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钓鱼者是安坐着与大海进行谈判的人类代表,而不是在等待对方琐碎的施舍。
喝多了,讲一讲我的故事。
北京奥运会那年,我爱上了钓鱼。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受邓刚的影响才喜欢上钓鱼的,但是在邓刚没火之前,确实苏北钓鱼人很少。能钓鱼的地方也不多,很多河边都是齐人高的杂草,走路都困难,开辟个钓点还要拿着镰刀走一路割一路。出于对钓鱼的渴望,那几年我从苏北摸索到苏南,再到皖南、赣东,基本上钓遍了周围每一个水库。比较大的像千岛湖、花亭湖、洪泽湖、太湖,小一点的像高邮湖、巢湖、南漪湖,我都曾经守钓过几天。那时候百度贴吧很火,如果你在那个年代也曾经是贴吧的用户,那你肯定知道那时候的贴吧是多么群英荟萃。
后来风靡全网的钓鱼吧就是当年最火的吧之一,而我很早就是钓鱼吧的知名老哥,还曾任三年的钓鱼吧小吧主。
在我爱上钓鱼之前,我跟着我的父亲开大货车,在当时这是个非常稳定的营生。有一次我们从南京运一车医疗设备去兰州,在车快要经过西安的时候,高速上发生十几辆车的连环追尾,拥堵持续了六七个小时。于是我们下高速绕行。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大货车的两盏远光灯在枯老的路上翻飞。不幸的是,我们在一个无名的村庄撞到了一个因为醉酒而睡在路上的男人。村子里一点信号都没有,想报警或者打救护车电话都打不出去。
我们把这个男人抱上车,然后开往城区。令人难过的是,其实被撞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了呼吸。这件事让我抑郁了将近两年,是真正的抑郁,几次都尝试自杀的那种。最终这场事故保险赔付了主要的费用,我的父亲把事情处理完以后卖掉了货车,以打零工为生。我们再也没有提及过那场事故,就像王朔说的那样,“把这骸骨埋起来,栽了树,种了花。”但事实上我们都没有忘记那个让人恐惧的夜晚,我还记得父亲想要把他抱起来的时候,发现他腿被压在了轮子下面,父亲颤颤巍巍地仰头跟我说,孩儿啊,上车往后倒点。
后来每次我出门,父亲总是会凝视我一眼,眼神坚毅,我理解这个眼神的意思是“千万注意安全”。但是他从来不会说出口,我们心照不宣。
两年后,我跟朋友一起开了一个玻璃店,做移门、卫浴、酒店橱窗这些小工程。我找父亲借钱,买了一辆送玻璃的面包车。后来生意不景气,很多工程款结不回来,合伙人换了两三茬,终于生意无以为继。不久以后我关了店,出去打工。当时的广州有很多外企工厂,全国各地的工人如浪潮般涌向这里。人一多就乱,一个小小的工厂宿舍区竟能形成灰色交易链,其实国内很多毒品交易脉络的起源都是缘于那段时间的打工热潮,至于东莞色情产业链那几年的发达我相信更不必多说。在这混乱的环境里为了自保加入了苏北人的帮派,大家都来自苏北农村,方言相近,互相有个照应。不幸的是,这个为了不被人欺负而建立的帮派在逐渐强大以后,也开始欺负别人。四川的、东北的、浙江的、江西的,各个帮派几乎都跟我们有过交手。当然被我们打得最狠的还是苏南的,现在想来原因可能是苏南比较富,打工人少,因此那瘦弱的几个苏南人看到我们都绕着走。最终在一次和安徽人的械斗中,我们中的主要头目被派出所拘留。我侥幸逃脱,没有被民警逮着。不久以后工厂裁员,“工人要为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这句早年间黄宏在春晚上喊出的口号就挂在我们工厂车间入口处。我当时非常疑惑,为什么我下岗竟是为“国家着想”,要知道那会儿我连户口都没有,别说五险一金了,简直可以说是没有吃到国家一粒粮食,我就算下岗也无法给国家节省任何开支。但是无论如何,不久以后,我们苏北帮的一群人顺势下岗了。
再后来我流落在广州街头,过程中发生了很多事,足够写一本长篇小说。那时候除了搞帮派以外,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去网吧,在贴吧里用文字直播自己流浪广州的故事,数千人回复“楼主速更”。我享受这种感觉,好像这是唯一能证明我还有血有肉地活着的方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活跃在各大贴吧的我很快就接触了钓鱼吧,并且爱上了钓鱼。
在广州流浪了将近半年后,我估计再这么下去我可能真的会饿死,于是我只能灰溜溜地买了张火车票回到淮安。值得记录的是,在广州火车站我居然遇到了我的高中同学,她在广州读研,学校的名字我忘了。我当时背着几个蛇皮口袋,像是来广州乞讨,她看到我以后表现得很开心,往前走了好几步,我往后退了一点点,看着她笑。她好像根本没有察觉我后退时的窘迫和躲闪,她甚至说,用不用我帮你拎着?我连忙摇头,连说了四五个“别”。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说,那好吧,我在 6 号车厢。我点点头。
很难过,她在高中的时候曾经跟我表过白,纸条穿越了半个教室同学的手,在一个晚自习快要结束的时候传到我手里。下课铃声响了,我一边起身走出教室一边打开纸条,周围同学奔跑、拥挤、相撞,我在人和人的缝隙里低头,看到纸条上有一个红笔涂出的爱心,下面有句话,“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这是罗大佑的一句歌词。我被人流带出教室,正好看到她在教室走廊的尽头,回头看了我一眼。人那么多,但我很确信她是在看我,眼神穿山越海而来,清澈、坚定,我在这眼神的注视下被肢解,像是蒙着眼走路却不幸地一脚踏下悬崖,心脏骤停以后开始无尽地坠落。
想来恍如隔世,如今我结束在广州的流浪生活,她读研放假回家,我们相伴而归,却不同路。
回到淮安以后我开始寻找新的营生。因为实在喜欢钓鱼,我干脆在老家做起了渔具店。
那会儿我在网络上和现实中都结识了很多钓友,在他们的支持下,几年里,我这渔具店的生意居然稀里糊涂地发了笔小财,在城里买了房子。那个时候我晚上就在贴吧里编故事,讲述自己“爆护”的经历,吹嘘自己的饵料有多好用,鱼竿有多结实。大家纷纷回复“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我于是顺势推出自己的产品。跟现在的直播带货一个套路,这么想来我也算是领先了时代数十年。
后来我把面包车后面的两排座位拆掉,用来放渔具和户外用品。那些年回忆起来就是不停地奔走在钓鱼的路上。
可能是因为有些积蓄了,没几天我又开始犯贱恶心自己。在一个午夜我开了一听啤酒,在贴吧里跟人聊天,点来点去以后无聊至极,打开了 QQ,找到高中同学群,点开了那个女生的头像,顺势进入了她的 QQ 空间。她相册里有上千张照片,初到广州时站在大学门口,和舍友军训的合照,参加集体活动,图书馆里的侧脸,各种照片拼接,似乎不难想象这是个多么简单的女孩儿。她的留言板有来自全国各地年轻男孩女孩的祝福,我推测应该是她的大学同学,里面有一条我印象深刻,“小 C 同学记得暑假来青海玩啊!”
显然这条留言来自一个青海的同学,而我当时正好规划要去青海玩一趟。那晚我在她的空间里停留了将近两个小时,然后最后这双贱手开始脱离大脑运作,噼里啪啦地在她空间里留下一句话——“黑漂的感觉就像是那年黄叶碎落时你在人海中看向我。”黑漂是钓鱼的术语,守钓大鱼的时候黑漂的瞬间会让每一个钓鱼人激动到漏尿。
而我甚至不知道她能否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多么矫情又做作的一句话啊。
最终她没有回复这条留言,这条留言也很快被新的留言覆盖,像是大海深处的一具骷髅——它是如此瘆人,但又如此难以被人发现。
这是我和她最后的交集。
人生轨迹发生改变是有一次和朋友去新安江水库钓鱼,在淳安一个饭店吃饭的时候认识了饭店的前台收银。她是饭店老板的女儿,当时店里无人,我们聊了很久,也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来我就爱上了来新安江水库钓鱼,差不多每个月都来两次,最终在那年秋天到来之前,我们在面包车后面交换了彼此的身体。为了掩盖车里暧昧的声音,我随便拿了张磁带塞进车的 CD 里,是王杰的《不浪漫罪名》。她问我王杰在唱什么,我一边把自己的身体放进她的身体里,一边含糊地回答道:“粤语歌”。她说我知道是粤语歌,唱的是什么呀?于是我一边做爱一边给她翻译歌词,王杰用粤语唱一句我用普通话念一句,直到最后一句,“什么都会用一生保证”。我倒在她身上,她问我感觉怎么样,其实那是我的第一次,我没告诉她,当然她也肯定不相信。
过了几天我又去那个饭店,她看见我有些惊讶。我说,马上天凉了,新安江水库里的鱼就不好钓了,我可能就不会经常来了。她点点头,笑笑,像是平淡地接受我的告别。我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我就走了。当时我身上揣着十五万现金,那会儿房子没那么贵,我出了门就在淳安的新安东路上一个小区售楼处付了款,然后我又回到了饭店。正是午后,她在饭店柜台后面的椅子上睡午觉,我等了她很久,她午觉醒来看到我又回来了,很惊讶,我说,我在这里买了房,我想跟你结婚。我把购房合同给她看,她翻一页就抬头看我一眼,然后再翻一页,再看一眼,最后合起来,站起身走出柜台,一把把我抱住。
那年我二十六岁,在新安江水库旁边决定和一个淳安女人结婚。目前为止我钓到最大的鱼也是那年在新安江水库,七十三斤的青鱼。新安江水库是我的福地。当时我真的这么想。
我的老丈人是个软懦的中年男人,在二十年前他的老婆跟一个带团来新安江水库旅行的导游跑了,嫁到了台州。他追去台州,想要理论,结果一番混乱中被人打断了右腿,因此成了个跛子。在新安江水库还可以从事捕鱼作业的时候,他以捕鱼为生。后来国家保护千岛湖生态,禁止捕鱼,他就开了个小饭馆。对于我和我老婆的婚事,他没有任何意见,是真的没有任何意见的那种,只是点头。
房子装修好以后我们很快就结婚了。因为渔具店在淮安,结婚以后有段时间我们其实聚少离多。那会儿我认识了一个女钓友,网名叫诗人,她的个性签名是:伟大的钓鱼者是安坐着与大海进行谈判的人类代表,而不是在等待对方琐碎的施舍。我们在贴吧认识,然后加了 QQ,我把她拉到我的钓友群里。事到如今我可以很诚恳地说,我们除了一起钓鱼以外没有发生过任何事,甚至吃饭喝酒都少之又少,而且我们出去钓鱼都是五六个人一起。我当时并没有想到我的老婆会那么介意她的存在,这是我婚姻经营中最失败的地方。
为了维系我的生意和婚姻,我频繁地在淮安和淳安之间往返,那辆面包车很快就来到了三十万公里的驾驶里程,我无比喜欢它,尽管它总是“哐哐”地异响。二〇一四年的夏天,我正在店里整理仓库,她打电话来说她怀孕了,然后微信上给我发了个报告单的图片。我看着报告单上孕囊的那个小黑影,一下子流出眼泪来。然后我就开车回到淳安,我们规划了很多,我说我得看看是不是能在杭州市区买房,回头孩子大了能上个好学校,我们也不能在淳安一辈子,这毕竟是个小地方,除了新安江水库这里什么都没有。她点点头,躺在我怀里。那晚我睡得很死,夜里那个网名叫诗人的女钓友给我打电话,结果被我老婆接到了,两边尴尬无言。她让我解释这个带有异味的电话,我说她在夜钓,可能渔获比较好,以为我在淮安,打电话让我过去,这很正常,我们都是互相分享钓点的。
她不再说话。
两天以后我回淮安,路上我想了很多。那会儿房价疯涨,大家可能都知道,我想我挣钱的速度可能赶不上房价暴涨的速度,想在杭州买房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店卖了现在就入手。
这个决定我做得很快,到淮安以后我一分钟都没耽误,就在几百个人的钓友群里发了门店转让信息。当时我那个店在淮安做了五六年,老钓友都知道,每个月利润平均下来得有一万大几将近两万,因此来谈的人很多。最终我以三十万的价格把店盘了出去,而彼时我甚至没有想过店卖了以后我靠什么生活。跟父母沟通以后,我收拾了一下,准备彻底搬到淳安。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发现我几乎没有什么行李,衣服只有几件,翻来覆去穿,外套只有一个秋装外套和一件羽绒服,这件羽绒服还是我做玻璃生意的时候买的,好几年了。
一辆面包车的后排,就把我的前半生全部打包装载。夜里我抵达淳安,进门的时候她刚洗完澡,正在吹头发,看着我大包小包地站在门口,眼神黯淡。我说怎么了,她说,我把孩子处理了。我说什么叫处理了?她说,打掉了。我手里的包掉在地上。我说,为什么呢?她说,你每天过得潇洒,外面男男女女的,我不想孩子生下来他的父母还是相隔两地,说不清道不明的。
我说,可是我把店卖了啊,我已经决定要永远陪着你了。她看了看我,然后冷漠地转头继续吹头发。
我们最终没有在杭州买房,当然现在想来这是多么愚蠢的决定。我在淳安住了很久,差不多一年,期间没有离开过她身边一天。我意识到我可能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于是开始弥补自己应尽的义务。那一年里我基本上每天都去老丈人的饭店帮忙,控制自己尽量少去钓鱼,然后带她去很远的地方旅行。那时候没有疫情,我们最远去到了欧洲。
在法国游玩的时候,我的父亲突然因病去世,旅行社不能改签机票,而我自己买票回去要将近一万,我最终没有赶回去。母亲在电话里询问我一些丧葬的意见,例如父亲坟地的选址之类的。她说虽然你回不来,但是你的意见非常重要。我一筹莫展,只是右手扶着脑袋。母亲说父亲还有七万元存款,他说留五万给我,还有两万给当时被他撞死的那家人。我说,我同意,就这样吧。我知道尽管那次事故发生之后我的父亲已经做了所有合理的赔付,但是那次事故仍然是父亲一生中最大的心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给我带来了一些对家庭的愧疚,回国以后我在淮安又待了两个月。那会儿我每天都胡思乱想,整天喝酒,酒醒了就跟钓友出去钓鱼,竟然觉得只有坐在湖边内心才能平静下来,像是一整颗心被掏出来在湖水里冲洗,然后又利索地装回了心房。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出去野钓,突然诗人大喊了一声,野钓的时候一般这种情况就是看见蛇了。我们几个人赶紧跑过去看看,然后几个人都傻眼了——河边赫然出现一具女婴的尸体,在浪潮里摇晃。她被泡得脸颊浮肿。我看了一眼,然后崩溃、晕倒。
经历了那个晚上以后我很久都没有去钓鱼,我开始不停地做噩梦,梦到我没有出生过的孩子。我开始无可救药地想,那个孩子被所谓的“处理掉”以后,是不是会跟医院的医疗废品放置在一起,在无尽的黑暗和寒冷中被一辆货车拉走,然后再次开始轮回。我甚至开始百度搜索孩子被打掉以后医院会怎么处理。我突然开始恨我的老婆,又爱她又恨她。我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要这么做,是否天底下真的有那么狠毒的母亲?那会儿我全然忘了我作为一个丈夫本该履行却从未履行过的责任,只是满脑子把她当成杀人凶手。
回淳安以后,我们开始频繁地争吵,甚至有时候我会摔东西。她说,你真是叫那个婊子蒙了心。她说的婊子是那个叫诗人的女钓友,她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有着不轨的关系。我苦笑,说,操,你就会这一句是吧?有一天晚上我们争吵完以后我摔门而去,连夜开六个小时车回到淮安。凌晨我母亲起床给我开门,看到我红着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她满头的白发,竟然觉得恍惚,好像在我的印象中她还是年轻模样,为何突然就如此苍老?然后就发生了更多不愉快的事情,我的精神在这些过程中几乎支离破碎。例如在一个下午我的老婆突然打电话给诗人,在她的想象中这肯定是一个美丽又风骚的女人,整天混在男人圈里。诗人接到她的电话以后也没有挂断,就一直听着她恨之入骨地咒骂。她说在我的衣服上找到了女人的头发,在我的车上找到了一盒避孕套,而这些都是我出轨的证据。我倍感疲惫,我要怎么跟她解释避孕套是我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老板要找我二十块钱,我于是随手拿了一盒货架上的避孕套?至于头发,让我更加崩溃,我甚至不知道这是哪来的。她说,你看,你自己都没办法解释。我说,嗯,是,对。又过了几天,在一次争吵之后她烧掉了我后备箱里的渔具。说实话我当时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我只是不想看她如此歇斯底里。朋友们,一定要多陪伴自己的爱人,不要像我这样。
二〇一六年我们终于离婚。离婚前她说,我必须要有房子,这段婚姻里我从未得到过任何东西,你走以后我就只剩我自己。当时淳安的房价比我买房时贵了将近三倍,我想了想,说,行。房子在我名下,于是我们去办理了过户。过完户以后,她给我了十万块钱,她说,给你些钱,你店也卖了两三年了,从头开始需要一些资金,就算这是我买你房子的钱。我说,行。当时我还有一辆雪佛兰轿车,她说,车就给你了。我忍不住争辩了一句,说,车本来就是我的。她说,婚姻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很多东西没有你的我的,尤其是散场的时候。
我们在杭州市区吃了一顿散伙饭,我喝了一些酒,结束以后肯定是不能开车了,我突发奇想决定步行回预订的酒店。沿着杭州西湖边走了两个小时以后我累得不行,于是打了一辆车。司机问我去哪,我说,随便去哪,去哪都行。于是司机开车绕着杭州绕了一圈,我居然离奇地睡着了。这司机也是个王八蛋,看我睡着了也不叫我,就在那开,不停地开。最后天空都泛起鱼肚白了,我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一看计价器九百多。我说,最多五百,你个逼养的。他说你别骂人,你让我随便开的。我说我让你随便开你城区逛逛得了,知道我睡着了故意在郊区来回绕是吧。最后司机要报警,我太困了,不想麻烦,试探地说,七百行不行,别麻烦了。万万没想到司机欣然接受。当时车停在一个彻彻底底的郊区,四周只有一个二十四小时的洗浴中心亮着霓虹灯。我进去洗了个澡,睡了一觉。
梦里有个声音,“她是不是在打掉那个孩子的时候,就想好了要离婚?”梦醒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梦里的这句话是谁在问谁。
下午我开车回到淮安,至此再也没有去过淳安。我在淮安陪母亲住了一整年,那一整年过得昏昏沉沉。父亲去世以后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她非常珍惜我在家的每一天,即使我每天都喝多。晚上她会弄几个潦草的菜,然后很快吃完,我坐在餐桌上,一人自斟自饮,能吃三四个小时。夜里她醒来,再帮我把桌子收拾了。每次第二天一早醒来,客厅都是焕然一新。
一年以后的春末我突然意识到,可能我要再次上路了,陪伴母亲的生活是如此美好,但好像我的使命就是在路上。我把面包车送去改装,从内到外整修。它已经足够老旧了,整备以后看起来结实耐用了一点。我把面包车后面改成一张大床,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带上钓具就上了高速。后来又认识几个钓友,杭州的,问我去过淳安没有,我说没有去过。确实,在淳安生活了五年,关于淳安我知道的不算多,只是为了钓鱼和爱情曾经去过那里。他们说淳安水系发达,到处都能钓鱼,千岛湖几个好的钓点都在淳安。我说,那还挺好的,有机会吧,有机会跟你们一起去。
这凌乱的日子里唯一的插曲是在一个夜里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杭州的号码,我没有接,然后又打来了一个,我接通,那边是个非常苍老微弱的声音,他说,你们怎么那么执拗?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的前岳父,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合适,因此没有回答。他似乎在哭泣,又问了我一句,你们为什么这么执拗,为了什么?
我摇摇头,我说,对不起。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没有想要冒犯他的意思,但是当时我真正想说的话是,我他妈哪知道为什么,我还想问呢。
不是冒犯的意思,只是这就是我彼时真实的心情。我其实并不讨厌我的前岳父,他沉默寡言,但是眼神里透着善良。对生活他斤斤计较,但是也无比认真。
第二天我让我在淳安的一个朋友去看望我的前岳父,他去了饭店一趟,回复我说,他挺好的,就是饭店没什么人,他坐在门口择野菜呢。我听完以后叹了口气,我几乎都可以想象他那个垂暮的样子。如果我前妻当时没有“处理掉”那个孩子,现在那个孩子可能正在他的膝盖边嬉戏。我说过他是个软懦的人,在我和她女儿这场失败的婚姻中,他从未给出任何意见,只是默默地营业着他的饭店。我和前妻去欧洲玩的时候我曾经邀请他一起,我说你也没出去看过,也花不了多少钱。他拒绝了。我以为他拒绝是因为老年人舍不得钱,我说,只要不购物,真的花不了多少钱。他说,但是我走了饭店就没人管了。我说,没关系,半个月不做生意也损失不了多少钱。他说,不行,我这一辈子只有这个饭店是我的。我听闻以后非常悲伤,在这短暂的一生,他确实只确切地拥有过这个小饭店,只有这里是真正属于他的。
不久后他也撒手离去,我朋友给我打电话说的。说实话我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路边亮着小粉灯的洗头店,然后我挂了电话,趴在小姐的身上,一下子蔫儿了。
最近几年我就到处开车到处钓鱼,说游钓太高级,反正就是到处跑,也不知道要去哪。困了就在车上睡,然后天不冷的时候就在湖里洗澡,天冷的话就去公共浴室。因为会写一些东西,挣挣稿费,加上朋友圈卖卖渔具,勉强生活下去。
前年年底在江西鄱阳湖内岛的水库里钓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太阳慢慢从远方山影里升起的时候,我想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时间真快啊。“玲珑少年在岸上,守候一生的时光”。江珊这首歌唱得真好,我是少年吗?当然已经不是了,但我曾经是,只是现在不是了,以后也再也不会是了。人生,真像一支在夜里被射出的箭,射向虚无,永不回头。我突然想到可以把这个钓鱼的过程用视频记录下来,也许有人愿意看,跟收益无关,当然能挣钱就更好了,就想留下点什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空没有痕迹,但是鸟儿飞过。所以我后来开始拍钓鱼的视频,试图分享一些喜悦和悲伤。唯一不快乐的是我所有的积蓄都全部花完了,有一段时间我给车加油都是五十五十地加,还是用信用卡。有些加油站必须付现金或者扫微信,那就当场懵逼,假装手机停机,开始原地想办法,找钓友或者朋友挪一点。
再后来我就认识了芸姐,她是做演艺经纪公司的,她说她很早就在贴吧看过我的帖子,那时候她还是大学生,还关注了我。我想了一下她说的那个帖子,那都是很久之前的风云故事了,很久很久了。我和芸姐后来约钓过几次鱼,钓累了她就请我去高级足疗店按脚,每次洗完澡换上衣服躺在灯光昏暗的高级包间里和芸姐倒上一杯茶聊天的时候,我都觉得我停下来了。有一种久违的安定感。
当时芸姐特别热爱钓鱼,像是刚开始学钓鱼的我。她说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挣到够花一辈子的钱,大概十个亿的样子,然后买一辆皮卡,就这么钓一辈子的鱼,这就是她最幸福的事。我笑笑,说,不就是我现在这样吗,虽然我很穷。她转头问我,那你幸福吗?我瞠目结舌,从未想过会有人问我这种问题,我想了半天,说,不知道。她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说,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幸福,多么有阶级感的一个词。我逐渐忘了很多事,过去的很多事。先是那些平淡的慢慢地悄无声息地熄灭,再然后是那些波澜壮阔、轰轰烈烈的也终于被时间磨平。这种感觉非常绝望。幸福,多么奢侈啊,大概很多年前的某一些瞬间我的确短暂拥有过。像是租借某个心爱的玩具,无力偿付了,就要归还。
在邓刚火了以后芸姐很快找到我,她说你看这个人,邓刚。我说我认识他。芸姐大惊失色,说,那你可以联系他,跟他一起拍视频。我慢悠悠地说出了下半句,但是他不认识我。芸姐一脸无语。后来我们开始学着邓老师的套路拍一些钓鱼视频,幸运的是那时候短视频平台正在大力地推广户外视频,我们的视频很快被很多人所看到。不久以后芸姐成立了项目组,拉来了两百多万的投资,我们开始全国拍摄钓鱼视频,并且在过程中卖代理的渔具产品。
现在我在成都,刚跟芸姐陪客户喝完酒,趴马桶上吐完脑袋摇摇晃晃嗡嗡作响。躺在床上尝试入睡失败,只觉得满眼冒星星,于是又爬起来写下了这些。颠沛流离了那么些年,有些时候我觉得我身体里似乎已经没有血了,一半是酒一半是湖库的冰水。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就死了,喝酒引起某些疾病突然就死了,或者哪次脚下一滑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湖里淹死了,抑或是疲劳驾驶死于一头撞上了高速旁边的电线杆上。也许吧,我依然不停地梦到那个从未出生过的孩子,醒来以后更想死了。我不知道在我内心的最深处我到底是盼着死去的那一天早点来还是晚点来,我惶恐害怕,害怕死,也害怕活着。但是我知道自己大概率不会死,也不会活得轻松,我更害怕的应该是自己迟早有一天再次迷失在路上。
或许,我还是希望那一天晚点再来吧,我还想再多钓几条大青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