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生命将尽的鹅,到底能认出自己的长相么?
五十七岁的郭建新在清晨出发去广西,老婆尚在熟睡,一只鹅在院门口目送他。车在村道尽头消失,那鹅终于回头进院,对着窝棚边的一面镜子蹲下,就此不动。他可以一直如此看着镜中的自己,直到正午,直到深夜。
一
去广西的前一天,郭建新要先去接一只鹅。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找一只鹅不算难事,况且郭建新对于品种也没什么要求。但这一只鹅郭建新找了多久?他自己都记不得了。首先他要找的不是一只烧鹅,亦不需要成为烧鹅的可能性,所以哪怕吃过一粒激素饲料都不行。其次他不需要小鹅苗,他需要一只十岁至二十岁之间的成年鹅,公母倒是不在意,反正也是不为了繁育。他还需要这鹅与人一同生活过,群体圈养出来的木讷之辈是无法达标的。如果这些都能满足,便是最后也是最难被人接受的一项,试养三天,不满意就要退货。
难吗?闻者皆说:难!
鹅来鹅往,能顺利进入郭家试用期的仅有一只,还不到半天就被退货。那鹅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转悠,叼食几片地上的菜叶后率先拉出一泡屎来。随后这院子的正主从屋里回来了,那新来的鹅始终高昂着脖子——在鹅界无异于竖起中指,毫无一丝示好的态度,即便被正主啄打了几下仍不悔改,甚至变本加厉地要去抢占那正主的窝棚。窝棚边的镜子见证了正主对自家领地的捍卫,新客人负伤走掉,郭建新因此在退货时费了半天口舌才勉强要回了一半的钱。这鹅是远方亲戚帮着从朋友处寻来的,郭建新如此也搞得那亲戚下不来台,后来也不再帮忙了。
院子的正主是另一只公鹅,自小来到这院子已经二十五年。二十五岁的鹅已近晚景,能打赢新来的入侵者全凭一口骄傲的老鹅真气,不客气地说,这真气已是用一口少一口。
郭建新的车常停在院门口,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鹅总爱直愣愣地面对着车门发呆。这是想出远门么?郭建新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弄明白他原来是在对着车门的金属漆面照镜子,事实上他会在任何镜面前停留——车门、水池、地上的铁盆……郭建新索性直接在他的窝棚旁竖起一面玻璃镜子,那镜子可比车门清晰多了,鹅从此不再出去,每日蹲坐在这面镜子前左摇右晃,找一个优雅的角度。
这只热衷于照镜子的鹅并没有大名,一定要说的话或许叫做“郭的鹅”。
这次是村里邻居介绍来的机会,北郊的一个村子将要拆迁,其中一户人家打算去城里置业,剩下三只无法处理的鹅。鹅与猫狗不同,猫狗能顺利住进城里的公寓楼,鹅却困难。鹅没有膀胱,直肠子里的屎尿来去自如,任他再通人性也敌不过生理上的构造,单独这一项便无法被接受。
郭建新听说那人也和他一样把三只鹅养在家中院子里伺候着,颇为合意。原本想从广西回来再去挑选,谁知这三只鹅还挺抢手,刚联系上对方就发现已经被要走了两只。郭建新被迫赶在去广西前跑了一趟北郊。
虽然由南向北跨越了北京城,但北方的乡野总是相似,接鹅的村子和郭建新家看起来没太大区别。唯一不同的或许就是这里已经被命运的手指选中,要成为厉害人物们开会的地方,很快就会修起那种反光玻璃面造型的诡异的建筑。村里人们的脸上此刻都流露出一种将喜未喜的表情,谨慎地等待着老天爷怜悯的兑现。
“老王家是可怜哦。”路边嗑瓜子的人在感叹,“就规划到他家门口那条路,其实也就是多个二十米的事情,我估摸着在地图上也就一个指甲盖的距离,嘿!运不好。”“运不好?我看是命不好,空欢喜一场。去庙里拜拜吧,要不找人算算。”另一人补充道。郭建新要找的人叫王也庆,找到他家院子才明白过来,他就是那个老王。
“抱歉啊兄弟,今天刚知道消息,我们家不拆了。”王也庆把郭建新带进院子里坐下,拿大瓷缸给他泡了杯茶。一只大鹅围绕着郭建新对他发出低吼,或是抗议他进入了自己的领地。那鹅羽毛白净、脖颈俊美、身躯健壮,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个富养出来的小伙子。王也庆家看起来条件普通,水泥墙壁四处掉皮也没有要修的意思,水管下摆着的瓷盆是八九十年代流行的款式,院角木桌上的麻将牌面都已经掉漆发灰,家具也都是摇摇欲坠的老物件,距离成为古董还差个百八十年,正是最无价值的时刻。在这院子里富养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但富养一只鹅看样子倒还可以办到。
“那怎么着?鹅是不卖了?”郭建新看上了这只鹅,遗憾地问。
“这不是跟您商量么,本来三只鹅都养了十几年了,已经抱走两只,就剩他了。”王也庆指着那只鹅说。“二条,别跟这儿晃,自己玩去。”这是一只三花鹅,脑袋顶上有两道黑色的印记,叫“二条”可谓鹅如其名。“嘿,这倒霉催的!他们仨里就属他最衰,一万和三筒我都经常胡,唯独二条,自从有了他我他妈就没胡过二条。现在好了,一万和三筒倒是送走了,剩了这个倒霉蛋子。”王也庆兀自笑起来。郭建新也乐了,想象着那一万和三筒会是个什么相貌。
“您也养鹅的吧?那我也不跟您兜圈子了。”王也庆说。郭建新一听这开场白便知道自己终究是白跑了一趟。
“您肯定也知道鹅和人是有感情的,我们既然不搬家,二条我是不打算卖您了。坦白说一万和三筒我也想去要回来,能不能要得回来咱另说,总之我是这个态度,您多包涵!”王也庆一边说一边从里屋拿出一个早已备好的袋子来递给郭建新。“您这一路也够远的,虽然这个事情它比较突然,严格来说也不赖我。但我也不让您白跑,您拿着!”袋子里装着一瓶矮口陶瓶款的二锅头,这是郭建新和老友常喝的酒,看着颇为亲切。
“这可不行!”郭建新自然是婉拒了。“人家不要就不要呗,你拿回来放着。”女主人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我说给您拿着,您就拿着。”王也庆又把酒强塞进郭建新的手里,声音也随之大了起来,同时却对着郭建新挤眉弄眼,郭建新反应过来那声音或许是大给女主人听的。“人不坏,就是抠搜惯了。”王也庆指着里屋小声说。“抠搜你大爷,你以为你就不是倒霉蛋子?还真觉得自己发了?穷大方。”里屋如此回应,显然也是积攒着拆迁未遂的怒火。王也庆脸上一红,没再多说。
王也庆还客气地留郭建新吃午饭,郭建新连连摆手。正起身要走却瞄见后门外停着一辆车,那车的颜色激起了郭建新的兴趣。
“开出租的?”郭建新问,王也庆点了点头。“嘿!我也是!”郭建新一拍大腿。
这顿饭终究还是吃了。
严格说起来郭建新已经从出租行业退休一些日子,和许多老师傅一样是因为老腰作祟。老师傅相见自然都聊的是路上的事情,行业的兴衰、各公司内部的闲言碎语、开车遇上的奇葩往事。路上的事情总是精彩,但听多了也无味,况且初相识的两人话也说得浅,不算特别尽兴。王也庆比郭建新小一些,刚满五十,也说起自己有退休的打算,却又被媳妇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讽刺了一顿。“不能怪她,这事情落谁头上都不好接受。大家都是一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一个操性,一转头人家衬了大钱,我们还这副模样,肯定有落差。”王也庆吃完饭把媳妇哄去了邻居家玩牌,悄声对郭建新说。
“我这人啊,一辈子不做亏心事,但就是运气总是差那么一点。”王也庆显然也是失落的,“年轻时还琢磨着弄点什么,到头来还是开……”意识到郭建新也是开出租的,王也庆咽下了后面的话,“您瞧瞧,这次就差了这几米。”他怔怔地望着门口的那条小路。
“兄弟,下午得空么?”郭建新忽然问道,“别的我不知道啊,您家里的事儿您得自个儿琢磨,但您这两只鹅咱得去要回来。”
“怎么个意思?”王也庆来了兴趣。
“鹅和人一样,不能就这么给拆散了。”郭建新说。
接走三筒的是王也庆在隔壁村的表亲,好沟通好说话,不到半个小时就把鹅接了回来。接走一万的那户人家住得遥远,开了一个小时才找到地方,谁知对方见王也庆要得急还突然坐地起价,要王也庆再加一笔钱才能把一万给买回去。对方说了一堆有的没的道理,王也庆竟然还被说动了,差点打算掏钱,却被郭建新按住了手。
“你认识么?”郭建新轻声问王也庆,“不认识,我儿子网上找的。”王也庆耳语回答。
“去你妈的,不要了。”郭建新啐道,随后低声对王也庆说,“去把车着上。”王也庆心领神会,悄悄退到路旁假意要走。郭建新蹲下摸了摸一万,趁人不注意抱起鹅就跑。抱鹅本是个技术活,好在郭建新二十多年的鹅并没白养,一手抓脖子一手夹肚子稳稳当当地连迈几个健步就窜进了车里。王也庆只在一脚油门间已从空档换到一档再换到了二档,出租车在小路上绝尘而去。
“兄弟你这几下不错啊!我比你小七岁,我是已经不成了。”王也庆把着方向盘赞叹道。
“我也就年轻的时候当了几年兵,底子好点。哎哟!说不得!”郭建新的老腰一使力又犯了病,在后座斜斜躺下,一边龇牙咧嘴地疼着一边哈哈大笑。王也庆也笑得欢畅,等郭建新缓过劲来了两人在车里击掌相庆,回去后七嘴八舌地把事情学给王也庆媳妇听,听得她一边苦笑着一边摇头。转头间她去里屋拿出个铁罐子给郭建新泡上了一杯私藏的高茉,随后话也没多说就去给三只鹅弄吃食了。王也庆对此很满意,他知道媳妇心里很疼这三只鹅,现下算是认了郭建新这个朋友。
“晚上咱们出去吃,我得好好谢谢您。”秋日的天色已暗,三只鹅重聚在院里追逐打闹,王也庆又穿上了外套。
“晚饭真不行,我明儿一大早飞机去广西。”郭建新连忙摆手拒绝,“等我回来怎么样?今儿我开车了也没喝酒,您给我这瓶牛二我先放在您这儿,等我回来咱哥俩把它消灭了!”顺手又把那瓶酒给回了王也庆。
“得嘞,那等您回来吧!”王也庆这次没再强求郭建新把酒带走,愉快地答应了。
“去广西是旅游去?”王也庆问道。
“不是,去看个朋友,也是个倒霉蛋子。”郭建新笑着说。
二
原本老婆要与郭建新同去广西的,但约好要托管鹅的邻居临时有事不能履约,郭建新只能独自前往。叫来的网约车后排宽敞舒适,老出租司机郭建新坐得五味杂陈。他也很久没有坐过飞机了,充满金属感的机场对他来说只剩下在接客区排着队小睡的记忆。临飞前才想到该买点烟酒带去,一看价格却发现比超市里要贵出不少,索性作罢。
从北京飞广西北海的航班每天只有两班,要飞上三个多小时。北京这座城市近看时繁华而热切,可当飞机缓缓离开地面,眼前只浮现出荒漠般的北方大地。那些在地上看着高耸入云的大楼此刻也都渺小了,诚然与云层还相隔着不可触摸的距离。每日奔波的道路在天上看起来如毛细血管般徐徐蠕动,谁先谁后,谁快谁慢,谁抢了谁的左转道,已看不出分毫端倪。但无论荒凉或富饶,冰冷或热烈,这里都是家。
于大雪便是看着这样的景象离开北京的,他怎么舍得?郭建新望着窗外的云海,双层玻璃在云海里隐约映射出老友的面庞。
郭建新认识于大雪有多久了?十岁到如今五十七岁,四十七年整。按于大雪的话说,他和郭建新除了生孩子之外的事情都一起做过。
于大雪和郭建新同属龙,但一个龙尾一个龙头,倒是几乎小了郭建新一整岁。于大雪八岁那年和妹妹一起过继到郭建新他们村里,他们起初是相互殴打,打掉了于大雪的一颗牙后反而成了紧密的朋友。于大雪的确是个倒霉蛋子,父母早亡不说,小叔家对他和妹妹这两个成分不纯的孩子也没什么好脸,混乱年代里甚至都不给一口饱饭吃。于大雪只能在地头蛇郭建新的带领下四处偷些吃食,不敢带回家时便带着妹妹一起到荒地里生火现做。于大雪胆子比郭建新小多了,老鼠爬虫大泥鳅什么的一概不敢吃,有任何好吃的东西都只知道拿来拌面。这样的人最后竟然还去了南方,郭建新每每说起都苦笑。
这两人连住家都只相隔数十米,早已如同异父异母的兄弟。也短暂地分开过几年,起因是郭建新去当兵了。于大雪这人平足外加近视眼,想当兵也没当成,读书也不行,只能出去混。起初是在木厂里拉大锯,郭建新去看过一次差点没把肠子呛出来,细碎的木屑漫天飞舞,像一场大雪。后来郭建新在部队里学会了开车,转头便回来拿木厂的卡车教会了于大雪,算是让他有了一技傍身。
退伍后郭建新想学人家下海,兴高采烈地要来了于大雪一半的积蓄。本想带着兄弟一起发财,谁知脚尖还没踩到海水就被人骗得血本无归。那时恰逢郭建新要娶老婆,于大雪二话不说把另一半积蓄也拿给了他。据于大雪自己说,郭建新和老婆从前偷食禁果的夜晚便是他给放的风,似乎也因此有了一种要为此负责到底的使命感。
“你看看你干的这些事!怎么好事情就永远轮不上你?”于大雪后来也娶妻了,妻子常常如此感叹。“你懂什么,这叫‘吾道一以贯之’。”于大雪从报纸上学会这句话后常常不分场合地胡乱使用。“贯你的臭狗屁,以后可不能拿孩子的钱这么乱来。”妻子此时往往会嗔怒着轻拍他的后背。
郭建新瞄准时机干起了出租,在当年可谓是纯种的贵族工作。郭建新从大发面的开到夏利,眼看着衣衫也新了鞋子也亮了,该还给于大雪的钱也早就悉数归还,另外还悄悄塞给于大雪妻子足足一倍的利息。郭建新和于大雪妻子都劝他也去开出租,但于大雪只因“老板对我很好”这理由始终坚持开着货车。
一九九六年,于大雪跑车途中在外省省道的偏僻处碾上了暗刺,车胎漏气后连人带车一起被劫了。恰逢刚刚结过几个月的现账还揣在身上,现金也损失惨重。他瞒着妻子找郭建新借了钱摆平这事,“幸好你兄弟是开出租的,要是跟你一样开大货的你上哪借去?”郭建新在酒桌上是这么笑话他的。酒后回村的路上两人遇见一只大鹅带着一群小鹅在路边走着,四下也没个人,一副幸福家庭的模样。酒意上涌的两人各自抓起一只小鹅就开跑,一直奔袭到满脸酒红,头晕目眩。这种力道的奔跑甚至已经不像在逃避那个并没有追来的鹅主人,而像是在逃避一股更大的力量,比如命运。二人原本是给各自的小鹅起了名字,谁知把他们一放下地却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二人又都嫌对方起的名字太俗气,只能笑着作罢。鹅喜群居,两只也勉强算数,两只小鹅从小一起打闹成长,后来于大雪离婚了无暇照料就干脆都养在了郭建新家里。这两只鹅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起初根本分不清,好在他们自己先分出了高下,其中一只认了另一只做首领,总跟在他屁股后面,于是打头的被叫做“郭的鹅”,屁股后面的叫“于的鹅”。家里人起初也动过乱炖或红烧的念头,养出感情后也都一一打消了。
一养便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这世界飞速地变化着,郭建新想跟却已经有些跟不上,终于这出租车也慢慢开成了“夕阳产业”。于大雪则始终践行着那句“吾道一以贯之”的箴言,在那个运输公司做了个小官。孩子们各自长大,小叔子中风瘫痪,该离婚的离婚,该成家的成家,郭建新成了老郭,于大雪成了老于。
“老郭你自己过来,我哥情况不好。”于大雪的妹妹原本要到机场来接郭建新去医院的,落地打开手机却直接收到了医院的地址。
沿路这座陌生的海边城市就是于大雪最近几年的生活吧?深秋还穿着拖鞋的人们骑着各式小摩托密密麻麻地穿行在路的两侧,棕榈叶在风里摇摆,海潮声远远袭来,像是老友的召唤。“我和他说你已经落地,他在等你。”于大雪妹妹又发来信息。郭建新无心再看异域风景,若不是实在不认识路恨不得自己上手去开这辆慢悠悠的破出租。
“老郭来了!”于大雪妹妹在走廊外接上了满头大汗的郭建新,大声对着走廊尽头的病房喊着。
走进病房,于大雪已然走了。
四年多没见,病床上的于大雪形销骨立,竟然比从前那臃肿的模样还俊俏了些。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一点,似乎有那么一句没说出口的话还堵塞在那里。是什么呢?已经永远无法知晓。
“我哥没了。”于大雪妹妹轻轻扶着郭建新的肩膀啜泣,郭建新呆坐在那把属于探病亲属的木椅上,始终沉默。于大雪早年离婚后与前妻已没了情谊,跟了前妻的女儿也直到此刻收到消息才答应飞过来奔丧。护士说于大雪一直艰难地维系着呼吸,刚听见那句“老郭来了”便走了,前后不过几秒钟。坐在那木椅上,郭建新觉得自己慢慢变轻了,回忆缝隙中的每一个于大雪都被宇宙收回了造物的魔盒中,过去四十七年的生活在此刻坍塌成一个点压在他心口上,他好像一张被巨人踩在地面的纸,足够轻盈,轻盈到可以飞起来,却不得丝毫自由。
于大雪查出肺癌是五年前的事情,虽不是晚期却也只剩些理论上的希望,所谓保守治疗说白了就是等死。随丈夫来北海做生意的妹妹说起她在这里听到的一个段子,说某个来履职的领导也有这病,继任者们都等待他早日退位,谁知北海这地方的空气或是对肺也有养护的效果,那领导一干就是两届,至今还活着。这种江湖传闻各地都有,大多时候听听便罢,真信了它把于大雪一家接来北海,实属绝望的选择。
“我不同意!”郭建新对此事的意见非常坚定。“北京什么地方?北海什么地方?北京的医疗资源你们能比么?就因为一个酒局上吹牛逼的段子要把老于接过去?不行!”
“我就问你他这个情况谁来照顾?北京是好,咱能用么?咱用得起么?咱是有钱还是有人?”于大雪妹妹大声吼道。
“去他妈的,老子来照顾!没钱老子挣!没关系老子找!休想接走!”郭建新坚决地说。
“我他妈还没说话呢,你们吵个什么劲?”于大雪从里屋颤悠悠地出来调停。
于大雪最终还是随妹妹去了北海,从此再也没回过北京。郭建新面对这件事毫无办法,远远不是童年那般去偷些吃的便能解决的。他和于大雪不过都是土地上最普通的人,口气是不小,但面对命运时并没有丝毫还手的能力。于大雪来到北海后郭建新和他的联系骤然变淡,对话更多的反而是于大雪的妹妹,总是旁敲侧击地问着于大雪的近况,却一次都没来看过他。老婆数次问他原因,郭建新总是搪塞过去闭口不谈。后来问得多了也开口了,说自己始终不满意于大雪去广西这件事,但如果留下来又该怎么办?郭建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直到有一天喝醉了才终于坦白承认是因为恐惧,恐惧什么呢?还没回答便已经醉倒。
于大雪的病情在北海还真有些好转,甚至已经开始和邻居打麻将,可以过上些正常的生活。郭建新那段时间偶尔又在家里哼起小调,老婆心里也宽慰不少。谁知于大雪不久前忽然又检查出不知从何而来的败血症,郭建新听说后终于下决心来探病,谁知这病来势凶猛,电话里明明听着还有些精神,转眼间便不行了,探病竟变成了送行。
“你多等等不行么?你这不是折腾我么?你他妈癌症都快好了怎么又得上这病了?你说你怎么一辈子都这么点背?你……”郭建新伏在于大雪的身上,往日里的肥肉与肌肉都已经无法触摸,隔着被子也只剩下冷硬的骨骼。有好多话想说,但一句也说不出口。
“你丫傻逼。”窗外的潮声淹没了他最后的告白。
暮色下沉,于大雪妹夫从合浦的珍珠厂赶回来一起办手续,郭建新这才想起来已经一天没吃饭。
“街边随便吃碗面吧。”郭建新说。
“面不好找,吃粉吧。”于大雪妹妹说。
“一碗面都找不到吗?”郭建新在病房里面对于大雪的遗体都不曾流泪,此刻却突然哭了。直到这一刻郭建新才明白过来于大雪终究是到了异乡,任你这里风景如画空气清新,这都不是他于大雪的家。一生热爱吃面的于大雪在这里过得到底好吗?郭建新可以斩钉截铁地说,不太好。他太了解于大雪了,他是于大雪在这世上最后的发言人。
三
“后悔不?”王也庆喝下一口酒问郭建新。
“后悔啥?”郭建新抬头看着他。
“你这兄弟临走前这几年你都不带和人联系的,人心里指不定有点难受。”王也庆说。
“不至于的。”郭建新撇过头去。
这是郭建新和王也庆第三次喝酒,还是在王也庆的小院里。那三只鹅已经接受了郭建新而不再吵闹,尤其是被他抢回来的一万,时不时还上前来磨蹭他。这次郭建新没开车,是坐地铁转公交再转黑车来的,显然是做好了喝多的准备。他把于大雪的事情讲给了王也庆听,自认是倒霉蛋子的王也庆听到于大雪的故事也只能甘拜下风,连他那刀子嘴的媳妇也在一旁时不时发出“哎哟”“我去”“怎么会这样”的感叹。
“郭叔,我听我爸说了,这一杯谢谢你把一万和三筒给救回来。”第五次喝酒恰逢王也庆的儿子回家休假,也一同加入了进来。
“你女儿多大来着?”王也庆悄声问郭建新。
“滚一边去,人都在备孕了,少打主意。”郭建新借着酒意笑骂道。
“哟!那你到时候可要记得请我啊。”王也庆用极小的声音说,怕被媳妇听见,“我给包个大的!”
“还真是会照镜子嘿!有意思!”记不清是第几次喝酒,郭建新在老婆的撺掇下终于把王也庆邀请到了自己家里。郭建新很久没带朋友回来喝酒,老婆暗喜着忙里忙外地张罗晚饭,王也庆和郭建新则在院子里逗鹅。“这是为啥?臭美么?”王也庆被那鹅的行为逗乐了。
“谁也不知道,就他知道。”郭建新像个要求孩子在亲戚面前表演节目的老父亲,美滋滋地在一旁笑着。
“你都不知道?”王也庆问。“我也不知道。”郭建新回答。
但在四个小时后郭建新又喝醉了,他说,“我其实也知道。”
郭建新拿出手机来打开相册给王也庆看,“以前有两只鹅,一只老于的鹅,一只我的鹅。”“但是呢,有一只死了。”往后再翻,照片里的鹅忽然间就从两只变成了一只。
“哎哟!”王也庆轻叹道。
那鹅是三年前死的,死因至今还是个迷,或是寿终正寝,或是得了什么神秘的病。他伸长了脖子倒在院子的角落里,他的同伴蹲坐在他身前不远处“嘎嘎”地叫着。鹅的叫声本就有些刺耳,那日的声音里还多出一根极具悲痛的针,穿刺进闻者的耳膜里,直达头脑深处。
带尸体去兽医院检查或能确定出死因,如果真是什么病症也好为活下来的做预防。但郭建新回家目睹这一幕时整个脑子都乱掉了,作为男性他觉得自己该镇定,但一股沉闷的气憋住了他让他无法思考。他不愿让家人看见这一幕,慌乱地抱起尸体就出了门。那鹅被迅速地埋在村边的一棵树下,那棵树正对着小河沟,是两只鹅最爱玩耍的地方。一身大汗,土已经夯实,郭建新甚至都没有一次正式地告别。三个月后,家里人都已慢慢接受了这件事,郭建新第一次发现了在院门口对着车门矗立的另一只鹅。
“你们都说我不和老于联系,我其实也有联系的。”郭建新打开自己和于大雪的微信聊天页面,过去几年的聊天记录完整地保存着,一大半都是图片。这次连郭建新的老婆也凑上来看,显然她从前并不知道这件事。
郭建新每隔几日就发一张鹅的照片,于大雪的回复也总是简单,“帅”“太肥了”“好看”“少吃点”,几年来甚至还有不少重复的回复。翻回到三年前的聊天,郭建新对于大雪说“我那鹅死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于大雪没有后续回复,想必是直接打来了电话。
“老郭!你不是说死的是于大雪的鹅么?”老婆看见后在一旁惊呼。
“是不是不愿意让他知道?”王也庆思考了半晌说。
郭建新没说话,似乎是又陷入了那些聊天记录中,一条一条慢慢地翻阅着。
“老王,我们这俩鹅和你的鹅不一样。”郭建新缓缓开了口。
“他们吧,都是公的,一边儿大,没什么花纹,没什么特点。坦白说我和老于养了二十多年也没认清楚他们。那我们怎么区分呢?就是这俩鹅总有一只在前面,一只在后面。在前面那只是我的鹅,在后面那只是他的鹅。一直以来就这么区分的,也没想过做什么记号,好像觉得一辈子都能这么区分。”
“那天我回家以后直接就懵逼了,我寻思这他妈到底是死了哪一只鹅?就剩下一只鹅了,这只鹅是在前面的那只还是在后面的那只?完全他妈的分不出来。我叫‘于的鹅!’那鹅就冲我过来了,我心想老于的鹅活着,死的就是我那只,谁知道我叫‘郭的鹅!’那鹅还是冲我过来。”
“所以你们知道我当时面临什么情况么?你们都无法想象,真的。”
“那个情况就是——我说是谁死了,就是谁死了。”
“所以……”郭建新指着老婆,“我跟咱家说是老于的鹅死了,跟老于说是咱家的鹅死了。”郭建新老婆在一旁瞪大了眼睛,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我原本还想这能行么?结果你看你们谁都没发现,于大雪直到死了都没发现。”
“按理说,这鹅都二十多了,瞧他兄弟那样也不是个长寿的命,没几年了,其实不必再找个伴。”
“但我发现他照镜子这个事情吧,好像也不是像咱以为的是因为什么自恋,我他妈怀疑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只鹅,到底是走在前面的那只我的鹅?还是走在后面的那只老于的鹅?”
“所以我寻思再弄一只回来吧,也许再来一只他就能知道了。我也能知道了。”
王也庆和郭建新的老婆一同看向了院子里的鹅,那鹅仍在照着镜子,时不时用喙轻啄镜面,发出“哒哒”的声音。一只生命将尽的鹅到底能认出自己的长相么?如果能……如果不能……他在镜中痴觅的究竟是什么?他保持沉默,无意回答。
“你早说啊老郭!我回头把一万弄过来跟他处处,要是能处好我就给你了,反正我也还有两只。”王也庆端起酒杯对郭建新说,说罢便要饮下,郭建新一把按住了王也庆的手。
“我先干。”他说。
月光如水,泡着院子里那只鹅的白羽,清风拂过远处的河沟卷起似有似无的声响,传入一双酒醉的耳朵,好似远方的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