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自卑


文/刘清河

  
42:48
爱的自卑
朗读者-大卫

我站在洗手池的位置探身向前,忽视被水池硌得钝痛的腹部,靠近镜子观察我的脸。一切如旧,斑在眼睛执拗地聚焦下渐渐清晰;我又退后,撩起裙子观察镜子里的身体,没有变胖,腹部依旧平坦,腰上没有赘肉,臀部的弧度也正好。只不过这么合适的身材,皮肤也没有逃过的斑的侵略。我看着那些无用的祛斑霜和美白身体乳,心里一阵烦躁,忍不住用手去扣那些斑。它们没有消失,倒是在手指的蹂躏下泛起红晕,看起来像被灼伤一样。过一阵儿要去参加丈夫朋友的户外婚礼,婚期又偏偏定在六月份。现在,选购裙子成了我最头疼的事。

我母亲生前一直很在意我照镜子这件事。每次我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时候,她都会岔开我的注意力,吩咐我去做别的事。她不会撤掉镜子,怕这样做会直截了当地伤害我的自尊心,但她又不允许我经常站在镜子前。我一直觉得,母亲在这件事上的很多举动都是不必要的。即使我脱离了镜子,我的眼睛也能看到这些斑——不仅是自己的,还有母亲的。只不过她岁数大了,肤色黯淡,斑也其乐融融地相聚在一起,看起来不太显眼罢了。

我的母亲非常爱我,爱到连自己的感受都忽略了。她将自己的生存经验总结后又套用在我身上,把保护我这件事当作自己的毕生使命。都说母亲会把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给孩子,可能连斑也不例外。

当年,母亲在弥留之际,被我们从医院接回附近的出租房,像一条轻薄的、布满毛球的被子一样躺在床上。那时她已经虚弱到没有力气抬起手招呼我了,她全身能活动的地方只有眼睛。所以我和丈夫全天都盯着她的眼睛,好确认不会错过她的每一个指示。她向我们眨眨眼睛,我和丈夫便赶紧走过去。丈夫拿起水杯,我拿起毛巾,在发现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之后,我就走到床边,弯下腰,把耳朵靠近母亲的嘴巴。

我听到母亲的嘴巴张开时,发出一声不太利索的声响。那是因为她的身体已经保留不住多少水分了。

“不要……吃酱油,不……要晒太阳,穿长袖……长裤,千万……记着。”

母亲的声音有气无力,但语气又比往日更加坚定。说完后,母亲便闭上嘴一言不发了。太阳落山时,落日的金光笼罩在母亲身上,为她离去的路铺上圣洁柔软的地毯。她最后睁开眼看了我一眼,但她的目光穿过了我。然后她张了张嘴,我感觉母亲一下就变成了一片蝉翼,接着她就合上了眼,跟着那天的落日一起离开了。

母亲最后在我耳边说话时的微弱气流,比小虫子煽动翅膀还要差上许多。我也确实谨记母亲的话。我从不吃酱油。确切地说,我只要看到深色液体,就会下意识地忽略。长袖衫、长裤、长裙什么的更不用说了,乌泱泱地挤在衣橱里,都快泛滥成灾了。丈夫有时候打趣我,说:“每次我打开衣柜,看见这些长裙,就感觉四季如春啊。”

 

我的丈夫,阿良,就是那个正在阳台上摆弄花草的男人,是母亲生病前托媒人介绍给我的。在相亲这件事上,我压根没有挑剔的底气,但母亲比我刻薄、无情多了。就算她不说,我也知道她的想法——她在极力避免我重蹈她的覆辙——嫁给像我父亲那种徒有其表的男人。她会汇总好媒人介绍来的资料,然后把长相好的先挑出去。每当这时,母亲都会点一支烟,然后边吧唧嘴边剔除那些男人,发出好似啃鸡爪的声音。那些容貌端正的男人,在别人那里或许是抢手货,但在母亲这里,他们只是一文不值的鸡骨头。

那时,阿良几乎是被母亲一眼相中的,然后就让我添加了他的联系方式。但我却不喜欢他,因为他有一只眼睛是坏的。别人拍的照片看着不明显,近照才能看出来。

听母亲说,阿良现在只有一个父亲,都是单亲,门当户对。他比我大整整七岁。自己开了一家小卖店,虽不算富裕,日子倒也过得下去。他在市里有一套“老破小”,而且不需要跟他父亲一起住。在我之前,阿良只交往过一个女人,但因为某种原因,并没有走到结婚那一步。

我虽然浑身是斑,但起码不是残疾人。为什么要跟一个瞎了一只眼、而且岁数大我不少的人相亲?谁知道那只眼睛是怎么坏的。我已经恬不知耻地建立起自己的优越感,并先入为主地把他想象成一个好勇斗狠的坏人了。

我跟母亲磨蹭了很久,不想见面。但母亲说对方对我有意向,让我一定要去。也许在母亲的心里,对方一定也要是一个不完美的、甚至是残缺的人,她才能放心地认为对方不会轻视我,这也是父亲留给她的后遗症。想到这个,我突然开始心疼母亲,便答应去见一面。

母亲提议让我们约在饮品店之类的地方,那儿有冷气,脸上的妆不会花掉。我听从母亲的建议,故意把地点定在我家附近的饮品店。阿良倒是好说话,也不嫌远,立刻就答应了。

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对阿良有种说不出的火气。虽然他身形高大,长相也英气,但我却总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眼睛上。他一只眼睛闪闪发亮,而另一只却躲藏在刘海下面,一只光泽生硬的义眼撑住萎缩的眼眶,像死鱼被缠在水草里一样。这种矛盾姿态让我感到恼怒。我没好气地点了果汁,等的间隙,我看他很安静害羞的样子,便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晃,问:“这是几?”

阿良笑了一下,也举起手指说:“是‘耶’的姿势嘛。”

他这一笑,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开始暗暗数落起自己的不是——“你高高在上个什么劲儿呢,毕竟人家还没看到你满身的斑呢。”

那次见面意外地还不错。阿良幽默坦荡,很会聊天,我们聊开了之后几乎没有冷场。见面后半段,我借着话题,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情况如数说明,阿良也对我没有隐瞒。我们的见面愉快地结束了。

我回家后,兴冲冲地跟母亲把见面的情况说了一遍。我跟出门前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是把母亲吓了一跳。不过比起其他,母亲还是比较关心阿良的感情问题,于是我仔细地说了我了解到的情况。

阿良的前女友是阿良以前的同事,她是个漂亮骄矜的女人。有一次部门聚餐,她从卫生间出来时,受到了邻桌流氓的言语骚扰,回到座位上就开始闹情绪。那会儿部门的人还不知道他们的关系,所以阿良就借着买烟的由头,把她带出餐厅安慰她。可她不愿意,一定要让阿良“像个男人”一样,去给骚扰她的人一点颜色瞧瞧。阿良拗不过她,便走回餐厅找他们理论。原想的是让对方道个歉,但流氓哪是讲理的人,话还没说几句就打了起来。阿良年轻气盛,也上头了。不过寡不敌众,他的眼睛就是在那次斗殴中被开瓶器扎伤了。

那个女人事后却不能接受阿良失去一个眼睛的事实,即便这个眼睛是枉死的。可她不这么认为,她只认为是阿良窝囊,没有能耐。都没等到阿良出院,就转身就对他人投怀送抱了。阿良的爱情和那只眼睛双双殉情了。

继爱情死亡之后,阿良那份引以为傲且收入丰厚的工作也没了。他毫无资本,生活也开始变得对他爱答不理。他郁郁寡欢,终日阴沉,不愿见人。公公就说动他开个小店,毕竟还要生活。他康复后,便跟公公一起向亲戚借了钱,又打点了一些关系,开了现在这个小卖店,卖些烟酒、饮料和零食。所幸他人踏实,所以小卖店的生意到现在还是很稳定的。

我们在相识的第二年就结了婚,不过理由很凄凉。那时母亲确诊了癌症晚期,唯一的心愿就是看到我组建家庭。我哭得不行,对于病情我毫无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命令阿良赶紧张罗结婚,好让母亲放心。看得出来,这件事的突然到来打乱了阿良的计划,他颇有顾虑。但架不住我狂风暴雨般地催促,最后还是同意了。

在了解了所有情况后,我绝望地发现,我们没有经济能力大办婚礼。我这边不能动母亲的治疗费,能拿出的钱非常有限。只是我没想到,阿良那边也才刚还完亲戚的债务,还没攒下多少积蓄。全乱套了。但杂乱的愤怒过后,我反而想开了。没什么可盘算的,倒也省事,一切从简就好了。最后,我们就只领了结婚证,又找了一家好点的饭店,也顾不上什么人情脸面了,可丁可卯地扣着钱,拣选着请关系近一些的亲戚朋友吃了顿饭,婚礼就算完成了。

结婚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人生大事的跌宕感和欣喜感,就像虫子蹦出树丛一样,快速又普通。我们好像只是借着人生大事的由头一起聚了个餐。没有戒指,没有婚纱,也没有眼泪,空气的味道与往日相比也并无不同。我只记得,大家零星的祝福划过上空之后,亮在我们头顶的光芒便熄灭了。只有领结婚证的那天,忧愁短暂地消失了几个小时,而后时间一到,我就又变回灰姑娘了。

婚礼后有段日子,阿良经常陷入长久的失神。只有我跟他说话时,他的笑容才会短暂地停靠在脸上。过后我再透过门看向他,发现他的笑容早不知何时飘走了。有几次,我半夜醒来,发现他不在旁边,而是躲在阳台抽烟。门外不只有无垠的黑夜,还有成分复杂的沉默。阿良会时不时发出像叹气一样的、寒冷又遥远的声音,它们从无垠的黑夜蒸腾而上,随后就被路过的风轻易吹散了。

母亲倒是很高兴,她是个看重点的人。人时日无多的时候,反而是活得最明白的时候。我们目的已经达到了,别的也就无所谓了。“日子是过给自己的,没人搬着板凳到家门口盯着你们。”母亲是这样对我们说的。

虽然仓促,不过也幸亏有了这段婚姻。阿良确实在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给了我很多陪伴,公公每个月也都会从县里老家赶到市里,给我们带些吃的用的,还帮我们做饭、打扫卫生,我时常感觉受宠若惊。阿良的性格很温和,他似乎都不会生气。我们从没有吵过架。如果有问题,大多时候也是我单方面指责他,他只听着,也不呛声。他对所有人都笑盈盈的,总是一副不愿跟人结怨的样子,吃亏了也不想着反抗。连小孩儿都能欺负到他头上去,指着他“瞎子瞎子”地嚷嚷。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帮他出头,但每次他都会拦下我。看他那个和事佬的样子,任谁都想不到他以前还是会打架的人。

婚后,我辞了超市牛奶促销员的工作,跟阿良一起经营小卖店。这也是阿良的意思,他不满我的同事孤立我,让我索性跟他一起干算了。我当下就痛快地同意了。我也不想在超市卖牛奶了,我最讨厌的工作内容就是隔三岔五端着那些白得晃眼的牛奶请来往的客人试喝,同事说我看起来好像一头奶牛在自虐。在牛奶和客人拒绝的衬托下,我显得更加脏兮兮的了。

而我的斑,浑身上下都是的斑,在他眼里似乎变成了隐形的。他从不问我,即使是开玩笑的语气,他也不曾提过。相反,他总是用柔和爽朗的语气夸我,说我五官长得秀气,尤其是眼睛,又圆又亮;个子高,身材也很好。有时在出门前,我会反复地试衣服,折腾半天发现都差不多,免不了会闹气,他也会很合时宜地提出意见。比如——“那件淡绿色的好些,黑色太沉闷了”;或者——“今天脸色尤其好,就选米白色上衣吧”。类似于这种掺杂着表扬的建议,总是恰如其分地到来。我会在镜子里迎上他真诚的眼神。不得不承认,有时一只眼睛凝练出的真诚,反而让人更愿意信服。

我认为我和阿良的相处是非常良性的,像不断循环过滤的水。他从不为自己的残缺自惭形秽,也从不对我刻意怜悯,这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在每日平淡的相处中,我的防备也放下了不少。不只是对他的防备,还有对自己的防备。我变得自在多了,虽然我还是不敢在外出时穿露肤的衣服,跟他亲热时也从来不肯开灯。

眼见阿良朋友的婚礼日期越来越近了。半夜我拿着手机躺在床上,看花了眼,也挑不出一件价格合适的、符合我需求的夏季长裙。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叹气。阿良走进卧室,他只看我一眼就知道我的心情为什么不好了,便说:“别隔着屏幕费工夫了,明天去商场吧,如果遇到喜欢的,就立刻买下来。”

我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又不甘心。人的生活一旦过得平顺了,任性的念头就会不知不觉冒出来。我把手机扣在胸前,对阿良说:“商场的太贵了,自己结婚都没舍得买。实在不行我就穿平时的裙子去算了,反正也是别人的婚礼,谁会盯着我看呀。”

阿良走过来,靠在我旁边,半晌才说:“衣服再贵能贵到哪儿去,这点钱咱们现在还能没有嘛。去吧,正好我还可以顺路理发。你说,我把头发剃短会不会更精神一些?”

我看着阿良比划出的长度,心里大惊。剃短的话,坏掉的眼睛就会暴露无遗。便赶紧说:“别呀,稍微修一下就行了。”

“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来。”阿良帮我盖了盖薄被,拿了一支烟走到阳台,然后把门轻轻关上了。隔着那扇被时间剥落了表皮的木门,我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像叹气一样的、寒冷又遥远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我被阿良叫醒,他已经做好了早饭,准备吃完就出发去商场。阿良兴致勃勃地说:“吃完赶紧去化个妆,这样试衣服比较好看出效果。”

我看着他笑了,说:“好,别催啦。”

阿良提议打车过去。这段距离比较远,我有点舍不得花这个钱,就说:“坐公交吧,又不是什么急事。”

但是今天阿良不听我的,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动作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果断。然后他用手护住车门上沿,把我扶进了车里。

今天的天气还算凉快,风也利落,蹭着人的皮肤就溜走了,每根汗毛都觉得干爽。我坐累了,便躺在阿良的腿上。阿良低下头,摸着我的肩膀,说:“别赖了,快到了。一会儿看上哪件买哪件,别跟我客气。”

我都不知道有多少年没逛过商场了。走进去的时候,昂贵又陌生的香气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感觉不自在,便紧紧贴着阿良。期间我还拿出粉盒照了照镜子,还好,妆没花,但是我还是又压了一层粉才安心。

我们先逛了商场的二层,因为一层都是我们负担不起的大牌子。阿良刚开始还不信,逛了几家店之后也哑了声了。不出意外,没有我想要的。我的耐心本来就不多,这样一番打击下来,我已经没什么心情了。还是阿良不肯死心,说:“还有三楼和地下购物街。我就不信这么大的商场里买不到一条你喜欢的裙子。”

比起阿良,我确实更容易感到绝望和无助,所以我决定听他的。中途我去洗手间的时候,阿良还去买了两杯咖啡。我出来看到那杯深色的液体时,母亲的叮嘱赫然出现在脑海里,便连忙摆手拒绝。阿良先喝了一口,表现出一副非常美味的模样,然后把另一杯递给我说:“尝尝,你都没喝过吧。这个是牛奶兑过的,我查过,少喝一点没啥事儿。”

“多少钱啊这玩意儿?”

“你别管,快尝尝,不喝就浪费了。”

我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然后脑子里母亲的叮嘱声就被节奏欢快的交响乐冲走了。我连连点头表示肯定,阿良笑了笑,拉着我走向三楼。

三楼的服装风格更偏成熟,款式也相对稳重保守,这给了我一些希望。我们一家一家地逛,在走到A区最后一家店铺的时候,我的眼神被黏住了。

那是一件浅灰绿色的连衣裙。裙摆很长,目测差不多到脚踝,腰部微微收拢,这种显腰身还不勒肚子,领口也是衬衫领,足够高,可以遮住我有斑的颈部。美中不足的是,袖子是五分袖。这个设计会让长裙显得轻盈一些,但我的小臂就遮不住了。

“还是差一点。”心里虽然这样想,但目光还是诚实地粘在那件裙子上。我走过去,摸了摸料子,是透气亲肤的人棉。我又看了一眼吊牌上的价格,竟然要将近七百块。

阿良看出我的心思,便在旁边说:“喜欢就试试。”

我赶忙反驳:“不,不喜欢。”

售货员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走过来说:“这是新款,可以试一下。”

我还没说什么,阿良直接拉着我走进店里。“试试吧。”他凑到我耳边说,“买得起。”

我犹豫地拿起裙子走到试衣间试穿。公平地说,这条裙子真的很好看,连带着衬得我也好看了。我拉开一点帘子,把头探出去问:“请问,这件有没有长袖的款式?”

“不好意思小姐,没有。”

我听后有些失望。这种夹杂着不甘的失望让我感到一阵后悔,还不如干脆没看到这件裙子。我刚要把头伸回去,就听到阿良在外面喊道:“老婆!你先出来让我看看!”

阿良这一喊,我脸上一阵燥热,心想——“这是干什么呀!”我不出声音,暗示他赶紧闭嘴。但是他竟耍起无赖来了,偏要让我出去给他看看。我又气又羞,最后只得背着胳膊走出试衣间。

“哟,真好看。”阿良走过来,绕着我开始看。

刚才在试衣间里的坦然已经灰飞烟灭了。阿良拉起我的胳膊说:“颜色也不错,正好能配我之前送你的手链。”

在阿良拉起我胳膊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售货员。她看见我手臂的时候,眼神里先闪过一抹夹杂着惊讶的疑惑,随之而来的就是嫌恶。在她发现我正看着她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又灌满看似真诚的笑意了。

“不要!又不好看!”我失态地喊出这句话,好像店铺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敌人。我回到试衣间脱下衣服,连正反面都没打理,把裙子扔给售货员后就快步逃走了。再耽搁一秒,我可能就要不争气地哭出来了。

阿良真是气死我了,他明明知道我在意什么。如果想看,为什么不走到试衣间看呢?就算我走出来了,也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拉起我的胳膊啊。我闷头走在前面,看着从我身边走过去的一个又一个年轻白嫩的女孩,心里的嫉妒和不平就像动脉破裂后的血液一样喷涌而出。周围橱窗里摆着的不是花花绿绿的衣服,而是我五彩斑斓的诅咒。

我直接逃出商场,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阿良从后面追过来拉住我,说:“你去哪儿?”

“回家。”我瞪着眼说。

“还没有逛完啊。”

“你自己逛去吧!”我甩开阿良的手,一闪身钻进出租车,还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导致脑袋磕到了车门上。我感觉自己倒霉透了。我的脸通红,脑袋也涨,我失去了控制血流的方向的能力。我大力地关上门,跟师傅说了地址,然后再一次命令阿良留在后视镜里,自己扬长而去。

路上,我抽抽嗒嗒地哭个没完,司机师傅时不时地从反光镜中看向我,也都被我用凶恶的眼神撞了回去。我知道自己丑态毕现了,所以更加不能接受那种担忧同情的目光。窗外匆匆掠过的景色全部淹没在我的泪水里,它们在我的眼眶中上下浮动,但我并没有记住它们。哪怕泯然众人也是好的,有时候不被记住就是好的。但我的斑,就像一片绿地中乍然出现的蔫萎的草一样,扎眼又煞风景。

到家后,我把鞋甩在门口,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打开风扇,躺在床上,摆出一副认命了的架势。我的脸被泪水搞得紧绷绷的,我感觉自己的皱纹都要被扯平了。

“阿良不也是个独眼龙吗,他跟我不是一样的吗,我一直在意他的眼睛,还为了这个差点跟小孩儿打架,他凭什么对我这样。他是不是觉得,他的‘不幸’比我的‘倒霉’清高一些,所以做事可以这样不加考虑?以前宽慰我的话也是出于这种角度说出来的吧,对我温柔体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难道是这样才答应跟我结婚的?”我眯着酸胀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的角落,那儿有一处霉渍,霉渍的轮廓像个男人,鬼魅一般盯着我。“妈的,我是不是被他骗了?要真是这样,那他也太狡猾了。”

我胡思乱想了好久,直到听见门口的风铃声细碎地响了起来。阿良回来了。我转了个身,把脸埋进靠枕里。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干出什么来。

“老婆?”阿良试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依旧一动不动。

“我回来啦。”阿良把我的身子掰过来,我看到他戴了一顶帽子回来。

“你起来看看我买了什么。”阿良的脸上有着小学生考了一百分时的兴奋。

我坐起来,捋了捋头发,垂着眼睛不看他。阿良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东西——竟然是那条灰绿色的裙子。

“哎呀,这个洗涤方法我看不懂,你自己看看。”阿良把裙子放在床上。

“你买它干吗啊,我又穿不出去。”小孩子把戏,我不上他的当。

“有什么穿不出去的,你穿着不是很好看吗。再说了,只要你喜欢,就可以穿出去。”阿良边说着,边摘下了帽子。

就在帽子摘掉的一瞬间,我心里一紧,阿良竟然真的理成寸头了。

“你真剃了啊?那你的眼睛怎么办啊?”比起阿良的眼睛,我已经无暇顾及那条裙子了。

“这有什么。”阿良摸着寸头嘿嘿地笑,“我本来不就这样嘛。”

“你去把裙子退了吧,反正我不穿。七百块呐,吃饭都能吃半个月了。”我把话题兜了回来,把裙子递给阿良。

“不退。”阿良没接,他再一次耍起无赖来。

“你退不退!”我腾地起来,拿着那条裙子站在床上。如果我的身后是悬崖,我保不齐会威胁他——“你要是不退,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不退。”阿良用最温和的语调表达了最坚定地拒绝。我感觉自己一拳擂在了棉花上。

“呜哇——”我把裙子扔在地下,一屁股砸在床上,大哭起来。

我的反应再一次出乎了阿良的预料。他把烟往耳朵后面别了两下都没成功,最后干脆直接撇在桌子上。他半跪在床边说:“你怎么又哭了啊。”

“阿良,你自己打开衣柜看看,我有一条这样的裙子吗,你什么意思啊。”刚才的想法似乎是得到验证一般,我涕泪横流。

我哭得太阳都烦了,云彩也烦了,只有阿良还没烦。云彩捂住太阳的耳朵,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只有阿良还在我眼前。

“咱俩结婚这几年,日子过得不宽裕,什么都不像样儿。你没跟我要过什么,我也没给你买过什么。这次好不容易碰到你喜欢的东西,我又正好负担得起,所以就自作主张了。是我会错意了,考虑不周,你别生气了,我明天去退了就是了。”

阿良说完,拄着地站起来,走到桌旁拿起那根饱受摧残的烟,叼在嘴里去做饭了。

我们像表演默剧般吃了顿汤面。我是两个荷包蛋少面,他是一个荷包蛋多面,一直都是这样,今天也没变。饭后阿良收拾厨房时,我走到衣橱前,翻出一条“压轴”的裙子——我结婚时穿的那条,这是我最后的底气。但是从防尘袋里拿出来的一刻我傻眼了,裙子已经大面积泛黄,而且深浅不一。原本的白色被蚕食得所剩无几,一如我的底气。

我再一次获得了抱怨生活的资格。我拿着裙子走到阿良旁边给他看,然后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今天没力气抱怨了,我弃权。我再次回到屋子,颓然地躺下了。

等我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虽然我看不到窗外,但我看得到灯光。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阿良靠在我旁边,正在看杂志。他的义眼不灵活,所以两只眼睛的眨眼频率没办法同步。以前还有刘海挡着,现在没遮没拦的,看起来更明显了。他为了看全整张书页,头会不自觉地微微偏向一侧,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阅读速度。看来他已经适应这副不太完整的身体了。

“几点了?”我伸了个懒腰问。

“快八点半了,你是真能睡啊。哦对了,裙子我泡上了,泡一宿,明天看能不能洗干净。你饿不饿啊,还有饺子,我去给你煮点儿吧。”阿良握住我的手,轻轻地摩擦。他的手有很多茧子,是因为经常搬货摩擦出来的。他的手原是握着鼠标的手,是点着键盘的手,它们本不必变成这样的。

这一觉醒来,我突然感觉自己冷静了。我的血沉下去了,地球引力帮了我。我意识到自己今天真是够闹人的,话明明可以好好说,自己怎么就这么没耐性呢。而且阿良对我的包容和耐心我每天都能感受到,今天怎么会平白生出这么多阴暗的想法来。竟然还偷偷叫阿良独眼龙,幸亏阿良不会读心术,不然我真要无地自容了。

我侧过身,抱着阿良的胳膊,把额头顶在阿良的肩膀上,说:“不饿,不吃了。阿良,那个……对不起。”

阿良捏着我的手指,轻声说:“哎哟,咱们之间,不说对不起。” 

我抬头看向他。在看到他眼睛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像是秋千下落般地颤悠了起来。正如我当初和母亲说的那样,我起码没有残缺,我只是有一些斑罢了。我的皮肤即使看起来丑陋,但它依旧尽职尽责地包裹着我的肌肉和血管。我的问题,跟阿良“原本拥有过又失去”这件事的残忍程度根本没办法比。我想到了他经常夸我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今天他甚至把头发都剪短了,把眼睛露了出来。原来不论是说的还是做的,他也一直在鼓励我呢。我太迟钝了,也太胆小了。改变吧,哪怕是为了阿良呢。总要走出这一步,不然,我们的距离会越来越远的。 

原来人真的可以一瞬间想通很多事情,“顿悟”这个词不是骗人的。这种迟来的清醒让我兴奋不已,刚睡醒的沉重感一下就消失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拍了一下阿良的腿说:“我想好了,裙子别退了,就穿那条去参加婚礼!我饿了,我要吃饺子!”

阿良被我的一惊一乍逗笑了,然后就起来去了厨房。我坐在桌边,看着阿良在团团热气中的背影想,这就是生活吧。生活就是两个人结伴穿过黑黢黢的山洞,总要一个人拉着另一个人,或许一前一后,或许并肩行走,踢开那些实实在在的苦难,砍断那些拦在眼前的阻隔。等一起走出山洞的时候,就能看到高高的天,高高的天里,有广阔无垠的星空。

 

阿良朋友的婚期如约而至。我们先是坐高铁到了朋友所在的城市,提前一天入住了办婚礼的酒店。酒店非常豪华,豪华的高傲又不近人情。大大的婚礼立牌被鲜花簇拥着摆在门口,新郎新娘的照片华丽极了,说是王子和公主的婚礼也不为过。我从未参加过这么盛大的婚礼,陪阿良跟朋友见过面后,就好奇地拉着他到处转悠。

要是放在以前,我早吓得躲在屋里不肯出来了。但现在阿良就是我的定心丸,有他在,我的脸皮厚多了。只是阿良好像是这一路累坏了似的,没什么精神,言语动作中还有一些隐隐的勉强。所以我们只转悠了一会儿,便回房间了。

高档酒店的床实在太舒服了,躺下的一瞬间就像埋进了猫肚皮。我抻着四肢跟阿良说:“真是沾了你朋友的光。不然只凭我们,什么时候才住得起这种地方。”

阿良背对着我,说:“我去抽根烟。”

晚上我睡得很好。第二天一早,我精心化了妆,然后叫醒阿良,揪着他去吃酒店的早餐,还因为穿着拖鞋进餐厅被服务生拦了下来。不知怎的,本来很简单的事,阿良却破天荒地生了好大的气,差点跟服务生吵起来。最后还是以我拽着他回房间换掉拖鞋收场。

饭后回到房间,我穿上了新裙子。其实阿良把白裙子也给我洗干净放到行李箱里了,可能是怕我临时改主意。但我这次不会变卦了。阿良也打扮得利索帅气,还带了新配的义眼片。只是他的情绪看起来依旧不太好,可能还在为刚才的事不高兴呢。 

临出房间时,我站在镜子前深呼吸了几次。阿良打开房门又关上,问:“要换吗?”

我在镜子前扭了扭,晃了晃,然后摇摇头,说:“不换。”

“走吧。”我把手伸过去,阿良把胳膊挎起来,我挽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户外婚礼现场布置得温馨极了,到处都是粉白色的鲜花、蝴蝶结和气球。我们领了氢气球后坐在座位上。阿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他的手心出了不少汗,但他好像没感觉出来。

婚礼开始了,我们恍若置身于一块嵌满了花瓣的蜜糖中。新郎新娘伴随着音乐声缓缓走来,走过铺满花瓣的道路。新娘的裙摆温柔地抚摸过那些散掉的花瓣,仿佛它们此时还未被肢解。所有注视着他们的人,脸上都漾满真挚的笑容,我也不例外。随着一声声欢呼声响起,我们同时将手里的氢气球放掉,任由它们带着虔诚的祝福飘向天空。

今天的天空真漂亮,蓝得均匀紧凑,蓝得不偏不倚。阳光也好,但不放肆,让人心生感恩。云彩只是丝丝缕缕地散在天上,生怕拦了象征幸福的气球的去路。

“你看那些气球冲着云彩飘过去,好像团子滚进酒酿里一样。真美啊,这才叫婚礼呢。”我艳羡地说着,然后看向阿良。

但是阿良没有笑。因为眼睛的问题,他抬头的动作维持在一个奇怪的倾斜度,看起来好像在疑惑些什么。他的眉头紧皱,嘴巴也抿在一起,下巴因为肌肉的紧缩而产生沟壑,阳光一照,像一片苍凉的沙丘。他似乎没有听到我说话,我从未见过他这么落寞又难堪的表情。我慌忙地扽了他的手一下,在他回过神儿看向我的那一刻,他的笑容又踉跄着跑回脸上了。

尽管他的速度够快,但我还是看到了他脸上那抹像田间蹿过的野兔一般的落魄。多么熟悉的一幕。那一瞬间,曾被阿良吐出的那些寒冷又遥远的叹气声全部汇合在一起,拧成一股凛冽的风,扭回头撞到了我身上,空气的震荡让我战栗不已。在温热的六月,我的冷汗像花一样,从后背破土而出,转眼就开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我恍然大悟。我懂了,但是懂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开始反省自己这些年来的狭隘和对阿良的忽略,但在这场不属于我们的甜蜜的婚礼中,我根本无处忏悔。我低下头快速地眨着眼,生怕迟来的悔意会不合时宜地决堤而出。我真想让时间倒退,然后把自己说过的那些刺伤阿良的话全部翻出来烧掉。但这不可能做到。后悔真让人百爪挠心。 

阿良看出了我的异样,低下头柔声询问。我没有头绪回答他,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向了身后的角落。尽管他不明所以,但还是忙跟了过来。他站在我面前,拉过我的手,轻轻地摩擦。微小的颤动传来,我终于忍不住哭了。

“这婚礼一点也不好。酒店的床不好,早餐不好,气球不好,鲜花不好。都不好。”说完后,我用牙齿压住了下嘴唇,抬眼看着阿良。

阿良愣住了,微小的颤动也停止了。许久之后,它变成了一个拥抱。温暖的、清澈的、带着谅解与感激的。我知道他听懂了我话里的意思,这个拥抱就是最好的回答。

“对不起。”阿良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

“咱们之间,不说对不起。”我抱紧阿良。空气的味道变了,我闻到了。

我把头埋在他的肩膀处,我多么喜爱这一刻。在这场不属于我们的婚礼中,却有只属于我们的隐秘的一刻。我听到了婚礼进行曲,听到了人们的祝福,听到了酒杯叮叮当当的碰撞。我们重新充盈翠绿了起来,我们现在如此完整。

阿良,并肩前行吧,出口就在不远处。你知道吗,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广阔无垠的星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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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清河
刘清河  @直隶小黑猪
女,95年生 ,河北保定人 ,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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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Bo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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