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冬,女,已婚,现居杭州,年龄保密。
她是法语老师,也是文字如精灵般灵动的作家。
在乌冬怀孕的第22周,她开始创作专栏《海象日记》,往期内容可进入发现页阅读。
这是我怀孕的第35周,第250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
“有恶龙的那种可以吗?”
“要很坏很坏的恶龙才可以。”
“绝对是小孩一看到就会产生心理阴影的那种恶龙。”
“那好哦!”
距离预产期只有一个月,我和阿尔迫切地感到需要赶紧再做一点成年人才能做的事。我们想破脑袋才想出几件目前来说合法的:熬夜,喝啤酒,看昆汀的电影,去酒店开房间,以及去居委会投票选下一届居委会主任。但毕竟我现在是一个病入膏肓……哦不是,是一个孕晚期的孕妇,这仅有的几个选项,又硬生生被划掉好几个。一个吸烟酗酒的孕妇,那也太不像话了,怎么看都只会让人觉得幼稚、不成熟。一个熬夜开房间的孕妇……这不能播。而居委会也丝毫没有要换居委会主任的意思。我失望极了:思来想去,我现在能做的属于“成年人”的事,竟然只有上班而已。
没错,如今我的肚子已经显著到大家见到我都纷纷感叹“你怎么还在上班呀!”但我确实仍然在上班。再加上这个毒气室一般令人窒息的夏天,让上班这件属于成年人的活动,又平添了一分属于成年人的辛酸。
一位已经生育的同事在走廊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叹了一句:“孕晚期碰上暑假班,真是……”我在心里接话:“生不逢时?”
但是怀胎十月,谁都难以彻底逃脱炎炎夏日。我默默看这位同事的朋友圈:上班,带孩子,做面包甜点,还要参加崭新领域的培训课。
这个夏天实在太热了。人人都在看着天气预报等风来,等雨来,我天天看着日历等下班。这一次下班,可以158天以后再上班。但要说其中真正的“假期”,只有小婴儿出生之前的那一段。
我和阿尔像两个大学毕业生,又兴奋又伤感,不知如何度过人生最后一个暑假。
阿尔重启了积灰的游戏机,在折扣专区翻来覆去,找到一个又暴力又血腥,又不那么费时间的游戏。刚好一个月左右可以通关的程度。我看了一眼,又是骑士故事,拿一把古老的剑,在充满丧尸的国度里砍砍杀杀。氛围阴暗,音乐恐怖,随时有血飙出来。但分明就是一个小男孩的梦。在平台上下载要足足七十二小时,胜在和直接买游戏卡带相比劲省百分之四十。似乎又是成年人务实的部分。我忍不住摸一摸阿尔的脑袋:我的好大儿……不是,我是说,你一定可以做个好爸爸。
阿尔说:“这世上许多许多好妈妈,太难得有好爸爸。我有点不相信我能做到。”
我说,我相信的。
阿尔又问:“那恶龙……小孩几岁的时候,可以和我一起打恶龙?”
我反问他,为何什么事都要问我。
阿尔说:“因为你不是要成为一个妈妈,你是要成为这个家的神。你要讲所有的道理和规矩,只有你自己可以不遵守它们。”
真要命。这个人不相信自己会成为好爸爸,却相信我能成为神。
我突然想起之前教过的一个小男孩。那孩子只有四岁半,问他几点起床几点睡觉通通都说不知道,只跟我说“妈妈开了灯我就起床,妈妈关了灯我就睡觉。”这样看来,妈妈确实是家里的神。妈妈说要有光,才有了光。又突然想起经典韩剧里妈妈们的造型——短卷发,盘腿坐,洞悉一切但又不说清楚,总是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完完全全就是释迦牟尼。
我当时觉得可爱极了,真实极了,现在觉得可怕极了。因为阿尔说得没错,妈妈就是家里的神。真要命。这个世上的好爸爸尚未有一个雏形,这个世上的好妈妈却多到可以互相叠加塑成一座千手观音。
真要命。为什么神本人(似乎)是男的,但人世间最具神性的一个角色,偏偏要落到母亲头上?如果一个人真的成了神,还能做一个人吗?我是说,如果这个人恰好是我,我可以脆弱、逃跑、出轨、发疯、生病、离家出走、神经质……让我们把话说到底,我可以——死吗?
妈妈当然会死,就像所有人一样。但是妈妈当然是不能死的。因为妈妈就连被动的死亡,都像一种主动的遗弃。
这个世界上最严重也最轻易让人想起的一句话,就是“你妈妈不要你了”。无论这个妈妈实际上到底做了什么:去幼儿园接你的时候迟到了一次,忘记准备午餐,放开你的手快走了几步,离婚,爱上别人,出差,在你吃冰淇淋的时候看着天上的云发呆。
这便是她,一个跌落凡间的妈妈。
现在正好是距离小孩预产期一个月左右,阿尔刚拿好学位还没入职,我则快要休产假了。但是我们彼此都知道,这一个月的假期其实与工作毫无关系。这是我们在进入三人世界之前,最后的机会:不想做大人便不做大人,不想做孩子便不做孩子,不想成为神便不成为神。
有一天我们正吃着早饭(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的早餐常常是一个自制火腿三明治和一杯自制拿铁玛奇朵,阿尔的早餐一般是甜饼干和浓缩咖啡,这些事情虽然与本文毫无关系但是我实在凑不到字数了,当然,这个令人感到闲适的细节也许可以和后文中我残酷无情的台词形成鲜明对比,造成某种略有冲击力的效果)。
总而言之,有一天我们正吃着早饭。我和阿尔说:“这的的确确是我人生最后一个假期了。”
阿尔,可爱的阿尔。他压下心中所有怀疑、悲伤和焦虑,立刻活泼地回答我:“怎么会!你可以放心把孩子交给我,只要把奶挤好,我可以把奶瓶挂在我的胸上……”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你的假期是什么,我的假期就是“不被任何人需要”与“随时可以离开”。
事到如今,没办法了。
还未出生的小孩,我永远是你的妈妈。听起来几乎是一个威胁。但这就是“你永远无法摆脱的”,与“我永远无法撕去的”,纠缠。
乌冬,孕期第35周