的,即使不能成为她,能靠拢一点点也挺好。

第一次参加试课,我迟到了,那是八月盛夏的一天,我开车前往周钰工作室,暴露在太阳下的时间不过十几分钟,妆已经花了大半。我顶着一张粘腻的脸,走出电梯间,一段很淡很淡的音乐将我包裹起来,听起来非常陌生,不是常在瑜伽房、美容院播放的流行钢琴曲。这是我对周钰的第一印象,是听觉上的,她和学员们随着伴奏带配乐低声哼唱。我听不懂她们唱的是什么,但音乐舒缓,音节圆润,让我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我推开门,走了进去,仿佛从极热闹的地方一步跨入深林,我摸了摸脸,凉凉的,汗水没有了。

多年前,周钰因为特殊的机缘练起了瑜伽,那时瑜伽远没有现在流行,随着练习的深入,她开始对瑜伽文化有所了解,她告诉我们,课前的唱诵叫曼陀罗唱诵,属于瑜伽唱诵的一种,曼陀罗是梵文“真言”的直译,意即真实之语。我对这种多少有些故弄玄虚的说法没有兴趣,我活得疲惫不堪,只想通过练习获得宁静。我站在瑜伽垫上,在周钰的唱诵中集中思绪,试图保持绝对静止,可是做不到,我的身体总是会轻微地晃动,我陷入恍惚的状态,好像自己变成了一座刻有青铜铭文的座钟,钟面锈迹斑斑,满是污迹,唱诵声连绵不绝,像温润的雨水不断流过钟面,铭文逐渐地清晰。到了这个时候,我就会停下来,我不愿意想起太多的旧事,在我这个年龄,想得太多,人容易迷失。一次课后,我丈夫给我打了个电话,商量送女儿去辅导班的事,挂断电话后,大部分学员已经散去,巨大的镜子里徐徐走来一个女人,穿驼色风衣,妆容素雅,风度很好,是换好便装的周钰。她问我为什么还没走,我解释了耽误的原因,我们一起离开工作室,路上随便聊了几句。我告诉周钰,我最大的问题就是练习的时候容易走神。周钰一笑,这很正常,很多人都经历过这个阶段,我也如此。我说,周老师,我很羡慕你,我已经很久没有投入的心境了,我的脑子一天到晚不停地转,感觉很浮躁,根本静不下来。周钰说,投入本来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要花费很多精力。她顿了一下,我最投入的时候,不是对瑜伽,是对一个人。

爱人吗?我问。周钰摇摇头,是一个体操运动员,叫陈若莲,我过去很喜欢她。

我脑子里轰地一下,毫无防备,好像被一把枪从很远的地方击中。陈若莲?我重复道,我和周钰已经走出了写字楼,我们站在空旷的广场中央,好像站在山谷的底部,此处只有寂静,喧闹和市声都在四壁以上。我心里空空荡荡,感到非常地茫然,我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怎么,你也知道她?周钰说,表情显出惊讶,不应该吧,她并不有名。我取出手机,看了一眼,抬起头说,周老师,我确实认识陈若莲,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你方便吗?

 

2005年陈若莲退役后,我在北京又坚持待了一年,主要是为了找她。我当时在“在线体育”工作,它的办公地点设在中关村东路时代大厦20楼,时代大厦里都是雄心勃勃的网络公司,现在已经换了几茬。2005年,陈若莲宣布退役后,消失无踪,一夜之间,到处没了她的消息,甚至让我怀疑,是否真的存在过一名叫做陈若莲的体操运动员?一个好好的人,不能无故消失,我发誓要找到她。所以我没有立刻回老家C市,那年我25岁,用自己做过三年体育记者的人脉关系,通过北京、A省和C市认识的媒体圈朋友四处打探,我认为陈若莲要么回到故乡做体操队教练,进入体制内,要么去学校进修,或者开设自己的体操教学馆赚钱,总之像大多数退役运动员一样,为自己的后半生安排一条稳妥的出路。但陈若莲就像人间蒸发了,不在任何一个我想象的地方,她的教练说她可能改了名字,搬去了陌生的城市,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煞费苦心地消失?总之,没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一直找不到她,我变得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写稿子,我是为了陈若莲才做了体育记者,她离开后,我的目标突然没了,世界变成了虚无的幻影,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点燃我曾经对她产生的热情。陈若莲失踪了,而我的心死掉了,这个问题很严重,一开始我没有充分意识到严重程度,或者说虽然隐约意识到了,但没太当真,在寻找陈若莲的路途上,我一次又一次失望,终于有一天,我决心放弃,心想找不到就算了,这世上谁还离不开谁呢?当时我年轻,就是这么容易高估自己。陈若莲走了,我就写别人,女子体操界天才辈出,郑菲,刘小妮,丁阳,哪个不是天才闪耀,我就换个人喜欢。我为郑菲写了一篇采访特稿,她16岁就已斩获世界体操锦标赛高低杠项目的金牌,她的一套动作后来被命名为郑菲腾跃,堪称力与美的完美融合,是人类对自己身体控制力高度精密化的表现。写郑菲是我的主编张勇交给我的任务,有一天,他把我叫进办公室,问我,想让你写郑菲,你愿意吗?

在此之前,我已经沉寂了很长时间。张勇人很凶悍,喜欢谁就骂谁越凶,我曾经非常崇拜他,陈若莲走后我怕他,张勇痛骂我好几次,意思我后来的稿子很烂,篇篇都在应付差事。因此他布置完任务,我当场答应,主要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想一雪前耻。我自以为写郑菲写得很卖力,前期采访也相当扎实,写好后我把稿子交给张勇,过了几天,副主编告诉我稿子准备编发,我问他张勇改了什么,他说张勇一字未改,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一刻我深受打击,我很熟悉张勇的习惯,他一个字的修改意见都不提,不是因为我写得太完美,而是写得太差,让他失望透顶。我坐在电脑前,没有打开文档,其实我很清楚自己写成了什么样子。也许我应该厚着脸皮继续努力,也许我应该立刻离开北京。我心灰意冷,事实一再证明,我没有做采访记者的天分,我只是对陈若莲感兴趣,我只能写陈若莲,除了她,我不能移情任何人。通过这件事,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我是这么执拗,这执拗不是心脏,不是我的一部分,而是嵌在心脏里的一颗坚硬的结石,身体无法将它化解,我只能带着它活下去。

喷头的水温设置有点问题,我匆忙洗了个滚烫的热水澡,走出浴室后,我的男朋友还在看电视,是我大学时的男友,甘肃人,热爱一切体育运动,可以从早到晚连续看体育节目,我们的关系从大二持续到毕业。大三时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很多个夜晚,他熬夜看比赛,我继续睡觉,或者看小说到天亮。我瞥了一眼电视,体育新闻正在播放一场体操练习,镜头对准了一名高个子的体操运动员,她是一个擅长讲话的人,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在她身后,有些人喝水,交谈,冲到镜头前招手,有些人在练习项目,这不是正式比赛,运动员的状态都很放松。我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渐渐注意到一个瘦小的女孩子,她正在跳马跑道前做准备活动,她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无意间做了这场采访的背景板。她直起腰,在25米外凝视跳马,阳光明亮,不断有人在她身边走来走去,说说笑笑,但她始终表情严肃,对周围的吵闹置若罔闻,好像对她而言,跑道是天蓝色的,笔直地延伸,世界尽头只有一只跳马。

这个女孩子就是陈若莲,也是A省人,我的老乡。2001年,她12岁,进入A省女子体操省队两年,主攻跳马,参加过一些大小赛事。2002年,初出茅庐的陈若莲获得A省省运会女子跳马、自由操两个项目的奖牌,跳马奖牌成色更高,是一枚因全场最高的难度系数而斩获的银牌。陈若莲成为一颗冉冉上升的体操新星,镁光灯正在向她聚拢。跳马向来是我国女子体操的弱项,陈若莲一跳成名,开始引起体操界的关注,A省有人甚至大胆预言,如果她维持这样的势头,她必将是未来的跳马皇后。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喜欢陈若莲,绝不仅仅是因为她的闪耀,她那时还不够闪耀,我可能只是着迷于她和跳马对峙时的感觉。我精心挑选了一本精美的皮质插页相册,收集陈若莲的所有新闻报道,逛遍网上的体操论坛,寻找同道中人,我可以没日没夜地一直聊陈若莲,我是她百度贴吧的高阶粉丝。没错,21岁那年,我突然变成了疯狂的粉丝,我几乎毫发无伤地走过了香港四大天王、古惑仔流行的时代,我没有爱上他们,最终爱上了一个比我年轻9岁的体操运动员。

一切仿佛命中注定,在我平淡无奇的人生轨道上出现了陈若莲,我决定追逐她。我的家人和男朋友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突然转换了设计好的人生方向,不打算考研了,把准备好的复习资料全部送给了室友,我在内心发誓,我要找一份北京的体育媒体工作。他们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说我是学新闻的,我对新闻有理想,我想做记者。我爸妈很疑惑,也很生气,觉得我对未来毫无规划,想法任性草率。我爸说,那你就回家,回A省,在哪不能做记者?我告诉我爸,A省根本没有所谓传媒业可言。男朋友跟我吵了好几架,因为我们本来约定好要一起考到南方读研,去一个不下雪的温暖的地方。争吵的时候,我男朋友嘲讽我,以前从没听说你有新闻理想。我后脑勺发麻,差一点放弃,示弱的话几乎脱口而出,过去的生活在我眼前闪了闪,它也许无趣,但清晰可见,让人感到安全。可是那个瞬间一下子就过去了。我迅速说道,你说得对,以前是这样,现在不是了。

 

“在线体育”是一个网络体育平台,我由本系师兄牵线,在那里做了体育记者,主跟女子体操。我向陈若莲终于大大跨进了一步,我亢奋不已,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老旧的合租屋,散发异味的地铁,严冬,加班,胃病,微薄的工资,把漂泊和孤独感统统抛在脑后。在北京的时候,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完全不接地气,我的同事们谈论工资、户口、人际关系和上升渠道,只有我一心迷恋陈若莲,只为她而写,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不掺杂任何庸俗功利心的时光,一段极为奢侈的纯净时光。我对陈若莲的了解急剧加深,了解越多,我越喜欢她,甚至可以说崇拜她。那时陈若莲只有十几岁,还未成年,她的同批队友多数看起来还是小孩子,但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稚气,可能是脸型和眼神造成的影响。她的脸骨骼感很强,两颊没什么肉,鼻梁和侧脸的线条鲜明,像外国硬币上的头像。陈若莲的确有一点异国血统,她的曾祖母是俄罗斯人,我在早年一篇关于陈若莲的报道里看到过这一段,配图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瘦极了的老女人,肩极平,雄壮的皮草大衣,镶嵌宝石的项链,两手交叠搭在膝盖上,直视镜头,眼眶很深,眼睛像两枚安放其中的石头,接近一个世纪的岁月也未能磨损多少它们的质地,陈若莲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有人说陈若莲的双腿遗传自她的曾祖母,那是一双天生适合跳马的好腿,肌肉轮廓突出,长而有力,如同年轻的母马。一些评论指出,强健的双腿是体操界看好陈若莲的关键因素之一。对跳马而言,身材属于天分的一部分,许多专攻跳马的女子运动员就算天分极其突出,最终总会遭遇下肢力量有限的瓶颈。比如俄罗斯的悲情名将萨波尔,终其一生笼罩在美国天才跳马选手西蒙斯的阴影中。作为观众,我更喜欢看萨波尔的比赛,她身姿优美,动作飘逸灵动,极富艺术气息,不像西蒙斯,矮壮得像个男人,助跑时两个大脚砸得垫子咚咚响,动作生硬,在我眼里毫无美感,可她的难度系数稳居世界第一,因此在跳马竞技场上常年傲视群雄,不做第二人之选。萨波尔的跳马符合大众对女子体操的想象,赏心悦目,观赏性强,更注重细节雕琢而不是纯粹的难度提升,这让她虽然博得了观众的好评,但在国际比赛中不怎么讨裁判喜欢。现代女子跳马的发展趋势是竞技化、男性化,裁判们甚至愿意为了高难度的动作故意放过其他地方的小小瑕疵,他们用规则和分数宣布,讲究艺术和舞蹈式的体操古典时代已经结束了。

瓦莲京娜款款走进开设在哈尔滨中央大街上的陈豪泰皮货店,那是1921年,苏联十月革命后,瓦莲京娜16岁,随同反对共产主义的父母一起逃往中国。她的父亲是一位优柔寡断的俄国乡绅,对政治本来全无主见,直到一场由马厩失火引发的意外火灾,他的乡间别墅,小提琴,精装莎士比亚和契诃夫全集,家族相册集,一夜间灰飞烟灭,他固执地认为火是共产主义放的,于是痛下决心,带着妻子和女儿永远离开故乡这片伤心地。瓦莲京娜是父母的老来得女,他们对她珍视如宝,从未让她吃过生活的半点苦头,在哈尔滨,她虽然寄人篱下,一贫如洗,但由少年生活养成的高傲天性不曾折损半点。她走进陈豪泰皮货店时,身上只有一件洗旧了的灰色布袍,但她的脸上毫无寒酸之色,打量那些昂贵皮货的眼神既不屑又随意,就像她见过无数更好的,眼下这些也能随随便便买下。店主陈豪泰在瓦莲京娜进店时就注意到了她,她推开门时带响了一串悬挂在门边的黄铜铃铛。他对她一见钟情。陈豪泰是猎户起家的皮毛商人,踏遍密林,独自猎杀过老虎和熊,后者撕去了他一条胳膊,帮他赢了一场赌局,赌注就是这间地处中央大街的店面。陈豪泰热爱收集珍贵动物的皮毛,早年自己携刀枪追逐,后来学会了狡诈地做生意,像狼一样狡诈,凶狠地赚钱。35岁以前的陈豪泰一直热烈地忙乎这些事,把生活过得热闹极了,直到遇到瓦莲京娜,他突然跌入爱河,一心琢磨该用什么样的东西讨好她。他殷勤地向瓦莲京娜介绍店里最珍贵的货品,其中有几件差不多是他拿命换来的,不舍得出手,只作长久的展示,不过只要她有兴趣,他会毫不犹豫地送给她。瓦莲京娜漫不经心地走过无数上好的皮毛货,在一顶从赫哲人手里买到的鱼皮帽前停下脚步,她要了这顶帽子。第二年,瓦莲京娜嫁给了中国商人陈豪泰。1989年,陈若莲出生,她的名字是为了纪念她的曾祖母而起。

陈若莲见过那顶鱼皮帽。近百年后,陈家的历史片瓦无存,这顶帽子倒是传了下来,架在红木帽架上,帽架在一个长方形盒子里,盒子被妥善地保存在陈若莲父亲的书柜深处。那是一顶有着长帽筒的帽子,整体的颜色仿佛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帽顶边沿缀着仿真象牙雕花,下沿缝制了象牙坠珠,精美绝伦。瓦莲京娜在陈豪泰的店里一眼看中它时,看中的不是造型,而是材质,鱼皮的色泽是贝加尔湖一种罕见的鱼类特有的,有人曾送给瓦莲京娜的父亲一条,鱼只过了一夜就死了,瓦莲京娜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件事,出逃以来,她总结了一条重要的求生技能,就是善于遗忘,她打定主意要做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但现在,鱼皮帽出现在她眼前,帽筒上,鱼鳞的菱形图案均匀地密布着,散发出浅蓝色柔和的光泽,瓦莲京娜流下了眼泪,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人生中永远丧失的部分流泪。陈若莲对从未谋面的曾祖母的故事毫无兴趣,她所知道的有关曾祖母的一切都是被动听家人讲述的。但她一直记得那顶帽子,只要打开盒子,面对它,她的内心很快就可以平静下来,她觉得帽子的颜色跟跳马跑道的蓝色有些相似,她凝视它就像凝视跳马,世界逐渐化为一团氤氲,只有她与它相对。

2002到2005年,我在“在线体育”见证了陈若莲不断进取的职业生涯,她在省内、国内征战四方,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进入国家队几乎板上钉钉。更难得的是,随着年龄和比赛经验的增长,陈若莲逐渐展现出舍我其谁的大将之风,她的胜利具有雷霆之势。她站在跑道前,深吸一口气,助跑,起跳,腾空,我常常产生错觉,这一系列动作都在一呼一吸间完成,再高的难度,再复杂的姿态,她的动作永远干净利落,在电光石火间毫不犹豫地夺得胜利,稳稳落地,傲然环顾四方。多少次我慢放重温她的比赛,明知她获得了胜利仍然心惊肉跳,那是间不容发的瞬间,其间容纳不了一微秒的杂念。我真的很喜欢陈若莲,她给了我极大的激励,她活得像一枚射出去的箭,心无旁骛,非常凌厉,这样的人哪怕全世界只有一个,也足以给人安慰。我想,这世上一定有一部分极为珍贵的东西是要奖赏给这些人的,不只是奖牌,而是比奖牌更闪亮更纯粹的东西。

三年间,我有很多次采访陈若莲的机会。体操特别是女子体操,比起三大球,属于不太热门的项目,陈若莲虽然天分不错,毕竟不是国家队队员,没有参加过奥运会这种顶尖赛事,主跟她的记者不多,我是其中比较长久的一个。张勇有时责备我在陈若莲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我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我做的是成长型采访,花的功夫不会白费,陈若莲一定会大放异彩。我知道自己完全是在敷衍领导,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是不是白费工夫,只要陈若莲还在跑道上,我就会追逐下去。同事们偶尔谈论为什么来北京,为了梦想,前程,下一代或者其他复杂的沉重的东西,我总是沉默,我来北京只是为了陈若莲。在北京,能看到陈若莲,能跟她说上话,可以写关于她的文章,我觉得北京非常好,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陈若莲的性格比较内敛,对记者的态度并不主动,她不是一个好的采访对象,话很少,回答问题常以最简短的方式结束,没有细节,没有幽默和金句,只想快速将对方打发掉。她对跳马以外的人和事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态度,虽然我们算是见面比较多了,她见了我也只是点点头,在接受采访时多说两句而已。直到有一次赛前采访,轮到陈若莲发言,她隔着老远叫了我的名字,让我提问,我才知道她记得我是谁而不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记者,我激动得有些结巴,引起周围同行的嘲笑。

就是那场比赛,发生在2004年,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是一场在苏州举行的全国体操锦标赛,国家队教练会现场观看比赛,了解选手,选拔有潜力的好苗子。我希望陈若莲能获得跳马金牌,一枚她渴盼已久的金牌,然后带着金牌走进国家队开创她的新辉煌。但金牌要看运气,影响金牌的各方因素过多,那么还是稳稳当当拿一枚奖牌好了,无论什么成色,只要她能凭此顺利进入国家队,去更高的平台展现自己就可以。这只是我的想法,我知道陈若莲一定是冲着金牌去的,她根本不会有我这么中庸的想法,只要她站在跑道前,向前冲出,就像猛士拔出剑,她不会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比赛开始前半个多月,我去了苏州,为现场采访预热,我很兴奋,我将亲眼见证陈若莲的新辉煌。在陈若莲比赛的前一晚,苏州同行请我们吃饭,我不争气地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高烧不退,同事们叫了120,连夜把我送进医院,我在医院度过了大半天,第二天下午,我开始退烧了,只是仍然头晕目眩,浑身上下毫无力气,别说去比赛现场,连下床都难以做到。我只好给张勇打电话请假,然后又陷入了昏睡,这次昏睡没有持续多久,我在陈若莲比赛前醒来了,她牵引着我,让我无法安眠。我请护士扶着我,帮我挪动到医院过道,那里悬挂着电视,可以观看比赛现场直播。打开电视,正好是陈若莲走上跑道的时刻,我在心里欢呼雀跃,一切刚刚好,我什么都没错过。她的眼神,身体的姿势,完美的助跑,我的心砰砰跳动起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击中了我,她会夺得金牌,金牌注定是陈若莲的。接着就是那个瞬间,陈若莲腾空下落,屈膝跪在体操垫上。

2004年到现在,我一次也没有回看过那场比赛,一想到陈若莲快速站起来,绷紧了脸,试图将眼泪和痛苦牢牢锁住的样子,我心如刀割。这次重大失误导致陈若莲连铜牌也没有获得,A省省内骂声一片,批评她心理脆弱,虚荣,为了成绩一味上难度,经不起考验。从苏州回到北京,同事们调侃我,你的陈若莲失败了,估计该退役了。我说不会的,她才15岁,还有机会。陈若莲确实没有退役,这场比赛后,我采访过她,她说她会吸取教训,然后不再说话,闭紧了嘴巴。我放心不下,追问道,你对未来是怎么打算的?陈若莲看了我一眼,说,我会继续跳下去。说完就走了。

此后整整一年,陈若莲都在为第二年的全国运动会全力准备。但是,陈若莲的好运似乎从此中止了,2005年9月,距离当届全运会差不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陈若莲在一次训练中股骨断裂,同时触发旧伤,职业生涯被不可逆转的伤势强行宣告结束,没过多久,她悄然退役。陈若莲的退役充满了她的风格,突然而决绝,不是退役,简直是消失,从她熟悉的世界里连根拔起,从此销声匿迹。

 

对不起,周老师,我耽误你的时间了……我停了下来,带着歉意对周钰说,一下子回忆了这么多年前的往事,我感到非常疲惫,天色已从昏黑变为深黑,咖啡馆里,一盏一盏的装饰灯亮了起来,灯光微弱,光圈模糊,像是一些没有对准焦距的照片。我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但我还想说,也想听别人说,我好像变回了几十年前的自己,想不停歇地跟人谈论陈若莲,当然,我最想知道的是陈若莲的下落,一个悬念在我心里搁置了二十年,仍然存在,没有化为烟尘,让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我殷切地看着周钰,她叫来服务生,为我们续上咖啡,咖啡是她点的,应该是好咖啡,香气极其集中,浓郁,让人精神一振。我喝咖啡的时候,周钰去了洗手间,再回来时简单清理了妆容,在昏暗的灯光里看起来非常美丽。周钰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挺意外的,还会听到陈若莲的名字。我点了点头。周钰想了想,我从头说吧,这段故事也不太长。陈若莲出现以前,我只是把瑜伽当作谋生的饭碗,上班上课下班回家,如此而已。

陈若莲和周钰的交往是从一个问题开始的,当时她问周钰,周老师,课前的唱诵叫什么,有什么意义?周钰胡乱敷衍了几句,好在陈若莲看起来有些恍惚,没有问下去,但周钰还是感到了尴尬,当初她在瑜伽课前加入唱诵环节,完全是为了搞噱头吸引客户,如果追问更深的东西,她答不出来。那是2003年,她跟前夫离婚已有几年,独自带着儿子生活。她的前夫挺有钱,婚后要求周钰离职照顾家庭,周钰同意了,那时她既爱他,又软弱,她做了全职主妇,没想过这种生活会结束,但它就这么结束了,原因是她的前夫爱上了别人。离婚后,周钰开了瑜伽班,她有舞蹈基础,再加上朋友帮忙,虽然经历了波折,好歹磕磕绊绊地开始了独立生活。陈若莲出现时,周钰的瑜伽工作室已经在本市打出了小小名气,陈若莲是朋友介绍来的,上的是VIP一对一课程,每周两到三次。免费试课结束后,周钰以为陈若莲不会再来,再高难度的动作对陈若莲而言也没有挑战性,这项运动对她究竟有什么吸引力?时间久了,她们渐渐熟悉,周钰曾问陈若莲,职业运动员那么忙碌,为什么坚持上瑜伽课。陈若莲说,钰姐,你可能不信,只有这个时候我的脑子才是空的。

那时,陈若莲声名初起,干扰和杂音随之而来。她获得了关注,同时迎来了非议和嫉妒,现在的她不只要面对跳马,还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她的好胜心强,一心一意想拿金牌证明自己,想进国家队,可一直不顺利。她仍然坚持一日一日地训练,执着于攻克难度最高的跳马动作,但逐渐丧失了宁静的心态,很长一段时间,陈若莲跳很多简单的动作频频失误,陷入了运动生涯的低谷期,她又痛苦又迷茫,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些问题。那时周钰因为她,已经逐渐了解了女子体操这个项目,周钰很喜欢陈若莲,说不清的喜欢,不由自主被跳马上的陈若莲吸引。周钰觉得陈若莲是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人,面对跳马的时候,陈若莲的身体里好像有一个开关,开关打开了,她像一盏灯那样“刷”地亮了起来,周钰的眼睛和心也跟着亮了起来。周钰忘不掉那种明亮的感觉,即使只是一片小小的光亮,黑暗也无法将它占据。她由衷地希望陈若莲能一直发亮,不要黯淡下去,为此她愿意尽自己所能帮助她。这么做的时候,周钰感觉到自己的工作有了新的意义,变得好像扩大了一些,不仅跟自己有关,还跟其他一些人有关,可以微妙地改变他们的状态乃至生活的轨迹,而且是往好的方向改变。这让她很快乐,好像有光向心底照耀。周钰也差不多是从那个时候才真正开始研究瑜伽的,甚至从零开始学习英语,为的是阅读一些国外文献,她希望变得更专业,好能更好地帮助到陈若莲,以及其他一些人。

找到周钰前,陈若莲始终没能学会自我调整和控制,甚至还多了失眠的毛病,这对她的竞技状态影响很大,跳马突然变成了一件不那么简单的事。站在跑道上,她老是心慌意乱,她为此疯狂地寻找各种方法,读书,看中医,旅行,可是她期盼的改变没有出现。她甚至想到了那顶鱼皮帽,虽然它在一年前就化为了灰烬。陈若莲找到了曾经用来保存鱼皮帽的红木盒子,打开它,努力回想过去看到帽子的感觉,但盒子里只有无情的空白。有人建议陈若莲试试瑜伽,因此她认识了周钰。试课那天,陈若莲伴着周钰的唱诵睡着了,睡得不沉,类似于喝到微醺后的小睡,醒来后她感到神清气爽,当时她差不多已经快一个礼拜没睡过一个好觉。唱诵叫曼陀罗唱诵,周钰解释道,唱诵是配合瑜伽冥想的方式,能帮人们找到自我的平衡。陈若莲琢磨着“平衡”这个词,没有继续追问,周钰暗暗松了口气,其实周钰根本不懂唱诵到底是什么,只是凭印象复述了在网上看到的唱诵简介。几年前,周钰误打误撞,在课程里加入唱诵的内容,学员的反应超出意料地好,她因此保留了这个段落。陈若莲面无表情,周钰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下一节瑜伽课,陈若莲按时来了,准备了一个浅蓝色的瑜伽垫,铺在角落里,认真地开始热身,她就这么一节课一节课地上了下去。

2004年,陈若莲意外折戟全国体操锦标赛,周钰非常震惊,第一时间给陈若莲发短信:这次只是偶然,是你的心理状态没有完全调整好。陈若莲没有回复,隔了几天,到了她们之前约定的上课时间,陈若莲准时出现,周钰稍微放下心来。她们聊了一会儿,周钰说,早经历失败比晚经历好,等你熬过去,以后再回头看,会觉得现在的挫折完全不值一提,你可能要费力想很久,才能想起现在发生了什么。陈若莲没有说话,周钰接着又讲了一些顶尖运动员绝地反击的故事,这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素材,她讲得轻描淡写,紧密地关注陈若莲的神情,害怕话说得不对,反而让陈若莲产生压力。陈若莲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地有些走神,昨天晚上,她骑车回宿舍,暮色渐深,道路两旁楼房的轮廓变得模糊,一个问题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我还可以继续跳下去吗?

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疑惑,现在,这个问题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若隐若现,就像一枚扔在海上的浮标。陈若莲努力不去想它,喝了口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周钰的话上,她认真听了一会儿,说,钰姐,你放心,我还想继续跳。周钰点点头,你可以随时找我,我的时间很自由。陈若莲说,钰姐,谢谢你。那一年她们聊了几次,总体上周钰说得多,陈若莲说得少,周钰为了陈若莲的恢复耗尽心力,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她能敏锐地感觉到陈若莲的信心在恢复,这个过程很艰难,好在有周钰的帮助,陈若莲还是做到了,周钰又欣慰又焦虑,焦虑的是留给陈若莲的时间并不多,第二年就是全国运动会,她们都没明说,但这次全运会可能是陈若莲进入国家队的最后机会,她必须全力以赴,她已经不小了。

“咔嚓”一声轻响,像一小截干透的树枝突然爆裂。周钰正在教大课,这声音突然响起,非常轻微,非常清晰,好像她大脑深处的某个东西断开了。几天以后,周钰知道了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不是自己的幻觉,那是陈若莲股骨断裂的声音,陈若莲在一次训练时摔坏了左腿股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周钰的手抖了一下,水杯从她的手里飞出去,碎裂一地,一道很长的血痕出现在她的小腿上,她走动了两步,停下来发呆,眼前的狼藉仿佛根本不存在,她反复思考,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一个人,陈若莲到底做错了什么?陈若莲一直在为征战全运会作最后准备,这半年她的状态相当不错,她全心全意,努力克服一切障碍,乃至克服自己,只为获得一次胜利,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周钰的目光找到了酒,她打开了酒,自斟自饮,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流了下来,一直流个不停,好像喝下去的酒精全都化作了泪水。过了很久,周钰感到了闷热,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努力了好几次,打开窗户,对着天空看了一会儿,问道,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对她?天空无声无息,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她从东向西看,终于找到了陈若莲,一颗散发着浅蓝色光芒的星星,极美,极明亮,光辉闪耀,可它突然黯淡下去,好像黑暗中有谁随随便便伸出一只手,把这颗微小的星星攥灭了。

 

陈若莲退役的时候,没有告诉我,她退役是情理之中,对吧?周钰说,我没有回应她的目光,我假装在看窗外,沉沉的夜色,我感觉有点丢脸,现在的我正在为了小二十年前的旧事眼角湿润。2005年,陈若莲已经16岁了,没能进入国家队,心理脆弱,腿上有伤,这一切累加起来,给她的职业生涯彻底判了死刑,她退役是正确的,周钰接着说,神情平静。当年,我知道她退役的消息时,她已经彻底离开了,换了电话号码,不再联系任何人,我发给她的所有消息都没有回音。有人说她去了别的城市,有人说她改了名字,至于以后她打算做什么,没有人知道,我们就此失去了联系。那年春节,我收到了一条她用旧号码发来的短信,短信里说:钰姐,这么多年谢谢你的帮助,衷心祝愿你事业顺利,生活幸福。陈若莲。我打过去,电话总是忙音,从那以后我就没有了她的消息,也没有再见过她,事情到此为止了——简直像一场梦,是不是?

真希望那一次她赢了,我想了想,对周钰说,我就不用找她了。周钰没有说话。很多年前,我曾经想过,如果陈若莲一跳成功,一切也许都会不同,包括我自己在内,也许事情变得更好,或者变得更糟,不过这样的假设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我在北京找了陈若莲整整一年,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年我常常产生错觉,总把一些路人错认成陈若莲,我等了很久,她没有出现,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件事在我心里的分量,这么多年,陈若莲一直在我心里,我始终没有放下她,甚至还暗暗地怀抱着期待。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陈若莲不会回来了,当年她打定主意离开的时候已经想得清清楚楚,世上只能有一个陈若莲,陈若莲只能跟体操有关。

周钰沉默了一会儿,说,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说,可不是。我意识到,该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所有的问题也都有了答案,可是我一点都不快乐。我和周钰在夜色中分手,我搭乘末班地铁回家,疲倦不堪,但迟迟无法入睡。2006年春节前,我从“在线体育”辞职,离开北京,回到了家乡。离开前我给张勇发了短信,他很快打回了电话,问我,下定决心了?我说,张老师,我没有留在北京的理由了。张勇顿了一下,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我说,现在没有非做不可的事了,准备去一个轻松点的地方。离开北京后,我回到家乡C市,找到了一份市卫健局下辖机关报的编辑工作,十多年过去,我由编辑成为副主编,除了一般性的组编稿,同时负责不定期解读C市最新出台的卫生健康政策。我已经认认真真工作了十多年,这么多年来,我的生活状态有一些小的起伏,总体比较安静,我平静地写了很多字,也许把它们全部集中起来,可以组成一本卫生健康科普词典。以2006年为限,前后仿佛是截然不同的我,在北京的那些夏天的晚上,我租的房子空调制冷很差,为此我买了一台小电扇,定住风扇头,对准我吹,我伏在桌前,不停地写,汗水顺着发根一直流到桌子上,并不觉得苦。2002年,我第一次独立采访陈若莲,回家后一夜未睡,连夜写完了我的处女作报道。标上最后一个句号,我用力拔开插销,推开老旧的窗户,就着夜风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内心汹涌澎湃,我觉得我可以一直写下去,一直注视着陈如莲,我愿意为此努力,在北京找到一个小小的地方留下来。那么,我要给它一个名字,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要有响亮的音节,强烈的意义,要一个动词。我站在窗前,想了一会儿,在文档的顶端敲下两个字。我把稿件发给陈若莲,问她,我想给这篇稿子起名叫“燃烧”,你觉得可以吗?

可以,陈若莲很快回复我。看到这两个字时,陈若莲想起了一幅画面,一星火,然后是火焰,火光是那么地激动,在鱼皮帽上不断地闪耀,帽子上的蓝色变得极其鲜亮,雕花,坠珠,飞溅起来,化为灰烬,她没有亲眼所见,这只是想象中鱼皮帽烧起来的样子,年初,曾祖母去世前,交代家人烧掉了它。这幅画面在她心中来回翻滚,灼烧她的心脏。幻觉渐渐消失,现实重回目前,陈若莲踏上跑道,跑道全长25米,浅蓝色,她将像火焰一样吞噬它。她深吸一口气,默念动作要领,那一刻她完全相信,她会用一生的时间去跑这25米,跳马在跑道尽头散发着温暖的光芒,世界算什么,陈若莲想,我只要这条跑道。

责任编辑:梅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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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杨莎
杨莎  @洋葱头shicao
重度猫咪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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