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八苦


文/Bo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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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阅读 | 人生八苦
朗读者-大卫



赵恺突然发微信给我,说堂姐离家出走,已经失踪了一个星期。赵恺是我堂姐张雅文的丈夫,两人结婚六年,儿女双全。说是失踪,但也并非音讯全无,而且早有预兆。堂姐一个月前突然提出要和他离婚,他无法接受,度过了这么些年平静日子,他自认为从来没有亏待过她,何况家中还有两个孩子。他的第一反应是出什么事了,她受了什么打击,譬如欠债,结仇,检查出身体有毛病,或者在外面有人了。最后一项假设带来的后果值得两人认真商榷,但若是金钱或健康等方面的问题,他表示愿与她共同面对,不离不弃。

堂姐逐一否定了他所有猜测,说一切变故都不存在,只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好端端的,无病无灾,日子怎么可能过不下去。他实在是难以理解,并对她的说辞持怀疑态度。结婚六年,他对她的好是亲戚朋友都有目共睹的,小事上对她百依百顺,大事两人一起商量,在外他工作赚钱,回家尽力帮她分担琐碎的家务,两个孩子的童年他也从未缺席,甚至比妻子给孩子的陪伴还要多。而她说走就走,走之前只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不必找我,照顾好安安和琳琳,辛苦。如果想通了同意离婚,我再回去办手续,祝安好,勿念。之后便拉黑了他的微信。

赵恺把微信截图发给我,问:“小志,你说你姐什么意思?”他坦白张雅文离家出走这事现在还没给家里老人说,怕把事情闹大,但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说:“她前段时间确实联系过我,借了我六千块钱,不说是为什么,也不让我告诉你。之前她借我的五千还没有还。她本来还想多借点儿,我说我没那么多闲钱。”

赵恺表示震惊,说她不应该缺钱的,而且她知道他工资卡的密码,随时都可以取用。前几天他还看了卡上的数字,没有大的变动。她如果需要钱,为什么不用他的卡?

除了丑点,从各方面看,赵恺都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宁愿找自己的堂弟借钱也不愿用自己卡里的钱,这件事大概让他感到很挫败。他问我张雅文还欠多少钱,他一并转给我,连本带息。我说倒也不必,最近我也没有急用钱的地方。

没有急用钱的地方,但手头也确实不宽裕,于是客套性推辞两句,最后还是把我和堂姐的转账记录发给了他。

我当然也希望堂姐能用她老公的卡,而不是三番五次向我借钱,什么时候还也没个准信。我不需要靠临时“接济”她这种事来证明或者说维系我俩浅薄的亲情,我和她平时联系不多,遇到困难(通常是她说没钱)的时候她才会想起我,然后靠着我们微薄的亲戚关系,以及她母亲也就是我婶当年对我的好,每次从我这里拿走五百、八百、一千……当然,主要还是靠她的厚脸皮。每借出去一次钱,我都想着,这种摇摇欲坠的亲情早晚有一天会分崩离析。只是没想到她自己的家庭会先一步走向破裂,而且主动者在她。

说实话我对她和赵恺私下的关系不甚了解,她也没有在我面前说过赵恺的任何不是,除了有一回,说他在外面买了糖醋排骨,俩孩子疯玩一整天,回家后对着排骨狼吞虎咽,他一直给孩子们夹排骨,她去厨房里煮粥煎荷包蛋,交代“留几块给我”,等她煮完粥煎好蛋端上餐桌,看见排骨已经被吃光了,两个孩子面前堆起小山般的骨头,赵恺面前也有两块肋骨。她生气质问他怎么不给她留几块,他笑着说孩子们太饿了。她说,你明知道我喜欢吃糖醋排骨,我以为你专门给我买的。他说:“买回来肯定是大家一起吃呀,怎么你这还计较,再说今天孩子太饿了,你要想吃我下次再给你买就是。”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反正当时她花了足足五分钟跟我讲述了这件小事的来龙去脉,也是唯一一次表达对赵恺的不满。我大概能理解她的心情,但其实更理解赵恺的无奈,怎么就专门给她买了排骨,还煞有介事地生气,好像一下子就把她和孩子,或者说和整个家的距离给拉开了。

张雅文大我三岁,小时候我爸妈隔三差五吵架,一吵架,动不动就把我赶去我婶家吃饭写作业。我婶家和我们家隔两条街,走路十分钟不到,张雅文每次给我开门都要阴阳怪气来一句“呦,又来我们家蹭饭了”。

生她之前,我婶条件不错,父亲经商,母亲是化工厂的正式工,我婶是老师,在家附近的初中教美术,长相普通,但气质过人,最后坚持嫁给了一个从各方面看都不太“配得上”她的男人。我婶生下张雅文的时候,丈夫说是在云南做事,工作太忙,抽不开身。彼时丈夫已经在外工作小半年没回过家了。婆婆来她家照顾了母女俩十几天,大概因为生的不是男孩,态度敷衍,据我婶说,那段时间她受了不少委屈。直到张雅文满月,他才回来一次,风尘仆仆的,我婶一见他,便放声大哭,把他往门外推,说什么不让进。男人也开始掉眼泪,说来看孩子了,又说对不起她。最后两个人一起抱在门口哭。我婶之前一度以为他抛下她远走高飞了,这一见面,觉得自己的希望又回来了。可男人在家呆了不到三天,就说要回云南,工作上有急事。问起具体做什么,男人又支支吾吾,说是做生意,电子产品方面,跟她说了她也不懂。我婶又问这一去什么时候再回来,男人只说有时间就尽量回来。我婶向他要在云南的住址,好给他寄信。平日里他不让她主动给他打电话,说是工作不方便,长途电话也贵。男人还是不给她地址,理由是工作原因要到处跑销售,住的地方不固定。

我婶意识到男人可能没做什么正经工作,说什么也不让他走,甚至以死相逼。男人跟她保证,再去这一趟,肯定能大赚一笔,到时候衣锦还乡,让亲戚朋友都高看他一眼,之后就在家附近找个工作,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我婶知道男人自尊心强,她又痴情,昏了头,软磨硬泡下她还是答应了,但立了个誓,说他要是一年内不回家稳定下来,这个家就散了吧。

结果一年、两年、三年……张雅文从襁褓里的小妞儿一天天长成动不动就跟我婶顶嘴的姑娘,男人还没回来。刚开始他还一两个月给她打一次电话,后来半年打一次,最后一通电话让她别等了,他不会再回家。身边所有人都劝我婶再找个好男人生活,但我婶还是天天等他回来。卧室床头的墙上还挂着两个人结婚的合照,过年过节用鸡毛掸子清灰,以前立的誓都不作数,只要他回来这个家就还在。

小时候我去我婶家,看见过几次她在家院里烧纸,底下用个盆儿盛灰,那种白底红边的搪瓷脸盆,印着红双喜和牡丹花,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字儿,我婶一张一张用打火机点着,一边烧一边擦眼泪,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怎么。我问堂姐我婶在干嘛,她就把我拉到一边,神神叨叨说,我妈想我爸,要把我爸喊回来。我那时候虽小,但也上了两年科学课,觉得这说法不靠谱。堂姐又说,我妈去看了算命的老头,那老头说我妈是孤独命,一辈子孤独,难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我妈一听就开始大哭,问怎么破这个孤独命,老头掐指一算算出来我爸在外地工作,就让我妈给他写信,信里就写对他的想念,末尾一定要加一句盼望速速归家的句子,等到特别寂寞的时候,就把信拿出来烧了。烧上这么几次,我爸就会感知到我妈对他的思念,就会回家了。我妈觉得给活人烧纸不太吉利,但老头说就这一个办法,否则破不了这命数,我爸一辈子都不会回来。

我婶本就给男人写了许多封信,但不知道他的地址,无处可寄。事已至此,既然信送不到他手上,就烧给他看。把我婶的心,我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都烧给他看。

坦白讲,我如今长到二十九,处过几次对象,还没结婚,爱情这东西就见过一回,就在我婶身上,而且这种感情让我觉得很不合理,匪夷所思。小时候爸妈隔三差五吵架,还动手,砸椅子摔碗,那架势像有什么苦大深仇,现在两个人倒是和气起来,但也绝对算不上恩爱,顶多是年龄大了没那精力,何况等老了还得麻烦对方照顾,和气一点挺好。我婶的经历一度让我认为爱情这个东西奇诡且危险,汹涌是汹涌,也可能有甜蜜的时候,但终究是暗含血光之灾。

尽管我婶对待我那素未谋面的叔的态度让我觉得很陌生,但她每次招待我,还是和善而温情,给我切水果,把堂姐的零食拿来分,如果提前知道我要来,还会给我做我最爱的干煎带鱼。总而言之我挺喜欢去她家,有好吃的,还清净。张雅文对我的态度说不上差,但也绝非欢迎,尤其是我婶把她的零食分给我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又冷漠了几分。我婶一直教育她好东西要和别人分享,不可以太自私,而且跟她强调,这零食从根本上来说是我婶买的,是花的我婶的钱,如果不分享,下一次我婶完全可以不给她买。

张雅文跟人不热络,不亲近,对待我婶也经常是冷淡的态度。我猜也有这原因,我婶挺乐意我去她家找她说说话,做饭的时候给她搭把手,排遣一下孤独。后来去的次数多了,我和张雅文稍微熟识一点,她有时候也会主动和我分吃抽屉里的饼干和奶糖,导致我一度误以为我们开始真正交好。直到有一次我去我婶家,张雅文不在,来了两个亲戚,和我婶坐沙发上聊天。天气炎热,我婶给我拿了盒三色雪糕,冰箱里最后的一盒。没多久堂姐回家,看见桌子上我剩下的雪糕盒子,跑去厨房打开冰箱,回来,黑着一张脸。这是我印象里她第一次情绪爆发,她大声质问我婶为什么把最后一块雪糕拿给我吃,我婶说:“过几天去雪糕店再给你买。”张雅文还是不依不饶缠着我婶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明知道自己把三色雪糕留到最后就是因为一直不舍得吃。我婶呵斥了她一句,家里有客人别在这丢脸。然后,张雅文,我那初中二年级的堂姐,平时对谁都板着一张脸的堂姐,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在地上打滚,无论我婶怎么劝她都不愿停下来。亲戚们在旁边站着,看她在地上哭,像看笑话一样。

后来过去许多年,张雅文已为人母,我没想到在饭桌上围绕一盘糖醋排骨,她还能重现当年当年那段在亲戚朋友间广为流传的经典笑话。但张雅文一直不觉得那是个笑话,包括糖醋排骨之事。她在电话里跟我说:“小志,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支支吾吾说:“大概能理解一点。”她又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回你吃了我们家的最后一块雪糕。”我说:“我当然记得。”

不仅记得而且印象深刻,从此以后去她家不敢随便吃任何零食,并对她心存芥蒂,认为她抠门且自私,许多年。

电话里她说:“不就是一块雪糕吗,不就是几块排骨,我也知道。但我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小志,你说我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我那时候在一家金融公司做电话销售,每天都是打不完的电话,针对不同的细分客户,变着花样说我自己都不信的话术,忽悠他们投钱,买入股票,然后转给操盘手,盈利了就一起赚,赔了就算是客户的“风险”。彼时张雅文刚生完第二个孩子,男孩,安安,第一个孩子是女儿琳琳,两个孩子都长得像赵恺,小眼睛塌鼻梁,面相有点土气。生完安安之后,她得了产后抑郁症,公公婆婆就暂时搬了过来,孩子主要由两个老人带,她就在家中画室画画,画什么欧洲古典油画,把自己关屋里,一画一整天,就早中晚出来吃个饭。张雅文是美术学院毕业的,遗传了我婶的美术细胞,从小在绘画上就有点天赋。但天赋也不是都能当饭吃,和赵恺结婚前,她就靠帮别人卖电子烟维持生计,偶尔给人画吉祥画,比如花开富贵图,一幅七八千,一画画几个月,一年也就能接一两个单子。那段时间我见她,她脖子上就挂个五金电子烟链,不像什么正经人。嫁给赵恺之后,她终于不用卖电子烟了,也不用捏着鼻子画大红大紫的牡丹花,赵恺说他养她,她爱做什么就尽管做,想画什么就尽管画,卖不出去挂在家里也是好的。但其实这八年下来,她也没画几幅画,画出来的画也不知道什么风格,反正一般人看着挺阴郁的,不适合往家里墙上挂。

她问我她为什么会这么痛苦,我没办法回答。我当时做销售也做得很痛苦,刚毕业出来找工作,发现能做的也只有销售,签了个合同,前三个月都算实习期,月薪三千,转正前也没五险一金,每天就坐在办公室不停打电话不停忽悠人投资,业绩不达标还得强行加班,因为久坐而忍受颈椎和腰部疼痛,中途还要接我那大我四岁的堂姐的电话,耐心听她诉说因为几块排骨而感到痛苦的故事,听她真诚地发问,小志,我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我为什么会这么痛苦?我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赵恺让我在手机上联系张雅文,好好劝劝她,让她赶紧回来,有什么事情大家商量,一起解决。我给张雅文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也不接。我安慰赵恺说,姐夫你别太担心,她打小就任性,说不定过几天就自己回来了。

我说这话也不全是安慰,离家出走这种事她成年前干过不少,不过一般不超过两个晚上,顶多做做样子,她跟我说,她就爱看我婶焦急找她并为此发怒的模样,特别有意思。我不理解,问她,她也不解释。后来她就不离家出走了,因为她没家了。她刚高考完的暑假,某一天,目睹母亲吊死在客厅里,头上套着一个麻袋,看不见表情。我婶把信就放在了脚踩的小板凳底下,信上说,妞妞,原谅妈选择了这么个吓人的死法,我本来想跳河,但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是该用这传统方法,心里踏实。

绝大多数人都会平稳度过这一生,喜忧参半。但总有一些例外。张雅文初三那年,有民警给我婶打电话,电话的内容大致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叔,在缅甸死了。死的时候被人打断了十几根肋骨,身上还有多处电击痕迹,据推测应该是要逃跑,半途被同伙逮着了。让我嫂等了十四年的叔,涉嫌电信诈骗和毒品走私,就算成功回国也是七年以上的牢狱等待他。我婶一直固执认为他的死亡与她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她不应该给他烧纸的,写信就写信,为什么非要烧给他,为什么非要听那算命的,非要召他回来,孤独命就孤独命,为什么非要破,贱命一条,还认真了。

我叔丧命于缅甸这件事,在亲戚之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纷纷登门吊唁,包括我爸妈。说上几句客套话,节哀顺变,生者还要好好活,然后完成任务般离开。得知我叔死了之后,我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一蹶不振,没有大家预料中的戏剧性反应,日子还是照旧过,照旧上班,教学,一个人抚养张雅文,还是偶尔烧纸,但不烧信了,就烧市场上买来的纸钱,我婶说这是玉皇天地通用纸,烧的面额都是百万千万的,让我叔在那边不缺钱,阔绰体面。我也不知道她还写不写信,大概是以后都不会再写了。这期间还有一件小插曲,我叔丧命缅甸的消息在亲戚邻里传开的两个月之后,有了这么一传言,说我婶之前烧纸就是为了咒丈夫,而张雅文的身份也值得怀疑,丈夫常年不在家,怀上又独自生下的种,怎么确保就一定是自家男人的?谣言很快传开,但大部分亲戚朋友都表态坚信我婶的为人,并表示这十几年来我婶的清白大家都是有目共睹,谣言没多久便也平息。

我婶走之后,张雅文结婚之前,有一年清明,我和张雅文一起去看我婶,墓地旁她说:“小志,当年我妈去看那算命的,你还记不记得,我只跟你说了我妈是孤独命,其实那算命的还说,说我是观世音菩萨旁边的童女。菩萨身边好多童男童女,尚且没修成正果,所以下凡修炼,体验人生八苦,在苦痛中才能领略修行成佛的真义。”我说:“这种话我婶信怎么你也信。”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算命的说我妈是孤独命,孤独命就是一辈子孤独,我爸不在,可她身边不是还有个我吗?我算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总是让人很难回答。

后来张雅文遇见赵恺,也就是我姐夫,医保局的公务员,长得丑点,个子也不高,但对她非常之好。这之前她刚结束一段短暂的恋情,以男方劈腿告终,大抵让张雅文伤了心,度过了几个星期酗烟酗酒的日子。赵恺的出现是一剂抚慰剂,两人很快就结婚领了证。但我一直觉得,以张雅文的心气其实是看不上他的,尽管身边人,包括我,都认为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好男人。认为这实际上是她的福气。

我婶选择一死了之的前一个星期左右,我和我爸妈还去看过她和张雅文,祝贺张雅文被西安美术学院录取。西安离我们这儿,坐火车要十四个小时。当时张雅文不在,我婶刚在次客厅的小佛堂烧香拜完菩萨像,烟雾缭绕的。我婶给我们拿切好的水果,用的还是小时候招待我时的橘黄色塑料果盘儿,内壁印花的地方有些许陈年污垢。她侧坐在沙发上,拉着我的手说:“小志,等你们都成人了,要互相帮助,雅文虽然大你几岁,但这孩子任性,嘴上不说,心里执拗,一根筋,随我。打小她也没见过你叔,其实挺可怜。以后她要是遇到什么困难,还希望你能尽可能帮帮她,开导开导,婶婶提前给你道谢。”我说:“那当然,兄弟姐妹之间当然要互相帮助,再说婶婶对我的好我都记着。”

那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起来,总觉得我婶的话是临终托付。

我婶在张雅文高一那年就给自己买了寿险,保额一百万,赴死的心意不知在那时是否就已笃定。我婶走后除了家中一套房和赔偿的一百万,没有其他积蓄留下来。张雅文在大学里花钱大手大脚,不住校在外面租房子,毕业后据说跟人合伙创业,能投进去的钱都投进去了,最后没收回一分,于是又从西安回了老家。从前的房子拆迁重建了,她回来刚好能住上新房,直到结婚才搬出去。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要不是我婶先一步离去,无论折腾成什么样她也不会回来。

堂姐失踪的第十天,赵恺又打电话过来,说雅文给他发短信了,短信里说,如果他还是不同意离婚,她就一直在外面呆下去,也许偶尔会回来看一看孩子,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不要给她打电话,她不会接,也不要再发短信,除非商量离婚事宜,否则她不会回。如果孩子想她,就给她烧纸,反正写信也没处寄,微信也没处发,不如直接烧纸。

赵恺问我:“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是这副样子?怎么能这么狠心,六年多的感情……就算她对我不满,两个孩子都是亲骨肉,怎么就没有牵挂、没个惦记。”话里头带点颤音。他大概喝了酒,抱怨声显得很是凄苦。

我想起那次清明和张雅文一起扫墓之后,她提出顺便去附近的寺庙拜一拜,她说自己那段时间老是感冒发烧,拜一拜,祛病消灾,何况她上辈子还是菩萨旁的童女,该拜。我不信这些,但图个新鲜,跟着拜拜也无妨。寺庙门口她买了一把香,十块钱一把,一把六根,外面包一层黄纸,用红绳系着,她抽出来三根给我,让我到时候左手拿香,右手点蜡烛。寺庙有三道门,我本来想直接从中间进,她拉住我,让我走右门,说中间门是空门,只有出家人才能出入。但其实她买香的时候,我还看有游客陆续从中间进去,就觉得她对这事儿过分认真。香炉在大殿前面,把香点燃之后,我学着她一边作揖一边把香插进香灰里。插进香灰的那一刻,她尖叫一声。我转头,看见香在她手里断了,三根断了两根。她眼里一阵慌乱。我安慰说,这香质量不好,我出去再给你买一把。她摇头,说不是这么回事儿,我有点怕。她找来庙里的师父,求得一护身符,黄色三角形,小小一个,师父当场给念咒加持的。和她一同拜完佛祖菩萨之后,出了大殿,她把护身符小心翼翼放进了她的黑色硅胶手机壳里,抬起头的时候说:“小志,其实三十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感到寂寞。”她冲我一笑,稍纵即逝,亲疏难辨。

电话那头我可怜的姐夫还深陷困惑与凄苦的愤怒之中,并等待我的回复。无论是张雅文还是他,好像都有很多问题等待回答。我作为旁观者又有什么能说的呢。其实这些年,我偶尔做梦,还能梦见我婶用红白搪瓷盆在院里烧纸,堂姐就蹲在旁边,拿着打火机帮忙点火,而如今,两个人的形象终于影影绰绰在我脑海重叠在一起。我想了想终于对赵恺说:“姐夫,实在不行,她想离就离吧,好歹她也为你,为你们家,生下两个孩子,剩下的路还是不要再为难她。”赵恺在电话那头怔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我会如此回答,片刻,他开始责骂我,大意是说他什么时候为难过她,说我怎么和张雅文一样,没有感情,没有良心。话里夹杂着哭腔,着实让人听着难过。

但我也无能为力。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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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li
Boli  @boli丁眉月
无所住,而生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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