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我偶尔会觉得关于数字世界的一切都是巨大的骗局,精力在虚拟中完全地被释放出去了,但是留下了什么呢,一串代码吗?
小时候爸爸妈妈都有自己的工作,他们没空管我,所以寒暑假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会待在大舅家。
大舅家是一个两层的土砖房,中间是大厅,东西两边的厢房是卧室。厢房外侧分别延伸出去一个耳房,前后隔两间,用作厨房和厕所。大舅一家住在东边的前厢房,外公外婆住在西边后厢房。我有四个舅舅和三个姨妈,逢年过节他们会带着表哥表姐们回到这里,大人们住在楼下的四个厢房,偶尔地方不够用,西边耳房空出来的位置也会打两张床铺。我和表哥表姐们住在二楼,打大通铺。二楼有一个阳台,只有东西两个卧室,卧室后面就是储存农作物的地方,放着一个很大的容器。那容器外面像是一个被拉长放大的蒸笼,一层层叠加,最高的时候可以达到两三米,几乎要顶到天花板了。在下面齐人高的地方,有一个一掌见方的活动门,将插片拉起来,里面还带着壳的金黄色稻谷就会窸窸窣窣顺着短短的轨道流出来。上面用插片控制着稻谷的流速,下面摊开化肥的编织袋接住,稻谷在袋子里堆成金字塔。晚上我们在卧室里睡觉,经常能听见有东西在编织袋上摩擦而过的声音,我问表哥表姐那是什么,他们说没什么,只是老鼠而已。可能因为动画片的关系,当时我并不觉得老鼠有什么可怖,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反而好像是某种活跃的安全感。
暑假刚刚开始的时候,稻子还没黄,绿油油的稻田刺喇喇地在山间谷地里摊开,遇见有坡度的地方,就会形成层层叠叠形状不规则的梯田。我站在院子的边缘看着,偶尔会想象自己是一个巨人,手掌抚在那牙刷头一样的稻田上,有一点点刺痛感。田是不规则的块状,有的田绿色深一些,有的田浅一些,从山上面看,好像不同颜色互不相溶的水滴挤在一起。我问大舅他们为什么会有不同的颜色,反正都是水稻。大舅说为什么你和你表哥长得不一样,总之你们都是人。我辩解说水稻又不是人。大舅说,水稻也是活物嘛,是活物就有不同脾气。他这么说,我就能接受一点,接着又开始好奇起它们各自的脾气是什么样。我没问大舅了,我觉得他不知道,大人应该也不关心这些。
比起小孩,大人们有很多奇怪的禁忌和习惯,比如,他们不喜欢让我触碰任何和农作有关的事情。好像如果我做了,就容易被绑架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不喜欢这种行为暗含的隐喻。由于农作事务对我存在的天然结界,所以当大人们农忙,特别是割稻谷的时候,我就会跟到稻田所在的溪边,坐在一旁钓鱼。
那时候钓鱼和现在不一样,没有一样东西是现成的,都得自己动手组装。钓竿是用细竹子做的,你得在竹林里转上小半天,才能找到一根有资格作为钓竿的竹子。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用比较玄乎的说法,就好像魔法师在找自己的魔杖,除了形态硬度都得符合要求之外,还得有种感应和眼缘。这个东西就很难量化了,总之你得知道他会趁你的手,否则钓的时候就是哪哪都不对劲。找到一根称心如意的竹子,钓竿就完成一大半了,剩下的材料都不算难事。浮标是用人字坏掉的人字拖的鞋底剪成的小方块,一块鞋底能用很久的时间。钓线和钓钩是在集镇的小卖部买的,几毛钱一大捆,我们一次会买很多。小卖部不是时时都有这些东西在卖的,而且钓钩很容易就钝了,钝了就得换新的。至于饵料,通常是蚯蚓,我会扛着比我还高的锄头走到后院去,在菜园子里一锄子下去,就能翻起来四五只又粗又长的蚯蚓。将蚯蚓带着土扒拉到塑料袋里,再用钓线把钓竿浮标钓钩穿到一起,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就可以出发去小溪边了。
我坐在溪边阴凉的地方,等待那个浮标的动静。我能钓上来的物种很有限,通常是小螃蟹,一指宽的小银鱼或者泥鳅。这些东西显然是不能吃的,就算是大一些的鱼,一般也多鱼刺,肉没吃两口,得抠半天的牙缝。鱼汤也不好喝的,总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尽管不能吃,这些小东西也会被我放进小水桶里提着带回家,然后倒进后院的储水池里。后院储水池的水是活的,只有夏天才有,冬天就枯竭了。在水池的角落有个小小的洞穴,水从那里进出。这些螃蟹泥鳅小银鱼会在水池里待上几天,被我们观赏一阵之后,从那个洞穴离开。我一度十分好奇那洞穴里的光景,有一段时间我会在睡前很用力地祈祷,希望在做梦的时候能够附身在某条银鱼身上,进去一探究竟。但是等冬天来了,水池干了,这愿望也没能实现。
钓鱼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每时每刻都在期待着那浮标的动静,期待从水里现身的东西,我可以钓一整天的鱼。但是钓鱼的滋味我毕竟已经尝到过,等到稻子变得金黄的时候,我就想跟着大人一起割稻谷了。坐在钓竿旁边,我时常回头去看他们在金黄色的田地里弯腰的身影。镰刀是弯弯的,一下下这么挥过去,留下一茬茬圆饼一样的金黄色。钓鱼常有,但是割稻谷一年就那么几天,过了可得等到什么时候去?看着水面的浮标,我告诉自己,得想些办法。
我是在写暑假作业的时候想到办法的。如果要绕过大人们给我设下的无法触碰农作事务的结界,我就必须用魔法攻击魔法。我告诉大舅,说老师布置了一份暑假作业,要我们去割稻谷,然后写一篇关于割稻谷的作文。大舅将信将疑,在电话里问我妈怎么办。我妈说这老师怎么会让人割稻谷,割点别的不行吗?我在电话这头问我妈,那不然割什么呢?我妈在电话那边愣住了,好像一时也答不上来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那就割吧,总不能不写作业。
之后,我就如愿以偿去割稻谷了。大舅和大舅妈给我教了割稻谷的基本动作,我的速度很慢,简单的动作在重复几百次之后给身上的每个位置都带来了酸痛感。腰得一直弯着,手抓住一茬稻子,割掉,丢到一边,再进一步。这些动作很无趣,却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不像钓鱼,我不用在脑海里进行任何想象和思考来打发时间,只要割眼前不断出现的稻谷就行。隔一会儿,我就起身看看身后的稻茬,还有堆积在一旁割好成捆的稻谷。这种丰盈的感觉很难形容,我知道这么说有点诡异,但是我第一个想到的类似的东西是消消乐游戏。有一段时间,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玩消消乐。消消乐和割稻谷一样,只需要简单无脑地重复动作,两个一样的东西碰到一起就消失了。等所有东西都消完,就像是一个充满稻茬的田野。长大后我偶尔会觉得关于数字世界的一切都是巨大的骗局,精力在虚拟中完全地被释放出去了,但是留下了什么呢,一串代码吗?还是说现代人身上有太多无处安放的情感,数字世界就像是精神上的健身房一样,得消耗掉这些情绪,才能维持住健康呢?当然这是后来我胡思乱想的事情,当时如愿以偿割到稻谷的我是没有这么多揣测的,只有满眼的金黄色。
到了傍晚,有人还在割稻谷,有人就得去把谷子打出来。打谷子也很有趣,得先在地上铺一张很大的纱网,然后在中间放上打谷机。打谷机的主要部分是一个圆筒,那个圆筒上整齐插着用粗铁丝折成的尖三角,圆筒下面有个踏板,上下踩踏,圆筒就会转动起来。一把把稻子放在旋转的圆筒上,一粒粒稻谷就会被尖三角打下来,到处掉在网上。这些稻谷之后会被放在晒谷席上晒上几天,然后再装进我之前提到的那个大型储存器里。
那个夏末,我跟着大人们割完了所有的稻谷。他们一开始以为我坚持不过一个上午,但或许是不想被他们看扁,我忍着烈日和浑身的不适坚持到了最后。其实坚持到第三天的时候,那些不适就消失了,好像长跑的人跑过了那个疲乏的阶段,后面的很长一段路都是平稳又麻木地前行。等夏天结束,有一天我站在浴室里洗澡,发现后腰上有一片深色的印记。我关掉花洒,站在镜子前面转头仔细去看。大概是因为一直弯腰割稻谷,上衣掀起来了,于是后腰裤头上方的位置就一直被太阳暴晒着。暴晒的同时,弯腰的动作还在不停拉伸那块皮肤,于是晒黑的色块被扯成了碎片。那些碎片和新皮肤浅色的纹路混在一起,既像是深浅不一的稻田,又像是收割后龟裂的土地。我静静地站在镜子前面欣赏着,很满意,好像和大自然达成了某种隐秘的交流,它在我身上留下了一些暗语。更妙的是,这种交流只存在于我能看见的位置,虽然平时不能随时看见它,但我总能感觉到它在我的腰上。或许这就是稻田的脾气?当然,最后那个印记会随着时间消失,等它不知不觉淡到和周围的皮肤相融的时候,我已经忘记这件事情了。
稻子只是夏天农作里的一部分,稻谷被打下来之后,剩下的部分称谓就变了,统称为秸秆。秸秆会被以一根木头柱子为圆心,铺开层叠起来,像是一个圆形小草房,不过是实心的。在小草房的顶端,有的人还会套进去一个轮胎,防止秸秆被风吹走。这些秸秆是很有用的,它们被用来盖蘑菇房,还有培育蘑菇。
蘑菇房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房子,三米多高,尖顶。房子的骨架是木头,为了防水,骨架上会先盖上几层塑料膜,接着,为了保温,将秸秆一把把串起来,像是羽毛一样一片片覆盖在塑料膜的表面,这样,蘑菇房既防水又保温了。打开门进去,蘑菇房有四个纵列的架子,架子每层的层高都很矮,密密麻麻放着由木头打成的方形培养皿,培养皿里白色的蘑菇正在黑色的养料中冒出头来。我经常手里拿着水管喷头,顺着架子爬上去,从上往下给蘑菇浇水。
除了浇水之外,蘑菇房里还要保持足够的温度和湿度,在没有空调和加湿器的年代,这很考验农民们的技巧。大舅的方法很巧妙,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个一米来高的大油桶,在蘑菇房的屁股后面比划出油桶底部的大小,然后开出一个圆形的洞。油桶被横着插进这个洞里,一半在蘑菇房里面,一半露在外面。蘑菇房里面的部分,大舅切掉了上半截,往里面倒满水。接着,他去柴房拿几根柴,堆在油桶外面的部分下面,点燃,加热油桶。这样,水就会沸腾,蒸汽和热气就全都留在蘑菇房里了。
一开始,我还不知道蘑菇培养皿里的黑色养料是什么,直到有一年夏天,我亲眼看见了它的制作过程。大舅和大舅妈会先在地上铺一层秸秆,然后铺上一层黑色干掉的圆饼,再撒上一层肥料以及菌种,然后再铺一层秸秆,如此往复,直到这些养料形成一堵齐人高的壁垒。壁垒成型后他们会牵起水管,给它注水,之后再将这些养料分装到一个个培养皿里。我问大舅,中间那层干掉的圆饼是什么,大舅回答我那是牛粪,我愣住了,问他道:啊?所以我们平时吃的蘑菇都是屎做的?大舅和大舅妈都笑起来,说我要这么想的话,菜园子里的菜也都是屎做的。我觉得难以置信,人怎么可以吃屎。回到学校里之后,我问我的同桌,你知道蘑菇是什么做的吗?我同桌说不知道。我说那你不要再吃蘑菇了,那是屎做的,我亲眼看见的,证据就在我大舅家的蘑菇房里。我同桌不信,他觉得他妈妈不可能喂他吃屎。我说其他菜也很有可能是屎做的,我们其实每天都在吃屎,你妈妈可能也不知道。同桌急了,哭起来,说他不是吃屎长大的。哭声之大,吸引来了老师。老师问我同桌怎么了,我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说。他没有说,只是哭。事后我们都觉得自豪,觉得自己维护了这世界上某种秩序。那几年我们忍辱负重,没有让老师和其他人知道大家其实每天都在吃屎这个残酷又邪恶的真相。
在大舅和大舅妈在院子里给他们的牛屎秸秆壁垒浇水的时候,我通常会坐在门廊下,看着他们的动作。那水来自一个直径得有一米多的大木桶,那个木桶里的水是当时我觉得院子里最干净的东西,因为其他地方都是液态和固态的牛屎。木桶里,清澈的水面上还会飘着小小的粉红色的苦楝树的花。当时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苦楝树,树冠几乎要荫及整个院子,这也让大舅和大舅妈筑壁垒的劳作不至于暴晒在阳光下。苦楝树夏天开花,满树都是蝉鸣,秋天结果,有一穗穗青色的小果子。再后来,他们把这棵劳苦功高的苦楝树给砍了,我觉得多少是有点忘恩负义和过河拆桥的。砍掉苦楝树是我童年快结束的时候的事儿了,原因是算命的先生说这棵树挡住了大舅一家的财路,所以几乎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在某年我回去的时候,那棵树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顽强地仍然嵌在土里的树桩。在大舅一家,朴实的实用主义(让我们姑且就称之为实用主义)是远远要胜过浪漫主义的,他们不在乎树上的蝉,也不在乎树下的阴凉,他们在乎更实际的神谕。但是我觉得他们多少忽视了苦楝树也有脾气,我怀疑这是大舅一家至今没有发财的原因。
等到寒假,我已经差不多接受了蘑菇是屎变的这个事实,我开始变得坦然了,觉得吃屎也不过如此。寒假我住在大舅家的时候就开始帮他处理蘑菇,那些刚刚从蘑菇房的培养皿里摘出来的蘑菇还带着细细的须根,我们拿着小刀,要把底部的茎根一并削掉。这个活动要很早起床进行,因为来装蘑菇的车来的也很早,迟了蘑菇就来不及送到市场上。
天气冷的时候在外务工的表哥表姐就会陆陆续续回来,我在院子里一边削蘑菇,一边期待他们在路边的出现。等人差不多齐了,整个宅子就热闹起来。但是在早起削蘑菇这件事上,有的人很懒,是叫不醒的。我爱凑热闹,起得比较早,坐在门槛上,拿着小刀,从桶里拿出一个个新鲜摘下还沾着牛粪的蘑菇,切掉它们的茎。那时候冬天的早晨还会结冰,昨天晚上忘记收进去的脸盆,里面要是还有水,就会在表面结一层厚厚的冰块。我那时候很紧张,因为表姐说我得在车来之前就削完分配给我的那一桶,所以我不得不非常认真,稍有不慎小刀就会划伤我的手指。就在我又焦急又认真的时候,一个表哥在我的脖子后面丢进去了一块冰。我气得弹起来,手里拿着小刀满院子追杀他。我们绕着房子跑了几圈,才被外婆拦下来,外婆说表哥的手脚以后还得留着种地,要是被我砍坏了就糟了。我只好瞪了他一眼,回去继续削我的蘑菇。
冬天的早晨我都起很早,除了蘑菇,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要处理,比如橙子。小时候我分不清芦柑、橘子还有橙子之间区别,过年的时候大家都会买很多,供奉祭祀的时候用,走亲访友的时候也用。大舅在山涧里有一块地,沿着山涧的两侧,一梯级一梯级种了不少橙子树。和蘑菇一样,我们得在一大清早就赶上来装橙子的车。橙子需要的人力比较多,于是通常需要全家人一起出动。有一部分人留在家里做饭,通常是做白粿面,用米做的一种面食,煮的时候在里面放上一些晒干的海鲜,蘑菇或者蔬菜。另一部分人就一人一把剪刀,拿着筐子篮子塑料袋,上山去收橙子。那个剪刀的形状很别致,刀片的部分很小,把手的部分很大,像是一个脑袋很小的大胖子。橙子的果柄很硬,得很用力才能剪断。冬天清晨的山上有一层薄雾,无数个被剪断的横截面散发出植物的清香,刺激着鼻腔。大家手忙脚乱,有说有笑,剪下来的橙子先是放在小篮子或者塑料袋里,最后会一起倒进板条筐里,用板车拉回家。
摘了橙子还不算完,还得把橙子一颗颗装进红色的小塑料袋里,毕竟是过年用的东西。装进袋子里之后,拎着袋子,旋转橙子,打个结,就算做好了。这些红彤彤的橙子会被装车,送到附近的集市去。这种早晨是很热闹的,大家手头都在忙活着自己的事情,一边做一边说,好像那一年外出务工没说的话,都在那个时候说完了。表哥表姐还会从外地带回来一些新鲜的东西,比如影碟机、电视等等。胖胖的电视会播放过年专用的碟片,整个屏幕都是红彤彤的,唱着恭喜发财的调子。那时候过年好像很忙,大家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热热闹闹地,年就过完了。
后来,好像就是在我的童年结束的时候,大舅不再从事农作了。随着时代的进展,大舅一家搬到了另外一个城镇,买了房子。房子都是单元房,大舅和大舅妈住在一楼,成家的表哥表姐们住在楼上。这好像和以前一样,又不一样了。建筑不再继续承担开放空间和连结的职能,而是互相保护了各自的隐私,也加深了隔绝。过年的时候,我去街上买了一些橙子和伴手礼,去大舅家拜年。大舅不在家,他在附近的一个沙场上班,工作是帮忙人看沙场的。我们到的时候,他坐在一个活动板房里面,正在办公桌前面玩手机,窗户外面就是成堆的沙子。我看见大舅拿着手机是在玩消消乐,说他还挺时尚。他回说这样时间好过点嘛。大人们围着大舅的桌子,坐下来聊天。我通常只是在场,很少参与大人们的谈话。他们会说一些关于过去的事情,以前是多么艰难困苦,台风天,房子漏水,没有水泥路,要坐牛板车去赶集的事情等等,之后一起笑起来。等感觉没话说了,大家就开始玩手机,然后说在手机里看见的东西。
看见大舅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时候,我凑过去问他,是以前好还是现在好?他说当然是现在好啦,怎么会想以前好呢?我说那如果还能回去种田,他愿不愿意回去。我感觉他有点犹豫,然后说了句,不愿意,他不想再种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