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梅小时候在山里生活,她喜欢在傍晚时分看天,随着日色与夜色的浮沉,繁星一点点涌现出清晰的轮廓。她似乎从小就知道这样的道理——那些发出微光的东西会隐遁于白日中,非得等到一切都暗了,才能被人看见。
十几岁进城,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苏梅遇见的人比星星还多,多到眼花缭乱,多到常常忘记自己已经忘记了谁。但她一生都不会忘记张井禾,第一次见到张井禾时,他在十八楼的窗口对苏梅挥手。
“这家男主人可真傻。”苏梅心想,“就这么挥手,谁知道你在哪一户呢?”
在张井禾家里,苏梅是个乙方,负责打扫卫生和做饭。
张井禾从前和苏梅的交流很少,工钱和生活上的琐事一般都找女主人做决定。苏梅见证了张氏夫妇的新婚燕尔和浓情蜜意,或许也是第一个意识到这段婚姻要破裂的人,比两个当事人还要早。也正如苏梅所预料的一样,张井禾离婚后便辞退了她,他说一个人过日子也没什么需要打理的,不必再请阿姨了。
原本以为与这个家的缘分就此结束,谁知过了一年多苏梅又接到张井禾的电话,客客气气地把她请了回来。不仅请回来,频率还从兼职变成了全职。张井禾是个做广告的,平日里虽然沉闷,真说起话来是一套又一套,说什么苏梅是他唯一信任的人,对家里也熟悉,家门的密码也能放心交给她。苏梅说不过他,加之价钱也给得慷慨,便同意回来,还因此推掉了另外几家工作。苏梅起初猜测张井禾是不是有了新欢?或许新欢是个喜欢整洁干净的人?或许这次终于下决心要了孩子?但回来才发现自己猜错了,张井禾依然独居,他身上是有些变化的,却也说不上变在了哪里。
张井禾要求苏梅每天早上来晚上走,可他自己白天都在上班,这房子的主人反倒像是苏梅;他要苏梅按时做饭,自己却很少能按时回家,大部分时候都被苏梅自己吃掉,剩下的放进冰箱成了宵夜或第二天的早饭;他的话比从前更少了,一回家就呆在一个小房间里玩手机——诚如他辞退苏梅时所说的,家里的大部分地方都因为这种静态的生活而没什么整理和打扫的必要。那他为什么请苏梅回来呢?为什么还要她每天都来打扫做饭呢?苏梅也不小了,身上的女性气息早被并不轻松的生活洗净,总不会是因为寂寞吧?苏梅又试着猜张井禾的心思。她学了几个从前女主人常做的菜,也没得到什么反馈。
苏梅觉得这一切都和那个没有光的房间有关。
她自认为对这个家是十分熟悉的,但这次回来,那个房间似乎是凭空从屋子里长出来的一样。其实这幢楼里每一个西南角的边户都有这么一个房间——夹在客厅和主卧之间,不算大,没有窗子,总是气闷。这房间以前被张井禾两口子用作储物间,各类杂物堆到寸步难行,每次找东西都要鼓足勇气从缝隙里挤进去。即便是苏梅这样善于打扫整理的人,也只看一眼便被劝退。女主人也见不得那个糟乱的景象,从来都把那扇门关着。
如今那房间空了出来,张井禾把它简单布置了一下,放了张小沙发,沙发上铺着张毯子。那些关于婚姻和生活的,如山一般繁杂琐碎的物件好像变魔术一样地消失掉,再变出来一个全新的、几乎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房间。
那房间的灯很多年前就坏了,张井禾换了好几种不同的灯泡都没办法让它亮起来——节能的不节能的……球形的螺纹的……暖光的冷光的……总之是无论如何都点不亮它,家里的电路也查不出问题,最后终于放弃。现在张井禾总在那个房间里安静地呆着,回家就径直走入那片阴影之中,任苏梅再大声地和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当他要打电话或者聊工作时会从房间里出来,到小阳台上抽烟,或坐在沙发上、饭桌旁。这时的张井禾似乎又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了,才华飞扬地聊着创意和项目,对领导应对自如,对下属指点江山。挂了电话,张井禾再回到那个房间里,像一只刚刚还发出尖锐叫声的雏鸟被扔进了空旷的山谷,人们猜测它或许还活着,但没有丝毫的声响,只是寂静。
“我记得你弟弟也是四二的脚?这个你拿去给他穿穿看。”这是张井禾第一次给苏梅拿东西。
这双鞋苏梅见过,从前被压在那个没有光的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据女主人说是张井禾冲动消费的结果。大红色的鞋面下是淡黄色的鞋底,实在过于闪亮,张井禾为了“显得年轻些”买回来,一次都没穿过。可能因为价格不菲也舍不得扔掉,一放就放了好几年。苏梅把鞋子带了回去,可惜弟弟也嫌这颜色太艳俗,即便知道是个大牌子也不愿穿出门去。
“怎么样?咱们弟弟喜欢么?”张井禾问。
“喜欢着呢!天天穿!”苏梅如是说。不然呢?总不能说这鞋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积灰。
“嘿!识货!”张井禾笑了起来。
从那天起,张井禾总是送苏梅东西。
张井禾平时要上班,周末没什么应酬时就喜欢收拾屋子,每次都能收拾出大包杂物来任苏梅挑选,苏梅实在不愿意挑的时候就硬塞几件给她。家就是个这么奇怪的地方,每次收拾都能找出些新的旧玩意,每次总以为滤净了生活的残渣,下次却还能再淘出些什么。男士的衣物和鞋子都给了苏梅的弟弟,前妻留下的便给苏梅拿去穿——虽然苏梅大部分都穿不进去。还有些保养用的就给苏梅的父母,其中最昂贵的要属一台精美的艾灸按摩器,张井禾怕苏梅父母舍不得买消耗用的艾饼,还专门从网上买了一大箱直接发到了苏梅老家。
再到后来,苏梅打扫卫生也束手束脚,但凡她盯着什么东西看一会,或拿在手上把玩,张井禾到了周末定会把这东西包好了送给她。起初苏梅还真心道谢,后来心里也有些不快——“你当我是收破烂的呢?”她心里如此想着。但她也没办法去说什么,因为张井禾还在不断地送东西给其他人。上好的袖扣和领带都送给了公司里的小伙子;年会抽奖拿回来的平板电脑直接寄给了老同学当做孩子的生日礼物;离婚时坚持要留下的一幅油画又寄回给了已经回到老家的前妻;快递员也不放过,硬塞给别人两双皮手套。苏梅和楼里的快递都熟悉,连快递也小声问:“你们这是要移民了?”
苏梅起初也没有太在意,毕竟张井禾送出来的东西都是牌子货,就算是折价卖掉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城里人,钱多了就这样。”每当苏梅的弟弟翻看起姐姐今天又拿回来些什么,苏梅都如此总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不太对劲呢?苏梅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生活里那种微小的响动。水冷亦是鸭先知,如果张井禾的生活是那一汪孤独的水,苏梅就是那水里仅剩的一只鸭。
比如,有这么一个绿色的硬纸盒子,中号花盆的大小,是女主人曾经买化妆品留下来的。这盒子总是出现在餐边柜的台子上,特别碍眼。苏梅问张井禾里面放了什么,张井禾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你收起来吧。可每当苏梅把这盒子收起来,第二天保准又会出现在原来的位置上。苏梅悄悄打开盒盖缝隙看了一眼,里面放着些文件,面上是一本护照。苏梅再问,张井禾又说——“哦!那行,你收起来吧。”苏梅再收起来,第二天那盒子依然像燕子归巢一样回到原位。
如此往复,苏梅逐渐也就懒得再管那个盒子,索性让它留在餐边柜上。
“苏梅,我备用车钥匙在哪?”张井禾的声音从那个没有光的房间里传来。
“鞋柜右边往下第三个抽屉。”苏梅不耐烦地说。
“哦,好。”
张井禾也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么一个臭毛病——总是问苏梅一件东西在哪里,等苏梅回答了他,他又好像完全没有要去使用那件东西的意思。
“苏梅,我妈来北京看病的病历在哪里?”
“苏梅,我结婚戒指在哪里?”
“苏梅,我老板送我那块表在哪里?”
“苏梅,我那个装旧手机的袋子在哪里?”
……
“苏梅,我备用车钥匙在哪里?”
一个循环结束,往往还要重新问起,好像他的目的并不是寻找这些东西,而是在对苏梅进行考核,看她是不是一个合格的阿姨,对家里的情况是否有完全的掌握。
“鞋柜右边往下第三个抽屉!”苏梅气呼呼地站在房门口,房间里的张井禾蜷在小沙发上玩着一块魔方玩具,一双眼睛莫名地看着苏梅,仿佛他并不知道苏梅为什么要忽然说出“鞋柜右边往下第三个抽屉”这样的话。
苏梅忽然发现,张井禾瘦了,像一盆干瘪的花。
是因为失眠吗?张井禾失眠的问题由来已久,安眠药褪黑素换着花样吃,始终不见效果。苏梅以前曾很多次在清晨的小区里遇见张井禾在散步,一直以为他是晨练,后来才听女主人说他那是一夜没睡。又是很多年过去了,难道这失眠的毛病还没好转?好像是的;张井禾也很久没提起老陈老吕那个几个要好的哥们了,好像是的;他很久没有买那家他喜欢吃的烧鸡了,仔细回想也很久没有对苏梅提要求说想吃哪样饭菜了,好像是的;人们都在讨论的那些热映的电影他都还没有看过;他曾经热衷于研究综艺节目里插播的广告,可那台七十寸的电视已经很久没开过了,好像是的。
好像是的,张井禾不太对劲。
“井禾最近状态不是很好。”苏梅悄悄发了信息给从前的女主人。
“哦?是么?他怎么了啊?”那边回过来一条语音,背景里全是嘈杂的聊天声。苏梅耐着性子把自己对张井禾的观察都发了过去,那边却就此没了音信。苏梅知道她一定是和那个小白脸在一起。果然,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收到另一条回复:“你还不知道他么?他就这样。”
这样的废话说了等同于没说,如果一定要说苏梅从中获得了什么信息,也只是一个她早就知道的事实:她不爱他了。
“苏梅,我是不是还有条宝蓝色的围巾在衣柜里?你跟他说可别给我送人了,寄给我吧。”
苏梅回她说“没找到,应该是你带走了”,后来到衣柜里找出来那条围巾,剪碎了,下楼时扔进了垃圾桶。
苏梅和张井禾毫无血缘关系,或许勉强算有些感情,也顶多是甲方和乙方的感情。但以如此方式紧密相处的人,多少都会被对方影响。苏梅每天都要面对的这个张井禾,无论坐在哪里,都宛如一尊不动如山的黑佛,像一团笼罩在这个家的天空上的,吹不散的乌云。苏梅也开始感到憋闷,仿佛张井禾身上的低气压也传染给了她。
所以当张井禾提出要请人来家里吃饭时,苏梅比张井禾还要兴奋。她一大早就去菜市买菜,备上了几个最拿手的菜色,回家就开窗通风,把屋子收拾一新,还自掏腰包买了一把花。张井禾一再叮嘱苏梅“弄好一点”,她还以为对方是个女人,特意把皱巴巴的旧床单也换成了刚洗好的,却没想到是个男的。
那男人的名字苏梅常听张井禾在打电话时说起,是张井禾很倚重的一位下属,算是嫡系徒弟。果然谈吐举止都不错,还连连称赞苏梅的手艺,做广告的人嘴里都有蜜,说得苏梅喜笑颜开。“你张哥最近工作压力大,你平时多和他吃吃饭喝喝酒!”苏梅也难得做了一次越界的发言,张井禾在一旁笑呵呵地正聊得高兴,也没说她什么。张井禾和徒弟聊了一会家常,饭后转移到了客厅吃水果,等苏梅洗完了碗已经开始聊工作。张井禾从那个没有光的房间里拿出一大包文件来——这看得苏梅一脸疑惑,也不知道那个房间里到底在哪藏着这么一大包东西。张井禾语重心长地说起这些文件,是自己入行以来所有项目的留底记录,作为师傅,他今天准备正式把它们交给自己最信赖的徒弟。
按电视剧里的说法,这算是把毕生功力都传给了徒弟,礼不轻,情义更重。徒弟眼圈都红了,发着毒誓说绝不辜负Jonny哥(苏梅总是听成张哥)的栽培。张井禾反倒是一脸镇静,一副领导的模样,拍着他肩膀说“好好干,我这位子迟早是你的!”
徒弟走了,苏梅把家里收拾干净也准备回家。
“怎么样?还不错吧?”张井禾从那个没有光的房间里出来,倚在墙边问苏梅。
“什么不错?”苏梅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这徒弟,看着还行?”张井禾补充道。
“你教出来的能不行么?挺好的!人挺真诚,不是那种油滑的。”苏梅说。
“嗯,现在的年轻人浮躁,能沉住气的不多。我选了很久,就是他了,我打算以后让他坐我的位子。”张井禾自言自语地说着。
“你呢?你要升官了?”苏梅笑着问,张井禾没有回答。
“苏梅,我备用车钥匙在哪?”没过多久,张井禾的声音从那个房间里传来。
要如何才能明白、才能理解这样的一个张井禾?或许需要一个足够细腻的人吧?或许需要一个足够关注爱惜张井禾的人吧?总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苏梅。到底是谁选择了她?是张井禾吗?还是生活本身?没人说得上来。
张井禾有秘密,这秘密他瞒住了家人,瞒住了朋友和同事,却没瞒住苏梅。
这天张井禾不在家,出差去了。
这次出差有些奇怪,头天吃晚饭时还没听他说起,到了半夜四点却发信息说早上要走,叫苏梅别来了。苏梅是醒来后才看到信息的,她想起来冰箱里还剩几个奄奄一息的橙子,再不处理就该长毛了,还有刚换下来的被罩,索性洗完了趁他不在时搭在客厅里晾干。于是她还是去了张井禾家一趟,到家时,张井禾已经离开了。
张井禾的信息里说要出差半个月,可苏梅怎么也看不出他到底带走了哪个箱子,所有的行李箱都还整齐地码在阳台的角落里。说是去谈项目,苏梅收衣服时却发现他穿走的是一套运动服,衣柜里那一套仅剩的讲标专用的西装(另两套已经送人了)还整齐地摆着。鞋柜上的口气喷雾也没拿走,张井禾抽烟,加上肠胃不太好,有很重的口气,这喷雾是张井禾不管去哪里工作都要随身携带的。
即使再木讷的人也该有所察觉,这屋里弥漫着一声声无言的呼唤,在某个暗沉的角落里,正发出着一些细如毛发的光。
那个没有光的房间苏梅每天都收拾,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去审视过它,像一个要抓住老公出轨证据的老婆。
“啪嗒啪嗒”拨弄了两下开关,灯还是坏的。墙柜都是嵌入式,装修时就直接做进了墙面里,以前用来摆女主人的鞋包,后来摆着张井禾做过的项目产品。“这柜子里的东西被张井禾送来送去,是越来越空了。”苏梅心想。小沙发摆在墙柜的对面,是张井禾在这房间里的“宝座”——米黄色的布艺沙发,看起来也不贵,张井禾在家的时间里有一大半都在这沙发上度过,屁股摩擦过的地方都已经发毛起球。这房间不通风,沙发上的小毯子苏梅每周都洗,依然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只属于张井禾的味道。一根很长的充电线在那毯子里像一条蛇一样盘踞着,另一头连在沙发边的插座上。
苏梅第一次坐在这沙发上,果然很舒服,那坐垫已经被张井禾坐出一个凹陷的坑来,仿佛像个有引力的洞一般要把人吸附在上面。张井禾平时就是这样的吧?他到底怎么了?确实瘦了不少,不会是得什么了不得的绝症了吧?
起身时,苏梅听到了“吱”的一声,这声音很轻,家里但凡再多出一个人的呼吸声都无法听见。她抬起沙发的坐垫,又抬起坐垫下的木板,原来这沙发坐垫下面还有一个储物的空间——给徒弟的一大包文件原来是放在这里的吧,苏梅明白了。
里面还放着三个绿色的硬纸壳盒子,依然是前妻的化妆品盒,和放在餐边柜上的盒子一模一样。苏梅刚伸手去拿才发现全是灰尘,顺手找出吸尘器和抹布先清理了一遍。苏梅一直算是个本分的人,但她今天打算打开那些盒子。
第一个盒子里塞满了红包,红包里都装着钱。苏梅记得张井禾说过,和前妻结婚时收了数目不菲的红包,不会是它们吧?苏梅小心地抽出来一个,上面写着“恭喜圆圆成为一名小学生,好好学习,天天快乐!”——原来是张井禾打算送给别人的红包。苏梅知道圆圆是张井禾的侄女,但她今年刚满四岁,离上小学还有两年。再抽出几个来,都是类似的内容,“热烈祝贺陈局焕发第二春”——这人苏梅也知道,是张井禾一个离了婚的好朋友,现在还单着。“劲帆,有你接班,吾心甚慰”——劲帆就是前段时间来家里吃饭的徒弟。最让苏梅动容的是那个最厚的红包,少说也有一万块。红包虽厚,祝福的语言却很简单,“莉莉,恭喜你终于成为了伟大母亲!”
苏梅苦笑了一声,想起来前几天自己剪碎扔掉的那条围巾。莉莉是张井禾的前妻,她现在有孩子了么?苏梅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第二个盒子里全是药,一板又一板地挤在一起,或是为了收纳都已经拆掉了外壳,五花八门的,少说也有七八种。这些药苏梅从未在家里见过,“劳拉西泮”“盐酸舍曲林”“马来酸氟伏沙明”,这些药的名字一个比一个奇异,苏梅即便是默念也念到脑子打结。这是为了睡觉新买的药吗?有效果吗?
打开第三个盒子,里面有三张折起来的纸。第一张纸打开时苏梅吓了一跳——开头竟然写着“苏梅,很抱歉……”。看起来那本该是一封写给苏梅的信,但只有开头的半句话,剩下的空空如也,似乎是还没想好要写什么。苏梅感到有些害怕了,又打开了第二张纸,这也是一封信,抬头是“莉莉,很抱歉要让你承担这些……”,看完了全文苏梅直冒冷汗,这是一封遗书。遗书的语言看起来很平静,主要的内容是交代后事,反复说“对不起,我要走了”,却只字不提为何要“走”。
翻开第三张纸,上面记录着张井禾从苹果商店到股票账户的所有用户名和密码。
苏梅吓坏了,唯一让她勉强感到安慰的是那封遗书的落款日期——五年前。
张井禾那时还没有离婚,苏梅也没有被辞退。苏梅拼了命地回想那段日子里都发生过什么足以让张井禾写下这遗书的事情,回想起来的却只有如微风一般的,温顺的生活。蹲了太久,站起身时还有些大脑缺血,一阵晕眩。忽然间,苏梅意识到一件事,这件事让她感到如深渊般的恐惧。
她忽然意识到,如果张井禾此刻就不在了,她几乎可以料理关于张井禾的一切后事——他家门的密码、他的车、他妈妈的病历、他那些保值的奢侈品……这些东西已经根植在苏梅的脑中,如那些曾经日复一日拨打过的电话号码一般,要伴随她一生。
苏梅颤抖着拿出手机打给张井禾,张井禾没接。挂掉电话后苏梅发现在通讯录里“张井禾”的名字下面又多出了一个名字:“张井禾妈妈”。这电话是什么时候有的呢?好像就是前两天,张井禾说找不到手机了,拿苏梅的手机说要给自己打电话。
苏梅想起来那个餐边柜上的盒子,赶忙冲过去把它打开看:面上还是张井禾的护照,护照下面压着张井禾买过的各类保险、公司和项目的合同、社保资料、这房子的房本。里面还有一个小卡包,每一张卡上都贴着小纸条,上面写着一组数字。
在盒子的最下面,是一本北京安定医院的病历,首诊的时间大概在四年前。
这病历里苏梅能看明白的东西不多,但“重度抑郁”“严重自杀倾向”却不断重复地出现在每一个角落。
苏梅喝下三大杯水,还是无法平静。
她一遍一遍地重拨着张井禾的电话,依然没人接。他日复一日地要把这个盒子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到底是为什么?
仔细想了想,苏梅给张井禾发了一条微信:“楼下的说我们家漏水了。”
两分钟后张井禾就回了信息:“刚没看手机,打电话是这个事情?严重么?”
“他们说有点严重,他们先自己处理一下。”苏梅说。
“好,我明天回来。”又过了两分钟,张井禾如此回复。
昨天晚上说要出差半个月,现在说明天回来,他到底去了哪里?到底想要干什么?苏梅忍不住思考着,但又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那我明天做饭么?”
“做。”
张井禾信守承诺,第二天中午就回到了家。
“楼下怎么说?”张井禾直接进了厨房,问正在洗菜的苏梅。
“你回来之前他们刚刚过来说是暖气阀里漏水,不是我们家的问题。”苏梅没敢抬头看张井禾,好在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哦”了一声,又回到了那个没有光的房间里。“苏梅,家里的水电卡在哪里?”张井禾的声音从那个房间里传来。
“我知道在哪里。”苏梅这次是如此回答的。
晚餐也吃得沉默,苏梅好几次想说点什么,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苏梅,我看你状态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事?”倒是张井禾先关心起苏梅来。苏梅被他这么一问还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哦,也没什么,就是……我弟弟。”苏梅慌乱地应付着。
“弟弟怎么了?没事,你跟我也别见外,有困难我帮你想办法。”张井禾抬头看着苏梅,苏梅的眼神无处闪躲,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把这话圆过去。
“唉。”苏梅叹了口气。“我觉得我弟弟最近人不太对劲。”
“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他们这种高空作业的工作确实容易压力大,实在不行转销售呢?也不小了,老爬那么高装空调外机也不是个事。”张井禾似乎没意识到这是苏梅情急之下编出来的故事,还在认真地关心着。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不太对劲。”
“你说说看,我给你参谋参谋。”
“他吧,从前段时间开始,忽然对什么事情都没兴趣了,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苏梅本想说“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却忽然想起来自己和弟弟住的地方是个大开间,根本没房间可关,赶紧改了口。“……就窝在沙发上……跟他说话也不搭理人,以前喜欢上网下五子棋现在也不下了,以前喜欢吃楼下那家安徽板面现在也不吃了,就一个人在沙发上闷着,电视也不看,充了好多值的那个消消乐游戏也不打,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苏梅一边说一边瞄着张井禾的表情,张井禾认真地听着,在中间某处他整个人忽然停滞了一秒钟,又继续嚼起饭菜。
“那你弟弟……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这个……丧气的话?”张井禾小心地问她。
“他经常说在这边打工没意思,又累又不挣钱,还不如回老家。但山里面也落后,要说种田也是真的不会种了,就算回去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就好像整个人都被社会抛弃了,要不是因为还有媳妇孩子,干脆死了算了。”苏梅这故事原本是编的,谁知说着说着还说出些真情实感,没忍住,眼圈红了。
“苏梅,要引起重视啊。”张井禾递给苏梅一张纸巾,很认真地看着她说。
“他瘦了好多,我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弟弟其实并没有瘦,这句话依然是苏梅编的,但苏梅说罢竟一发不可收拾地大哭起来,甚至把她自己都吓到了。虽然在张井禾家干了这么多年,但毕竟男女有别,苏梅和张井禾从未有过任何意义上的肢体接触,这时张井禾却起身走到了苏梅的背后,拍了拍她的后颈。
“苏梅,我明白的。你现在压力肯定很大,你辛苦了。”张井禾轻轻地说。
“你说,我能为他做点什么?”苏梅缓过劲来,又问张井禾。
张井禾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最后说,“人都不傻,自己要是有什么问题,自己一定是知道的。你就陪着他,陪着他就够了。”张井禾认真地看着苏梅的眼睛,苏梅看见了他眼底淡淡的光。
“只是陪着,真的可以吗?”苏梅问,张井禾没有回答。
“要不我和他聊聊?”苏梅追问道。
“我不知道你弟弟是什么样的人,苏梅。但有些人天生可能就不喜欢聊自己的事情,尤其是男人。一个人要是不愿意聊,不愿意面对一些事情,你就不要强迫他。”张井禾说。
“就陪着?”苏梅问。
“对,就陪着。”张井禾坚定地说,“你要相信他。”
生活归于平静,好像雨后的湖面——看起来和从前无异,里面的水却已经换过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张井禾舒服地躺在那个没有光的房间里,苏梅就拖着扫帚进来说要打扫,把他赶去客厅。家里的窗帘总被她拉得门户大开,还破天荒地要把窗帘全部拆下来送洗。以前每三个月才擦一次窗子,如今却每周都要擦。总之这家里再也没有门窗紧闭的日子,时刻都有日光从不同的角度照耀进来,遇到阴雨雾霾天时,家里所有的灯都被苏梅打开。
虽然也不知道苏梅是什么星座,但她似乎是遇上了什么倒霉的运势,一会痛风、一会崴脚,有事没事就要使唤张井禾去买菜,宛如这家里的女主人。张井禾对此似乎也没什么意见,也乐于时不时地出门走走,还真像是从前听老婆的话一样听着苏梅的话。
一天,张井禾提前下班回家,撞见苏梅的弟弟也在家里。苏梅愣了几秒钟,连忙说那个房间的灯总坏着也不是个事儿,干脆让弟弟来看看能不能把它一次性修好。
“哥,不是大毛病!你们修不好是属于方向性错误,根本就不是灯泡的问题,也不是线路问题,是镇流器坏了!”弟弟把灯拆了一半,卸下一个半掌大小的塑料盒子,自信满满地说着。“就是这个,但你家这型号不好买,你得上网看看,回头这两根线一接上相同颜色的接头就没问题了。”弟弟从天花板上牵出两根电线,指着电线对张井禾说。
“好的,谢谢啊!那我买回来自己弄吧!”张井禾客气地回应他。
“行,特别简单的哥,要是不会弄就让我姐叫我过来!”弟弟咧开大嘴,憨憨地笑着。
张井禾执意把弟弟留下吃饭,却只字未提苏梅说的关于弟弟的那些事,还说公司要搬家了,需要换一批空调,问弟弟现在的行情如何。
吃完饭弟弟先走了,苏梅正在洗碗,张井禾忽然悄悄地走到了苏梅身后。
“你弟弟胃口真好。”张井禾说。苏梅听见了,但没敢应声。
“比我上次见他的时候胖了不少呢。”张井禾又说。苏梅回过头来,发现张井禾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苏梅,谢谢你啊。”他说。
“没什么,小事情,那房间老黑着也不行。”苏梅知道自己编的故事露馅了,还强撑着想把它圆回来。
张井禾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
“我不是说这个,苏梅。我是说我那个小沙发下面积了好多灰,你搞得挺干净的。”
苏梅一下子愣住了,想辩解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那次出去……出差回来就看见了。还是你仔细,那么黑的地方,角角落落都擦干净了,那几个盒子也擦干净了。”张井禾的语气平静得有些让人害怕,但似乎也正是这种平静,让苏梅也平静了下来。
“那你是真的去出差了么?”苏梅终于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真的假的你不都已经把我骗回来了么?我在业主群里问过了,楼下他们……算了,不重要了。你把我骗回来我也该谢谢你。”
张井禾伸手关掉了苏梅身侧那个还一直流着水的水龙头,轻轻弹了弹手指上的水渍。
“那你还想……”苏梅试着组织自己的语言。
“我那些东西你都看过了吧?”张井禾打断了她,“你是要问我还想死么?想啊,苏梅,我每天都想死。所以……”
“所以?”
“所以,也每天都想活。你理解吗?苏梅?”
“不是很理解。”
“这一秒想死,所以下一秒想活。你一定不理解什么叫想活吧?你只是活着,理所当然地活着……”
张井禾望着厨房那扇狭小的窗外的天空,眼睛里怔怔地流下来两行泪水。
“但我想,我怎么也得等老陈再结一次婚,是吧?”张井禾强撑着挤出来一丝笑容。
“是这个病让你想死?”苏梅问他。
“可能也不是‘想死’,只是活着太累了,不是么,苏梅?太累了。”
“总有个什么原因吧,要不好端端的……”
“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张井禾忽然大声了起来,“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药,就因为不想知道。医生说了,如果不想知道,就只能靠吃药,我同意,我说可以多吃几年药,我已经尽力了……”
张井禾原本平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一把抱住了苏梅,似乎想借用她的身体来稳定住自己。但那颤抖越来越猛烈,带着苏梅的身体一起震动着,像是一声声沉重的心跳在撞击她。
“我的生活,就是每天都准备要去死,也每天都给自己找活下去的理由。”张井禾颤抖的身躯里发出了平静的声音。
“没事的,没事的……”苏梅轻抚着张井禾的后背,全然不像是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也不像是张井禾的爱人,更像是一个抚慰着孩子的母亲。
“我已经好多了,只是偶尔会有些严重,严重的时候真是一秒都不愿意等……抱歉啊苏梅,我原本想自己解决的,但我越来越信不过我自己了,只好把你找来看着我。”张井禾放开了苏梅,一把鼻涕和眼泪都擦在了袖口上,渐渐平复了情绪。
“你找我回来就因为这件事?”苏梅问。
“嗯,是的。”
“为什么是我?”
“你也算了解我的生活,你帮我想想,还能是谁呢?”
苏梅被张井禾问住了——在张井禾的生活里,除了她苏梅,还能是谁呢?
“苏梅,你见过溺水的人么?我就好像在大海中间溺水的人,我想活,但我已经快没力气了。继续挣扎所带来的痛苦,已经远远超出放弃挣扎被淹没的那几秒钟,至少我是这么以为的。而你呢?你像是一块漂在海面的木头。你没办法把我带到陆地上去,但你可以托着我,你可以让我活着。”
张井禾被泪水浸润过的眼里散射出一股流光,来自他瞳孔深处那纯黑色的裂隙之中。
苏梅的脑海里忽然回忆起一个非常久远的片段,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时苏梅刚到张井禾家工作,那个没有光的房间还紧锁着门,张井禾夫妻的感情还甜蜜着。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苏梅在阳台晾衣服,张井禾抱了一盆花出来。那盆花原本放在客厅的电视柜上,或许因为照料不周,有些枯萎了。
“你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弄成这样了?”张井禾用幼稚的声音对着那盆花说。
“你说他傻不傻?和一盆花说话。”莉莉在张井禾身后笑着对苏梅说。苏梅那时刚来工作不久,对于这样亲密的对话还不敢参与,没有做声。
“要我说,你们都太迟钝。”张井禾兀自拿起水壶给花浇水。“别以为花不能出声就是不会说话。”
“花也会不舒服,但是它又没办法告诉你。那怎么办呢?它就只能枯萎啦。它一枯萎,其实就是在说:‘救我’,‘救我’,快给我浇水呀!快给我晒太阳呀!”
这歪道理把莉莉逗乐了,苏梅也跟着笑起来。她心想这家人还挺有趣的,感情也和睦,或许可以长久地干下去吧。她转头看见张井禾仔细地梳理着那盆花的枝丫,他选了个阳光最好的角落,转动花盆,把几片濒临枯萎的叶子朝向太阳的方向。
“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我听见了。”张井禾说。
苏梅已经很久没有回到山里,很久没看到过山里透亮的星空。城里的星空在楼宇中,那些从密布的小窗里散射出的光,是生命存在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